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每一部经典的阅读史,都是它的生命史。没有读者的生生不息,也就没有经典的代代相传。阅读之于生命的感发,让人与文不只是组合成“人文”这样的语词,而是人类蓬勃、浩瀚而丰沛的精神生长。
时间不会停止对作品的淘漉,因为总有一条欣赏与解读的长河在其背后波推浪涌。
经典一直与生命同行。与少年和青春相约的中小学语文课本里,选有不少经典名篇。教材的普及性赋予了作品的流传域,但同时,勿庸讳言,太多的名作亦因其课文的身份、教学的语境、教参的解构和考试的异化,陷入了解读的审美疲劳之中,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它们作为经典的本来光辉。
当下,正是统编本语文教材全国通行之时,凤凰网国学特辟“名篇新读”专栏,从中学语文教材里选择若干诗文名作,希冀以对话开启对话,以发现成全发现,以“心解”求索“新解”,还原课本选文所应有之生气。
一
不曾想过李白的身高与形貌,却无端觉得他衣袂飘飘,御风而行。他的时代并不缺少沉重,可他的诗句里却缥缈得如仙如梦。
公元701年,一个世纪之交的年份,李白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他生命的最初在哪里,直到五岁定居于四川。
青年时代的李白,曾在四川青城山上隐居多年,习武练剑,涵泳经典,吟咏诗文。山间幽居的文化厚积,令他的诗才穿过红尘万丈。然而,上天许他千年一遇的才华,注定了他一生都在出走与回归。
大约二十五岁那年,李白着一袭布袍,袖一把短剑,独立于滚滚东逝的江边。从此,一叶扁舟,载着他和明月,穿崇山,越峻岭,由三峡急流到大江平野,顺流而下,东至扬州。两年后,他到湖北安陆定居,娶妻生子。正如这条漫游的行迹一样,李白的内心亦有两条航路。一曰从政,像所有历史大人物一样建立功业;二曰修道,像所有得道成仙的道士一样求得生命的自在。
安陆那些年,李白确实也曾摧眉折腰,他热切地想要搏取功名。然而,现实并未给他机缘。他不得不再次“出发”。这一次是由南而北,从湖北至山西、山东。在从政与修道的价值博弈中,三十多岁的李白在山东曾找到过人生楷模,那就是反抗强秦之后又功成身退的鲁仲连。这个人物身上,交织着李白的两条思想航线。
李白从野入朝的机缘,降临于四十二岁那年。在文学家吴筠的举荐之下,已负盛名的诗人被召入朝。不过,此时正是奸臣李林甫把持朝政。诗人的境遇可想而知。在长安,“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艳,终归掩饰不了一个侍臣的生命苍白。对诗人而言,长安竟是一座城的寂寞无言。当朝中懂得与欣赏他的贺知章告老还乡之后,李白亦被“赐金放还”。
长安,是李白第一次漫游的终点,亦是他第二次漫游的起点。《李白传》作者李传之说,“第一次漫游,压倒的力量是从政,而第二次漫游,压倒的力量却变为学道了”。这时候,李白已经四十五岁了,此次漫游的行迹大抵以山东单县为中心,自北而南。先是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后是江苏、浙江等地。直至安史之乱后李白被卷入永王璘的政治事件,第二次漫游才中止。
国画《梦游天姥吟留别》,范曾 绘。
二
《梦游天姥吟留别》作于公元744年。此时,李白离开长安,回到山东,行将东南漫游之际。这是一场并不曾开始的游历,却成就了千百年传诵不绝的人生梦境。
那是诗人李白惊天泣鬼的奇幻之美,亦是道士李白扶摇天地的逍遥之境。对李白来说,从政失意之际,正是他修道归隐之时。因此,《梦游天姥吟留别》里,交织着一个天才诗人与一个虔诚道士的双重角色,诗里重建了一个天地一体、人仙同在的心灵宇宙。
游过那么多名山的李白,为何偏偏这一次会身未动而“梦”先行?或许这并不是一座山对于诗人的吸引,而是仙人的歌声对于道士的召唤。
在天姥山,相传登山者会在那里听见仙人的歌声。这对一个笃信修道成仙的诗人来说,还有比这更令人神往的吗?神仙居于天上,既然能听见他们的歌声,天姥山高可入云的风姿自可想象。五岳之高,世所共仰;赤城、天台之高,亦有耳闻。然而,诗人却说:“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拨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四万八千丈,与孙悟空的十万八千里一样,皆虚指,极言山之高。
云霞明灭,人仙相通。虚虚实实的“梦幻”基调自一开始就已定下。
梦游本身就是虚与实的意象组合。梦,是游的虚幻造境;游,是梦的真实打开。梦境,映现的是诗人人过中年后的生命境遇;游踪,分明又是他心灵来路的审美表达。在这里,“梦”不是空幻的泡影,而是诗人从现实与肉身的沉重里获得超越的方式,是他打开内心宇宙的方式。
一起看看“梦游之美”是如何在诗人笔下怒放的吧。
一是幽美的月下飞度。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月亮,从来就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不绝吟唱,李白更是对它情有独钟,他的诗里永远有一种月光下的飘逸气质。从“呼作白玉盘”的天真到“我今停杯一问之”的天问,从“举杯邀明月”的孤独到“思君不见下渝州”的相思……世道人心,如此拥挤却又如此阻隔,或许只有月亮的凝望才是安慰与懂得。
月光皎皎已是天地大美,更何况还是那舒展广袖的月下飞度?还有那镜湖的波光闪闪,剡溪的如银似练呢?诗人乘着梦的翅膀从月亮、湖水、溪流的幽美里滑翔而过,那其实是他的心迹,是他的怀想。
镜湖,在浙江绍兴,那里也是贺知章告老还乡的去向;剡溪,则是谢灵运登天姥留宿之处。李白不知后世对他诗歌的推崇备至,他在世的时候,心中的“男神”却是谢朓和谢灵运。此所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与其说是“谢公”召唤,莫如说是诗人从此“修道”的独白。然而,心向转换所带来的却不是光亮与澄明,而是莫名的哀愁与凄清。“渌水荡漾清猿啼”,渌者,清澈也;啼者,哀鸣也。
诗人的心迹,亦如月光一样朦胧而隐约。
二是壮观的海日登临。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由月下到朝日,是“梦”的空间转换,亦是“游”的时间推移。一面是悬崖绝壁,一面却是大海日出。险绝,雄奇,壮丽,在高山与大海之间相遇,温暖,光明,希望,在黑夜与黎明之间喷薄。这是何等让人绰厉奋发的青春与力量啊。然而,脚下的路却并不无坦途。那“千岩万转”的路,那条充满着“不定”的路,是梦里的登山之路,何尝又不是已逾不惑的诗人之命运?天地之间的光影,瞬息万变,刚才还是朝霞万道,“迷花倚石”,忽而又风云突变,天色向晚,那是梦境里的自然光影,何尝又不是人生喻象?
三是战栗的雷电霹雳。
“路不定”与“忽已暝”所带来的是可以诉说的迷茫,它们尚在接近人间的险峰之上。越往高,越是听得见响彻层林的熊之怒吼,回荡山川的龙之长吟,它们所带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颤栗。在欲雨的天空中,忽而划开闪电,响起惊雷。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雷霆洞开了天国的神秘,那轰然滚动的宇宙巨响里,正吞咽着灵魂的凄厉与惊恐。由月下飞度的幽美、朝日登临的壮观到此处霹雳雷霆的震颤,诗句的节奏随着梦境的变化而变化。由“渌水荡漾清猿啼”这种七字长句的缓慢舒卷,忽然就变成了“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这种充满铿锵之力的四字短句。
文字与内心,就这样一刻都不可分割。
四是瑰丽的神仙境界。
梦游天姥的至美仙境,终于在惊雷平定之后惊艳绽放。
看吧!“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那是怎样高远而辽阔的天宇,又是怎样温暖明亮的仙境啊。对于诗人来说,只有在超越人间的仙境里,才会有纵横挥洒的自由,天遂人意的满足,人神无间的逍遥。
在那里,天上人间,浑然一体。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衣袂飘飘,绚如云霞,云中仙人纷纷降临。
鼓瑟回车的,不是乐师,而是代表力量的老虎与象征美丽的鸾凤,是一切阳与阴的礼乐奏响,而列在道旁的也不是什么文臣武将,而是美不胜收的仙子。
如此自由浪漫,如此和声美色,如此飘逸空灵,如此华枝春满。问世间,还有什么梦境胜过道士与诗仙的双重想象?
五是醒后的梦想伤逝。
再美的梦境终归有醒来的时候,这是人生的宿命,亦是无常的真相。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以云为衣、以风为马的修道之境,才是诗人安顿精神的方式。然而,修道与为政一样,都是人生稍纵即逝的梦。
“失向来之烟霞”中的“烟霞”正是一切仙风道骨所仰赖的圣洁与滋养。在这里,梦与醒,烟霞与红尘,理想与现实,一切变幻,皆在倏忽之间。人生的崇高与悲情,又岂是诗人一声“长嗟”可以道尽?
三
千百年来,李白的名字上贴着一枚叫“浪漫”的标签。
丈量这种浪漫的极至,亦如庄子笔下的大鹏,“扶摇三千里而上”“其翼若垂天之云”。
屈原曾于楚天泽国里孤独吟咏,曾发出“天问”之声,以理性去叩问一切未知的神秘;到了李白这里,他不只是“问”,而凭着大鹏似的想象,一飞冲“天”,从此天地贯通,人神感应,仙梦飘摇。
在我看来,如此上天入地、乘奔御风、餐霞饮露的自由与瑰丽,既是诗对诗人的生命照耀,亦是道对道士的信仰召引。
《梦游天姥吟留别》原题为《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因此,梦游是诗人心迹的坦露,也是他与友人的“留别”。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在这里,“行乐”显然不会是悬置、掏空或消弥了生命意义的“及时行乐”,而是且将那终将成为“逝水流年”的所谓“功名”悉数放下,让个体的生命精神于大美的天地间、于无垠的时间里,得到精神自适的大自由。
这样的大自由在哪里呢?在仰可摘星辰的青崖之中、白云之上,在贯通天地人神的“道”中。
“且放白鹿青崖间”。在这里,一头白鹿,正是李白从此隐逸云游的心志表达。
鹿是中国文化里的仁兽,性情温顺,又清心寡欲,既与“禄”的发音相谐,又与“道”的精神相契。在道教里,鹿被称为文昌帝君,掌管着民间的功名利禄。于李白而言,一鹿相伴,云游四海,还有什么利禄不能放下呢?他的生命经历过由野入朝,又由朝归野的循环,此刻他以诗句与友人告别,其实也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千百年之后,无数胸间有光风霁月之志的士大夫,每每读到这样的句子,似乎还能从诗句里触摸到那种穿过时空、一吐块垒的声响与气息,那是生命自觉之后“仰天大笑”。
“机心”隐落之时,才是“道心”飞升之始。上天入地的诗仙李白,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生命自身。
莫名就想起另一个以“安”起始而以“颜”结束的名句。
它出自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那是典型的“兼济天下”的儒者情怀。个人的茅屋为秋风所破,而引发他忧患的,却是天下无屋可居的寒士。杜甫把整个天下都担在自己的肩上,他苍老的皱纹和未*泪痕,亦如一个时代的苦难和历史。
然而,长杜甫一轮的李白却不像他。在这首诗里,他卸却了天下,回到了“道”的怀抱。
杜甫一生都将生命的价值放在“穷年忧黎元”的民胞悲悯之中,而李白在这里似乎更愿回到生命的本真与自由之上。
我们不禁想问:到底人生更需要“儒”的崇高担当,还是需要“道”的自由飘逸?
中华文化的博大与兼容正在这里,它无需我们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千百年来,儒与道从来就是互补的。
生命需要担当,亦需要自由;需要紧张,亦需要释放;需要执着,亦需要超然;需要拯救,亦需要逍遥。这正如古典的亭台建筑,那里有顶天立地的柱子,又不乏云卷云舒的檐牙。
在权贵与自由之间,李白选择了自由;在忧患与行乐之间,李白选择了行乐;在出世与归隐之间,李白选择了归隐。
我想,李白的梦境,其实也是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之旅。不是吗?出走与回归之间,梦酣与梦醒之间,沉重与纾解之间,每个人都在与世界和时间告别,也在与自我告别。
来源凤凰网 作者:黄耀红,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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