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皇姑墓

消逝的皇姑墓

首页角色扮演妖游记羞羞的铁棒更新时间:2024-05-11

小说内容提要:皇姑墓曾经大显灵异,是当地村民敬畏的地方。墓西的泉水,更是滋润了一方人。白刃、柳玉莲、佟有财等,在这里演绎了爱恨情仇,社会发展变化。小说充满浓郁的乡村乡情风味,已逝岁月的思念……

正文:白刃怎么也搞不清为什么,给自己起的名字这么古怪:白刃!

父亲解释说。早年在游击队,带火的枪少,队员们操的还都是冷兵器。用冷兵器吗,就得练武。枪是兵之祖,刀是武之王,兵器用的最多的,不是红缨枪就是厚背大刀,而用大刀的最多。大刀连劈带砍,能勾摄敌人魂魄的就是寒光闪闪的白刃。所以宝贝儿字,乳名就得叫白刃。

母亲说父亲胡扯,要不是父亲去姥娘家报喜儿子出生,进门看见把倚墙而立的东洋刀,怎么会想起个和刀相关的名字。

姥娘家呦,猫恋食,狗恋家,外孙恋他姥娘家……

白刃很恋老娘家,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小小的年龄,毛还没扎齐的时候,就在姥娘庄当了一回月下佬。而女方是自己很小就依恋的玉莲姐。尽管千万个不愿意,白刃还是当了牵线人,尽管这婚姻起初非常浪漫,结局却叫人扼腕叹息。

也就是几年的时光,佟清礼不知怎么发了大财,家业迅速膨胀,事后证明他发的大财是他丢掉命的主要原因。

佟清礼的院子是村里最大的。

里三进外三进的大院子占地好几亩。

今天不知犯了什么斜劲,吃过晌午饭,他喷着酒气,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走出了大门。

大门两边是一对石狮子。

石狮子边摆着一溜蹬得噌亮的下马石。

门两旁的石墙上,不到一庹多远就嵌着块凿好眼留着栓牲口的大青石。门口的石墙上能栓十多匹大牲口。

院墙好几人高,四角修着炮楼子。黑黝黝的枪眼透着*气。

佟清礼倒背着手,左一眼右一眼的看了会自己家的宅子。从父亲手里接过十来年,院子里的前后又添了两进,房屋连接处也加了过廊,瓦屋脊上两端飞檐上翘,威风的蹲踞着几尊镇宅兽。佟家大院更威风了。

对这佟清礼还算满意。方圆百十里谁不知道佟家,就算到二百来里的藤县城去(那时,此地归山东藤县管辖),有头脸的人也会高接远迎。

他从口袋里掏出根牙签,剔了剔发胀的牙缝,使劲的嘬着,然后重重的吐了一口。奶奶的,过一甭到徐州府去镶个金牙。

七月的天,四下出火似的。

蚧蝼(知了)几乎叫哑了嗓子,汗溻透了白浮稠褂。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拔腿向泉口走去,那里汩汩泉水,满天碧阴,别处似火鏊子,那里也会凉风习习。

通常,他走哪都有保镖跟着,今天就他自己。

他是想看菜园。皇姑墓边得泉口流出来的水清冽凉爽,逶逶迤迤的小溪边是最好的水园地。

事后他对老婆说。

村里死不聊生的,路面上不见一个人,天地都白晃晃的。晃的他头晕眼花,走路踉踉跄跄。

他喝了不少酒,不过没醉。狗日的,不就斤把酒吗。

泉口哗哗的淌着水。从南面不老河刮来的风潮哄哄,腥不啦及的,身上的汗干了不少。

他吭哧着蹲下去,捧起冰凉的水快意的抹了把脸。好痛快!咦?远处有个白生生的亮点。他眯着眼睛又看了看。泉水从皇姑墓边流过。小溪边是高高的水红棵,矮的是碧绿的薄荷。

皇姑墓有千万个谜一样的传说。每个传说都很诱人。村东老李家的老太太,春耕时就在大雾里借过牛、拓车,步犁。

身高体壮的佟清礼是个贼大胆,没有不敢拿的钱,不敢办的事。既然发现了白光,嘿,也许是皇姑墓里又出了什么宝。他一溜小跑的扑了过去。

奶奶的,什么也没有。

佟清礼瞪着他那双本来双眼叠皮,如今布满血丝的牛蛋眼,四周霎了一圈。眼前的槐树林边,只有一堆头年的秫秸攒,叶黄枯焦的玉蜀黍棵的尸体。

重重的呸了一口,他叉开双腿,解开腰带畅快淋漓的尿了一泡。

尿才沾地,秫秸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什么东西?他裤子也没顾得上提,就重重的一脚踢去。

老天爷呀,里边竟然窜出一个白屁股的女人像惊枪的兔子似的,浑身直打哆嗦。满头亮亮的黑发,两条长长的辫子,两个卡子,别住额前的头发,颀长的脖子乃至耳朵尖都红的透明。

按理说男人见女人解溲应远远地避开。可佟清礼是什么人?百十里地内跺跺脚地皮都乱颤的人?他干脆连抓裤子的那只手也腾了出来,没费劲就将女人提拉到厚厚的枯叶上,按倒在上面。

我的个娘?怎么是秀芝?

惊恐的瓜子脸的苍白些许红晕,睫毛如落水的小鸟翅扑撒着惊慌的水珠,分外的刺激人。

这是佟清礼想了多少天的秀芝,嫩水葱似的秀芝,嫩黄瓜似的秀芝。

二月的韭,谢花的藕,十八的闺女,黄瓜妞。嫩呀,一掐就出水。要插在牛粪上的鲜花美女唉。

欲火腾的烧酥了他的身子,尽管女人斤半鲤鱼样在他怀里直打扑腾,他还是将她锁牢在怀里,然后重重的压了下去。

事后佟清礼对人说,谁叫她撅着个大白腚在那。吕洞宾见了也得动心,他不是也三戏白牡丹吗?嘿嘿,比上窑子过瘾,她越挣歪越提性。迷人,真迷人。他咽下口水。

秀芝多年后,那时她的脸已如干丝瓜瓤子,已失去红的功能。和熟悉的老嫲嫲们说起这事:我不该嘴馋去采薄荷,更不该在皇姑墓边尿。皇姑墓有灵呵,可那阵子偏偏尿急…巧了,碰上佟清礼那么个东西,命呦!

那时,为了不连累别人,嘴唇、下巴上已开始毛茸茸的佟有财,和娘搬进生产队打麦场破旧的场屋子里。

睡在床上,真的是八面来风、四面透亮。好在娘两个都是勤快人,经过几天的修缮,场屋子总算可以遮风挡雨了。

娘两个孤苦伶仃,但有一样挺奇怪。疼到能割自己肉给他吃的娘,分明是亲亲的娘,分明是亲亲切切的娘,全庄的人都能证明。他却从出生起就喊婶子,据说这是他死去的爹留下的遗言。

天渐渐冷了起来,先是瓦盆里的水结了薄冰,到后来,清早起床嘴里哈的都是白汽。晚上睡觉前,偷抱些豆秸在床前点,烤烤火成了佟有财最好的享受。

佟有财不大用麦穰烤火,他觉得豆秸好,烟小,弄不好还能捡到个把爆出的豆粒。让他难受的是这火不能经常烤,豆秸、麦穰都是生产队垛好的,有数的呢。冬天的夜火光关不住,关上门烤火,烟太多烟眼。

佟有财不愧是有才,没几天他发现生产队队部是个烤火的好地方。每天晚上,那里马灯照得大四合院几间屋都剔明锃亮,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一些半大孩子和小年轻的,在大人们走了以后,就把棉被铺在从生产队场里抱来的麦穰上打地铺,然后在地铺不远的地方点堆火群暖。

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作为办公室的大堂屋屋门关着,远远的就看到门缝里火光闪闪,空气中弥漫着麦穰灰的香味。

屋里就一张桌子,被推到远远的旮旯角,屋中间用两个水泥檩条棒隔开。檩条棒之间用石块垒个火坑,火坑里燃着熊熊的火,烟熏的人眼泪花花的淌,气几乎都喘不过来。佟有财把夹在胳肢窝里的被往檩条隔出来的空地上一扔。隔了好大会,揉着眼泪才看清,从檩条到墻之间早已铺好了厚厚的麦穰,看着可软乎呢。

生产队的大堂屋,从外边看到处黑皴皴的,显得剔名锃亮。进了屋里,虽然吊着盏马灯,玻璃罩子多天没擦,亮光白灼灼的。眼睛对着灯时,光线针一样的刺眼,挡住光的去处就黑咕隆咚的。在花花搭搭灯亮下,几个半大小子先嚷佟有财,嚷他在地上当作板凳的木棒上坐。

有人有去抱了一抱麦穰,往在地上用几个石块拢起个火塘里一扔,火苗腾的蹿得人把高,躲得慢一慢,眉毛得被爎着。寒气被火赶走了,眼睛叫烟熏的可不好受,用手搓着还是淌眼泪。

哎哟,佟有财掉尿汁了!

戏谑着,屋里很快围着火塘坐满了人。年龄大的拿根烟袋吧嗒吧嗒的抽,半大小子则很*的开着玩笑。

佟有财进屋还没暖热窝,几个年轻人就砸吧开他:

怎么没遛鸟去。

大闺女想着你唻。

顺风的旗,浪里的鱼,脱了缰的老叫驴,十八岁的大闺女!

佟有财对他们的刀削箭射,只是笑,不言不语,埋着头烤火,嘴里边嘶嘶啦啦的发出畅快的*。

白刃的大表哥见佟有财不反犟,往他跟前靠靠,低低的问:你晚上也在这里睡?佟有财点点头。

大表哥其时已担任了民兵连长,在这伙鲶鱼胡里很有威信。

你一会在那儿睡!

佟有财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地上铺了层卖穰,上面扔着床被,就是他刚才扔下的那床,位置不错,靠近火塘。

大表哥扯起被看看:这是你的?呦!没上套的小马驹子,你还没跑过马吧?

大伙忙凑过去看:怎么没跑过马?

表哥拿着被抖擞着,看!看!被里还没有一片干鼻涕样的东西,还是个童男子!

满屋子的人哗哗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佟有财的头都夹到裤裆里了,火光下两个耳朵透明。

大表哥双手往下一压,都别笑了,我给大家啦个呱:

前一蹦子,我去出河工。那几天下连阴雨,出力的吗,不就盼个:黑了就别明,下雨就别晴。一连几天没干活,骨头缝里都发痒。无聊干嘛,只有开嘴荤。邻村有个精廋干吧的老*货,拉着长腔讲了个呱:从前有个老财主给独生儿子娶媳妇。因为平时不为人,结婚的当晚没有一个人来听洞房。

老财主一想,没人听洞房多不喜庆,别人不来听,我和老婆子自家去。小两口挺会玩,红蜡烛都没吹,就听他儿子急呼啦的要上身。新娘子不愿意,说周围四里八乡的谁不知你是个能屌蛋。今天是咱的好日子,你爹没人缘,连个听房的都没有。一辈子就这一天,不能白过了,你得玩个稀罕的,我才让你上。

那儿子想想说,对!不过你得配合。

看到新媳妇点头,儿子接着说:赶集时,你见过马配种吗?看到媳妇笑,他接着说:公母马牵到一起,那公马的第五条腿支愣起来,两眼放光,恢恢一叫,母马要是也发情,也恢恢一叫,就…新媳妇笑了,我知道,来吧…透过窗棂纸,只见那儿子朝后退了几步,捏着鼻子,头发一甩,恢恢一叫,新媳妇刚回一声,新郎便一个大翩身扑了上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后,老婆子不断抱怨:老东西,玩了一辈子,老是那一套,也没见你玩出个花样来。老财主捻着胡子傲然一笑,这谁不会,来咱试一把。

便也捏着鼻子恢恢一叫,待到老婆子刚回音,便生猛的一个箭步蹿了上去。谁知人老心有余力不足,起跳高度不够,没落到位,迎面骨当时磕在床帮上,疼的他抱腿直哼哼。

第二天一大早新媳妇去拜见公婆,只见婆婆不见公公,便问起公公。婆婆脸拉的老长说:你公公起不了床啦,昨夜别马腿了!

新媳妇一愣,回去就找男人算账:还说玩个稀奇的,原来那一套是你家传的……

呱挺好听,佟有财钻进被窝盖上头,刚想睡,就听住在庄南的牤牛,扯着叫驴嗓子喊,我也有个好呱:

三个女婿去丈人家。大女婿二女婿都挺有钱,一个送骡子一个送马。丈母爹丈母娘那个高兴啊,脸上笑开了花,对大闺女二闺女家很是热乎。三闺女婿只送快肉,肉还不大,丈母爹和丈母娘当然不高兴,对三闺女家很冷淡。

三闺女从娘家回来就闹,三闺女婿穷啊。

三闺女婿挠着头想了半天,为了哄媳妇高兴,他说大姐二姐送骡子马有什么稀奇,等丈母爹过寿,我送他个“的”。媳妇问什么叫“的”。三女婿一本正经的说,“的”就是跑的最快的牲口。

媳妇很高兴,当晚小两口恩恩爱爱过了一夜。第二天,三女婿以为没事了,刚想下地干活去,媳妇拉着他问“的”在哪里。三女婿没办法,想安生一天是一天。他从街上买了个厚皮西瓜,用七彩丝线缠的严严实实的抱回家。对媳妇说,“的”贵,咱家穷买不起,只能买个“的”的蛋。

这“的”蛋得你盖着棉被孵小鸡一样的孵。媳妇想回娘家争光,三伏天盖着被,搂着那西瓜孵起来,浑身热的都是痱子。

这天,看看快到老爹的生日,“的”还没孵出来。满身汗臭的媳妇,心里鼓囊的慌,趁男人不在家,拿着“的”蛋,想在太阳下看看动静。太阳光下,只觉得“的”蛋软不溜当的,细看丝线湿乎乎的渗着水,水有股腥腥臭臭的味,一晃里边还一咣当。

我的娘唻,别是要出蛋壳了吧。慌之慌之忙之忙之想转身往屋里走,谁知不小心,胳膊肘碰到了门框。那“的”蛋咣噹掉在地上,也巧,正落在一只在墙边偷吃青菜的野兔身边。

那野兔一吓,撒腿就跑,转眼不见了影。

三女婿正为丈母爹大寿变不出“的” 发愁,下地回来听媳妇一说,那个高兴啊。

他故意板着脸,啫啫!可惜,才刚出蛋壳就跑的那么快,要是长大啦,还得了!

哈哈,穷开心。

这一夜,佟有财不知是因为换了新地方,还想得太多,迷迷瞪瞪的没睡踏实,还老做梦。其中还梦到和一个漂亮的姑娘那个。不争气的下边那玩意,农村的孩子不大穿内裤头子,竟呲呲的喷得被里淋淋拉拉,反弹回来的弄得腿档里像倒了碗糨糊子。

辛亏,大家早晨起来忙,一听广播响都夹着被往家跑。要不然,叫别人掀了被,还不让他们笑话死。佟有财裤裆潸潸的抱着被,边走边想。

梦里的那个女人虽然面目不清,可那婀娜的身段,柔软的腰肢,佟有财就知道肯定是她。除了她,世界哪里还有这样美妙的人!

一想到是她,初时佟有财心里甜丝丝的。再往深处想,头不仅像裤裆里的小二软不耷拉的低下来:嗐,人家是天上的仙女,我算啥?癞蛤蟆能吃天鹅肉?

大抵皇家的陵墓都是埋在绝佳风水之地。白刃姥娘那庄边上的皇姑墓,人们都说不清是哪个朝代的。它位于庄子的东南角,远看就是遍布灌木深草的黄土岗。早年,它可灵异的很哩。

皇姑墓东边遥对云遮雾罩的东北大山的群峰。北边是长满半人多高的白茅草的山岗子地。这北边,戳破皮就是一块块卧牛石,人们在这里开过荒,种麦子、豆子、玉米之类庄稼,能收够种就不错。唯一的好处,就是山岗子的四边土喽厚的地方种高粱旺。

到了夏天,几场透雨一下,高粱节拔得咯叭叭响。遮天蔽日的青纱帐,土匪作恶行凶的好地方,就是狼也在这藏身,被叼走的小孩,每年都得出几起。

嗷!高粱棵! 白刃还有印象。小时候,跟娘回姥娘家,高粱棵无边无际的,间杂条路,羊肠样。人走在高粱棵里,眼里都是绿绿的,仰起脸能看见丝太阳,风吹来满耳都是呼呼啦啦的叶子声。娘每次从那走,都很害怕,紧拉着百忍的手,大步小步的往前赶。白刃累了,哼哼唧唧的要哭,娘附在他耳边低低的说,好孩子,快走,这里有狼。娘鬓上的头发弄得白刃耳眼子痒痒的。白刃可顾不上笑,他怕狼,撩开小腿,不用娘拉,涨红着脸拼命往前邋!

皇姑墓南不到里把地就是芦苇深深的不老河,不发水的年景也得靠渡船过河,听说乾隆年间发大水。皇姑墓淹得只剩个坟子尖。

皇姑墓北侧是连绵不断的村庄。村庄没什么出奇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奇的是早年间全村人靠它生存的泉口。这地区号称一溜十八泉,泉口是其中十分出色的一个。出奇,不光是它紧贴皇姑墓西侧而流,更为人人赞叹的是泉水冬暖夏凉,水质清甜。它流出的泉水汩汩曲折南行注入宽阔的不老河,四季不断线的清清溪水形成极美的风景。

姥娘死在六三年。那时下连阴雨,妈妈(白刃五岁在南京时改娘叫妈)带着妹妹去了岗子看姥娘。中午白刃放学才进家,爸爸满身滴水的闯进家。快跟我走!拿件雨衣盖在白刃头上,顶着风冒着雨,带儿子往姥娘家赶去。

雨好大风很狂,在对圩子庄过不老河,水漫过了桥,没到白刃的小肚子。人从桥上过,水流哗啦啦蹦着白花把人冲的东倒西歪。还好,人没掉进河里去,要不可就喂鱼虾啦。过了河,爸爸再也蹬不动自行车,他让白刃在后边跟他跑。那风啊雨啊,几十年过去啦,白刃仍记得。

紧赶慢赶还是在姥娘咽气后,白刃爷俩才赶到。

姥爷家的院子很大,地上脚踩噗嚓的都是薄泥。堂屋、东屋、南屋草屋檐往下离啦着水,院西边的烊口往外漾着褐色的水。

姥娘已经入了棺。白刃没能见到姥娘最后一面。他对姥娘的印象永远定格在六一年去南京前,那个饿的皮包骨头、走路打晃、脸色青里泛黄、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搂他在怀里亲不够的慈祥而又可怜的样子。

这是白刃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别。此后,他经历了太多的葬礼,心就麻木啦,只有父亲例外,那是他心里永久的痛。

姥娘是个寡净利索的老太太。六零年,人都饿的抬不起头,一向瘦刮的姥娘,脸胖的像发面馒头,那是肿的。别看姥爷后来穿戴不怎么样,白刃眼里那是土的噗噗囊囊。姥娘爱干净,她每过几天都得洗洗头。洗头时,让闺女从皂角树上给打皂角,砸烂了用水煮,然后洗她那几乎没有白发的头。皂角香着哩,姥娘每洗一次头都要香好多天,还没等香味散尽,她又开始洗那乌黑的长发。不过有些可惜,她的长发总是用丝网网成螺样的髻盘在脑后。百忍喜欢姥娘头上的香味,姥娘也喜欢长得象戏台上武官样的外孙。她将外孙放在自己的腿上,拉着小手,前前后后有节奏的晃动着:

扯大锯,拉大锯;接闺女,带女婿,亲家母,你也去…

月姥娘八丈高,骑洋马挎洋刀,洋刀快切白菜,白菜老切棉袄,棉袄棉切紫檀,紫檀紫切麻籽,麻籽麻切板闸,板闸板切黑碗,黑碗黑切粪堆,粪堆臭…

百忍弄不清词里的含义,可他知道粪堆臭。姥娘院子里就有个烊口,沤粪用的,脏东西都往里倒,到夏天,烊口里的水污咕嘟咕嘟的往外冒泡泡。

虽然没弄到什么好吃的,丧汤以白芋为主材,场面办得依然很大,院子里挤满了披麻戴孝的人。除了母亲姊妹五个哭哑了嗓子,姥爷一脸麻木以外,其余的人都很轻松。在喇叭号子的嘈杂声里,大老支用戏剧样的调子喊着。尤其是对几个纸扎的小人喊得有意思:丫头小子听仔细,叫你向东别向西,叫你赶狗别撵鸡,不听话我打你。

在幡影幢幢,白衣飘飘,哭声阵阵中,白刃很不自在。

头上戴着各式白帽或白布、穿着孝衣孝袍,男人腰里扎着麻绳,麻绳如牛马的尾巴长长的拖在稀泥噗嚓的地上。人们都在伤心,想尽办法合乎礼节,跑过来穿过去的忙。那些树丛样的白鞋、白绑腿,噼里啪啦溅着泥水,让白刃的眼睛都花了。

连阴雨离离拉拉不断的下,白刃独自斜躺在门过道边的柴火垛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没人问也没人理。

一个穿红格褂子,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女孩,几步跨了过来。她比白刃高不了多少,手里拿块煎饼:给!我看你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饭。

见白刃接过煎饼,狼吞虎咽的,女孩银铃样笑声一串串的:慢点,别噎着,我去给你舀瓢水。很和善的看着白刃笑。

两个孩子很快就熟悉了。她叫柳玉莲,是生产队队长柳大爷的小女儿,今年十四啦,比白刃大五岁。

长大后,柳玉莲贴在白刃的耳朵边吃吃的笑着说:看到你这小洋孩第一眼,我就喜欢。和她们一起去地里割草,都笑话我找了个小女婿。气得我提着镰刀,追了她们快二里地。你那时长的确实是好,和戏台子上的小武官似的,真讨人喜。

姥娘丧事办完后,白刃在姥娘庄呆了有近十天,原因是放暑假了。

这天,白刃懒洋洋的躺在柴火垛边,柳玉莲来啦。见白刃懒洋洋的不想挪窝,她先拉拉白刃的手。见他还赖死猪样拖不起来,把镰刀交到右手,左手三个手指轻捏着白刃的耳朵:哈哈哈,我要老嫲嫲端灯啦!柳玉莲撮起三个手指捏着白刃肥大的耳垂,用翘起的小手指顶住耳窝。

喓喓,又酸又麻,白刃的眼泪几乎滚了出来。

起来呀!柳玉莲见他还在耍赖,就趴在白刃耳朵边,弄得他满脸痒痒的,悄悄的说:我带你去皇姑墓摘托盘吃,那里可神乎着呢!。

托盘酸溜溜的甜,就是没经过改良的今天的草莓。

真的?白刃一噗溜站起来,有点嬉皮笑脸:你的头发这么香,让我再闻闻,作势要往上扑。柳玉莲吓得连退几步,挥舞着镰刀:你敢?人家早上才用皂角煮水洗的……

庄的地势并不高,高的是庄南边的皇姑墓。皇姑墓有十几间屋高,土堆上都是圪针和杂草,平时没人敢上,说是有鬼神。有求必应,灵异的很。早年间,谁家办红白事,到墓的南门烧香磕头,就有灵验,盘子碗等家伙什第二天,天雾雾胧胧的就给你摆出来。谁想借个犁、耙,好哩!第二天大雾景,去取总不叫你空手。

后来,有一、两家借了没还,从那灵异就没有了。除了土堆大了一些,和一般的坟墓没有两样,让人害怕的是还没转世的鬼魂。

七零年冬天清队的时候,有人组织大会战,说是破除迷信,百十人挖了几十天。长虫(蛇)挖出十几抬筐,宝贝传说只挖出一只小玉猪,后来也不知所终。这是一个早被盗墓贼光顾过的坟墓,土堆虽大,只剩下了空壳。

站在坑边看墓室,好大的石头框子。

后来,那些刻着花纹的墓道、墓室的青石板被修了水利铺了石桥。文化大革命开始破四旧时,因为封土埋得深,红卫兵没动它。虽知道清队的时候摊上了。黄巢*人千百万,在劫一人也难逃。现在想,当时要不破坏,弄不好又是一个徐州古迹楚王陵。

佟有财没地方好去,皇姑墓是他常溜达的地方。春天摘把榆钱子,夏天有托盘,秋天有红红的酸枣,连冬天也能踅摸到漏摘的干柿子。这天,他正在皇姑墓西坡,靠近泉口的大槐树下斜躺着:婶子又哭了。哭的他心里实在烦。

远远看到柳玉莲和白刃过来,他瞬时来了精神,这是两个对他好的人。柳玉莲不必说,就是那个窑花子,说话文文静静,亲切切切的。

柳玉莲的生活和别人相比,算是喝着糖水长大的。三个哥哥,就她一个闺女,想要吃饼指着月亮,家里人也会想办法掰半个下来。长期的家庭娇宠,让她心里毫无岁月的阴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干什么、说什么心底从不藏事。

她很喜欢白刃,白白净净,衣着洋气,说话斯斯文文的。在庄里待长了,见到这样的男孩子好像大暑天见到翠绿的西瓜地,从心底舒畅。

岁月流淌,时光荏苒。几年时光,佟有财唇上已长出细细的绒毛。日子苦啊,再苦也得过。靠着聪明,他认识不少字,长了不少心思。这不,连笛子也能吹了。

他还是喜欢到皇姑墓去,村里人疑神疑鬼不敢去,穿鞋的不怕光脚的。佟有财爱去,那里静,学吹笛子没人烦。

泉口,造就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溪两边长得到处是水红棵,也有不少薄荷。青青的薄荷炒个鸡蛋,那味可香啦。小溪的西边是平地,东边因皇姑墓,地势剔陡竖崖的小溪边生了不少苇子。苇子棵再往里就是一片片菜地。因而,溪东有不少用石块砌的半圆形的石壁,壁下是深水汪,常见两个人拉着两根绳用斛斗子浇地。

小溪的源头是离姥娘家十几丈远的井台子,井是石头券的,清清的水咕嘟嘟的往上翻花,水里看的见螃蟹在生有青苔的石板缝里出出进进。有的半大小子充能,叉着井壁下到水面捧水喝。那水可凉呢甜丝丝的。

小媳妇、姑娘们好坐在井口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清清的井水哗啦哗啦流着,一不小心衣服就被冲跑了,引起一阵惊叫和笑骂声,紧接着就是棒槌槌衣的噼噼啪啪声。

今天,洗衣服的人不多。穿着红褂子的柳玉莲和白刃从泉口边过,显得特别扎眼。

女大十八变,从小好看的柳玉莲变得更好看了。才十四五岁的人,腰已变得细溜的,胸脯也有些耸了。

佟有财想招呼她一声,转脸一想,又改变了注意。扬手把才摘的一大把红红的托盘果子,扔到柳玉莲跟前的水里。

托盘溅起的水,嘭了柳玉莲一脸,下了她一大跳。仰脸一看是佟有财,笑笑想说什么。再看看水里,瞄见红红的托盘果子,被清清的溪水带着正飘向远方,她惊叫一声,忙的连鞋也没顾的上脱,就跳进没膝深的水里捞起来。白刃一时没反映过来,东瞅西霎,看到树荫下的佟有财,咧嘴笑了。

白刃喜欢到姥娘家去。

喜欢去,不仅那里有好吃的,还因为姥娘家有把东洋刀。

那是把木把、带锈、细长的刀,立起来和白刃差不多高。娘(家迁到南京后,改叫妈啦),每次都担心怕东洋刀,划破百忍的手拉伤脸。面对抱怨,姥娘总是叨叨,谁知您爹爹非得留它,说是辟邪的。

一把烂刀,避什么邪?

这刀*过人,*过人的刀避邪!

白刃长大了才知道,这刀的确*过人,是在马蔡庄*的。日本人,几乎把一个庄的人都*绝了。有个秀才,五十岁才得的儿,稀罕的捧在手上拍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次也叫日本人*了。秀才疼的得了失心疯,疯疯癫癫的儿呀儿的喊了好几年,后来掉进不老河里淹死了。

妈妈后来告诉白刃,那是她表舅,一家人从那绝户啦。

白刃记得刀刃上有几个缺口,不知是*人蹦的吗,只知那东洋刀的确是从马蔡庄来的。

秀芝是佟清河同他老婆二云从卖人市买来的。

佟清河是佟清礼的本家兄弟。

当时秀芝的侉娘在她和妹妹的头上每人头上都*根草棍,把她俩领到了日本人兵营东的卖人市。

娘三个很凄慌,老家邳县本来就有要饭的习惯。有什么办法,沂蒙山的山水一下来,家乡就成了汪洋,庄稼绝收是常事,人总得活下去。今年,秀芝的爹又得了痨病,三十来岁的人,喘气拉风箱似的,腰弯的像大虾,青筋在脖颈上怖撩的,近日痰里也带了血。看病的先生说,得吃些好的,不然难度过今秋。

瘦刮的佟清河,买牲口样围着小姊妹打了几个踅。人是黄不寡瘦的,脸盘端正,五官清秀,槽头买马看母,丫头的娘要不是瘦,也挺受看。

佟清河提着水烟袋,重重的点了下头,用水嗽嗽口。

他的牙黄的像礓泥瓣子,老婆二云总说他嘴里有死猫烂狗的味。佟清河为了去掉嘴里的味,没少用过偏方,连生鸡舌头他都漱了不知有多少。

晚上两口子那个时,他总喜欢衔着二云薄薄而又红艳的嘴唇。二云每当这时,都如案子上待宰的羊,眼里噙着泪,拼命的甩着头。有几次竟像抽风似的,干呕了半天,影响了佟清河的好情绪,关键的时候总也打不起火。算命的说他俩有夫妻相没夫妻缘。为此,二云也同意他买个小。

佟清河挑中了秀芝,这丫头十二三岁,能养成美女。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每次到集市买牲口、买家畜,他从没走过眼。凡是他看的好的,即使癞皮生病的,都能调养的百里抽一。

赶车的把式穿着黑布对襟棉袄,藏蓝色的裤子用青绑腿紧紧扎着。人利落,胶皮轱辘的三匹马拉的车,更是威风,车上用新苇子蓆罩成穹顶,穹顶前后都用崭新的红布蒙着。

秀芝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车。

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见娘。娘搂着妹妹浑身打着颤,眼泪一串串落着,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

秀芝不怨娘,娘疼她,家里挨饿,刷锅水也是让她先喝。怨谁?爹病、地少、水淹,娘有什么法呦。

二云不大喜欢秀芝,她嫌秀芝太妖了点,再看她娥眉狐目,从心里有不祥的感觉。别说,有时,女人的感觉很灵也很超前。

秀芝是在下傍晚到的村里。

她的到来很快惊动了全村。

佟清河与他的堂哥佟清礼不一样,虽然也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不是多仗义,但待人和和气气的,左邻右舍有事也很讲究。

村里的女人说:看她那眼,狐狸精似的。

蹲在门口吸大烟袋的男人说,腿真长。

姥娘死后,姥爷的家人少,门过道两边的南屋空着。姥爷让独自带着孩子,没地方偎的地主小婆住。

南屋中间是个过巷子东西各一个小屋,分住着地主小婆和她相依为命的儿子。奇怪的是她的儿子不喊她娘,总是喊她婶子。

姥爷家做好饭,好招呼他家或盛两碗送去。她的儿子比白刃大六、七岁。白刃暑假去看姥爷,在那住几天,地主小婆的儿子对他挺好。领他下地割草河沿逮蚂蚱,玩的可自在!

地主小婆的儿子叫佟有财。地主小老婆就是秀芝。

秀芝福没享过,罪可没少受。解放前在佟家做小,挨打受骂不说了,解放后佟清礼被镇压,庄里人把泄不尽的恨,都洒倒了她身上。

改革开放以后,佟有财那是枯木逢春,混得风生水起。都以为秀芝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了,一辈子养着独苗的她竟被发了财的儿子,冷落在家里的大门过道边的西厢房里。据说是儿媳妇挑唆的,但日升月落几百个循环后,她的处境更惨。庄里老人谈起秀芝,都会摇着头叹气:这个女人天生的命苦呦。

据说,佟有财一辈子只喊过秀芝一声娘,那是秀芝躺在土喽坑里,大老支(婚丧嫁娶主事的人)催他填一铣土。也许是良心发现,已经大贵大富的佟有财,第一次跪倒,声泪俱下的喊了声:娘!这对一辈子以自己为中心,只要结果不问过程的他,很不容易。尤其是发财以后,老人们说他的个性,和他死去的爹没两样。

因为家庭成分,佟有财从小就孤孤单单,愿和他玩的孩子不多。即使在一起玩,佟有财也大多低眉顺眼,只有受气的份。小伙伴们不是拿他当马骑,就是在打仗的游戏里让他装坏蛋。磕磕碰碰,鼻青脸肿,满身泥土、喝喝斥斥是常事。

只有柳玉莲对他好,从没大声和他说过话。有时看他被别人欺负,就过去帮他拍打衣服上的灰,有时实在看不过去了难免和那伙小恶霸们发生口角。

一天,她看佟有财吃亏太大,竟柳眉直树,抓起块石头就扔了过去,差点砸伤人。

惹得那伙人直喊:又不是你男人,你护得那么铁?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讹人!

那你以后嫁给他!

嫁就嫁,有什么了不起!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念小学的百忍无事干,喜欢到姥爷家过。

再看那有财,蓬头垢面,说话畏畏缩缩眼睛都不敢离地面。秀芝说话则呜呜噜噜的像个半语。姥爷说是开会斗的,秀芝急了,自己把舌头咬掉半截。嫁鸡随机,嫁狗随狗,嫁个黑驴你也得跟着走。秀芝婆家是地主成分,而且是带霸的,尽管嫁的不情愿,解放后她竟然没改嫁,独自拉扯恶霸地主的独苗。

文革后期,父亲作为保皇派,被赶跑了,家里一时没了生活来源。为解决温饱,白刃在皇姑墓庄住了一阵子。门过道的厢房里,只是堆些干柴火,不见了地主小婆和她的儿子。好奇的他问了几次。问急了,姥爷说死了;再问他家人,姥爷脸色黯然说不知道,小孩家不该问的别问。

白刃后来想,姥爷要是个地主成分,也得这样吧!当时有个流行歌曲: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白刃几十年后想到那,背后都发凉!

后来白刃问妈妈,姥爷怎么没划成地主。妈说,你姥爷人缘好;那时家里有钱,他经常掏钱和别人打平伙。

姥爷当时没给白刃说实话。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斗争会多了起来,为不给姥爷家添麻烦,佟有财和他娘住进了庄西大麦场边,又破又烂的看场屋子。

白刃到了姥娘家就不想走。

娘说:猫恋食,狗恋家,小孩恋他姥娘家。

姥娘笑着说:外孙是姥娘家的狗,吃饱就要走!

唵,是为了吃的。挨饿的那两年,计划本上的几斤粮食不够吃几天的,白刃就长住姥娘家。

姥爷往地里送粪,套着牛拉的大车。大车是四个木轮子的,走在土耧路上轰轰隆隆的。姥爷晃着大鞭,坐在车前帮,百忍坐在车后帮,得意洋洋看姥爷吆喝慢腾腾边走边甩尾巴的大黄牛。

是饿极啦,一次跟姥爷下地,和二拐子抓了只蛤蟆,剥了皮用蔴耔叶包着烧了吃。下地的社员东指西戳的说窑花子真狠、窑花子饿的象狼。

那是唻,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社员一沟葱。

姥爷用驮车拉着步犁下地,白刃也跟着。姥爷干农活是好手哩,地犁的一线直。姥爷扶着犁甩着大鞭,啪的望空一抽,大黄二花啊哦……悠悠长长的唱起来,那高亢悲凉的调子穿云裂石在空中久久的荡啊荡。五十多年啦,白刃梦里还长听到。

在姥爷身后,黄土地波浪样的翻腾着,白刃象那快艇后的海鸥,从泥浪里找到条白芋的肥根,在前襟上擦擦忙塞进口,太饿了唉。姥爷从生产队食堂揣来的一角窝窝头,是表兄弟们最好的巧克力啦。

那时,不知柳玉莲饿不饿。独眼龙,过长江,他叫麻虾攮一枪,麻虾麻虾你别攮,我是生产队的大队长。柳玉莲的爹是大队长!

姥娘家的燕子叫白刃着迷,它们不知饥不知饿,成日欢天喜地的。小燕在屋内梁上粘的窝里,叽叽喳喳欢叫着。

燕子父母白天很忙碌,不时闪电一样,从门上梁子潇洒的飘逸而入,瞬间引起雏燕一片欢腾,很叫白刃嫉妒。

堂屋和南屋过道里都有燕子窝。叽叽喳喳的,成双成对的,从门上亮子飞进飞出,旁若无人。这里的人对燕子特别呵护,一旦发现有雏燕掉下地,都会像端着盛满热汤的碗一样,百般小心的把它送回窝。

好奇和嫉妒让白刃几次想用棍捅燕子窝,可他不敢,姥娘说捅燕子窝,长秃疮,成瘌痢头!丑哩。

庄里的人都知道,起小到大,柳玉莲不仅人长得俊,还特别勤快、善良。

也正因为柳玉莲善良,这也为她以后的人生悲剧埋下了伏笔。

那天,柳玉莲用老嫲嫲端灯的拿穴法,捏着白刃的耳朵是要去南湖。去南湖,必要经过泉口。

这可不是一般的泉口,因为出水量大,就像地下河打开了个口子,从井底喷涌而出。

泉口流出的湍急的碧水,千百年溜出条小溪。翠绿的小溪西边的小路是到南湖最近的路。

姥娘那个庄,是不牢河边的一颗珍珠,地下冒着水泡、打着旋涡的泉眼,兴旺了一口井。这井半腰,靠南边井壁的青石垒成个大口子,形成了四季不断水的泉口。泉口流出的清水顺着皇姑墓西成了条湍急的小溪。溪东边地势高,可都是菜地。小溪不多远就有一串串的水汪,留农家戽水浇地用。水汪的四壁用青石垒起人把高的石壁,石缝生满青苔,缝间的小石洞里有时爬出只螃蟹,有时蹿出条血鳝。

小溪的西边有条蚰蜒小路,小路被芦苇半遮着,再挨着便是柳树、槐树林。小溪东边的菜地偶尔有人在劳作,小溪西边太阴,晴天白日的也很少见人影。

佟清礼摁倒秀芝的地方,就在小溪西。成就好事的地方,更在秫秸攒西,槐树荫下。天赐良机,圈里的羊,活该是狼食。

六六年快放暑假的时候,出了大事。先是大字报满墻,接着是大辩论。文革之风先刮到中学后是小学,停课闹革命、革命大串联、敲锣打鼓的大游行,彩旗飘飘,红袖章满天飞。初中以上的四面八方大串联、重走长征路,小学高年级开始政策不允许,随着小学老师的造反,白刃这样的小学低年级学生都歇菜了,虽然混上个红小兵的红袖章,学是没法上啦,只有满天邋野马看热闹的份啦。

大表哥没出去窜连,他弟兄们多,张嘴就得吃,造反当不了饭吃。他选择了安安生生的回到家挣工分。

白刃才上小学,没处去,麦秧才挂银白银白的霜,妈就叫他到姥爷家过几天。大表哥让白刃跟他睡。

为让窑花子别让瘴气扑了起木疙瘩,大表哥新换了床上铺的麦壤,被子也是里外三面新的。

要问白刃喜欢大表哥还是二表哥,唵!说不太准。

其实,白刃喜欢大表哥。大表哥叫刘正义,身高体壮,力气大得能举起压麦场的碌碡滚子,人极豪爽大气。

佟有财从小就没有多少朋友,全庄年龄相仿的孩子不少,只有小妹妹样的柳玉莲对他亲近些。

从心底,佟有财就对她有说不尽的好感。

长大以后,佟有财细思,喜欢柳玉莲也不全是因为护着他、好和他说说话搭搭腔,还有她那天生的俊。

黑皴皴的小脸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就连薄薄的嘴唇都大小合适的长在该长的地方。偏偏。她又用红绒线扎出一对神气活现的羊角辫,常年最爱穿的是红上衣,红方格、白底子碎花,红洋布是她的最爱。走路时除了脸上常年带笑,总爱咯噔着小跑,一蹦一跳的活像一团嗤嗤拉拉燃烧的火。

喜欢归喜欢,佟有财可不敢找柳玉莲玩,不是她脾气瞎,而是拍她那个当队长的爹。她爹成天黑着张脸,人见人怕,何况他这样的恶霸留下的小崽子。

在泉口,吃了佟有财丢过来的红托盘。白刃很是兴奋,没等柳玉莲张嘴,就笑眯眯的问佟有财:咱们去南湖吧?

那么热的天,上那干啥?

玉莲姐要去的,她想顺便打些猪食。

那…佟有财犹豫着。

不去就拉倒,谁也没硬牵着你去。

柳玉莲扁着嘴,有些不乐意。

去!去!还当真生气?佟有财三五个箭步抢到跟前。

柳玉莲脸笑成一朵花,用手捧起水洒向佟有财。谁稀罕你呀!

佟有财夸张的抱着头:凉!凉!

三个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向南湖一蹦一跳的跑去。

到了南湖,往南看就是宽阔的不老河。河有二里多路宽,河两岸靠岸边长满蓊蓊郁郁的芦苇丛。远看那苇丛一片青纱,东西绵绵延延几十里的都是芦苇,苇梢飘荡着近乎透明的雾气,像极了舞动的碧玉带。近看活像南方的竹海,苇棵很高,走进去,苇子叶刀一样左三右四前五后六刷拉拉的逼过来。

走近芦苇深处,一片绿荫,花花啦啦的偶尔能看见太阳,苇喳子(一种小型水鸟)穿上蹿下的掠顶飞过,它怕来犯者伤了它搭在苇梢的窝,窝里有张着小黄嘴嗷嗷待哺的光腚雀呢。

苇子丛边的河里,清清的水飘动着水草,珊瑚形状的、飘带形状的交织在一起。间杂着鸡头米、菱角、荷花。油撇子花很特殊,样子很像侏儒型的荷花,只是花小色鹅黄,鹅黄的叫人看一眼就不能忘哩。紧贴水上面飞着红蜻蜓、黄蜻蜓、蓝蜻蜓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飞虫。河心水太深,除了清波就是水面倒映的蓝天白云和飞鸟,轻舟飘过,涟漪在长久荡啊荡。

这不老河,和它阴雨天雾雾笼笼的神秘一样,有许多传说。最出名的是,河地蛰伏着一条蛟,它要一翻身天摇地动,河水漫地,要不姥娘家怎么叫皇姑墓庄!想借皇姑镇住老蛟龙。

不老河形状的确像个大蟒蛇,蜿蜒曲折粗粗细细,这里的河面是最宽的。发大水的光景,河这岸看不清对岸的人,影影绰绰的人象个金壳螂。旱得时候,河不过庹(成年人伸长俩臂的长度)把宽。六八年大旱,大表哥带白刃淌水过河,河里的淤泥齐腰深。那天正逢庄里的人逮鱼。不大的水面,被密密麻麻的人搅和成泥汤,不用费劲就能捉条斤把重的鱼。浑水捉鱼,白刃领教到了。

白刃还捡个脸盆大的河蚌,叫别人笑话了一顿,窑花子不识货。那年头,本地人不吃河蚌,认为河蚌里有吸蚂蟥,吸蚂蟥煮不死,吃到肚子里要窜窝。搁现在,那么大的河蚌是宝喽。

那天,吃着托盘,从皇姑墓边的泉口,迤逦南来。白刃和柳玉莲、佟有财三个人在南湖疯玩了很久,下了河,穿过芦苇丛,摘过鸡头米,还划了船。

天渐渐冷了起来,家里先是瓦盆里的水结了薄冰,到后来,清早起床嘴里哈的都是白汽。晚上睡觉前,大表哥都会抱些柴伙在床前点,烤烤火哥们才上床。关上门烤火,麦秸不好,烟太多太烟眼。还是豆秸好,烟小,弄不好还能捡到个把爆出的豆粒。

地结冰啦,洋镐一刨一个白点,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喽。家里的柴伙少,生产队场里的麦穰垛多。咱到队里去烤火,大表哥说,白刃很兴奋,尾巴样的跟着他。

六八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水缸瓦盆夜里都能被冻裂。派性闹得邪性,打了又打,先是用棍,后来用枪,在后来连小炮都用上。有什么办法,背后都有雄厚的支持,谁弄不了几支枪?

白刃爸自认为是革命派,白刃爸自己为伟大领袖为革命路线死了不害怕,他害怕独子被连累。

逃跑到省城前一夜,千叮咛万嘱咐让儿子到乡下避避。光是避吗,爸爸逃走没了工资,白刃只好和二表哥二拐子干起重活。

早上,天才见亮。白刃和二表哥拉着平车出了门。

正是:地旷天倍寒,人稀风更冽。

风打着踅,狼一样呜呜的叫着。地上铺层白霜,布底鞋走在上边,咔嗒咔嗒的响,好像碎碎的马蹄声。白刃坐在平车上,两手抄在袖子里拱了又拱,袄袖太细,再拱手脖子还是在外边。真冷,脚冻得像猫咬,脖子缩了再缩,恨不得缩进肩胛骨里去。冻极啦,百忍蹭了把清水鼻涕,跳下车跟着小跑。

不是说好今天我拉你,明天你拉我吗?二表哥问。

白刃哈哈的喷着白气:冷!我现在就想拉你。

这天,白刃俩人往砖厂拉了十车土。

那土一刨一个白点,铁锨敛土当啷啷的响。晚上回到家,手面子火不溜球的疼,净是皴裂的血口子,手心也是血泡摞血泡。就这样,一个月白刃也挣了二三十块钱,当然出力大的二表哥多分给了白刃。

这让白刃多年后,仍心存感激,想到当年的兄弟情义,暖丝丝的。

白刃最爱姥爷家的东洋刀,每次去姥娘家,他都要扛着东洋刀到处转。扛着它,白刃感到特提气、有精神,很有点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感觉。

东洋刀哪来的?

多次问以后,最疼他的小姨,笑着给他说:您姥爷不是当过甲长吗,是派的!就是家里有点地的,不干也得干,游击队来了好给筹饭。有个小头头,酒喝得高兴,攀问您姥爷亲戚里道的,提起马蔡庄。他晃晃悠悠抽出把刀,说刀就是日本人从庄里回撤时,他从高粱棵打埋伏得的。刀刃上的口子,就是砍在日本人的钢盔上蹦的。酒高了,扒脖子搂腰的就送给您姥爷啦。听说,那人后来叫日本人逮住把皮剥了。您姥爷以前可把东洋刀当个宝。

秀芝转眼过了十六岁,出落得人有人样有样,身子苗苗条条,粉里带红的脸水凌凌的。要不是佟清河每天值班打更的护着,鱼早就让猫叼去了。可他千防万防,却没料到大天白日的,竟然叫狗糟蹋了。

自己还没捞着沾边的小婆,被佟清礼大白天压在身下,丢人是小,脸面事大。从泉口回来,他憋得喘不过气来,要不是众人拼命劝,命他是不想要了。

靠在椅子背上,他思谋半天:和佟清礼只能斗智不斗力!

快天黑时,他总算想起条办法。前几年,日本人大五更血洗了马蔡庄,连老秀才娶了三个老婆才生下的独子也没留下。日本人回撤时路过这,佟清礼为什么请他们?

他连着几天在庄里抖威风,听说游击队要来,他为什么躲出去好几天?这里有鬼?

这晚,王清和与密友叽叽咕咕半夜。分手时,佟清河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思。

姥爷家的院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的,白刃搞不清。东洋刀从什么时候没有的,白刃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没见过。白刃问急了,姥爷囔囔的说,扔烊口里去了。过去为了积攒农家肥,庄户人家,都在院子里里灶房不远的地方挖个池子,里面倒得是猪牛羊粪、洗菜水、刷锅水、生菜叶,有时拍沤的不好,还往里倒些尿壶里的夜降水。烊口的黄稠的水面泛着气泡,离它几步远就得捏鼻子。白刃围着烊口转了几圈,就是下不了手。东洋刀吔,从此没了踪影。

那天清早从生产队的大屋里抱着棉被,撇啦着腿回家,佟有财心里怎么都平静不下来。被子里浆糊样的东西,男女媾和的梦,搅弄的他几天不能安生,快二十的人啦。是该找媳妇啦。可是家里这个成份,谁家的闺女愿嫁给他。庄里,家庭成份不好的老光棍,多了去啦。别看自己长的不错,平时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哪个见他不躲瘟神似的,连句话的交往都没有。

想到说话,佟有财心里一动:柳玉莲!对,梦里的就是她!

找她,好像是神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平时,她对自己说话多贴心,见到不平总是护着自己。多下些功夫,就是块石头也有暖热的时候。

姥爷从姥娘死后话就很少,即使说话,也是简单的几个字。白刃曾经认为姥爷又土又笨又胆小。

姥爷笨吗?他精着咧。那个年头,在庄上他是孤门独户的,是独姓,容易吗?他死后,留下几十口子孙男娣女,他能笨吗。从几个闺女出嫁的布局,就能看出他老人家的深谋远虑。

那天在皇姑墓边,佟清礼正在云里雾里的兴头上。突然被人抛到空中,待到看清眉眼倒竖的佟清河,又要踢打时,他忙的一溜打滚,落进了离泉口不远的汪里。这汪不大,是村民浇菜地用的,汩汩的泉水流进汪里又涌出,攒弄的汪水也有几人深。

佟清礼被人好不容易捞出来,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他除了腰疼腚疼,就是想着秀芝的美色,就是想如何报复佟清河。

大丈夫有仇不报,焉能为人?唵,何况还有个秀芝!

如果佟清礼不是和几个把兄弟喝大了酒,十来天后也未必知道 秀芝的事。

那天,佟清礼的腰腿伤差不多都好了,几个朋友要为他去晦气,酒就喝大了。

酒喝得直眉瞪眼的,女人就成了下酒的菜。东王庄的头号二红砖叫老母猪的,*着蹭亮的肥头,挤眉齉眼说:庄上除了您媳妇俊,佟清河家也有朵花。

佟清礼哼哧着鼻子,还不是我挠过的青菜园,拱过的白芋地。老子还真好她这一口,过几天娶过来。

你娶?黄瓜菜?要凉了!就好调喽事的老三嚷嚷着:佟清河这几天正筹备唻,说是要收为二房。虽说是喝了你的刷锅水,可那*娘们俊呀!

佟清礼一下站了起来,血直往头上涌。

腰里绑着扁担横行的人,碰着人,他准得嫌路窄、嫌别人不长眼。

他狼一样的打踅,再打踅。终于,拿定了主意。哼哼冷笑几声,我先走!不等别人搭话,对手下喊:备马!

那天,他去的刘圩子。有名的贼窝,螃蟹、鲶鱼、独眼龙,天罡、地煞、黑旋风,还有他的贴心窝子的老鹞子都在这。

住了三天他才回来,进门就一身酒气,两个眼窝发青。

也就是佟清礼出门的第二天吧,佟清河赶集回来,秫秫地里窜出几个人,枪头子点的他头啪啪响,蒙上眼拉走了。

土匪要的价不低,佟清河老婆卖了百十亩地才把他赎回来。不过,人是死的。

佟有财开始琢磨起怎么讨柳玉莲的欢心、靠近她、得到她的手段、步骤。

佟有财的手段比较原始。说它原始是自从人类有了情欲后,这手段一直在用。也许有人会问,这样原始,女人们就不知道吗?

肯定知道!不过佟有财所用的原始手段,就像巨大的物质,即使急刹车,它的惯性仍能滑行相当距离,那时生米大多已煮成熟饭了。何况自古以来撩妹的手段不断更新,虽然换汤不换药,女子虽然有防范之心,但往往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佟有财所用手段的不过是:搭讪,说话,逗笑,夸奖,赠物,卖弄,蹭肩,抠手心。

佟有财所使用的手段,虽然简单,但运用起来并不容易。它的要诣:是要把握分寸,不温不火!也就是就是减之一分则太瘦,增之一分则太肥;涂硃则太赤,抹粉则太白。

佟有财有才,他把握的很好。

才进入十七岁的她入了毂,眉眼间再看佟有财已是一江春水,说话也变得低声细语,走路虽然腰肢轻弹,但已没了以往的野性。

现在,佟有财不仅能和她偶遇长谈,有时也能短时约会。

柳玉莲家坐落在村东头,再往东便是一块块砂礓子地和采石坑。

砂礓地不长庄稼,队里偶尔种些白芋。产量不高,可那白芋可好吃呢,干面干面的,栗子瓣似的。砂礓地凹凸不平,像是没理好发的斑秃头。好在东南角有个大水汪,汪里的水清清亮亮,可浇菜园,也能洗洗衣服,繁星四布的采石坑里大多时候盈满了水,让柳玉莲家有了水乡的味道。

柳玉莲家里有前后两道院子。前院有半个篮球场大,六间石头墙麦秸苫顶、屋檐边压青瓦的大堂屋,院东墙一漫坡的灶屋子。灶屋子不大,一座带风箱的锅台就占了大半,要想烙煎饼,鏊子都得趁晴天支在露天地里。

玉莲娘一大清早,就推磨。泡湿的红芋干里加点黄豆、小麦,乳黄色的浆糊子顺着淌。娘是烙煎饼的高手,十七岁的柳玉莲这门本事更是青出于蓝。烙出的煎饼焦脆乳黄,离多远就闻得到香味。。

堂屋大,院子也大,光西墙的那块地也得比后园大。西墙根长了几棵樗桃子树,遮天蔽日的,绿叶里间杂着鲜红鲜红的樗桃子。那东西好看可不好吃唉,没味还净耔。院墙上爬满眉豆秧,一嘟喽一嘟喽的白的、粉的、紫的眉豆花引得花蝴蝶、蜂子打踅的飞,不时的有几个大肚子蚰子在上边吱吱歪歪的拼命叫。

佟有财扒着碎石垒的人把高的西墙,他不敢爬,一爬那墙就会哗啦啦的掉响石。柳玉莲是会看到他,柳玉莲的爹娘也不是吃素的。

佟有财搬了几块石头摞在一起,手扶着墙,惦着脚尖往里瞅。煎饼的香味一阵阵飘来,引得他不住的咽口水,从早上起来,他还滴水没进唻。

想了一阵,为了引起柳玉莲的注意,佟有财捏着鼻子学起了公鸡打鸣。喔喔一叫引起了满院子打野的鸡的都斜起了眼,母鸡倒也罢,观察后,继续低头觅食。公鸡则不行,喉咙里咕咕威胁着,用翅膀摩擦着利爪巡视领地,决不能让外来者玷污它的妻妾。

鸡们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柳玉莲,看到掩映在眉豆花后边的佟有财俊俏的脸,辗然一笑。麻利的拿起沓煎饼,轻手轻脚的走到西墙,煎饼递到佟有财手里后,又是抿嘴一笑。一时间,佟有财像是痴呆了,浑身麻软,煎饼放在墙上就想去握柳玉莲的纤手。

柳玉莲慌忙将手收回来,用食指往堂屋里一指,然后又竖起食指在唇前,摆手让他快走。

佟有财有些不甘心,他咽下口水,尽量压低声音:晚上老地方见。看到柳玉莲红着脸点点头,他才怏怏的离去。

窑花子什么时候来的,一年多没见,长成大人啦,等卸完车,傍晚我带你去玩!

乍一见到白刃,柳玉莲眉眼带笑,大声大气的吆喝着。白刃赶快拿起把铁锨上去帮忙。这一平车(两轮人拉车,徐州叫平车)炉灰得来的可不容易,它要从矿工家属宿舍多少家乞讨似的才能收集到。这东西能改良土壤的粘接性,没熟人还真没地方拉。当时这东西一平车能记五十多个工分!

柳玉莲性格一点都没改,说话还是那样火辣辣的,脸上不带笑的时候不多,待人热情又热心。都是十七岁的大闺女啦,一高兴还是小时那样,银铃样的笑声一串串的,很是诱人。

卸完车,她拉着白刃一脸灰都没洗的跑到了庄西。

庄西是生产队的打麦场,麦穰垛边有几间貶窄的看场屋子。

佟有财!佟有财!你还不出来,干什么去了?她两只大眼睛叽里咕噜转着,扯着嗓子冲一间场屋子喊。

哦,原来,地主小婆和她儿子搬到这里住了。

没过多久,也就是几十块银洋的价,秀芝光明堂皇的成了佟清礼的二老婆。

秀芝恨吗?刚开始的确是恨。日子过得好好的,转眼变得稀巴烂,只有不是个憨子,谁都能猜出来佟清河死在谁手里。

男人是擀面杖,女人是和好的面。纳为二房的当晚,佟清河醉是醉了,在床上煞是好手段,长枪大马的把秀芝几次挑上云端。

这可不是皇姑墓边,那次秀芝吓得浑身抽筋,闭着的双眼被阳光映的一片血红,流出的泪水呛得她喘不过气,撕裂的疼痛让她几次昏迷。那时,男女之事对她而言是进地狱。

此番不同,第二天清早,秀芝看人虽然还有些羞涩,看去佟清礼的眼神已是满满的温柔。

佟清礼虽然在地方上是一霸,能称的上一霸,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钱来得不明不白,花起来也去的如流水。外边的朋友相处,不要说了,不少是过命的交情。百日夫妻一做,待知道秀芝怀了孩子,宠爱更是增了几分。要知道,三十多岁的他,至今漆下无子!

让秀芝透骨爱的,是佟清礼亲自去邳县,寻找过她的爹娘,说是接过来一起享福。可惜的是,秀芝父母的坟上的草都半人多高了,妹妹更不知流落到了那里。

就为这,秀芝几番泪洒枕席。既有对亲人的怀念,更多的是对佟清礼的感激。世事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也正是这番感激,让她接受了佟清礼临终所托,千难万难没有改嫁,守着佟清礼唯一的骨血,在泪水和黄连浸泡下,连蝼蚁都不如的过了一生。

七零年吧,白刃在校学工、学农、学军,忙的都不知自己姓什么了。这天学工下井(去煤矿掘进头、采煤面)结束,刚想在家好好的歇几天。母亲却叫他去给外姥爷送点好吃的去。这时的矿区生活极为叫人羡慕,酒肉油粮豆制品,虽说凭票供应,物质生活别说是农村,就连市区的各行各业都羡慕。

外姥爷家没大变化,一如既往的脏乱差。

老天像是床尿湿的褥子,软不啦塌的直压在屋脊上。

锅屋里的烟打着滚不愿出去。从门上坎挤出去的几缕烟,也很快又坠在地上,老母猪觅食似的在土地上打滚。

下傍晚我带你去玩!刚进村里就碰到了柳玉莲,已是很有大姑娘风韵的她对白刃说。

有财!有财!你还不出来,干什么去了?

白刃跟柳玉莲才到庄西生产队的打麦场边,柳玉莲两只凤眼眺望着,扯着嗓子冲一间场屋喊。

一个眉清目秀的大小伙子推门走出来,羞羞瑟瑟的小声问:你有事?虽说是粗布旧衣,倒也标致的像根白腊杆。女大十八变,男的二十变也有哈。

佟有财的娘也跟了出来,脸上明显带着讨好的笑。

柳玉莲斜了她一眼:佟有财,走!该排练去啦。

佟有财笑笑,小狗一样听话的跟在后边。

你怎么不说话?柳玉莲问。

佟有财歪着头看着柳玉莲笑,我才学会一首笛子独奏曲,《扬鞭催马运粮忙》,想吹给你先听听。

柳玉莲吃吃笑的弯了腰,又不是大闺女,吹就吹呗!

佟有财从怀里掏出根竹笛,用腮压压笛膜,伸出舌头舔舔笛孔,按音阶试了下,穿云裂石的吹起来。他吹的的确不孬,几十年过去了,那连小鸟都听得如痴如醉的笛声,还在白刃梦里萦绕。

不过,这天叫白刃不愉快的是柳玉莲看佟有财的眼神。

两人的眼睛不往一起碰吧,都偷偷的往一起凑,凑到一起吧,又像受惊的兔子马上逃开。从他们见了面,白刃就觉得柳玉莲远了。她可从来没这样看过自己…

嗷,高粱棵! 白刃还有印象。小时候,跟娘回姥娘家,高粱棵无边无际的,间杂条路,羊肠样。人走在高粱棵里,眼里都是绿绿的,仰起脸能看见花花打打的太阳,风吹来满耳都是呼呼啦啦的叶子声。娘每次从那走,都很害怕,紧拉着白刃的手,大步小步的往前赶。白刃累了,哼哼唧唧的要哭,娘附在他耳边低低的说,好孩子,快走,这里有狼。娘鬓上的头发弄得白刃耳眼子痒痒的,白刃可顾不上笑。他怕狼,撩开小腿,不用娘拉,涨红着脸拼命往前剌!

佟清礼是刚解放就被枪毙的。他,不仅欺压的人太多。关键是马蔡庄鬼子屠庄案,铁打实据的是日本人的翻译的证词。

佟清河不愧足智多谋,他死前的布局,起到了作用。他的密友当时欲送出去的证据,解放后都被端了出来。政府稍一调查,马蔡庄血案立时水落石出:汉奸、通匪、上百条人命……

在被抓走的前一夜, 佟清礼自知在劫难逃。一夜他都抱着秀芝的纤腰,两只手不住的摩挲,自己的泪水一次次湿透秀芝的衣襟。

他留下的最后嘱咐:生下孩子,别问男女,叫(他或她)喊大婆娘,喊你婶子,让她把孩子养大。她在我家享得福多,养孩子她该着的。你还年轻,这两年吃苦受累的,你不欠我的,你改嫁吧!

秀芝没说什么,泪眼迷离,低着头。然后抱着孩子,看被五花大绑的佟清礼远去。

那孩子就是佟有财!

这次白刃没在皇姑墓庄住几天,马上要返校闹革命去了,撒惯野的小马一旦上了笼头,就不会自由自在了。

让白刃没料到的是,也就是这几天,他竟当起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风吹花影动,疑是玉人来里的红娘。

佟有财进了宣传队。他会拉会弹还会唱。别看成分不咋的,倒是大队革委会的红人。大队靠着他,样板戏在公社拿过奖唻。样板戏红,唱戏的也红。本就俊俏的佟有财成了大闺女们梦中的情人。

情人归梦中情人,墙上画饼不能充饥。他成份那么高,拌拌嘴调调情可以,真谈对象大闺女们可不敢轻轻易易。

那天因为从新工区到姥爷家有些累,加上白刃本身就是校宣传队的,也算的上内行,看了几个节目实在提不起劲,呵欠连天起,早早的回姥爷家入梦乡去啦。他走的时候,喊了柳玉莲几声,可她正看佟有财演出入迷,哪里肯走?也就是那天晚上她出了事。

柳玉莲是大半夜进的家。刚进院子门,就见堂屋昏黄的灯下,爹正在吸着旱烟袋。看到柳玉莲头发蓬乱,两颊发红,身上还沾着枯草,脸立马就变黑了。他狠狠的盯了柳玉莲一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等她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爹又恨恨的追了一眼,这时他眼里的愤怒能蹦出火星子。

第二天过了晌午,爹带着浑身酒气进了屋,什么也不说。挥挥手让在家的大哥二哥把院子的大门顶上,气呼呼的往堂屋的椅子上一坐,点起烟袋嗤嗤拉拉大口吸气来。

站在锅屋门口的柳玉莲脸色吓得发青,自己作的病自己知道。本以为能瞒过去,看样子纸里是包不住火了。都怪佟有财个狗日的,心急火燎的把自己往草棵里拽,就拍别人看不见。

也怪自己为什么没把持住。手虽撑持了几下,可嘴唇已被他的口含上,禁不住的头发晕、身发软,心里犯迷糊,不知喊、不知跑,见他一跪倒,不由得把他的头揽到怀里,由他恣意摆弄。

过来!爹大喝一声,惊破了柳玉莲的迷迷瞪瞪。

柳玉莲走一步退三步,一步迈不了四指的哆哆嗦嗦挪到爹跟前。

爹一跳多高,没等柳玉莲站稳,就狠狠的一个巴掌打了过来。直打得柳玉莲捂着脸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这是柳玉莲起小到大没挨过的打呀。

她没敢哭,趁着两个哥哥架住爹的两只手,柳玉莲忙跪了下去,蚊呐样低低噎语:我错了,只要爹能出气,您多打几下吧。

爹额上的青筋突突跳了一阵,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喃喃的说:昨晚你们*好事,传了大半个庄了。你和谁好不行,怎么偏偏看上个被枪毙的恶霸地主的崽子?你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怎么做人?我连*了你的心都有。

在娘哭鼻子抹泪的哀求下,也禁不住两个哥哥的劝解,爹没再打。只是把柳玉莲关在自己屋里,用把大号锁锁住了门。平时总是栓住的大黄狗,也放了出来。

柳玉莲家的堂屋是鲁南一带常见的建筑,尺把厚的青石垒到顶,丈多高的墙上,只留下几个插着枣木棍的小窗口,平时留着透气透光,窗口又高又小连个猫也爬不进来。

爹知道佟有财这小子太鬼,让两个哥轮流看着家。

见柳玉莲还能听安排,爹怒气稍消了些。对在家的几个人说,佟有财太坏…

听着爹的盘算,柳玉莲正是柔肠百结,心肝俱裂,在黑皴皴的石屋子里,对着斗大的窗口射进来的光,只有幽幽的哭。

白刃在姥爷家和几个表哥愉快的过了三天,挨傍黑他就打算回家上课去。

佟有财潸潸的走近院子,拉起白刃的手就往皇姑墓那边走,再问,他也不说什么,弄得白刃一头的雾水。到了皇姑墓的东边,那里草高林密,很少见人。

好兄弟!说着佟有财双手抱胸作揖。没等白刃反映过来就跪了下去:兄弟,你得救救我!

看到白刃一脸诧异,佟有财就不再兜圈子:玉莲被她爹锁在屋里了,院子里有狗,还有她哥看着。我趴在院墙看了几次,都没机会见。你能给我送封信给她吧!说着拿出折叠好的信。

白刃从小就有点侠肝义胆,这点小事,何况还和玉莲姐有关。

白刃接过信径直去了柳玉莲家。柳大爷平时慈眉善目的,很喜欢洋气的白刃,几个哥哥对他一直很亲热。还好,今下午只有二哥在家,这是个性格粗豪的汉子。

进了门喝茶拉呱,白刃故意放大声,提示柳玉莲他来了。会大了,尿孚泡涨得慌,自然的去小解,白刃趁机会将纸条从窗口扔进了关柳玉莲的屋。

白刃回家后,忙着学校的事,没再多想柳玉莲的故事如何发展。

一个星期后大表哥来看四姑,也就是白刃的母亲。

闲谈中告诉白刃:柳玉莲和佟有财跑了,就是你回家的那夜跑的。佟有财这小子鬼点子真多,深夜他用掺酒的馍馍夹肉醉倒了大黄狗,架梯子爬进院子,撬开了窗口插的枣木棍,让柳玉莲从斗大的窗口爬了出来。可笑的是,柳大爷他们一家,觉着柳玉莲睡着了,直到傍晚送饭才知道人跑了。跑了那么长时间,人到哪里找。这事啊恼的柳大爷大病一场,至今还不能下床。

白刃听得直眉瞪眼,嘴张了几次也没敢说出送信的事。

佟清礼的正妻,无儿无女的,虽然小婆生的儿子管她叫娘,可隔皮差皮,有什么用。本来就不愿守寡,更何况对方是贾汪煤矿窑花子里的能人,八级工咧,煤矿里最挣钱的人。

挣钱不挣钱,先混个肚子圆,何况自己年届三十,残花败柳的,再不找个出处,下半辈子就要撂进烊口坑里了。

她是笑着改嫁的。

此后白刃参加了工作,成了当时人人羡慕的煤矿工人。工作地点换了几次,都是离姥娘庄很远的地方,皇姑墓、不老河渐渐离他远了。

一次休班回家,大表哥来新工区(矿工家属宿舍)办事。老规矩,中午势必到四姑娘家吃饭。娘家来人,又是娘家侄子,白刃的母亲特别高兴,菜肴办得很丰盛。酒饭间面红耳热,大表哥不由得的谈起庄上发生的一些稀奇事。

在说完庄里改为村,分田到户,能倒腾的人成了万元户后。大表哥深饮了一杯,鼓囊着腮帮子消化掉嘴里的大块肉以后,挤吧着眼,故作神秘的说:还有一件稀奇事,佟有财回来了,这两年他发大了。

原来,分田到户、包产到户的政策推广以后,跑出去十几年的佟有财领着老婆孩子回了庄。

今日非他日,佟有财身穿那个时代还很少见的西服上衣,胡乱扎条鲜红的领带。柳玉莲则是衣裳光鲜,扭呀扭的穿双高跟鞋,领着两个快十岁的孩子,招招摇摇的进了庄。两口子先是借生产队闲置的小北屋栖身,连摆了十几桌大席,庄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被请到了。好家伙,那架势大有我胡汉三又回来的气势。

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钱,买了辆汽车跑运输。气吹的一样,几年间添了十几辆车,成立了运输公司。现在,连土改时被分掉的四合院全买下了,门楼子也重新进行了改造。庄里的老人都说,房子造的比他那死爹佟清礼得势的时候还板正。白刃忍不住问,佟有财的娘怎么样了,跟着享福喽。

享什么屁福!住在大门洞里,说是她身上有味,饭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的。这女人命苦呦,从年轻时守寡,偏偏养出个畜牲。佟有财倒好,他那个改嫁给下窑的大娘,他提着礼上门看了多次。那女人的男人据说当了副矿长,生的几个孩子也都是些有权有势的小头头。

大表哥说完,把酒杯往桌子上狠狠一墩,墩裂的酒杯连手都扎出了血。

大婆改嫁在别人只是看看哈哈笑,真正苦了的是秀芝。那么小的孩子,肉嘟嘟、粉嫩嫩,高鼻大项的,没有了爹又怎能再没有了娘?留下吧,先别说年轻女子独自养孩子的难,光大地主带霸的帽子叫她怎么承受?

不知是佟清礼床笫间的夫妻情,还是孩子在她怀里又哭又笑的泪水剜了她的心头肉。秀芝竟然不离不弃,更没找过第二个男人,在五类分子重帽子下,泪水熬盐吃带大了佟有财。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倒了一九九六年,九十多岁的姥爷终于寿终正寝。他的葬礼办得很风光,殇席摆了上百桌,全庄老小赶大集似的都来了。

白刃再忙,姥爷的出殡他不能不参加。

送他的小车才到庄口,他就下了车,乡里乡亲的眼生半不熟的,拍万一有个招呼不到,叫人骂烧包。

走到生产队的原址,白刃不由住了脚,咦!好派头!白墙青瓦,飞檐兽脊,朱红漆的大门,中间的大门,能容下汽车进入。大门两边,雄赳赳立着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这处房屋和周围住家相比格格不入,真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白刃隐隐觉得这是暴富的佟有财的家,心里很不舒服,想快走几步以免撞见他。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白刃要跨过大门时,一个胖胖的身影闪了出来:呦!这不是白刃兄弟吗?当官了,不认穷弟兄们啦!

西装革履的佟有财几步跨出大门,把砖头大的大哥大交给右手,紧走几步,用肥厚柔软的大手握着白刃瘦削的手,上下左右的摇晃,极尽亲热。

佟有财大变样了,大背头向后拢着,头发梳的倍亮,露出宽大的伟人额头,脸早已发福的圆如柿饼,泛着一层油光。

咱哥们一会再谈,你先去奔丧吧。过一会我也去。诺!这是我的名片。佟有财晃了晃大哥大:以后好联系!

白刃瞟了眼名片。这是当时富豪时髦的镀金的名片,上面赫然写着市政协委员、皇姑煤业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佟有财几个字则采用阴刻涂红,摸在手里就有凹凸感。

噢!发财,发财,恭喜发财!白刃抱拳一拱。咦!嫂子在哪?

那个懒娘们,还在床上唻。不怕兄弟你笑话,她是太阳不晒糊腚不起床。说着不经意的撇嘴斜眼,一脸的不屑。

姥爷的葬礼结束后已是下午四点多,单位来接白刃的小车早早在庄口等着。白刃刚说要回单位,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佟有财不愿意了:怎么看不起穷兄弟?连顿饭都不能吃?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小时后一块捏尿窝窝的情意,你也不能走?你嫂子忙活半天了,你忍心?

里不是外不是,就在白刃为难时,大表哥出来打圆场:有财有这份心意,咋说还有玉莲在等,你就晚走一会吧。趁别人寒暄不注意的空,大表哥附在白刃耳边悄悄的说:这小子眼里有水,他是看你当矿长对他有用。

进了佟有财家的堂屋,白刃长吸了一口气,屋里一色的红木家具,不由得讪讪的说:乖乖,这套红木得多少钱呀?

不多,当时买也就十几万。买这玩意化算,年年增值,过几年卖了,还不得挣它几十万。佟有财咪咪笑着说。

窑花子!大兄弟!这几年你可想死我了。柳玉莲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原先的莲子脸,因两个下颏多长了块肉,显得像个倒放的水蜜桃,脸上虽然明显有了眼泡,皮肤比以前白润多了,加上一身华贵的裙衫,活脱脱的一个富婆。

想我干嘛,有个穷窑花子。你不是有财哥日夜相陪吗?白刃调侃说。

柳玉莲狠狠斜了佟有财一眼:男人有钱就变坏!他呀放着自己家的地不种,专去找外边的笸箩蒿子。说到这里,眼圈竟有些泛红。

好啦,好啦!快去催上菜,别怠慢了客人。佟有财恐怕她越说越下道,赶忙错开了话题。

菜名义上是柳玉莲做的,实际上是从有名的大酒店专请的大厨师。菜很是齐整,味道也很不错,看样佟有财这几年在吃上很有研究。

往桌上传菜的是一个风姿曼妙的少女,看样子有二十岁吧,说话嗲声嗲气的,看人眉飞色舞,举手投足对男人很有*伤力。

酒至半酣,白刃才搞清这少女竟然是柳玉莲大哥的闺女。令他诧异的是,柳玉莲对她始终很冷淡,而佟有财眼里话里却有莫名的暧昧。

柳玉莲从那晚去看宣传队的演出,没经受住佟有财的诱惑,半推半就的偷吃了禁果,让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少妇。爹对她的惩罚是预料中的,在回家的路上、在撵转难眠的初夜,她想到爹会把她吊起来打。这样的事,爹不是没做过,几个哥哥哪个没被性格暴躁的爹吊打过。爹是队长呵,是整个庄里最有头有脸的人,自己做的丑事一旦传出去,他还怎么见人。全庄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他。

从和佟有财在草棵里那个,在昏厥般的极度兴奋和颤栗中醒来,发现有人窥视,她的心里就塞进了冰渣子。要不是佟有财跪地哀求,左左右右打自己的耳光,赌天咒日的发誓,甜言蜜语的劝导,那夜她就投进了不老河,免得让自己的家人丢人现眼。

可她不能死,她舍不得有财,更怕自己跳河把佟有财逼进死路。爹打她、关她,柳玉莲都无怨无悔,唯一放不下的是对佟有财的牵挂。

柳玉莲知道爹的手段,也知道爹火药样的个性,光棍眼里怎么能掺进砂子?佟有财是在庄里蹲不住了,。

就在柳玉莲泪水洗面,愁肠百结,热鏊子上的蚂蚁似的,院里传来白刃的声音,她的心顿时松泛起来。白刃不会白来,一定是佟有财求了他。求他又有什么用呢?一个黄毛没退的小小子,能劝动*心已定的爹。

听着白刃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二哥胡扯,柳玉莲急得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直到二哥去小解,白刃从南窗口扔进一个纸团,柳玉莲提着的心才落了地,这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送来的救命符呵。

和佟有财溜出庄后,柳玉莲花花的泪水湿透了衣襟。尽管佟有财一直低声喝斥着快走,拉着她的手跑的曲离绊珂的,她还是一步三回头。

再往前走,再也难见生她养她、爱她疼她的爹娘。要是回头,再也难见有情有义的郎,庄里已再无佟有财的存身之地。

去留两难,最后柳玉莲还是选择了佟有财。

佟有财也没叫她失望,再苦再难,男子汉总是顶梁柱!在东北的几年,他们攒下了第一桶金,也生育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时,夫妻恩爱苦也甜啊。

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回到家乡,而且是锦衣荣归。后来的日子,柳玉莲也没想到,她的命运比婆婆秀芝还离奇,生活就像坐上了过山车,将她托举到云端过,更是把她沉入深渊过。

白刃从姥爷的出殡以后,和佟有财在业务上有过几次交集,生意做得中规中距,没叫他赚太大的便宜,也没让他吃亏。只是白刃见他每次来矿上,总是带着妻侄女,觉着不正常。眼见得这女孩衣服挂金饰玉,衣服越来越华贵,称呼从秘书升级为副总经理。

想着柳玉莲,一次饭后白刃话里藏刀的说了佟有财一次:柳总好靓好年轻吆,比佟董的大小子和二丫头都大不了几岁吧!

不知是白刃那次的调侃太重,还是佟有财觉着白刃太死板,做生意油水太少,总之,从那很少来往了。

后来听说佟有财在浦东买了栋别墅。

又听说,妻侄女给佟有财生了个儿子。听到这消息,白刃心里直想笑:佟有财怎么下得去的手,妻侄女的儿子,以后见了佟有财已结婚生子的儿女,怎么称呼?

没过多久,也就是九七年底吧,佟有财独资的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独眼井在煤矿行业就是严重违规,何况为了掘金,佟有财还超量生产。结果落了个罚没资产,判三缓二。

白刃早知道佟有财不是好作,乍富之人总觉自己是天之骄子,一身铜臭,无法无天!岂不知,人在做,天在看,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只是可惜了柳玉莲,当年那么好的姑娘,落了个晚景凄凉。

一次在市里,已退休的白刃见到了老态龙钟的柳玉莲,没说的,请她吃饭。

饭桌上,柳玉莲眼泪婆娑:当年,你要是没给我送那封信多好啊,你算是我的红娘。唉,我也算想透了,前一蹦子,去南海普陀山上香,算了一卦,大师赠给我几句:夫妇是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 儿女原宿债,讨债还债,有债方来。有财的娘一辈子除了吃苦,在她儿大富大贵的时候,该受罪还不是照样受罪!

白刃一脸的尴尬,只有揉着鼻子咳咳的干笑。

传说佟有财和妻侄女到上海去了,白刃终没好意思问。

不久前,白刃再回故地,没来由的伤感:白云苍狗,光阴过隙。

哦,让白刃童年充满愉悦、遐想的,灵异的皇姑墓早已没了踪影,被铲平的原来墓地上,已拔起栋栋农村常见的楼房。

皇姑墓边的泉眼,因多年采煤破坏了含水层,只有恹恹的水勉强流出,全没了当年泉水汩汩,溪水叮咚,碧水湍湍,水花绵绵,两岸夹翠的景象。

庄北的青纱帐、让人既害怕又刺激的野狼、土匪不见了踪影,代之而拔起的是幢幢高大的厂房。

这里已经不再是美丽的乡村,而是享尽现代繁华的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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