第十二章·学会放手
漪兰殿里的秋千小了，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位置再架一座。于是，每当诸邑公主想玩时，都会去用花园里的那架。八月的花园，槐花黄、桂花香，紫色的丁香落满地。
那日，刘解忧陪着诸邑正在玩耍，石邑公主和阳石公主也来了。期间，阳石公主提议比赛，看谁的秋千荡得高，于是诸邑公主和石邑公主一组，阳石公主与刘解忧一组，开始比试。诸邑和刘解忧素来是胆大的，秋千均荡得高高的。众人笑着，叫着，嬉闹不已。
刘解忧站在秋千上，随着惯性摆动着，眼前的景色已经模糊一片，耳边只听得到呼呼地风声。她越荡越高，衣袖也开始咕咕作响。一次、两次、三次，离天越来越近，蔚蓝的天空似乎触手可及。刘解忧任性地松开手，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伸出手试图去触摸团团白云。指尖尚未触及云朵，身体猛地下坠，狠狠地与地面撞击，疼痛立刻布满全身。在众人的惊呼中，她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得厉害，于是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寝室。刘解忧强撑着下了床，拿来了铜镜，看到自己额头上绑着白布，一朵鲜红色的小花在期间绽放着。她茫然地坐在床上，用力地回忆着事情的经过。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太子刘据走了进来。刘解忧不禁站了起来，自那日起，再未见过。她呆呆地注视着他，心里忽然十分委屈，眼泪在眼中不停地打转。即使知道这是妄想，可是依旧管不住自己的心。若我努力去争取，难道不能像史良娣那般得到幸福吗？
刘彻看着眼前的女孩，苍白的脸庞，眼中满是委屈，眼泪早已溢满眼眶，硬是忍着没有掉下来，小嘴也倔强地抿着，消瘦的身体微微颤抖，却仍死死地挺着。可怜的孩子，娇弱得令人心痛。刘彻不禁伸出手，轻轻地替她把凌乱的头发拢到耳后。自己一时间的恍惚终究害了她，明知道她今后的命运，却还是情不自禁。不该给她希望，不然她在这里的日子，或许可以过得舒心点。
但是自己如今还能为她做什么？轻轻地一句抱歉，击碎了刘解忧最后的伪装，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任由它迷了双眼。
刘据离开了。
不再见，或许就可以忘记了？
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刘细君公主在她嫁到乌孙国的第五个年头开春时，抑郁而终。那样美丽的一位公主，在十六岁花样的年华时，嫁给了一位已过七十岁暮暮老矣的君王。成婚未足一年，又被他当做玩物一样地转赠给了自己的孙子。那是怎样屈辱的生活？美丽的公主最终没有等来应该有的幸福，而是带着对故乡的渴望，对自己命运的哀叹，长眠于白山黑水之间。除了惋惜，也希望在她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她的魂魄已经回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家乡。
细君公主死后，乌孙国国王军须靡再向汉朝求亲，汉武帝决定再次以公主下嫁。百转千回间，汉武帝的目光落到了已长大成人的刘解忧身上，命运的钟声再次敲响。
当刘解忧接过圣旨时，心中没有一丝哀伤，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日夜地提心吊胆。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自己反而轻松了。颤抖地打开圣旨，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拼了命地阻止眼泪地落下。作为罪臣的后裔，没有权利去反抗，只能顺从。即便是眼泪落下也不行，一旦泪水掉落，随之落下的恐怕就是族人的头颅。
刘解忧小心地把圣旨放入锦盒中，整理好衣衫，静静地来到了漪兰殿。殿里静极了，宫人们见了她，都如躲避瘟疫一般，远远地闪开。刘解忧一步一步地走到后殿，诸邑公主安静地坐在床上，锦衣华服，妆容精致。她慢慢地抬起头，注视着刘解忧，轻声地说道：“你来了。别怪我，不是你就是我，我们别无选择。”
刘解忧笑了，她摇摇头，淡淡地说：“根本没有选择，除了奴婢，还是奴婢。公主是金枝玉叶，又是皇后娘娘的亲骨肉，将来一定会嫁个如意郎君。只是可惜，奴婢看不到了，希望公主可以安泰，好好地活着。”说完，她缓缓地跪下，认真行礼。
泪水滑过诸邑美丽的脸颊，她问道：“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解忧跪在地上仔细地想了想，说道：“奴婢还想放一次河灯，再看一次烟花。”
诸邑公主点点头，许诺道：“我一定办到。”
金华殿中，皇后卫子夫正和太子刘据品茶。刘据捧起茶杯，恭敬地奉到卫子夫面前。卫子夫微笑着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留下她，就是为了今日。”卫子夫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淡淡地说着：“送走年长的刘细君，留下年幼的她，为了就是如今的局面。当初我极力留她在未央宫里，就是怕放她回去后，楚王他们会急着把她嫁了。若那样，如今和亲的就会是诸邑了。幸好我所料不错。”
捧着茶壶的手微微地抖动，刘据暗暗平复了一下心绪，轻声地说：“母后，刘解忧想放一次烟花，诸邑想满足她这个愿望。”
卫子夫点点头，“应该的。这一去，恐怕再无见面时了。诸邑和她感情深厚，自然舍不得。你去安排一下吧，三日后刘解忧就要离开了。只希望她可以多撑几年，我也好赶紧给诸邑安排婚事。”
刘据稳妥地行礼，出了金华殿。初春的长安，依旧寒意阵阵。刘据站在高高的台基上，看着繁华的长安城，街道上人流穿梭，车水马龙。这些人在安居乐业之时，是否会记得自己的安稳是一个女人用生命换来的？他们是否会感激？在他们眼中，用一个女人代替十万铁骑来保障边境的安定，这个交易真是相当划算。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失去再多也是值得的。
入夜，太子送来了河灯和各色烟火。诸邑陪着刘解忧来到花园的河边，解忧接过河灯，点亮，轻轻地将它放入水中，看着它顺流而下，越漂越远。刘解忧跪下，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默默地许愿。这一世的命运已经注定，下一世希望自己可以任性地活着。
回到漪兰殿时，太子刘据已命人摆好了烟花。刘据慢慢地走到解忧面前，伸出了右手。解忧迟疑片刻，将手放到他的手上。刘据牵着她走到殿前，宫人们立刻点燃烟火。美丽的花火肆意地绽放着，在夜空中勾画出美好的画面。刘解忧安静地看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眼泪悄然地在心中滑落。
下一世，一定要任性地活一次。
下一世，再也不放开这只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