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读金庸（一）阿紫的眼睛是谁给弄瞎的？

本文节选自《江湖夜雨读金庸》，辽宁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高宝出版2021年版。

《神雕》、《倚天》之间的大书

金庸研究还有一个小角落不大为人关注，那就是创作心态的漂移变更问题。什么意思呢？我们知道，金庸小说首次面世的时候，都是以报刊连载的方式呈现的。比如说，《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连载于《新晚报》，《碧血剑》、《射雕英雄传》连载于《香港商报》，其余十一部小说都连载于金庸自己的《明报》及其相关刊物《武侠与历史》、《东南亚周刊》、《明报晚报》。《明报》从始创的无名小报变成香港最大的报业集团之一，跟金庸小说是密切相关的。

这些小说连载的时间，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天龙八部》、《鹿鼎记》就都写了三年左右。一般来说，创作过程都是高度紧张的，排字工人常常等在金庸办公室门口，写完这一期的最后一个字，赶紧拿走，直接下厂排版。一方面，我们能从中看出金庸的才华，在如此“压力山大”的写作过程中，他能完成那么好的小说；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发生这样的情况：一篇小说最初的构思是“这样”的，写着写着变了，变成“那样”了，这就是所谓的“漂移和变更”。

举三个例子。第一，《倚天屠龙记》的构思转型。《倚天屠龙记》开头的两回《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写的是郭襄来少林寺寻找杨过，遇见了昆仑三圣何足道与觉远的小徒弟张君宝（后来的一代宗师张三丰），两个人都对郭襄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情愫。从叙事线索的铺垫来看，我觉得金庸本来是想以郭襄为女一号、张君宝为男一号、何足道为男二号，以他们的感情纠葛与张三丰的成长为中心写这一部大书的。

但是写了两回以后，金庸笔锋急转直下，一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时间就过去了七十多年，当年十几岁的少年张君宝准备过九十大寿了。从他的弟子俞岱岩引出屠龙刀、张翠山、谢逊、殷素素，这才有真正男一号张无忌的出场。

我总怀疑这是金庸一个非常大的构思转型，在《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中间有一部大书没有写。年轻的时候，曾经动念头要补这部书，后来终于知道自己才力有限，只能喟然而退。那么，什么原因呢？就我所见，金庸生前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自白，所以，上述说法也只能是一种猜测。正如我经常说的：“因为是猜测，所以不一定对；但也因为是猜测，也没人能说我不对。我提供的只是一个猜想，不是法律证据，不是呈堂证供”。

尽管如此，金庸还是在《倚天屠龙记》中留下了一些值得深思的伏笔。比如说，郭襄十六岁见到杨过，一见而误终身，一直找到四十岁，终于大彻大悟，遁入空门，开创了峨眉一派。《倚天屠龙记》中的灭绝师太就是郭襄的徒孙，灭绝师太的师父，也就是郭襄的徒弟，叫什么？叫风陵师太。

“风陵”二字，惊心动魄。当年郭襄首次听到“神雕侠”的名号，贸然跟大头鬼历险一遭，终于见到杨过，那就是在黄河渡口的风陵渡！郭襄虽然彻悟了，逃遁了，但还是给自己徒弟起了个名字叫“风陵”，这里埋藏了一段多么铭心刻骨的怀想与眷恋，真令人“细思极恐”！这本书太值得写了，可惜不知谁有这个本事能写出来，不辜负了这个顶尖的好故事。

段誉本是男一号

第二个例子，《天龙八部》的男一号。现在我们都很清楚，《天龙八部》的男一号是萧峰。但是我以为，当年金庸构思这部小说的时候，男一号是段誉而不是萧峰。萧峰是写着写着“蹦出来”的一个人物，但是后来居上，变成男一号了。为什么这样讲？我是有点证据的，不完全是猜测。

可以看看《天龙八部》小说开始前的《释名》。《释名》，即解释何为“天龙八部”，金庸说：

“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如《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

“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以下解释每种神道怪物的特征，金庸说：“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就像《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但请注意文中的这句话：

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云南大理国的故事。

我不知道金庸为什么要写上这句不符合实际的话。《天龙八部》写的不只是发生大理国的故事，而且大部分情节（超过三分之二）不发生在大理国。从小说第二册开始，段誉被鸠摩智抓走，跑到了苏州，又在无锡遇见萧峰。萧峰为追寻身世的真相，一路经行河南、山东、山西、云南，最后跑到东北的长白山麓。进入“虚竹传”以后，很多情节又发生在西夏。大理、大宋、大辽、西夏，当时已知的全部世界几乎都写到了，为什么要说本书是写“云南大理国的故事”？

只有一种解释：金庸最初构思这本书的时候，只想写发生在大理的故事，男一号是段誉。写着写着，萧峰出现了，而且越来越光彩照人，慢慢地，这本小说的宏阔格局打开了，萧峰是男一号，段誉退居为男二号，还出现了男三号虚竹，三个人的传奇轨迹忽分忽合，最终形成了一部汪洋恣肆、气象万千的命运之书。

但金庸最初应该不是完整地构思好三个主角的，而是在写作过程中逐步转变原有故事构架的。

阿紫的眼睛

还有一个创作心态的漂移变更现象比较特殊，那就是阿紫的眼睛问题。在《天龙八部》里，阿紫的眼睛盲而复明，但阿紫的眼睛不是金庸给弄瞎的，是谁给弄瞎的呢？与金庸齐名为“香江四大才子”之一的著名作家倪匡给弄瞎的。

当年《天龙八部》写到一半的时候，正值香港极左思潮泛滥，有人连续往《明报》报社送炸弹。为避风头，金庸西游欧洲长达数月。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便捷的通讯条件：在欧洲接着写，网络一传就回来了。怎么办呢？只好找好朋友倪匡代写。

倪匡是很好的人选，他最初也是写武侠小说的，后来觉得写不过金庸，自尊心很受打击，于是声称“宁可在科幻小说里当第一，也不在武侠小说里当第二”，这才“转行”写出了广受追捧的“卫斯理系列”，名震文坛。现在这位大才子受到好友金庸的委托重操旧业，自然驾轻就熟，不在话下，而且也成为他平生的大得意事。

本来是件好事，结果谁也没想到倪匡对待阿紫的微妙心态出了问题。

倪匡是金庸小说的最热心读者之一，跟一般读者一样，每周等着盼着看下文。“追书”的过程中，他最讨厌的人物就是阿紫。可是讨厌能怎样？不是你创造的人物，你没有权力处置。忽然天上掉馅饼了，阿紫归我处置了！倪匡的心情是四个字：大喜过望。

倪匡后来讲，依他本能的反应，第一选择就是把阿紫弄死。转念一想，还不行，金庸回来跟他没法交代。一方面要对得起老友的重托，一方面要发泄对阿紫的不满，所以他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把阿紫眼睛给弄瞎了。

几个月以后，金庸从欧洲回来，才发现阿紫瞎了，“一张方脸拉得比马脸还长”。但是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去跟读者登报声明，说阿紫眼睛不是我弄瞎的吧？无奈之下，只好接着倪匡的设计往下写。请注意，金庸写成了什么样子呢？

阿紫的眼睛瞎了以后，有一个人还痴心不改爱着她，那就是聚贤庄少庄主游坦之。他哀求虚竹动了一个外科手术，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了阿紫，阿紫复明了。在这个地方，金庸很少见地用了一点超自然手法：阿紫双目复明以后，不管笑得多么开心，脸上全都笑，她的眼神里始终有一种凄苦的神色。这凄苦的神色其实就是游坦之的人生况味呀！

小说末尾，萧峰自尽，阿紫抱着萧峰遗体痛不欲生。正在这时候，游坦之来了，远远听见阿紫的声音，放声大叫。阿紫一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不就是因为你把眼睛换给我，我姐夫才总要把我赶离他身边，说没人比你更爱我，让我跟着你吗？我欠了你一双眼睛，好，现在我还给你！”阿紫一回手，自抉双目，扔给了游坦之，抱着萧峰遗体跳下了万丈悬崖。这是一段残忍凄美的爱情故事，令人不忍卒读、掩卷长叹，但它的最初动因不是来自金庸，而是来自倪匡。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作为一个小说家，金庸讲故事的能力在近百年中国几乎是不可思议，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