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不同于那个将神话、史诗、宗教传说等虚幻文化因素视为真实的古代,诸如神灵转世、圣天之子、世界救星、天堂地狱抑或圣贤无私、因果公平之类的玄思扯淡不再可以迷惑众生。在科学的打假揭翳下,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具有反思和批判意识,甚至对文化、政治、经济的统治关系及其中的利益分配洞若观火。但这种清醒并不能改变人们身陷意识形态的被动,甚至可能令他们更明智地顺从。
正是在这一角度,齐泽克强调我们不能再用“虚假意识”来看待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和‘幻想’毫无联系可言,与其社会内容的错误的、扭曲的表征没有任何关系。”意识形态不在人们的认识中发挥作用,它虽是虚构的,却具有稳固重大的现实效果,不能单靠“驱谎说真”予以破除。对此,齐泽克从崇高面具和意识形态三模式两个角度进行了论说。
第一,即使意识形态是遮蔽扭曲、异化的人际现实的面具,是人类对自身存在的误认,但现实就依靠它来自我复制、循环延续,对社会现实的误认本身就是现实的组成部分。面具不仅掩盖事物的荒谬和不公,也融入了事物存在中。
齐泽克引用了彼得·斯洛特迪基克(Peter Sloterdijk)在《犬儒理性批判》中的观点,意识形态是通过犬儒式的方式发挥作用的,揭真相、摘面具的经典批判手段已告无效,人们对意识形态面具和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心知肚明,但仍坚持戴面具。这种犬儒主义(cynicism)姿态不同于从古希腊发源的大犬儒主义(kynicism),后者总从统治意识形态冠冕堂皇的说辞中揭露其隐藏的自我利益、权力斗争、野蛮企图等,在怀疑、挖苦、讽刺中拒绝虚伪道义的表演。比如当一个政客大谈崇高理想之际,大犬儒主义者会直斥其假借奉献之名赚取个人好处。而这套程序对当今意识形态无效。现时代的犬儒主义者同样也重视隐藏在意识形态之下的特定利益,了解意识形态面具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他们清楚面具是对赤裸裸的利益权利关系的掩盖,但他们总能找到那个保留面具的理由,如斯洛特迪基克所言:“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旧坦然为之。”这好比极权主义,它表面上宣称的民族主义、国家真理裹藏的是不见天日的暴力仪式和利益承诺,但虚伪的前者不仅不是人们批判、远离它的理由,反而是意识形态的“遮羞布”。崇高面具和利益内核相互勾搭、包庇、互转。因此齐泽克说,意识形态不仅是个谎言,而且是一个被体验成真理的谎言,一个被假装严肃对待的谎言。人们对其虚构、虚伪一清二楚,却拒绝与之断绝关系。
第二,齐泽克所说的意识形态并不停留在崇高谎言、虚构面具的阶段。即使某个面具已不适用,比如资本主义的经济公平已不被资本家挂在嘴边,但剥削制度依然雷打不动。意识形态不只是虚伪的面具,更是虚构的现实中心。齐泽克在《图绘意识形态》一书的导言“意识形态的幽灵”中借助黑格尔“自在自为”的概念及其对宗教的“教义、信仰和仪式”的划分,论述了意识形态三模式,意识形态在其中都呈现出非意识形态的面貌,而在后两种模式中,意识形态就是物质性现实和无意识的现实形式。
(1)自在的意识形态。即观念系统,如信仰、理论、论证过程等,其目的是说服我们相信它是真理(这接近之前的虚伪面具)。但实际上,自在的意识形态服务于某种秘而不宣的权力利益。齐泽克将哈贝马斯的交际理论视为此类意识形态。后者假设一种透明的、中性的、公共的交际语言,不被扭曲的利益和权力关系所玷污,这只能重合于资本主义的自由平等观念。而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或后现代主义的“话语分析”可以揭示意识形态观念的谎言本质(虽然不一定可以打倒它):前者在官方文本的断裂、空白、差错处发现其不敢暴露的偏见,后者使话语运作效果和话语运作过程的差异凸显。效果从来不是自然客观的,而受制于自动、无意识的语言机制(即“大他者”)的操控,事物、事实、描述本身从不可能“为自己说话”,而是被一个话语网络“驱使着说话”,服从于特定的意识形态。后现代主义“话语分析”的代表理论家是罗兰·巴尔特、保罗·德·曼和米歇尔·佩肖。要注意的是,成功的意识形态观念绝不显现为意识形态,当哈贝马斯谴责意识形态是“一种系统的扭曲的交往”,他恰恰落入了卓越的意识形态中。
(2)自为的意识形态。即观念的他性—外化的形式,是以物质存在表现的意识形态的实践、仪式和机构。比如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SA、福柯的微观权力(micro-power)。观念从来不单纯作为大脑中的想法而生效,它必须扬弃自身,外化为客观的社会机制。比如宗教信仰绝不首先是精神信念,而是教会及其定时举行的仪式(祈祷、洗礼、按手礼、忏悔等)。此乃帕斯卡尔所说的“跪下,祈祷,信仰就会不请自来”的秘密所在,也是卡夫卡在《审判》中借牧师之口道出的真相:“没有必要把事物当作真实可信的东西予以接受,而只需视其为必需的事物。”其隐含逻辑是,物质仪式、组织机构是权威观念和心灵信仰的更高表达和载体,它比内心认同、真理说教更难反思和摧毁。由此,齐泽克说:权威和真理无关、信仰不需要相信。这是意识形态的第二次非意识形态化,人们在跳出意识形态的那一点上回归了意识形态。
(3)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即前物质—观念的社会存在的符号形式,是意识形态之无意识核心,是语言虚构的最高表现,有着现实心脏的作用。它既不是信条观念,表达人、社会、宇宙三者本质和关系的思想体系,也不是社会机构、仪式规训等物质性的存在,而是隐含的、自动自发的、难以捉摸的符号网络。仿佛观念外化为物质又再度内化为形式,实现了“否定之否定”。这也被齐泽克称为意识形态幻象(fantasy)或超意识形态(extra-ideology)。它具有梦一般的遮蔽创伤而不为人洞悉的效果,有着最强的非意识形态属性。它不依赖却决定了人的感知*和物质实践。
综上所述,意识形态三模式表达了其非意识形态化的反转逻辑,实现了对立面的调和、统一。它言说真理俘虏人心,又化作物质融入现实仪轨,最后升华为人类思想和实践的无形掌控者。这三个模式或可称为“意识形态观念—意识形态机器—意识形态幽灵”,它们不分先后层次,而是统一呈现出整体性的“精神—物质—现实”的“世界—生活”模样。我们并不能将意识形态简单地视为谎言、幻觉或统治机构,而必须透过日常现实本身去审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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