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一本特别有意思的书,日本作者新井一二三的《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他出生在一个鼓励青少年外出看世界的时代,当时的杂志和文化潮流都宣扬“是日,启程。”还专门为青少年设置了旅行的新干线全国联程票。
在这样的背景下,新井从十四岁开始搭上长途火车在日本旅行;因为对中国文化感兴趣开始学习中文,在80年代一个女生背井离乡来到北京,游遍中国;进入欧洲迷宫,分析中欧文化和因战争造成的流浪者心态和回不去的故乡;她去过南热带的古巴,越南,移民加拿大;辗转到香港工作,为两岸三地的报刊写文章,从挂号信的时代写到互联网时代,在她心中,旅行就是幸福和自由的象征。只要还有一张机票和食宿的费用,就不能停止出发。
旅行,不只关乎金钱,更在乎心灵自由。最有意思的是,她成了家有了宝宝之后,依然带着宝宝和家人旅行,虽然孩子会生病,遇到突发状况,可能会延长行程,都抵挡不住旅行的诱惑。她的人生独立从旅行开始,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是人格独立的象征。通过旅行和写作,过上了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并和同为美食家加作家的老公结婚,志同道合,伉俪情深。
她的书会在细微处描绘旅途中的文化和群体心理,有很多很有意思的细节。
第一站是竹子窗帘面条的中国
留学时的北京(80年代)第一印象好比冷淡的帅哥。不过当时北京也确实有好多帅哥,至少比东京多三倍。一来北方人个子高,皮肤白。二来外国人有异国情调。最重要的因素是北京当年没有胖子,大家都苗条瘦高得跟时装模特儿一般。在北京一年,印象最深的一群摇滚青年,他们自称“80年代的现代派”。还有后来的面条之路,35天时间走完神州大西北。穆斯林的美味,新疆的水果哈密瓜,炒面,兰州的牛肉拉面和新疆拉条子,成都的麻婆豆腐和担担面,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人直流口水。
北国之行——加拿大的“无处正中”
英文中有个俗语说“无处正中”(in the middle of nowhere)。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最后一句“我从无处正中一直向绿呼喊”就是直接翻译那英语俗语来用的。用来比喻主人公在森林里迷失的心理状态。在广大地球上,确实有些地方的地理位置,只能用无处正中来形容,比如加拿大。生活在地小人多的岛国如日本,即使开车进入无人住的山区,再开十分钟就会看见村庄,至少有广告牌,电线等人类生存的证据,不远处有人居住就等于感觉安全了。每次在加拿大飞机着陆,我都觉得天空有点太大了,周围没有多少高楼大厦,人口密度很低,很稀。加拿大的公路,就是修的平平坦坦干干净净的高速公路,全然没有人类生存的迹象。
地大人少,就是加拿大。一位本地的女性主义小说家曾写道:加拿大文学的本质在于survival(生存,幸存)。加拿大的祖先从欧洲老远来北美洲开拓新世界的时候,他们所面对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在北国严厉的气候里维持生命。从那时起,生存之艰难几乎印刻在每个加拿大的遗传基因上,想忘也忘不掉,因而成为加拿大艺术最根本的主题。
不少加拿大人说:我不喜欢旅行,我不旅行。他们往往是从其他国家来的移民。在加拿大,日常生活中就可见浅蓝色的天空和深蓝色的湖水,难怪当地人说生活中实现了度假一般的环境,再也不必放假去外地旅行了。而作为移民,已经背井离乡一次,再离开加拿大去外地旅行,感觉上有如自己会变成断了线的风筝。有次我问他:“你幸福吗?”他说:“只有女人和猫狗才追求幸福,男人呢,只要能够满足,就可以了。”总之,去旅游一段时间,和移民去外国定居,乃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不过,曾做过移民的人,似乎对旅行不大容易寄予浪漫的期待。
中欧——流亡者拖长的青春期
冷战期间的多伦多曾有许多流亡捷克人居住,他们跟米兰昆德拉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之登场人物们一样,一九六八年,当苏联军坦克车开进捷克的时候,抱着悲伤的心情离乡背井的。事后二十年,他们的生活方式犹如超长期的旅行。因为捷克的教育水平很高,他们在流亡地也一般从事白领职业,经济上属于中产阶级,但是往往选择租赁房子而不肯置产。再说,双双逃出捷克的同胞夫妻当中,不生育后代的人也相当多。结果,实际年龄到了四十几、五十多岁,给外人的群体印象却如超龄学生,是他们把流亡当作“暂时性”生活的缘故,好比真正的生活是回到故乡以后才会再开始似的。然后发生了八九年由剧作家哈维尔领导的天鹅绒民主革命。流亡捷克人个个都好兴奋,好骄傲。很多人相隔二十年回到故乡,跟家人朋友团聚。其中不少也马上在布拉格购买了房子。他们开始过真正生活的条件终于成熟了。
可是,一时的兴奋过去了之后,他们多数人还是回到多伦多来了。究竟是为什么,大家不大愿意谈。也许是二十年的分离在他们和亲人之间造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也许是习惯了北美式生活以后,很难再适应古老欧洲的种种。也许他们发现了过去二十年在流亡地一天一天过来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生活。总而言之,拖长的青春期要告一段落了。多伦多的流亡捷克人小区开始解体。一对又一对夫妻申请提前退休而搬去加拿大乡下买土地,开始过起自给自足式的半农民生活。“这么大的土地,在欧洲是绝不可能拥有的。”曾做过会计师的米罗舒说。“既然在加拿大落地生根,应该学会欣赏冬天吧。”他太太汉纳在多伦多做了二十年的护士以后,才开始练习越野滑雪。
我忘了昆德拉怎样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结局的;不过,就现实而言,始终没有结局这回事,人生故事永远要继续下去。多伦多是移民城市,一般居民是生在国外的。背井离乡的原因,人人不一样:战争,革命,贫穷,家庭不和。无论如何,要是在家乡过得日子很幸福,谁也不会考虑移居国外。对每个人来说,不幸是偶然的,故乡山河之美才是必然的。在外国过着流亡生活的人们,个个讲到自己的家乡多么漂亮,妈妈做的菜多么好吃,故乡的人情多么浓厚温暖。
孤独的行星——越南
殖民地的环境使人疲倦。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颓废的文化也有独特的吸引力,犹如鸦片甜蜜的香味。再说,住在香港的外国人一方面老骂着殖民地社会的病态,另一方面却不愿意回本国去。当他需要休息的时候,要去度假的往往也是另一个殖民地。
香港街头犹如电影布景,繁华且轻浮。英国殖民统治最后的日子里,很多人从国外拥来东方之珠。有个当地人说:这么多人来了怕香港会沉没。那么多外国人过来定居,因为香港是英国殖民地。只要拥有西方国家的证件,长期居留易如反掌,而且在极好的经济状况下,能找到职位一般比大部分当地人高。换句话说,西方人来到香港,自动就成为华人居民的“主人”。同时,香港也有很多中国人,从深圳那边偷渡过来,作为黑户过着辛苦的日子,根本得不到人权保护。为什么?因为香港是中国被英国夺取的殖民地。
总的来说,在殖民地种族歧视是家常便饭,弱肉强食是社会常规。那么歪曲的生活环境里,两性关系也不可能对等。当年的香港男人,不分华洋,普遍认为女人是花钱买得到东西。记得有个华人男性告诉我:“在香港,卖淫吃饭的女人有七万。”不知他举的数字是否准确。总之,有很多女人愿意被钱买是事实。她们大多有黄皮肤,群体名称为取自老电影的“苏丝 黄”。
过去一百多年,西方的通俗艺术作品一贯把东方女人描写成单纯,顺从,乐于为别人牺牲的存在。当时有部越南影片叫做《三轮车夫》好像是梁朝伟主演的。我身边的外国女人,很多都提起越南。听说有个在香港教书的欧洲女人,去越南度假,包租一辆三轮车,天天坐着出去观光。骑三轮车的越南小伙子,外貌和性格都挺可爱,两人坠入爱河,决定结婚。欧洲女教师就这么留在越南不走了。当旅居香港的外国女人提起越南之际,脸上浮现出无限羡慕的表情。
为甚么羡慕跟越南人结婚的女教师?对象不过是个三轮车夫。按一般常识,“麻雀变凤凰”才令女人羡慕。但是一切倒错的殖民地,人们*也呈倒错的形式,好比跟开发中国家的体力劳动者交情是全世界最纯粹、高尚、浪漫、性感的事情。当年旅居香港的外国女性很多都看过《情人》和《印度支那》,她们对原法国殖民地越南心怀浪漫却倒错的印象。并在影片《三轮车夫》里看到梁朝伟含情脉脉的眼眸,都忍不住购买飞往越南的机票了。
西贡这城市的确有难以言喻的魅力。尤其天黑之后,西贡河的水面映照着广告牌的光线而妖艳地摇曳的时候,绝不可否认她是个世界级的美女。谁不梦想被她诱惑,把今后的日子沉溺在这座南洋城市?我被“西贡小姐”一般的场景吓了一跳,劝伊恩赶紧离开现代启示录。 然后换地方,和他进行了一场争论。我站在道德主义的立场,批判富国男人在肉体上和精神上剥削穷国女人的恶行。伊恩则主张“道德因地制宜”。他说:“在本国从不做坏事的男人到东南亚都偶尔会嫖妓,没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而且他也说:“那些女人自己若不愿意,无论你愿意出多少钱,人家理都不理你的。对男人的打击会多么大呀!”这是故意忽视妓女的经济现实,并混淆恋爱和卖淫的典型诡辩。
尽管如此,我并不觉得自己在道义上占了上风。原因很清楚。这次越南之行,从还没离开香港之前,一直有三轮车夫的影子。香港的外国女人憧憬越南三轮车夫,梦想和他坠入爱河,难道一点都没有跟伊恩一样自圆其说的嫌疑吗?
故乡的月亮——日本
中国人说“外国的月亮圆”,西方人说“隔壁的草坪绿”’日本人则说“别人的老婆美”,大概都跟惰性有关。自己国家的月亮、自己家的草坪、自己的老婆,都司空见惯,没甚么新鲜感。相比之下,别人的东西令人刮目相看,结果觉得别具一格。这么说,即使是自己国家的月亮、自己家的草坪、自己的老婆,离开许久后再见,就会显得圆、绿、美了。听说海员的夫妻关系特别圆满,恐怕就是这个道理。经过十二年的海外生活,我体会到最大教训是:人间没有西方净土。或者说:月亮在哪里都是一个样。不过,上面一切怕是赘语,说句中国老话就罢了:“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我常劝年少的朋友们趁年轻去旅游。年轻人有的是自由时间和体力,特别适合于自己背着背包长期旅行,而且确实有不少东西单枪匹马闯世界的旅人才能看到,体会到的。话是这么说,世上也有不少东西年轻人却难以接近,比如说:美酒、美食。十八岁的旅人到哪里都随便找个快餐店填饱肚子就满足,并不觉得可惜。我曾经也是那样,觉得汉堡有世界性,甚至象征自由。
味觉是经年成熟的,终于有一天,我发觉吃快餐店的汉堡等于浪费生命。有美酒、美食的生活才值得活。因为我二十二岁就逃出家门,之前在日本尝美味的机会并不多。甚至有些日产山珍海味,如河豚,刺身、鱼肝等,在海外日本餐厅才第一次吃到。三十五岁回到日本,幸亏身边有个优秀的导游,另一半曾为美食杂志编写多年,对各地食物和餐馆都颇熟悉。
在她的书中,文化和细微的人性之光闪现,旅行带着敏感的感知觉和探究这种文化的好奇,值得借鉴的是,她的旅行是在十年间。每次有个目的地地目标,然后在这个地方旅行观察,思考成文再下个目的地。如果我们有旅行世界的雄心壮志也不必着急在一口气中走完,放弃自己本身的生活。对周游世界感兴趣的姑娘们,不妨读读这本《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
文章节选自新井一二三《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