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寂寞吗?(完)

喂,你寂寞吗?(完)

首页角色扮演云霄幻世更新时间:2024-05-07

海上花如雪,春光葬枯颜。

缘起

前一刻还是恶浪滔天。狂风裹着暴雨狰狞而来,呼啸着撕扯船帆,似是要将船儿吞没在波涛之中一般。可,不过眨了下眼的工夫,便忽然风消云定。

雨停了。船下的浪花渐渐平寂下去,远处云雾散开的地方,缓缓露出一角湛蓝的天空来。

那座岛,就像围墙后藏着的一角惊艳风景,蓦地呈现在人眼前。宁静的绿色岛屿,脚下是一望无垠的碧蓝,头上是飘着云朵的晴天。

似一朵甜美的微笑,沉浮于苍茫海面。

白衣女子下了船,顺手丢给愣在那里的老船夫几锭银钱。“老人家,看这架势,只怕晚些时候还要有暴雨。你快快驾船回东离去吧,免得家人担心。”

老船夫抬手揉了揉眼睛,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七天前这女孩从东离雇船出海的时候他还不信,可没想到,海上颠簸数日之后……

老辈人传说中住着仙人的灵岛,海怪和异兽频繁出没的灵岛,就连世代泛舟海上的渔民们也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灵岛。

竟然真的存在!

顿一顿,老人望向那个背对自己的女孩,扬起一把担忧的声线——“姑娘,你一个人上岛,不怕危险吗?”

女孩子闻声,回过头来,嘴角漾开嫣然一笑,“老伯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说着,扬一扬手中的长剑。

老船夫喟然一叹,也罢,她这一去,是福是祸,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闷闷地“嗯”了一声,他返身折回船上,准备离开。扬了帆,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那女子遥遥喊一句:“哎,千万小心……别遇到什么怪物啊。”

话音落处,那个白衣的女孩子,已然走得远了。

一路行来,头顶浓荫密布,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却看不见一片绿色的叶子。枝桠上开满了从未见过的花。一簇一簇压弯了花枝。花瓣白得像雪一般,干净纯粹,没有一丝杂色。

伽罗一边走,一边随手在手中册子上记着:入岛百步,见奇花。无叶,繁花,满枝桠。花开重瓣,莹白如雪,有奇香,清甜可人……

写到这里,突然一阵难受,只觉得胸口发闷。酸软无力的感觉迅速沿着四肢百骸扩散开来。伽罗一时头晕目眩,手里的笔,“啪”地一下就跌到了地上。

意识模糊之前,她听见自己倒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一声凛冽的质问:“你是什么人?竟敢闯入这里!”

话音落处,有真气从头顶直灌而下——伽罗顿时觉得精神一振,神清气爽。她用力睁开眼,便正对上一双凌厉而深邃的眸子。

眸子的主人低着头看她。垂落下来的长发遮住了他小半张脸,但却丝毫不妨碍他冲她扬起一脸鄙夷和不屑的表情。

“想不到天界竟然衰落至此……如今的天人,都是像你这样的饭桶吗?!”

伽罗翻了个白眼,想都不想便顶撞回去:“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这么刻薄。我说,您跟天人有深仇大恨吗,龙神大哥?”

听到这句,男子英俊的脸上顿时一僵。异色的眸光骤然紧了紧,“你居然能看出我的元神——” 戾气顿时四溢。没等伽罗反应过来,对方修长的手指便扼住了她的脖子。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哥,麻烦你别这么激动成吗?”伽罗没有挣扎自己纤细的脖子,而是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腰间的佩饰,“我不过是看到你腰间的紫玉蟠龙佩,猜到你是龙族而已。”

这好歹也是天界的基础常识。就算她再没见识,也知道这紫玉蟠龙佩是高档货!是只有修练到神一级的龙族才能有的东西!

这位龙神大哥未免太高看她了。要是有能耐一眼看透他的元神,也就不用在天界混这三天两头被踢下界的苦差事了,早就连跳三级去九重天上给大神们做事了好吧?

听到这话,那条看起来很不友好的龙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在确定她真的只是个半吊子天人之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却还是十分不友好的语气:“你一个天人,跑这里来做什么?别跟我说上头放大假你跑到下界来旅游……”

“我,我来踩地皮啊。”

怕他不信,伽罗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扬了扬,“天帝说下界最近有些异状,派我来看看……奉命行事而已……可不是故意闯入你地盘的哦。”说着,冲那条龙咧开一朵灿烂的微笑:“我叫伽罗,大哥你怎么称呼?”

听到她的名字,那条龙顿时一愣。“我的名字,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知道了,会引来灾祸。”

凛冽一笑,眼底流泻开一抹伽罗读不懂的寒光。

不,不是寒光……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分明是那样冷漠的目光,却让人有置身火海一般的灼痛。

伽罗不由退了退。吸口气,“那我总得叫你点什么吧?难道要我一直喊你龙神大哥吗?”

“随你便。”

说罢,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花树之间。

伽罗在岛上游荡了三日,基本摸清楚了这个岛的概况。

岛不大,方圆约摸百里之地。也有那么三两座巍峨的山头,其间绵延有溪流和峡谷。山中绿树成荫,奇花异草无数——也见到了些东离人口中说的“异兽”,其实多半都是些半妖半仙的灵兽,大概是因为长相太过诡异,待在人多的地方混不下去,于是看上了这个岛清静灵透没人打扰,扎堆在这里修炼。

沿着山路往下走,平原上开满她来时见到的那种白色的花。一枝一枝盛开着,郁郁葱葱美轮美奂。不过,自从被那条龙搭救了之后,再闻到这花的香气,伽罗就没有中毒的感觉了,也不知道是龙神祥瑞护佑,还是他给她吃了什么解药。

岛上只有一座像样的城池,人口不多,稀稀拉拉摆开的摊子却不少,胭脂水粉店,糕饼店,裁缝店,首饰店,铁匠铺子,米店……看起来比东离码头还热闹,人间烟火气十足。伽罗一路游荡着走过来,很快就摸到了城墙边。

抬眼,只见高耸入云的城楼上书着两个大字:瑶城。

一时兴起,顺手抓了个路人甲问这里的民风。谁曾想,那大嫂一问摇头三不知,说是打从记事起就住在这里,可伽罗问她父母亲人,又答说都不晓得在哪儿。

连着抓了十七八个人问,答案大同小异。伽罗心里渐渐绽开一丝异样的感觉。手里的笔停在书卷上,却不知道该怎么落下去。

好诡秘的一个岛。安定富足,和乐升平。人人脸上都挂着愉悦满足的神情,可细问起来,却都是只有今日,没有昨天。

此情此景,怎不令人生疑?

正思量间,忽见街那头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是那条龙。闪身进了一家水粉铺子,立在柜台前挑三拣四了半天,才拎着两盒上等的胭脂离去。

不想,一转身,就正对上伽罗玩味的笑脸:“哎,我说你一条单身男龙,居然还买这些东西?”揶揄的笑意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迸裂开来,“说吧,是偷偷跟哪个龙女私奔,隐居在这岛上了……还是……您老本来就是一女龙?女扮男装来的?”

她只是拿他当个熟人,说两句玩笑话。

却不想,龙大哥蹙了眉,“不要瞎说。”顿一顿,声音变得温软起来,“这些,是买给我妻子的。”

妻子。

伽罗生生被噎了一口。话说到这份上,她就算再傻,也该猜到真相了。

按规矩,龙族的婚姻大事,每一桩都是要报天庭批准的。普通龙族尚且如此,更何况龙中之神——要知道,放眼望去,整个龙族,百万年来才出过几个大神?屈指可数好吧……

伽罗掰着手指头数:白龙里出过三个。两万年前遭天劫意外被雷劈死了一条。还有一条传说中龙族唯一的女龙神,在九千年前的神界混战中负了重伤,从此退隐。剩下的那条就是白龙族现任族长。

青龙族人品比较好,先前出过俩,但人家修到神级意犹未尽,索性飞升九重天外,超脱到天庭上头去了。后来又出了两个,一双青年才俊,而且还是未婚的那种——整个龙族顿时沸腾!不知多少年迈的龙父龙母从此看到了闪闪亮的巨大希望,天天追在屁股后头,把他俩像宝贝疙瘩似的捧在手心里,只恨不能哭着喊着倒贴钱把女儿送上门去……

银龙族人少,统共就一个。伽罗见过几回,老头儿一大把年纪了,胡子耷拉地老长,哭着喊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天帝求了好几次,说弄死不想再当银龙一族的头儿了,要求打报告申请退休。可因为银龙里压根儿就没有第二个修到神这一级的候选人,天帝大人一声叹息之后,索性扭过头去,阖了眼,装作啥也没听见。

赤龙,就不用说了吧。人神共知的,这一支因为反叛天庭,早已全族覆灭。火龙邪神,至今仍是天庭禁忌。

伽罗打量着眼前带着紫玉蟠龙佩的这位大哥。

如果他真是龙神,那么,该是哪条?青龙族的青年才俊吗?——其实,是哪条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显然已经犯了天条。

堂堂龙神之尊,却低调隐居在这海岛,口口声声“妻子”如何如何,可婚姻大事在天庭的备案上连个印记都没——其中曲折,除了私配凡人,伽罗想不出第二个可能来。

可是……她担忧地望了一眼面前的男子。龙族私配凡人,是要遭天打雷劈外带上斩龙台抽筋扒皮的。是,他能躲藏在这里,必是仗着自己道行够深法力够强。可是,又能躲避多久呢?司法天神那群手下不是吃素的,他早晚还是会有被逮到的那天吧……

又或者,天帝这次派她下来查看这个岛,其实是要抓证据?

这样想着,嘴里的话忍不住就发涩起来:“你就不怕被天界逮回去吗?还有,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其实还有一句她没敢问。那个她……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能让一条修了几万年的龙甘心情愿地蛰伏在人间,与她厮守?

龙神大哥一如既往地沉默,闷声不答。伽罗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些太八卦了,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她一个小小的天人,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也许人家胸有成竹到可以瞒过上天之眼,跟爱人厮守一生也说不定呢。凡人的性命再长,也不过区区百年光阴吧?百八十年,那不就是龙神打个盹的工夫嘛!

讪讪地打算转身离去,那条沉默已久的龙却突然开口喊住了她。

“想听我们的故事吗?”他淡淡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不怕被株连的话,跟我来吧。”

他说,他叫湛焱。

说完,很体贴的闭嘴,让她自行消化这两个字所带来的震撼。但他不知道,这震撼是伽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化掉的。

湛焱。湛焱。

那是上古传说中的赤龙族族长,也是唯一修成了神的火龙。整个龙族中战功最煊赫、性格最跋扈、最嗜*、最桀骜、最狷狂……的那一条。

伽罗闭了闭眼睛——也是逆反天条而上,几乎将天庭覆灭的始作俑者。

当年赤龙一部叛乱,是众神合力,历尽千辛万苦才将他们尽数剿灭。从那以后,龙族中不管行云布雨而专司烈焰*伐的火龙一脉消匿于神界,成为永恒的禁忌,而湛焱,也被打下天庭,不知所踪。

都说是沦为邪神,被天帝一掌劈得形神俱灭——却不想,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竟口口声声说,他是湛焱。

“你逗我玩的吧,大哥。”许久,伽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探道,“我知道你是大神,不忌讳,可我只是个小仙,道行薄,胆子小……您千万别吓唬我。”

“怕的话,现在就可以走。”湛焱悠然地呷一口茶,“就当没来过这座岛,也没见过我。——你放心,只要你不说,天界那群饭桶是不会查出来的。”

他设了无数结界和屏障,风霜雨雪狂风巨浪地将整座岛护得密不透风,莫说天神,就算普通的没有丝毫*伤力的凡人,都很难靠近这里。若不是那日瑶仙病情反复,他一时闪了神,这个半吊子天人伽罗估计早就淹死在海上了,哪里进得岛来?

回眸看一眼她呆若木鸡的神情,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冷笑。几万年了。天人们听到他名字竟还会如此震撼。他的目光远远瞥出去,落在很远的地方——龙神湛焱,那是多么久远的一个称呼?

堪堪似是一梦初醒。

他竟然,已在人间度过了万年。

半晌,被惊骇地合不拢嘴巴的伽罗终于回过神来。”

打量他良久,忽地一笑。“真没想到,传说中的湛焱竟是……这个样子。”

“失望?”湛焱笑起来,有一刹那,眼神干净爽朗如少年。“或者你心目中的邪神该是一脸血腥狰狞,口中喷火,满目肃*的样子。”不待伽罗反驳,他自己顺口说了下去。“也许曾经,我真的就是那个样子。”

扫一眼伽罗。他懒洋洋地直起身来,顺势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幽暗的夜色里,瞬时掀开一卷流光溢彩的画面。他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火。

猎猎的火。

天昏地暗,唯有火光不灭不息,永恒地燃烧。四下里到处都是猩红一片,空气焦灼暴躁,脚下寸草不生,尽是焦土。伽罗知道,自己这是在看湛焱曾经的记忆,但,那些灼热,还是让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烈火烧成灰烬。

眼看就要灰飞烟灭之前,一声巨响裂开周围的一切。

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明亮的火光里裹着的,依稀是一条巨龙的身影。

是他。掉下来,坠入深山,砸开深不见底的大坑,而后,山河堆积,风云突变。仿佛看得到是天帝在上界推手——山川河岳聚拢而来,全都化作镇压之物,他被埋在深深的地下,身上压着巨大的符咒和万里山河。

天帝的声音自遥远的高空落下:湛焱叛天,打下人间,永世不得翻身。解除禁锢?除非……山河覆灭,神龙有悔。

伽罗的心一下就被揪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恶狠狠地疼。

她看到被压回原形的湛焱恨恨地抬了头,吐着火,望向虚无的云中,冷笑着答话——莫要得意太早。总有一日,我会带火龙一族*上九霄,灭你天庭!

他嘴角有血蜿蜒流下,身上到处都是伤痕。看得出,天帝那一掌虽然没能要了他的命,却也毁掉了他过半的修为。

堕入人间,万劫不复。对一条注定永生不死的神龙来说,这样的归宿其实比灰飞烟灭还要严酷吧?

伽罗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一眼身侧那个喝着茶,满脸笑意的湛焱。“这样的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怎么熬过来的?湛焱一笑。轻轻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如果不是仇恨支撑着他,只怕几万年前,他就已经死了吧?

撑过来,是因为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血。他永远都记得那天,赤龙一族尽数被推上斩龙台,他与天神对战,却寡不敌众。族人的鲜血和心神俱损的重伤,最终让他一夜间变成了凶神恶煞狰狞可怖的怪物。

然后,天帝凌空劈来那一掌。

——湛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一段记忆,直至今日,他都不愿再想起。

却也永远无法忘记。

有些痛,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就再也不能拔除。 就像有些人,此生注定,他要对不起……

罢了。他回过神,看看伽罗,“我怎样熬过万年光阴并不重要。我想要给你看的,是那万年以后……”

跌落凡尘以后的万年光阴,霎时如流光一般从伽罗眼前划过——

湛焱被压在深山大泽里,痛苦困厄,甚至连翻身都不可能。却还是挣扎着分出一点魂魄,从最单纯的小妖开始,隐忍着仇恨和伤痛,一点点修炼,一点点强大。

不死不灭唯一的好处,就是总能找到机会重头来过。

重新修炼,小心翼翼的躲藏着隐匿自己的行迹,不让自己被天界发现。他吃尽了万般苦,心中的恨意,却始终不曾减弱。

这样的日子,熬到四百年前。

突然一日,流苍皇族,传说中的凤血之裔。找上了他。

那时候,他身上狠戾的*气已经快要控制不住,随时都可能会暴露自己,但法力却还不能够将被镇压在山河之下的元神放出,去与天神抗衡。

伽罗看到眼前的画面上流转出四百年前流苍皇族的开国之君。凤梧商。

那华衣的男子站在山巅,仰望着浮在半空云中的湛焱,说出自己的打算——“据我所知,火龙战神的暴戾之气,唯有靠凤血的浇灌和伪装,才可以使天界察觉不到。”

寂寞深林,流云飞度。

凤梧商负手,浅浅笑起,“龙神湛焱,你愿不愿意与我做个交易?”

那正是群雄混战的时代。流苍才刚立国,凤梧商的实力远不能与周围的大国相抗。所以,他找上湛焱,与之相盟:流苍皇族以自身与生俱来的凤血掩匿湛焱身上的戾气。代价,是湛焱以他永恒战神的神力,给予流苍所向无敌的庇佑。

这其实是一个危险的交易。因为这样做,等于是以流苍皇族的鲜血为祭,引龙神之力,逆天改运。

凤梧商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但他笃定湛焱一定会同意。“凤血”二字,让他有足够的把握。

果然,很快,伽罗便看到,隐在云中的湛焱接受了凤梧商献上的凤血,而后,以一道火光为信,答应了结盟的请求。

湛焱轻轻扬了扬手。画卷上山巅浓绿的树木便尽数退去,眼前豁然开朗的,是一处幽静的居所。

那宅院虽然身处密林之中,安逸静谧,但富丽堂皇的装饰,俨然是人间宫阙无疑。

修竹之下,有身形飘逸的男子静坐抚琴。晨曦中,伽罗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弯起好看的弧线来。

可眼底浮动的,却是永恒不灭的*气。

“这是……”

“百年之前,我。”湛焱言简意赅,语气清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毫不在意。“与凤氏皇族为盟之后的三百年里,我一直以人形示人,潜藏于流苍皇宫。”

他的法力已经恢复了九成,离成功不过一步之遥,却也与深渊只剩一线之隔。他随时随地都需要凤血的保护。而且……湛焱冷笑,凤氏皇族的后人,除了一如既往地像祖帝凤梧商那样擅长谋算外,却也新添了不少小家子气的贪婪。

得到的越多,就越怕失去。战神庇佑之下,流苍军队所向无敌。眼见得国力日渐强盛,可当权者心里的恐惧,也与日俱增。

他们时刻害怕龙神毁约。

流苍皇族的意愿,是想将他握在手中,引为利器。但湛焱生性狷狂傲岸,就连天帝都不能轻易将他治服,又何况这区区的人界皇族?

湛焱与他们相处了三百年。为了凤血,他懒得与这群人类计较,他们留他,他就真的留在了宫中的神殿。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朝这一代这一日,偏偏就遇见了她。

一声清脆撞破密林的宁静,绯衣的女孩掩着嘴站在花树之下,口中是藏不住的惊喜:“咦?我还当是怎样的禁地,原来竟然是世外仙源,还藏了个帅哥——”

惊觉失口,她脸上浮起一朵绯红。嘴里喋喋不休的问题却没停下:“你是谁?怎么住在这深宫里?还有……这里不是传说中的神殿禁地吗?——呀!你,你不会跟我一样,也是误闯进来的吧?”

湛焱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

多少年了?几千?还是几万年?没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眼前这个人类,显然是尘世间最普通的一个女子,资质平平,淡然无奇。她甚至连他脸上拒人千里的*气都察觉不出来,却用不经意的三两句话,一刀划破他沉寂万年的寂寞。

心里到底还是警觉的,所以,当她喋喋的话语终于告一段落之后,他冷冷问道:“你既然知道这里是禁地,又怎么会闯进来?”

“我好奇呀!”女孩走进前,顺手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听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说这里是皇族禁地,谁都不能进,不然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无赦的……”

“那你还敢闯?”他抬眼,打量她。只见她还是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听到他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满不在乎的神情——“最多被逮回去打板子,没什么。至于灭九族……”眼珠一转,那张俏脸上闪过狡黠的笑意,活像是刚偷到八只鸡的小狐狸,“我姓凤。要灭九族,这皇族里一多半的人得跟着我陪葬,就连当今万岁都得搭上。——他们要是不怕的话,尽管治我罪好咯,我无所谓。”

湛焱微微一笑,心下了然。这出身凤氏皇族的女孩,看来不是公主便是郡主,想必仗着父兄保护,难怪敢这么跋扈。

只是这小丫头恐怕不知道,她闯下的祸端是谁都庇护不了的。

以血为誓与他结盟的开国帝王深知,自己做下的是怎样危险的交易。所以,湛焱的存在,即使在皇室之中,也是几乎无人知晓的秘密。三百年来,除了当朝皇帝之外,再无他人敢涉足这里。

偶有人来,也不过是为了——

公主?郡主?湛焱懒洋洋地笑起来,这些年来,为了祭献凤血,有多少皇族少女惨死于父兄之手,再送至他的身边?

眼前这小姑娘怎会明白,相对于火龙邪神的嗜*,人类自身的贪婪,才真正是永无止境的深渊。

这样想着,一闪神的工夫,就没听清女孩到底聒噪了些什么。等他从游离的思绪里抽回注意力时,只见她蹲在自己面前,仰起脸,一脸认真的探询:“喂,你寂寞吗?”

寂寞。

湛焱一愣。四下里的花树纷纷枯萎,流光亦步亦趋地倒退回去,他仿佛看到好多年前,好多好多年前,九重天上的万里霞光之中,那样明艳照人风华绝世的女子,攀着如雪的花枝,微微侧过头来,笑着问他:“你寂寞吗?湛焱。”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只听得那女孩自顾自在他跟前说:“这宫里既无趣又寂寞。没有人陪我玩,没有人跟我说话。我没有朋友……”

眸光一敛,她垂下一双惆怅的眼,“如果你跟我一样,那以后,我寂寞的时候就来找你,行吗?”

湛焱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根筋搭错。也许是一时兴起吧,他竟随口问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那,我寂寞的时候,你肯不肯来陪我?”

那便是他和瑶仙最初的相识。

那一年,瑶仙公主十二岁。而他,虽披着年轻男子的皮相,却早已不记得自己究竟活了多久。

没人能解释那是怎样的缘起缘灭。一条向来*气四溢的火龙,居然因为一个小女孩的偶然闯入而破例动了凡心。

仿佛是有着相同的默契,瑶仙和他,都对对方的身世不做深究。在他面前,她只是单纯而寂寞的女孩。可以絮絮说些心里话,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还可以拉着他的手,去折下春雨中怒放的那一枝梨花。

而他,大概是被她最初的那句“你是否寂寞”触动了心底最遥远的疼痛,因此,对于瑶仙,莫名地就生出一丝怜惜。

七年,神龙打瞌睡间抬抬眼皮的工夫,湛焱却做了一场尘世间最甜美的梦。

他真的把自己当作了凡间的少年,给她宠溺,给她呵疼,给她她想要的一切。瑶仙说想去看看宫墙外的世界,他便让她闭上眼,然后揽着她的腰,飞身跃出天外。

落脚处,是喧闹繁华的人间。 隐身在人海之中,就是流苍国皇城里最平凡的一双小儿女。瑶仙没出过宫门,大笑着牵着他的手,看什么都新奇。

那天恰是桃花节,他们夹在人群里,任十指紧扣,却还是被汹涌的人潮挤散。漫天桃花雨中,她蓦然回过头来,惊惶地寻找,一脸焦灼。然后,在看到他的刹那,嘴角扬起粲然的微笑,“湛焱,我在这里。”

那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她身后,乱红飞度,人影倥偬。世事流光皆成片羽。

他穿过人海走过去,只想从此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

伽罗那颗因湛焱的往事而变得柔软的心,猛然一痛。

一声清鸣之后,回神,眼前已经不见了那流光溢彩的画卷。只见湛焱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思索的神情。

“怎么停了?”她问。故事不该只到这里吧,总得有后续。

顿一顿,又问,“瑶仙公主……就是你妻子吗?”

见湛焱点头,伽罗了然的笑笑。她理解了。如她所料,瑶仙是凡人,他与她,若是停留在人间,注定相守不过百年。

这世间,任何两个相爱的人,都不愿分离,想要天长地久。湛焱和瑶仙,想必也不例外吧?所幸,他是龙神。可以带她来这里避世而居。只要他给予她无尽的寿命,那么从此,便是执子之手,生生世世。

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即使违背天条——呵,于湛焱而言,“天条”二字,其实也不过是个笑话吧?他哪里会在乎。

此刻伽罗只是好奇。她脸上藏不住心事,脑子里盘旋着问题,一双清眸就扑向了湛焱。湛焱似乎一早就料到了她的疑惑,淡淡道:“你想问什么?”

“凤血。”伽罗蹙眉,问出许久以来压在心头上的那个疑惑,“流苍皇族的凤血,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会那么依赖凤血?”

这是超出她常识范围的问题。——凤是和平祥瑞的征兆。凤族与龙族一样是上神。这她都知道。但,凤凰神鸟,从来都只舞于九天之上。即使站在天人的角度,她依然不能理解,所谓的“凤血”究竟是何等神物,竟能将他彻底掩藏,不被上界察觉?而且,凤凰之血这样珍稀的东西,又怎么会落入人间,被流苍皇族获得?

湛焱眼底闪过一丝疼痛。伽罗看到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心绪一时有些波澜—— 她乖巧地闭嘴。隔了许久,才听到他一声长叹,“她的事,迟早要被提起。”

“那个名字,跟湛焱一样,已经被从天界诸神中抹去,成为永恒的禁忌。”湛焱抬头看一眼伽罗,眼神很是复杂,“她出身凤族,擅舞。——我且唤她凤舞吧。”

是几万年前的旧事了。

凤族中著名的美人凤舞,爱上了战功卓著的龙神湛焱。——都说是天赐良缘,龙凤呈祥的美事,就连天帝都乐见其成,笑眯眯地亲自赐下了婚书。

没有人知道,他从没爱过她。对他而言,与凤舞的婚约不过是龙凤两族联姻的例行公事,他只是按着众人的心愿履行一族首领的职责。

隔了太久的光阴,湛焱对凤舞的记忆,只剩下零星的碎片。

记得那日,庆功宴上归来,路过瑶池,他遇见凤舞。她似乎是醉了酒,攀着如雪的花枝,微微侧过头来,问他:“你寂寞吗?湛焱。”

几万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风华绝世的背影,也记得在看到他的怔忡之后,凤舞借了醉意说出的那句话。她站在霞光里,笑着说,“当你爱上某个人,就不会再感到寂寞。”

她已经寂寞了太多太多年,直到,遇见他。

轻轻扇一扇翅膀,她幻出原形,在那开满雪白花朵的树之上,翩跹而舞。一支只给他一人看的舞。

当霞光铺满她锦色的羽毛时,他听见她说,“湛焱,谢谢你让我不寂寞。”

如果。

后来,湛焱想。如果他没有带了赤龙一族逆天而上,与诸神为敌;如果他娶了凤舞为妻,执手九重天上;又或者,如果凤舞没有选择救他,那么,他们的命运,该是怎样? 湛焱一声叹息。他活了十数万年,看尽三界间数不尽的奇花异草,却唯独没有见过“如果”。

他叛天,率众将天界*成了一片猩红,天地诸神都是他的敌人,凤族自然也不例外。他身上不知道染了多少凤舞族人的鲜血——走到这样敌对的地步,他知道自己和凤舞早就没了继续的可能。

*伐的间隙,偶尔想起那只为他跳舞的凤凰,他稍稍会有一瞬间的闪神:以后再见面,彼此间就只剩下相互仇恨了吧? 后来,他失手被擒,捆缚在斩龙台上面对天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曾经扫见立在众神身后的凤舞。她红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即使不爱,对她,心中仍旧是有一丝歉意的。但他已经顾不上去说那句“对不起”。

那时他已经被逼出了一半的原形,人身龙尾,伏在斩龙台上,却是至死不肯服输,仍旧拼了最后一口气,要与天帝一决高下。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绝境,所以憋足了最后一口气想要跟天帝争个鱼死网破。出奇不意,他拼尽全身法力挣脱了束缚,跃身而起,吐出一口熊熊烈焰——

而与此同时,天帝凌空劈出一掌,意在取他性命。

此一战,没有输赢,只有两败俱伤。

却不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道身影冲出重围,踏着五彩的霞光,扑向他所在的地方——

是凤舞。

她的姿势依然还是那么优美,即使赴死,也如同起舞一般,仪态翩然。

大惊失色的众神们一时还没看清状况,不知道凤舞冲到两人中间,究竟是要保护天帝,还是救下湛焱?

他却瞬间愣在那里。

——凤舞的姿势已经说明了一切。她,背对着天帝,张开双翼,护在他的身前。

面前,迎着他用尽十足力气吐出的真龙之火。

身后,生生承受下天帝劈出的一掌雷霆之怒。

面上却依然挂着甜美的微笑。“湛焱。请你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到这里,湛焱的回忆突然停了下来,他抬眼,望着伽罗。“这才是我可以活到现在的原因。——凤舞她替我受了天帝半掌。所以我虽然毁了一半的修为,被打下人间,却依然可以活着……”

可以活着,便有机会重头来过。

“那凤舞呢?”伽罗眼里几乎忍不住想要涌出泪来,那样的女子……不惜背叛众神,背叛种族,即使豁出自己的命,也要保护他……究竟是怎样的深情如许,才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样的女子,怎不令人唏嘘?伽罗轻轻叹了口气。天帝的半掌加上迎面而来的真龙之火,湛焱不说,她也能猜得到凤舞的结局。只是——不知道凤舞在舍身救他的那一刻,心中有没有遗憾。

毕竟,湛焱并没有爱过她。

“不必难过。她是比你想象中更豁达的女子。”湛焱的声线落在耳际,“付出全部真心,却并不要求半点回报。”

是的,是她说的。坠落凡尘之前,灰飞湮灭之前,凤舞握紧了他的手,笑着把心中最后的愿望塞进他的脑海——

湛焱,你知道吗,你的心其实比谁都寂寞。只是你自己看不到罢了……长久以来,你眼里只有*伐,忽略了其他。

湛焱,我以我的血为引子,为你留下一个诅咒。——落入人间之后,我的血可以保护你不被天庭发现。但它也会指引你,让你学会如何去爱……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爱上某个人。那个人也许不是我,但如果,你能因她而懂得什么是爱,能为她而去改变,学着放下身上的戾气,那么到时,无论在哪里看到,我都一定会欣慰地微笑。

湛焱,好好活下去。为你而死是我甘愿,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谁叫我……爱你。

握着凤舞的愿望,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哪怕只是一句菲薄的“对不起”,也已经再也来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腹背受敌的凤舞在火焰中渐渐消匿成一团灰烬,继而迸裂成无数碎片,堕下凡间。

形。神。俱。灭。

“凤舞死后,碎落凡尘。”湛焱的声线渐渐恢复了平静,“我被压在万里河山之下,而她受我牵连,被天界除名。没有人关心她堕入凡间的尸骨——呵,凤凰浴火之后,也不会再有尸骨了。唯一不灭的,只剩下凤血而已。”

也是一番机缘巧合,堕入人间的凤血,竟阴差阳错地孕育了凤氏一族——这一节传说,一直被流苍皇室视作天命所归的根据,到处大肆宣扬,早在东离国的时候,伽罗就曾听过。说是什么凤血之裔,天人血统。

当时她只是一笑,觉得荒谬。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了——

凤舞最深切的愿望,是保护湛焱。她不要他死,为此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去救他的命,那么,她留下的凤血,会本能的留有保护他的使命,也是合情合理。

只不过——

伽罗想了想,抬头问湛焱道,“凤氏皇族背负凤血之裔,那,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瑶仙公主,其实是凤舞的转世?”

湛焱定定地看她一眼,“最初,我也这样想过。”

所以才会对年幼的瑶仙格外关照和宠溺。可是后来——湛焱说,“但怎么可能呢。凤舞万年之前便早已魂飞魄散,形神俱灭,根本就……没有转生的可能了。”

伽罗收声,默默坐在一旁。是,她有点太异想天开了。形神俱灭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经历过这样的劫难之后,凤舞早就不复存在,又怎么可能再进入轮回呢。

但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凤舞,于是又问:“你真的没有爱过凤舞?”

“没有。”湛焱回答的很坦然,那语气,仿佛是在说昨天的天气。“其实,不是我不爱她。而是遇见她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一个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去爱上别人?

“嗯,后来,是瑶仙公主让你明白了什么是爱?”伽罗道,“对吗?”

“不。”这次,湛焱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让我知道什么是爱的人,是凤舞。虽然我没爱过她,但她对我所做的一切却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被爱。”

他转过身,背对着伽罗,“我其实是条很笨的龙。一生之中,除了*伐征战,不会其他。即使是在遇见瑶仙以后,我都不知道那就是爱情。那时候,我只是想保护她,哄着她,默默陪她走完这一生……”

那声音渐渐低下去,远开了一点。“可是没想到,最后伤她最深的人,还是我。”

湛焱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之中,伽罗眼前呈现的,又是那画卷般徐徐展开的回忆—— 深秋时分的神殿祭坛,流苍皇帝亲手将凤血献上,恭恭敬敬跪在龙神的塑像前,叩首,再叩首,而后开启宫门,慢慢退着出去。

湛焱不在神殿里,瑶光帝以为他又出宫神游去了,一时不太警惕,回去的路上,与近侍说话时就没怎么注意。

“陛下,安西将军已经三次上书,求娶公主,您看这……”青衣内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君王的神色,谄笑道,“公主已是双十年纪,虽说陛下爱妹心切,可……”

“你懂什么。”瑶光帝轻声喝住内侍的聒噪,“区区安西将军,能比庇佑我流苍的龙神更重要吗?”

瑶仙和神殿里那个男子的私情,他一早就看在眼里。之所以隐忍不发,就是想要顺水推舟等待那个一直以来最想要的结局——安西将军的不满算得了什么?如果瑶仙能得到龙神的垂青,或是跟湛焱结为连理……瑶光帝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心里藏着的话也跟着滑出了嘴边,“只要瑶仙能拢住龙神的心,或者更进一步,可以得到龙神的血脉——那对我流苍而言,岂不是一劳永逸?”

微微一笑,他负手而行,走得志得意满。完全不曾看到层叠密林之后,闪过一抹暴怒的身影——

湛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真心相待的第一个人,竟是怀着这样龌龊的目的。

美人计?

嘴角迸开森森冷笑,凤氏皇族为了钳制他,还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与他拉锯了这么多年,自知不能收服他的心,就想出这样曲折的办法来,设一个陷阱,让他跳下去?

他真是白活了十万年。

天上地下纵横无敌,却一个跟头栽在个小丫头手里——想到瑶仙,湛焱心里狠狠的疼了起来。怎能想象,那么单纯美好的笑容背后,竟然从一开始,就是阴险的算计。

…… 看到这里,伽罗叹了口气。

她明白湛焱为什么突然离开,丢她一个人看这些记忆了——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连她都能清晰地觉察出这只是个误会。瑶仙未必就是存心欺骗。甚至很有可能,瑶光帝的如意算盘,瑶仙根本就不知道。

可是湛焱,却当真生了气。

伽罗可以预见那个人界女子荏弱的哭泣,她并不惊异眼前的一幕幕往事——两人争执,湛焱的怒气化作火光烧掉了半数宫阙。瑶仙伏在地上,拉着他的衣袖,哭着解释说“我没有”,她哀戚地告诉湛焱:“我哥哥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爱上的只是你啊……湛焱。”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只是神殿中服侍龙神的侍从。她甚至不曾想过他可能有别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在算计?

她抱着他,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洇湿他的衣袖。

“湛焱,求求你相信我。”

“湛焱,我是真的,真的爱你。”

“湛焱,难道我爱你也错了吗?”

伽罗不知道人间的男子是否会被梨花带雨的美人打动,进而软下心肠。但她看到,瑶仙的眼泪,并没有熄灭湛焱的怒意。

欺骗和算计,是他不可饶恕的罪行。即使她哭诉,解释,他也不肯相信。毕竟,流苍皇族三百年来坚持不懈誓要达到的目的,就是将他降服。

厌恶涌上心头。一挥手,他将她狠狠推离。

神殿厚重的门扉一扇扇关闭,瑶仙的眼泪,笑容,身影,声响,全部都被丢在了那寂寞深庭之外。一切的一切,通通归于沉寂。异色的流光照亮了夜空,在神殿周围织成七彩网格,细细密密的罩下。——他设下了不可逾越的结界。从此将自己困在神殿之中,与世隔绝。

时至今日,伽罗宁愿相信,湛焱是在别扭——就像人间最普通的一个少男,赌着气,跟心爱的人闹一点小脾气。

可他却忘了,这扇心门一旦关闭,从此分隔的,便是龙神与凡人。

瑶仙一直等在神殿门外。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等着他原谅,等着他想开,等着他回心转意。

可是,十年过去,那两扇青铜宫门却依然紧闭。湛焱不闻,不问,不见,不理。任由她哭干眼泪哑了嗓子,红颜憔悴两鬓凌霜,他都始终不肯再给她见他一面的机会。

十年。对于湛焱,那只是别过脸去不理她的瞬间,但对于瑶仙,却已是几乎耗尽全部青春和心血的漫长等待。

有一丝绝望,沿着光阴的缝隙,慢慢滋长。

终于一日。伽罗看到——瑶仙抬起眼来,望着那紧闭的宫门,吐出伤心的话语,“湛焱,我并未对不起你。”

“既然你如此绝情。那我,也不必再等下去……”

起身,挥退试图搀扶她的婢女,瑶仙望着神殿耸入云霄的屋檐,傲然抿住嘴唇:“去告诉皇兄,我嫁。”

她等了湛焱整整十年。而安西将军,则等了她整整十年。

她不想再等下去,也不想再拖着将军等下去了。十年,足够她想明白很多事情——湛焱若是肯信,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会信她。他别过头去,不肯听,不肯见,不肯信,那么,不管十年二十年,或者百年千年万年,她就算将自己屈就到尘埃里去,他也还是不会回头。

她自问不曾做错什么。这样无望的等待,尴尬的对峙,总需要有人来打破。

瑶仙很想知道,在湛焱心里,自己究竟是一段漫漫长路上可有可无的风景,还是情生意动,真的在乎?

剑走偏锋,她决定用她的傲气和决绝来赌这一局。赢了,湛焱心里有她,那自然会回心转意。若是输,他根本就不在乎她——那她等待与否,不再有任何意义。

瑶仙小女儿心态的赌注,押上的,是自己的后半生。可她并没料到,恰是这样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湛焱。

他在人间呆了太久,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好脾气的少年。他已经很久不曾动怒,以至于她忘记了,瑶光帝也忘记了:湛焱是龙神,他身上的暴戾之气,就连天帝都要忌惮三分。

如果说当日的误会只是让湛焱生气瑶仙的欺骗,那么今日这场婚礼,则让他感到了十足的背叛——

她口口声声说,爱他。可这爱,何其菲薄?不过十年,她便弃他而去,另寻新欢。她不再爱他,不再等待,甚至连最后一点伪装都不再坚持。

红尘俗世之中,她最终选择了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轻轻转身,彻底走出他的生命。

湛焱在神殿黑暗的角落里冷笑。瑶仙,你可知道,从来没有人敢背叛我,从来没有人可以背叛我。你要嫁?深邃的眸光中闪过嗜*的血色。我若让你如愿,便不是龙神湛焱!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凡人的性命在他眼中,甚至不如一星尘土有分量。人类的征战厮*,得失胜负,都不过只是他一笑之间的游戏罢了。

良辰吉日,十里红妆。

瑶仙盛装端坐在自己寝宫的榻上。等那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来至宫门,将她引去未知的未来,或者是湛焱在最后关口回心转意,步履坚定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想到了一切的可能,却没料到自己最终等来的,竟是瑶光帝慌乱的脚步—— “仙儿。”凤瑶光脸上交织着她形容不出的神情,恐惧,犹疑,不舍,以及贪婪和狠戾。他看着一身嫁衣的她,仿佛过了很久,才喃喃说出一句:“皇兄对不起你。”

瑶仙拧了眉。对不起?她不明白这句话将要从何说起。可也等不及解释明白了……下一秒,几个侍从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反手缚住她的手臂,将她推进门外火红的花轿里。

轿子没有出宫去。因为新郎安西将军,已经死在了迎亲的路上。

而就在将军府的下人惊慌失措进宫报信的时候,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呈在了瑶光帝的面前——北夜国的大军已经越过了边境。更可怕的是,一向战无不克的流苍军队,竟然抵挡不住北夜的攻势,一路溃败,死伤无数。

一边是最骁勇的将军死于非命,一边是邻国百万大军攻城掠地。

瑶光帝一时间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而就在这时,冷冷一声话语自头顶扔下:“这场面看起来很有趣,是不是?凤瑶光。”

瑶光帝慌乱的跪拜之礼中,湛焱冷笑着自柱子后面现身,“我隐匿十年不理尘事,你便要把瑶仙嫁给你的爱将?如意算盘打得很精。龙神不佑你,将军总还是可以用一用的。——可你别忘了,莫说区区一个将军的生死,便是你流苍一国的存亡,在我眼中,也不过是场风吹云散的游戏!”

瑶光帝不是傻子,湛焱略带怒意的眼,让他嗅到了猎猎的*气。

是湛焱,也只能是湛焱。

是他*了安西将军,流苍军队的溃败,也是他故意袖手旁观的结局。

瑶光帝心里滚过一阵又一阵的恐惧。百余年的升平和所向无敌让当权者太过得意,一心只想着收服神龙为己所用,全然忘记了,长久以来,流苍的国运兴衰,其实都系在湛焱身上。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还只是小小的惩戒。真要是触怒龙神……瑶光帝的冷汗沿着鬓角滑下来。想起湛焱提起瑶仙时复杂的神情,他想,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瑶仙是被绑着送上祭台的。

秋风吹过,红衣凌乱。她跪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只不过一夜之间,她最亲近的哥哥,竟然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将她作为祭品,献给湛焱。

瑶光帝站在不远处的地方,迟疑了很久,最终,权欲还是盖过了心中的不舍。前夜,湛焱在他面前化身龙形,飞天远去。瑶光帝很清楚,一旦失去龙神眷顾,那么流苍的末日,很快便在眼前。

“仙儿,对不起。”行刑官走上高台的时候,瑶仙听到瑶光帝这样说道。

轻轻一笑,她咬紧嘴唇,抬眼望向无垠碧空,“我不怪哥哥。”

怪只怪,她错爱了一个人——不,一个神。

天风吹乱心绪。即使努力仰起头,也还是有泪滑下来,渐渐打湿胸前的衣裳。“湛焱,我那么爱你……为什么最后却是这样?”

“为什么要逼着我恨你?为什么?”到最后,瑶仙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喊

“湛焱……我,恨你。”

或许真有一种东西叫做灵犀。

瑶仙说出这句话一刻,远在千里之外深山大泽中的湛焱,忽然觉得心头一痛——到底是放不下,他蓦然回了头,目光穿透红尘万丈,瞥向她所在的那个方向——却只见神殿祭坛前燃起烈烈红光,熊熊火焰吞噬掉的,正是……瑶仙!

“不——”

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身体里裂开。虽说是他将事情逼到这个地步,可他从来不曾想到,当看到她受苦时,自己那种从心底里炸开的疼痛,竟会比死还要难受——不,不要,不要这样!即使他怨她,气她,恨她,不肯原谅她,他也不要这样,他不要看着瑶仙死,他不要看着她受苦。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做过,宁愿自己可以去做那个替代……

一瞬间前尘俱灭。他猛然间明白了万年之前,凤舞替他受那一掌时的心情。也就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原来他对瑶仙的那份感情,就是爱呀。

有一滴泪,沿着面颊,铿然落下。

他活了十万年,直至今日,方才懂得什么是后悔。

此时此刻,只恨不能立时飞到瑶仙身边,将她救出火海——真气在体内升腾乱窜,却被死死禁锢,找不到合适的出口。他心里的焦灼越来越盛……

忽然,惊天一声霹雳,只觉地动山摇。

山河覆灭,神龙有悔。

天帝的符咒破了。

龙神湛焱,在万年沉寂之后,终于再度,蜕出元神!

天亮了。

晨风里卷来馥郁的花香,一阵一阵,沁人心脾。

伽罗静静地望着窗外。雪白的花枝背后,她看到湛焱,温柔地扶着一个女子的手,慢慢行走在林间小路上。

微微一叹。想必那人,就是瑶仙了。

那条龙终于懂得什么是爱,他回头牵住她的手,他们从此隐居在这岛上,身影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

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不辜负当初凤舞许下的那个血咒——

伽罗自顾自胡思乱想着,想着昨夜看到听到的一切,想着那些久远的和现实的故事。笔尖在书卷上沙沙作响,不过一会儿功夫,密密的记载便已积满了书页。

再一抬眼,只见湛焱和瑶仙,已经到了眼前。

伽罗的心跳忽然停了半拍。瑶仙……她的目光直直扑向湛焱,“这是……”

“这是我妻子,瑶仙。”湛焱轻轻笑起来,握着瑶仙的手,一脸温柔。“瑶仙,这是伽罗。”

瑶仙点点头,冲伽罗绽开一朵微笑。这原本是个极其善意的举动,却让伽罗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瑶仙的脸。手,身子,还有……伽罗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她去过地府,见过那些饱受折磨的恶鬼,也见过修罗道中无数狰狞的皮相。却没想到,原来一个人类,也可以变得如此恐怖。

瑶仙的身体半数都被烧焦。脸上皮肉翻卷,早已不见了昔日倾世的容颜。就连四肢,也已是半残。

伽罗微微闭上了眼,这就是为何湛焱的记忆只到蜕变为止的原因吗?那之后的部分,他找到瑶仙,带她离开流苍,还有他们相守的日子,他……

“伽罗。”耳边忽然听得湛焱唤她,“你既是来踩地皮的,那我就带你细看看这个岛。”他安顿好瑶仙,轻声嘱咐她等他回来,又扭头喊一声怔忡的伽罗,“随我来。”

一路出了宅院,湛焱径自带她上山,直到行至山巅,才回头笑道,“看到瑶仙你很惊诧?”

伽罗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到底问不出什么来,只随口说:“你为什么不帮她修补容貌?”

他已经恢复了龙神的元神,天地之间,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何苦还让自己心爱的人停留在被火焚过的皮相中——瑶仙自己看到,也要难过的吧?

湛焱似是看透了她所有的想法,“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相貌,依然是从前那样年轻美貌。”

破败与残缺,只是他人眼中的真相。瑶仙眼底的世界,永远都是完美。而他,不在乎那副皮囊的美丑。他在意的,只是那颗真心罢了。

当日他蜕出元神,返回流苍,自火中抱出的瑶仙,其实只剩下一具空壳。她死了。但湛焱却不肯让她堕入轮回——上天入地,他都不在乎,只要瑶仙,只要瑶仙可以回来,那么,一切都无所谓。

他去地府,以放火烧光地狱相要挟,逼得阎王在生死簿上一笔勾掉瑶仙全部的轮回。他追她的魂魄追到奈何桥,终于在最后关口拉住她的手,可惜——瑶仙已经喝下了两口孟婆汤,前尘往事,碎落一地。

就是这样,他仍不肯放弃。他抱着她的魂魄回到流苍,令她还魂,然后,她悠悠醒转的那一刻,他带着她,永远离开那片尘世肮脏的土地。

“瑶仙忘记了很多事。大概是那些不好的回忆让她太痛苦,半盏孟婆汤忘掉的,竟全是痛苦的回忆。她记得我,却始终以为我是普通的神殿侍卫。她隐约记得自己公主的身份,却忘记了她哥哥对她做过的一切。”

烈火焚身的痛楚,十年间的折磨。瑶仙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唯一深刻记得的,只是她爱他。

“你刚刚说,瑶仙看到的自己,依然完美?”伽罗忍不住打断他,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湛焱神秘一笑。“这便是我带你来这里的目的。你是天界派下的行者,专司记录这些诡异的所在,不是吗?”

“这个岛,在天界,人间,以及任何的史籍上,都没有过记载,你没觉得奇怪吗?”

不待她答,湛焱猛一扬手。“你且来看。”

伽罗立在山巅,忽然眼前一黑。只见四周风景迅速退去,花木扶疏的密林,溪水潺潺的山谷,飞花如雪的异树,甚至那人烟稠密的城池,一瞬之间,全部退去。

海风在耳际呼呼地刮过,刀锋一般。

当所有的风景尽数消失,呈现在伽罗眼前的,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她看一眼周围,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站在身侧一脸淡然的湛焱,四目所及之处,就只有滔天的海水而已。

“这是——”伽罗一时有些不敢确定,“难道说,”她咽了口唾沫,“我之前看到的一切,全都是幻象?”

湛焱沉默。许久,才说,“我能为她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很久以前,瑶仙曾经说过,她最想要的生活,是跟他,隐居在某个岛上,像一对最平凡的夫妻那样,执手偕老,永不分离。

那时候她还是活泼的女孩,总是在不停憧憬和幻想着那个岛上的一切。她絮絮地向他描述自己梦想中的仙境:那里要有开满白花的树,安谧的山谷,升平的城池,海风吹散花瓣的时候,她想牵着他的手走在花下,夕阳坠下山头时,她希望能倚着他的肩,看归巢的倦鸟……

“是的,这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湛焱回过神来,望着伽罗,“有的只是瑶仙曾经的憧憬——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把她心中的幻境变成现实。”

伽罗深吸了口气。难怪,难怪瑶城的居民们一问摇头三不知,难怪这个岛游弋海上,无人得知……

幻世。是幻世。

上古传说之中提过的幻世,就连天帝只怕都做不出来的幻世,湛焱他,竟然真的做到。

他隐忍万年,终于重新修回了元神,却不再执着于与天界为敌,而是甘愿留在人间,穷尽毕生之力,幻世于她。 瑶仙眼中,只有完美——她看不到自己被毁坏的容颜,因为镜中幻象,她依然美丽。就像没有人能够看穿这幻世繁华的脚下其实只是空茫的海水,因为支撑它的,是一颗懂得如何去爱的,龙的心。

大概又过了很久很久,当脚下的土地回复为高山,当耳际又开始有鸟儿的鸣叫,当她抬头,看到山脚下瑶城的上方升起袅袅炊烟。

伽罗问湛焱,“这个岛的名字,叫什么?”

“瑶仙。”

相视一笑。几乎是同时,她与湛焱,道出这个名字。

缘落

沙沙地声响擦过书卷,记录完所有一切的资料之后,伽罗皱了眉。

扭头,问身侧的瑶仙,“那个花——”她指指窗外,那雪白的花枝一簇一簇,迎风绽开无暇的笑脸。“这花叫什么?”好歹也详细记录了它的一切,总不能单单空着名字吧?

“呵,这我可没问过。”瑶仙浅笑,目光迎向远处湛焱的身影,“你去问他……”

伽罗真就蹦蹦跳跳跑去找了湛焱。却不想,在码头边,遇见那位送她来岛上的老船夫。

“老伯?”伽罗一愣,“你怎么会在这里?”

“咦,不是你叫人捎信来说要回东离国去,让我来接你的吗?”他指着不远处那道身影,“那位公子把船钱都给你付了。”

是啊,伽罗一笑,她是该走了。

跑去跟湛焱道别,又忍不住多嘴,“如果说瑶仙的希望是安享人间烟火的升平喜乐,那……是不是这个岛上真的有人、有故事,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身后不远处,老船夫正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喃喃自语道:“这个岛风景还真不错哎,干脆,我带一家子来这里过吧……”

幻世,最终也可以变成现世的吧?

伽罗笑着想。

眼见那一片船帆去得远了,湛焱回过头来,握着瑶仙的手,慢慢往回走。瑶仙提起伽罗先前问的问题来——那丫头到底是马虎了,到走,都忘了问他那花的名字。

瑶仙问湛焱,湛焱沉吟良久,轻轻一笑。

“既然是她第一个问起的,那这花,以后就叫伽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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