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扬 | 流氓的狂欢——论西门庆

石钟扬 | 流氓的狂欢——论西门庆

首页角色扮演杂耍英雄更新时间:2024-06-28

一、小 引

山中猛虎与人间猛虎

何物——西门庆?

先看《水浒传》第23回介绍: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的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了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

那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郞。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再看《金瓶梅》第1回介绍: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

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卖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人家。

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

两相比较,其一,《金瓶梅》中的西门庆较《水浒传》多了一幅“标准像”:状貌魁梧——其体格外形;性情潇洒——其精神表现。

西门庆是《金瓶梅》的第一号主角,又是一个全景型流氓,按中国通行的文艺学与对反面人物脸谱化写法,西门庆似乎只配卡通式的漫画造像,没想到《金瓶梅》为这个天字第一号流氓造一个富有“风流子弟”丰采的造像,这正是《金瓶梅》的高明处。

有此造像,西门庆形象立即从《水浒传》的模糊之境趋向清晰可鉴,同时正因为他是位漂亮的流氓,才有可能创造出许多风流故事。

其二,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西门庆已由破落户变成殷实人家,由排陷官吏变为交通官吏,由奸诈之人变成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的角色,令其家境、背景、手段都有所提升,让其未来发迹变泰显得顺理成章,而不令人感到太突然,倒显得更真实。

更重要的是作者通过改变西门庆的年龄这一似乎无足轻重的细节,而别有深意。

从《金瓶梅》第3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幽会对饮时互道年庚,知潘金莲二十五岁,庚辰属龙,西门庆长她两岁,当为27岁属虎。

须知在《水浒传》中西门庆道自己比潘金莲“痴长五岁”,则其原为三十岁,可见是《金瓶梅》故意将西门庆改了年龄,使其属虎。

这一改,真可谓神来之笔,非同小可。其意义就远非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所云:“(潘与西门)则龙虎斗固不待言,也写为后来瓶儿羊落虎口张本”;也不只是视潘金莲“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词话第1回);更在改变了西门庆与武松角斗的结局。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众所周知,打虎英雄武松是何等英武,且不说《水浒传》中的描写,在《金瓶梅》中他也是“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头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的勇士,“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岗。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在《水浒传》里,当打虎英雄武松得知西门庆、潘金莲勾搭成奸毒*兄弟武大后,在狮子楼上将西门庆掼下街心,一刀结束了这条歹毒的性命。虽吃了官司却大快人心。

到《金瓶梅》,武松在狮子楼非但未能格*西门庆,却误伤了陪酒的皂隶李外传,实则让打虎英雄变成了唐·吉诃德,表演了一场误把风车当魔鬼来厮*的滑稽剧了。

其结果比唐·吉诃德更狼狈:武松为兄报仇未遂却遭西门庆暗算被充军到孟州。西门庆这个漂亮的流氓竟然猛于老虎,打虎英雄武松竟败在人间猛虎西门庆手下。不禁令人感慨,打山中虎易,除人间虎难。

按《金瓶梅》的纪年,故事起自北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迄于南宋建炎元年(1127),共约十六年时间。西门庆出场时二十六七岁,死时三十三岁。这就是说,小说的主要情节经历的六、七年,正是武松充军的年限(自政和三年到重和元年)。

《水浒传》打虎故事的主角武松,到《金瓶梅》中退居配角。西门庆从《水浒传》到《金瓶梅》却反客为主了,成为第一号主角了。

西门庆在武松拳下死里逃生,非但无所收敛,反而大逞其虎威,与潘金莲一虎一龙,演出一幕幕人间喜剧。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乃一个全景型的流氓。

其为市井细民时,就是个横行里巷的流氓团伙的首领;经商时是个坑害同行、偷税*的不法商贩;从政时是个行贿受贿、贪赃枉法的官僚;即使是居家,嫖娼以至在床第,他也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

也就是说他的行为方式,他的思维方式,他的举止装扮,他的语言谈吐,他的生活方方面面,无不充斥、弥漫着浓烈的流氓习气、流氓作风、流氓气派。

西门庆在他生活的王国里俨然成了不可一世的“当代英雄”。塑造出这么个流氓的典型形象,是《金瓶梅》对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化史的重大贡献。

因为有他就能透视出古今一切流氓的灵魂与身影;因为舍此,在中国文学史上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如此形象、如此生动、如此典型的流氓。

即使是后世蓬勃发展的“痞子文学”中的英雄豪杰,在这位先驱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因而要对中国民族或一性格侧面进行精神分析,就没有理由不去解剖西门庆这个名角了。

中国的流氓源远流长。鲁迅在《流氓的变迁》中上溯到孔墨那里,朱大可在《流氓的精神分析》(《钟山》1994年第6期)中下述及洪秀全。可见中国的流氓有过庞大的家族与辉煌的历史。

以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几乎同时有陈宝良《中国流氓史》、完颜绍元《流氓的变迁》一大一小两部专著出版,较完备地勾勒了中国流氓的历史变迁。

在鲁迅的笔下,流氓源自儒侠,却是盗侠的末流。他说:“流氓等于无赖子加壮士,加三百代言。流氓的造成,大约有两种东西:一种是孔子之徒,就是儒;一是墨子之徒,就是侠。

这两种东西本来也很好,可是后来他们的思想一堕落,就慢慢地演成了所谓流氓”;他进而说:“为盗要被官兵所打,捕盗也要被强盗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侠客,是觉得都不妥当的,于是有流氓。”

朱大可将“丧地者”、“丧国者”、“丧本者”统称为流氓。把对流氓的分解,升华为对中国民族或一性格侧面的精神分析,是从鲁迅到朱大可几代知识分子的共同意向。

流氓从词义上讲,原指无业游民,后指不务正业、为非作歹的人。

遗憾的是,中国百科全书式的丛书《太平御览》共55部4558个子目,《古今国书杂成》共32典6109个部,可谓包罗万象,竟偏偏漏了“流氓”一类。

中国辞书也由来久远,但直到清康熙年间刊行的《佩文韵府》,“流氓”词尚未进入中华词库。

中国学者对“流氓”的注视,可能是从马克思《共产党宣言》对“流氓无产者”的分析中获得灵感的;然后结合中国的社会实际作了有意义的解析。

从鲁迅到朱大可都是从它的原义出发,走向对社会现象尤其是精神现象的分析。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却无视或忽视了在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典型的流氓形象——西门庆。

鲁迅说:“现在的小说,还没有写出这一种典型的书,惟(九尾龟)中的章秋谷,以为他给妓女吃苦,是因为她要敲人们竹杠,所以给以惩罚之类的叙述,约略近之。

由现状再降下去,大概这一流人物将成为文艺书中的主角了。”每读至此,我都惊讶鲁迅竟如此准确地预见了尔后的“痞子文学”(以痞子为主角的文学);又为他这篇名文未论及《金瓶梅》中的西门庆而深表遗憾。

显然,将流氓置之于中国社会发展史中研究,将西门庆置之于中国流氓史中研究,是何等必要。

你要研究中国社会吗?请研究流氓;你要研究中国流氓吗?请研究西门庆。

友人知我在写这么一本以研究西门庆为主体的著作,为我拟了这么一段广告词。

虽有过火之嫌,却又不无道理,因为西门庆确实为古今流氓的绝世标本。为感谢友人的美意,我将之写入这引言中。

《中国流氓史》

二、交通官吏与纠集无赖

《金瓶梅》的精彩处,还不在于写了一个全景型的流氓,而在于写了一个流氓的发迹变泰的历史,一个流氓全方位的狂欢,一个流氓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的英雄气概。

西门庆原是个商人的独生子,论家产虽为殷实之家却“算不得十分富贵”,(按,《水浒传》与词话本《金瓶梅》都说他是“破落户”。)

不富不贵哪来的社会地位?论家势是“父母双亡,兄弟俱无”,中国是个宗法社会,社会势力往往以家族势力为基础,西门庆实无家族势力可言。

论智能除了游戏技能(惹草招风、拳棒、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所不晓)外,实则“不甚读书”。封建社会的入世原则是“学而优则仕”,一个“不甚读书”的人显然难以从“正途”踏上仕途。

按理讲他在地方的能量是有限的,但“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们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因而满县人都惧怕他”。

《金瓶梅》词话本只说西门庆“交通官吏”,却未具体说明他交通何方官吏,《金瓶梅》绣像本(按,亦即张竹坡评点本)已交代西门庆作为一介乡民之所以能与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相浸润,就在于他发妻留下一女西门大姐,被许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戬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按,词话本为“陈经济”)为妻室。

有了这一姻亲的门路,西门庆就挂上了朝中四大奸臣的关系网。有了此关系网,就有许多好戏等着登台上演。

如到了第十四回,花子虚被诸兄弟指控私吞花太监遗产抓进牢房,李瓶儿向西门庆求情时,西门庆就凭此层关系大显神通。

西门庆说:“问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京门生,蔡太京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戬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拿两个分上,去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京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

李瓶儿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交西门庆做人情费。西门庆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

李瓶儿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

同时将后床梯己的值钱珍宝之物: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偷运到了西门府上,作为防身之计。

西门庆仅用部分银两连夜打点,求了亲家陈洪一封书信,差人上京,由杨戬而蔡太师而杨府尹循环一周,层层打通关系,杨府尹虽“极是清廉”也不得不为花子虚一案大开绿灯。

而这件杰作的幕后导演西门庆则一举多得:

其一,利用关系网巩固关系网,将关系网用到位,用出惊人的效应;世间万物用进废退,关系网不用就会疏远。

其二,在花子虚等人面前乃至清河一方显示了自己通天的本领,让人们敬之畏之。

其三,李瓶儿以此事为契机,对西门庆由敬而慕,进而铺平了由奸而嫁的道路。

其四,西门庆从花子虚案中大获其利。至此才把西门庆“与人把揽说事过钱”的行为情节化了,让人知道其生财之道。

西门庆深谙交通官吏的战术。西门庆有选择有目标地交通官吏,他与朝中四大奸臣皆有“浸润”,但目标是向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与当朝天子说得话的首相蔡京靠拢。

西门庆原属于杨党,一旦杨戬倒台,他理当被“投之于荒腐”或“置之典刑”。

但西门庆立即携厚礼通过蔡京疏通朝中右相李邦彦,那“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庆’。”(按,此处依词话本,绣像本作“贾廉”。据说曹雪芹《红楼梦》写贾府之灵感即源于此。)

西门庆不仅化险为夷,而且从此脱离杨党,更向蔡京套近乎。西门庆深知节假日、生日再加红白喜事,是向首长送礼献媚的最佳时机。

但也不是谁想送礼就送得上去,送礼者往往苦于有时无机。多少想送礼的人苦于送礼无门,这才有了《送礼的艺术》之类畅销书为人们指点迷津。

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你那苍蝇得找到臭蛋的缝在哪里,才可左右其手。

西门庆给蔡京送生辰大礼,并非直接送往蔡京,而是先勾结上蔡京的管家(相当今日之生活秘书)翟谦,将翟作为接近蔡京的最坚实的跳板。

为投翟谦所好,西门庆就地取材,将他伙计韩道国与他姘头王六儿的女儿选送给翟谦作妾。这样,西门庆才能将生辰厚礼送上蔡府。

西门庆给蔡京送礼不但厚重而且新奇,令百官相形见绌,令蔡京喜上眉梢。可谓挖空心思的送礼高手。

《送礼的艺术》

有蔡京这棵大树撑腰,西门庆真可谓求仁得仁,求义得义。不过,他所求的恰恰是非仁非义:以不仁不义之职,行不仁不义之便,得不仁不义之利,如之奈何!

由此你不难明白,西门庆尚是一介乡民时,为何“满县人都惧怕他”。

西门庆在地方上“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诨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

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

其余还有几个,都是破落户,没名器的,一个叫做祝实念,表字贡诚。一个叫做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

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个叫做常峙节,表字坚初。一个叫做卜志道。一个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第1回)

白赉光死后补上花子虚,花子虚死后又由西门伙计贲地传补足,仍为十兄弟。

这帮兄弟皆雅号反映他们的性格亮点,应伯爵为应白嚼或白嚼喉或“用不着”(按,这乃反话,实为“用得着”),谢希大为谢携带也可谓又吃又带不算腐败,吴典恩为无点恩乃忘恩负义之徒,云理守为云里手乃偷拿扒窃之能手,常峙节为常时借或为常失节即长年靠东挪西借过日子或不顾名节之辈……

在西门庆结拜的十兄弟中,论年资与口才,他不及应伯爵;论出身与心计,他未必及吴典恩;论富贵,他似不及花子虚。

但因“西门庆有钱,又撒漫肯使”,就在这流氓团伙中成了呼风唤雨的领袖人物。在玉皇庙拜结仪式上,十兄弟排座次时,众人一齐推“西门大官人居长”。

西门庆尚知礼让,说:“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

伯爵伸着舌头道:

“爷可不折*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

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了,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

第二条是帮闲能手应伯爵掐断肠子说闲话,第一条才是要害:如今只叙财势谁叙齿,谁有财有势谁就是老大。

西门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西门庆不居长谁居长?

西门庆所结十兄弟,九个都是帮闲之辈,极是势利小人。他们麕集在西门庆的旗帜下,极尽沾光揩油之能事。

《金瓶梅》第十二回写众帮闲在李家妓院凑份办了一桌酒席祝贺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他们于“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之余,“临出门时,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实念走到桂卿房里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峙节借的西门庆一钱银子,竟是写在嫖账上了。”

但西门庆却少不了他们。西门庆贪色,有应伯爵之类帮闲拉皮条,凑热闹,真真假假,吵吵闹闹,助兴添乐无人能及;西门庆贪财,有应伯爵之类帮闲充当经纪人角色,牵线搭桥,无所不能;西门庆贪玩,应伯爵之类帮闲“会一脚好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无所不会;西门庆爱排场,好虚荣,应伯爵之类帮闲更善于心领神会,“见景生情”,极尽阿谀颂扬之能事。

更何况他们还能替西门庆承担起对上送礼,对外钻营,对下帮凶……等诸般重任。西门庆对于这班帮闲队伍,实如影随形,如蝇逐粪,难舍难分。

这样,西门庆就上有靠山,下有爪牙;上能通天,下显神通;于红道、黑道,左右逢源,道道皆通;上能呼风,下能唤雨,随心所欲,兴风作浪;上须媚人,下却有人媚,各尽所能,各得其所。

戴敦邦绘 ·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三、商场上的超前运作

西门庆是个混蛋,但不是笨蛋。在商场,论经营,他不及伙计韩道国;论算计,他不及女婿陈敬济;论采办,他不及奴仆来旺儿,但他有办法将这些人才招揽过来为他所用。

同时,他善于使用各种手段,了解商品信息;他既亲自主管,又善雇工贸易;既能垄断货源,又善分股经营;既有设店经营,又有长途贩运。

这样,不仅使原在他父亲手中跌落了的生药铺起死回生,他在五六年间还增开了缎子铺、绸绢铺、绒线铺、解当铺,加上走标船、贩盐引、纳香蜡、放高利贷等,真是财源滚滚来。

转眼由一个破落户成为富压一方的暴发户(除楼堂馆阁等不动产以外他还拥有近十万两白银的资本)。这里仅择其经商的几项超前行径略事叙说。

1、从坐地经营到长途贩运。西门庆经商是以从父亲手上接营一个生药铺为起点,然后利用上、下关系将生意做得有起色,并进而牛起来了。

《金瓶梅》第十六回写西门庆与李瓶儿幽会时,家人玳安来报信:“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在家中坐着,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约八月中找完银子。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

李瓶儿也说“买卖要紧”,催他快回家打发了再来。而西门庆却不以为然:

你不知,贼蛮奴才,行市迟,货物没处兑发,才来上门脱与人;若快时,他就张致了。满清河县,除了我铺子大,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

可见作为已经做大了的坐商,西门庆知道如何去对付那些“货物没处兑发”的小股行商,从中牟利。

到三十三回,就伯爵又为西门庆拉了一笔生意:湖州丝线商人何官儿因急着要回家,想把手头五百两银子的丝线尽快脱手,西门庆仅用四百五十两银子买下,在狮子街开出两间空房办起了绒线铺,请“原是绒线行”的韩道国做伙计,与来保合管。这座绒线铺不仅经销外地绒线丝绸,还“雇人染丝”,兼营来料加工,“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

作为坐商的西门庆,虽凭着三尺硬地盘剥了外来行商,但也从中获得了灵感,觉得与其收购行商散货,倒不如自己做起大行商,长途贩运,批零兼营,这样才能使资本迅速增殖。

《金瓶梅》以山东清河、临清一带作为故事背景。

“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码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在这里做行商有天时地利之便,剩下的就需要雄厚的资金与商战的胆略。

这两者,西门庆都不缺乏,因而他不满足做坐地起利的坐商,因而更上一层楼,做起了“外边江湖又走一标船”的行商。

不过,西门庆之所谓当行商并非亲自出马,走上市场,他仍坐镇在家,而是派人外出采购销售。

西门庆经营主要项目是丝绸布匹之类。丝绸产地主要在江南,西门庆因而多次派人沿着运河南下,到南京、湖州、杭州等地贩运丝绸。

第五十八回写韩道国“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第六十回写来保从“南京运货归来”。

到第六十七回,西门庆派韩道国、来保、崔本三人同时起程,分奔杭州、湖州、松江等地“置办些布货来”。

此行,崔本带银二千两,韩道国、来保带银更多,有四千两,可见决非小卖买。不过,西门庆不断让韩道国长期出差在外,是另有所图。

第六十一回西门庆得意地与韩道国之妻王六儿说:“你既一心在我身上,这遭打发他和来保起身,亦发留他长远在南方,做个买手置货罢。”

好在韩道国是个明王八,明知妻子与西门庆有染,他却乐于从中取利。

丝绸布匹之外,明代“盐之利尤巨”。西门庆从盐上获利确实尤巨。

明洪武年间,边防缺粮,乃允民间以粮从政府换取盐引,到产盐区去支盐,转手贩卖,牟取厚利,这就叫纳粟中盐。

西门庆与亲家乔大户钻了这项政策的空子,做起了长途贩盐的大买卖。这里故事也尤为复杂,还是留待后文再说。

万历本

2、从独家经营到合股经营。

随着资本的日益雄厚,西门庆已不满足于独家经营,于是谋求合股经营来扩大商品交换与流通。

作为一方富豪他谋求合股经营时有两个原则不能动摇,一为以我为核心,他要充当有似今天的董事长或总裁的角色,二为审慎选择合作伙伴。像李智、黄四等人如应伯爵所说的那样:“不图打鱼,只图混水,借着他这名儿,才好行事”(第45回),西门庆宁借钱给他们却决不与之合股经商。

并特别声明:“应二哥,银子便与他,只不教他打着我的旗儿,在外边诓西骗东,我打听出来,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实践证明,李智等确为想打着他的旗号行骗的奸商。

西门庆合股经营的最佳搭档是儿女亲家乔大户。两家合作始于官府坐派三万盐引后,各出五百两银子去扬州支盐。

这批盐并未运回清河地面,而是途中就转手卖了,然后从江南采购回大量的丝绸布匹之类,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应伯爵慧眼识钱途,赶紧恭喜西门庆,说货到之日“决增十倍之利”。

货到之日,西门庆以他花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下的花子虚在狮子街上的一所房子,开铺发卖。应伯爵保荐“段子行卖手”甘润来当“大堂经理”。

西门庆与乔大户达成合股协议:十分利率中西门庆三分,乔大户三分,其余由韩道国、甘润、崔本均分。

段子铺九月初四开张那天:“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礼花红来。乔大户叫了二十名吹打的乐,杂耍撮弄。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营收生活。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各亲友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从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在坐者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还有李智、黄四、傅自新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居,都坐满了席面。”(第60回)

伴以弹唱杂耍,好不热闹。开张大吉,当天就做成了五百两银子买卖,日后则越做越大。

段子铺开张之日为政和七年九月,到西门庆死亡的重和元年正月,不到半年时间其本利已达五万两银子。

西门庆临终还嘱咐陈敬济:“段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合股经营增殖堪称狂飚,远非独家经营可比拟。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3、从开解当铺到放官吏债。解当铺即当铺,又称“质库”、“押店”,是以实物作抵押而放贷款的店铺。

在约定期限内可凭当票付清本利,赎回原物;逾期不赎即归当铺所有。

当铺往往以低额贷款收购抵押品,赚昧心钱。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于是开起了当铺。他当铺分工精细:

“女婿陈敬济只掌钥匙,出入寻讨;贲第传只写帐目,称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子,看银子,做买卖。”西门庆当铺的主顾竟然多是败落下来的名门贵族。开张不久,竟收进了白皇家的珍贵之物:一座屏风是“大螺钿大理石”做的,有“三尺阔,五尺高”

还有“两架铜锣,铜鼓连铛儿”,“都是彩画金妆,雕刻云头,十分齐整”。应伯爵说:“休说两架铜鼓,只一架屏风,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

谢希大则说(那屏风)“也得一百两银子,少也他不肯。”而实际上三件宝物合起来,西门庆只当给白皇亲三十两银子,令傍观的谢希大连呼:“我的南无耶!”

料已是“下坡车儿营生”的白皇亲,短期内难以赎回他的宝物,“及到三年过来,七本八利相等”,(第45回)东西就算白送西门庆了。

当铺生意日益兴隆,以致“李瓶儿那边楼上,厢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

开解当铺,本就是变相的高利贷。西门庆意犹不足,进而放官吏债。何为“放官吏债”?陈诏先生说主要有两种情况:

一是以借勾结官吏,联络感情,以便官官相护;二是候选官或新选官为酬座师,同年,置办礼物而不得不借债,到任后重利归还。(《金瓶梅小考》第60页)

西门庆临终向陈敬济等人交待了几笔放债的生意:“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三十两,都有合同见在”,“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其中刘学官、华主簿的债,或许符合陈诏所解释放官吏债的定义;而徐四、李三、黄四的债,却未必符合陈诏的定义。

可见西门庆的高利贷的发放对象未必仅限在官场,可能更重要的是商场,如李智(三)、黄四本揽了一笔朝廷“派了年例三万香蜡”有一万两银子的大买卖,拉西门庆入伙,西门庆信不过他们,却向他们提供了一千五进两银子的贷款,理由是“省的金子放在家里,也只是闲着”,“买卖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他给李智、黄四的贷款以“每月五分利”收利息。

而明代律典规定,放贷“利息以三分为率”。西门庆“每月得利五分”,显然是违规的暴利。到第四十三回,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黄四又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两利息之数,还欠五百两”。

到第六十回,李、黄又付了三百五十两银的利息。他们之间交易延续日久,直到西门庆死还未了债,致使有上述的遗嘱。

如此说来,西门庆所谓放官吏债,在他当官之前是依靠交通官吏,倚势放债;在他当官之后,是靠自己的官位,以权放债。

放官吏债,非指只向官史放债,而依仗官吏之权势放稳拿稳赚的高利贷。山东方言,称稳为官,庶几近之吧。

晚明封建商品经济相当发达,《金瓶梅》世界中商人所占比例也不太小,但真正如西门庆那么迅速暴发起来,却不见有第二个。

西门庆以他那个时代极为超前的手段,在不过五六年的光阴里获得了“泼天的富贵”,令人叹为观止。

说其超前是指西门庆的种种经营手段,即使在今天它仍未过时,甚至还有勃勃生机。那么,西门庆以其超前手段累了多少资金呢?他临终时对女婿陈敬济有交待:

我死后,段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

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吧。

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吧。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

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每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

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吧,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第79回)

西门庆的资本,仅动产大概在十万两银子以上。折合成现钞大概在千万元,在今天已算不上第几强了,在晚明也可能算不上是天文数字。

史载嘉靖时代的奸相严嵩之子严世蕃被抄时发现金银数十窖,每窖藏金一百万两;武宗时的权臣刘谨被抄时,有玉带八十束,黄金一千二百五十万余两,白银二万五千九百五十八万余两;即以太监钱能的家奴钱宁而言,抄家时也被抄出玉带三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银三千箱,胡椒数千石(范文澜著《中国通史简编》)。

不过,若不是死亡中止了西门庆财富疯狂增长的势头,还不知他会富到何种境界。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四、官场上的超常效应

在官场,西门庆也是一路顺风。

他既不需像范进那样在科举路上挣扎,也不需像杨家将那样到沙场上一枪一刀地厮*立功,更不需像武松那样到景阳岗上去与猛虎搏斗为民除害,只是通过行贿,买通当朝太师蔡京,就轻而易举地由一介流氓变为金吾卫副千户。

当了官的流氓,立即显得比他的顶头上司夏提刑潇洒风流,也更胆大妄为。他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创造性地掌握中国官场“黑厚学”。

西门庆上任伊始,办起案并不稀罕被告几个小钱。

不像夏提刑热衷于小敲小诈,乃至遭西门庆嘲弄,说:“别的到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蹹婪,有事不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

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

西门庆这里所谓的“体面”,不是为维护法律的尊严,而是说小敲小诈不值的,要敲诈就敲诈个大头。

苗青为图谋钱财*了主人苗天秀,走西门庆姘头王六儿的门路以五十两银子两套衣服行贿西门庆,想逃脱法律的制裁。

西门庆一看就知这里有大油水可捞,立即通过王六儿为中介与嫌犯讨价还价,说:

“这些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什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船上与两个船家*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害命。如今见打捞不着尸首。

他原跟来的一个小厮安童,与两个船家当官三口执证着要他。这一拿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什么!”

谈判的结果是: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以后,抬送到西门庆门首。

西门庆与苗青说:“既央人说,我饶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

接着以他与夏提刑的分脏密谈代替了对这桩命案的审理:

西门庆、夏提刑从衙门中散了出来,并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辞分路,西门庆在马上举着马鞭儿说道:“长官不弃,到舍下一叙。”

把夏提刑邀到家来。进到厅上叙礼,请入卷棚内,宽了衣服,左右拿茶吃了。书童、玳安就安放桌席。

夏提刑道:“不当闲来打搅长官。”

西门庆道:“岂有此理。”

须臾,两个小厮用方盒摆下各样鸡、蹄、鹅、鸭、鲜鱼下饭。先吃了饭,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小金钟儿,银台盘儿,慢慢斟劝。

饮酒中间,西门庆方题起苗青事来,道:“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按,以姘头王六儿充士夫。),再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些礼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

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凭长官尊意裁处。”

西门庆道:“依着学生,明日只把那个贼人、真赃送过去罢,也不消要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归结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

夏提刑道:“长官,这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番,何得见让于我?决然使不得。”

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

夏提刑下席来,作揖谢道:“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得迂阔了。盛情感激不尽,实为多愧。”

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西门庆随即差玳安拿食盒,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第47回)

对苗青案的作贪赃枉法处理的主谋就是西门庆,他的胆略、计谋都在夏提刑之上。

好在他未独吞赃款,而与夏提刑平分秋色,所以令夏提刑“感激不已,实为多愧”。

他平时出手大方,给夏提刑提供坐骑,享以佳肴。而夏提刑家中做些菊花酒,叫了两个小优儿,请西门庆一叙,以酬送马之情,其格局则无法与西门庆相比。

夏提刑之气度、财富没法与西门庆攀比,因而在官场也对西门庆退让三舍,事事由西门庆作主,西门庆也事事搶先表态翻云覆雨,颠倒黑白,以售其奸。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苗青事件东窗事发,他被曾御史重重参了一本。结果不仅没被追究,反升任为掌刑千户,将那个不中听的“副”字给去掉了。

论官职,西门庆在山东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中下层官员。但他凭着泼天的财富兼精通公差学与钻营术,竟成了山东一方的中心人物。从中央到地方,方方面面的官吏,无不与他关系密切。

以至凡有中央要员路过山东地界,都以西门庆府上为招待所。新赴任的宋巡按与蔡御史同船到达东昌府,一省官员都去迎接。

西门庆却打通蔡御史的关节,将刚刚到任的一省之长——巡按御史宋乔年请到他家作客。此举造成了轰动一方的政治效应:

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侯人马都令散了,只用了几个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

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

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去。

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着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

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

西门庆这次酒席耗资千两金银。有趣的是,席上兴味正浓之深,宋乔年以处分公事为由中途退席。

西门庆忙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同金银酒器,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侯。“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

送走宋乔年之后,西门庆与蔡御史说:“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蹊跷”。

还是蔡御史一语道破了宋氏作秀的底蕴:“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蹊跷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

事实正是如此,宋乔年后来不再作秀,不仅频繁出入西门,而且将些重要的宴会都放在西门庆家举行。

先是宴请钦差殿前六黄太尉。宋乔年只是派人象征性地给西门庆送来“一桌金银酒器”。

尽管李瓶儿刚死,家中一片忙乱,西门庆还是耗费巨资,尽心尽力办好了这次宴会,令黄老公公与巡抚、巡按们皆大欢喜。

宋乔年客气地说:“今日负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却未见奉补。

继而又在西门庆家宴请巡抚都御史侯蒙,众官员酒足饭饱之余,向西门庆道谢:“生受,容为奉补”。

这回宋乔年却说:“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的分上罢了,诸公也不消奉补。”

连上回客套都取消了,可见此时宋某已与西门庆关系铁到了不分彼此的境地。

宋乔年请客,西门庆买单,这种离奇又现代化的做法的政治效应,应伯爵在宴请黄太尉前后都作过“科学论证”。

之前说:“这个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揽他,他上门儿来央烦你。虽然你这席酒替他陪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

之后又说:“若是第二家摆这酒席,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第65回)

其实西门庆与宋乔年勾结的效应远非门庭增辉与声名远播,更在于当初曾孝序任山东巡按时视西门庆为夤缘升职、赃迹显著的市井恶棍,而宋乔年任职期间则将西门庆视其政权的台柱子,从此他胡作非为再也不会有如被曾御史弹劾之类的忧患。

非但如此,山东一方官员的升迁还一一依西门庆的旨意办事。这样,为求情求官而给西门庆行贿送礼者则大有人在。这也是他开辟了另一条特殊的财路。

总之,善于弄权,舍得花钱的西门庆,其职权效应能与社会影响,都远远超过他实际的职位。

绣像本与词话本

五、泼天富贵与酒色生涯

《金瓶梅》第十五回“佳人美赏玩灯楼”写到: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缎裙。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

这一行人正月十五登楼赏灯,引得一些浮浪子弟在楼下议论纷纷,甚至认为她们是“贵戚王孙家艳妾来此看灯,不然,如何内家妆束?”妻妾服饰是主人的名片,主人不会奢侈,妻妾何来艳丽?“内家”本指皇宫的嫔妃宫女。

其实,此时的西门庆不过一介乡民而已,他的妻妾竟与“内家”无异,这岂了得?!

西门庆自己的衣饰,则更是难以言喻。西门庆刚做锦衣卫副千户时,买了几条腰带,非常得意。应伯爵称赞说:

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只这条犀牛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有这条犀角带。

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又夜间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宵不灭。

这是西门庆花一百两银子从王昭宣府里买来的。

应伯爵听了又夸美一番:“难得这等宽样好看。哥,你到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绰。就是你同僚间,见了也爱。”几条腰带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服饰又是西门庆渔猎女色的工具。他梳栊歌妓李桂姐时,除掏了现钞,少不了“另送几套织金衣服”。

私通奴婢宋惠莲,也是一次次地送料赠衣,挑起她的虚荣心,“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

刮剌奶妈如意儿,也不过送她“一套翠盖段子袄儿、黄绵绸裙子”,她就能“无般言语不说出来”。

王六儿公开投向西门庆怀抱,本能嗜好外并不排除“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

西门庆虽极其讲究服饰,却未必称得上服饰大师,但称他为美食家则可能没有问题。不知道西门庆赴过多少次宴会和开过多少次宴会。

只知道西门庆与六家妻妾的生日,儿子官哥儿从三朝,到满月到百日到……一年中的大小节日,川流不息的送往迎来,都得设宴庆贺。小宴有规矩,大宴有程式。可能谁也难以理清他的食谱,谁也难以统计他宴会的开销。

跃进在《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视》从书中截取三个片断,看西门庆早、中、晚三顿便餐的情况。颇有意思,能作为由此及彼推理的逻辑起点。

第二十二回描写应伯爵等人在西门庆家吃早饭,是极平常的一次,但十分考究:

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十样小菜儿,四碗顿烂嘎饭,银镶瓯儿盛着粳米投各样榛松果品白糖粥儿。

西门庆陪应伯爵、陈敬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

第三十四回描写应伯爵替韩道国前来请情,事毕,西门庆邀他在翡翠轩吃午饭:

说未了,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月西 鸡。

第二道又是四碗嘎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炸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

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应伯爵吃。

这里一共十二道菜,外加一盘鲥鱼,都是一时间做出来招待穷朋友的。至于晚饭也非同一般。

第六十七回记述西门庆在书房赏雪、吃晚饭,“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又是两大盘玫瑰油汤面蒸饼”,“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内有一碟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桂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连吃遍富家的另一位美食家应伯爵都“不知甚物”。

每日三餐便饭尚且如此精美,筳宴的丰盛就不难想象了。

第四十三回对女眷间元宵灯节会亲的宴会是这样描写的:

……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下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样茶果、细巧油酥之类。吃了茶,……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每递酒上席。

端的好筵席,但见: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果奇珍,瓶插金花翠叶。炉焚兽炭,香袅龙涎。白玉碟高堆麟甫,紫金壶满贮琼浆。梨园子弟,簇捧着凤管鸾箫;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恒娥。

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坐上。

吴月娘与李瓶儿同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响动。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方入席坐下。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唱了一套《寿比南山》。

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分付下来,叫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

堂中画烛流光,各样花灯都点起来。锦带飘飘,彩绳低转,一轮明月从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乐从又丰阶下琵琶筝(竹 秦),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香城”。

吹打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果碟儿,留后坐,四张桌子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

这样的筵席,在西门庆家还不算是最丰盛的。

因为这毕竟还是女眷间的交往,与西门庆款待宋御史等一下子花费“千两金银”相比,恐怕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尽管如此,这顿筵宴从地点的选择,席间坐次的安排以及上菜的次第和规格,无疑都是相当讲究的了。

绘画 · 西门家宴

有人统计,《金瓶梅》写到的菜肴约有200多种,其中禽类41种,兽类67种,水产类25种,素菜24种,蛋品2种,主食中饼类37种,糕类12种,面食类30种,饭粥类12种;另有汤类7种,酒类31种,茶类19种,干鲜果品12种,堪称食博会。这在其他作品中难以见到。

衣食方面的开支确实多得惊人,至于住行方面西门庆也很舍得花钱。

刚出场时,西门庆不过“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虽很宽裕,但在清河镇还算不上是出类拔萃的。

花子虚被迫出卖房宅庄田时,他本想立即把花家二所住宅和一处庄园全部买下,但是又怕花子虚发现他的野心和奸情,便只用了五百四十两银子买下隔壁的小宅。

花子虚气死后,西门庆支出五百两银子, 大兴土木,打通花家小宅与西门宅的墙垣,与住宅房后的花园取齐,前边起盖一座“山子卷棚、花园耍子”,后边又建起三间玩花楼。

仅此一项工程就用了“约有半年光阴”。花园修好后,吴月娘率众妻妾丫环前来游赏,只见里面花木庭台,错落有致,曲径通幽,令人留恋忘返。作品写道:

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间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四时赏玩,各有风光:

春赏燕游堂,桃李争妍;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舒金;冬赏藏春阁,白梅横玉。

更有那娇花笼浅径,芳树压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灯光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

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白日葵榴。游渔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第19回)

这里有山、有水、有亭台、有楼阁,何等气派。它既与蔡京相府花园遥相呼应,又应当是《红楼梦》中那座著名大观园的前身。

花园建好后,西门庆仍不满足,又用三百两银子买下向皇亲庄园中“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用七百两银子买下乔大户的庄院,这样,花园与庭院就连成一大片,几乎包占了整个狮子街。

不仅如此,西门庆对屋内装饰也很讲究。比如娶进潘金莲时,单给她准备三间楼房且不说,还“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

后来,潘金莲看到李瓶儿房中有一张“螺钿厂厅床”,也要求西门庆花六十两银子买了一张螺钿床,这螺钿床,实际上属于工艺品中的精品。

它是用贝壳薄片制成的人物、鸟兽、花草等形象,镶嵌在雕镂或髹漆的床上,为宫中或富贵人家的用品。

据说,明初抄没江苏巨富沈万三家时,唯有螺钿器物“最妙”。明后期抄没严嵩家时,也发现有“螺钿大理石床一张”、“堆漆螺钿描金床一张”。可见这种床非一般人家所能买得起。

发了几笔横财,尤其是当了副千户之后西门庆不仅要使自己的住宅焕然一新,同时还要为死去的人先从大兴土木。

他叫阴阳先生选择了碑基地点,“从新立了一座坟门,砌的明堂神路。门首栽桃柳,周围种松树,两边叠成坡峰”。

清明那天,请了包括乐工、杂耍、扮戏、官堂、堂客、家人及奴仆在内不下四五十人,前呼后拥,来给他祖先上坟。小说写道:

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坡峰上去,周围石墙,当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上新安的牌匾,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

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毕,堂客才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第48回)。

对此,张竹坡一针见血地指出:“写来便活是一坟茔,又确是新发这家,故妙。”

其出行则有“香车宝马”。他的坐骑令同僚艳慕,于是有下面这段有趣的对话:

夏提刑见西门庆骑着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道:“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到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

西门庆道:“那马在家歇他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峰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口里才四个牙儿,脚程紧慢都有他的。……夏提刑道:“这马甚是会行,但只好骑着骊街道儿罢了,不可走远了他。论起在咱这里,也值七八十两银子。我学生骑的那马,昨日又瘸了。今早来衙门里来,旋拿帖儿问舍亲借了这匹马骑来,甚是不方便。”

西门庆道:“不打紧,长官没马,我家中还有一匹黄马,送与长官罢。”

夏提刑举手道:“长官下顾,学生奉价过来。”西门庆道:“不须计较。学生到家,就差人送来。”(第38回)

到家果然使玳安把马送去。彼时一匹好马的价值,应相当于今日之一辆好轿车。夏提刑高兴得以家酿菊花酒招待西门庆,以作为酬谢。可见“骡马成群”的西门庆的阔绰大方。

我同意跃进经过细緻陈述,达到充分暴露西门庆奢糜本相的结论;也同意说西门庆是“新发之家”,因为“新发之家”无异是“暴发之家”。

只是不同意他将“新发之家”的西门庆定位为“新兴商人”;因为在他们那里,“新兴商人”是新兴的资产阶级,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这有悖《金瓶梅》文情与晚明的国情。详情留待后文细细分解。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西门庆的生命流淌在酒色财气之中,这节文字则就酒色而言。我将酒的内涵扩大,将衣、食、住、行皆融入其中,已叙说在先。现则言其色情生活,让人看看其生活是何等糜烂,何等张狂。

在性生活领域,西门庆也独领风*。西门庆的自然条件优越:“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生得十分浮浪”,“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加上“语言甜净”,及魁梧体魄所显示的性能力,使他成为“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

不用说“三寸丁”武大,就是花子虚、蒋竹山等都无法与之比拟。李瓶儿在西门庆家出事后与蒋竹山苟且过了些日子,西门庆在鞭责李瓶儿时问:“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

李瓶儿说:“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第十九回)这悬殊不只是社会地位,更指性能力的强弱。

西门庆总是用一双永不厌足的色眼去打量身边的每一个女性,稍有姿色,便会成为他追逐的对象。

在他的征服之路上满是胜利的里程碑:他不仅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妻妾队伍,而且有随时供他临幸的情妇,更有由他包占的行院妓女。

此外,还有男色作为其性变态心理的补偿。从理性而言,妇女成了被损害、被侮辱的群体;从感性而言,西门庆似乎又成了这些女人的图腾。

西门庆妻妾间有种种斗争,其斗智斗勇宛若《三国演义》中的赤壁大战。尤为令人惊讶的是,潘金莲竟超前运用“条件反射”原理去驯练狮子猫,吓死了官哥儿,也夺了李瓶儿性命。

可见矛盾之尖锐,斗争之激烈,真有点你死我活的味道。但无论是金、瓶之战,还是潘、吴之争,她们争夺的目标都是西门庆——西门庆的财富和性能力。

小说第七十五回写潘金莲到吴月娘门上拉西门庆时,“秉性贤能”的吴月娘竟勃然大怒,说是“强污世界,巴巴走到我屋里硬来叫你。没廉耻的行货子,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怕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老婆;休要显示出来便好……”

西门庆也似乎真的将三国英雄与梁山好汉的英雄气概带到了床第,使金、瓶、梅们虽不时惊呼:“不丧了奴的命”,但又几乎一致视其为“医奴的药”,“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想你。”即使在妓院,西门庆也是一个霸气熏天的胜利者。

小说第二十回写西门庆大闹丽春院,不仅将李桂姐家闹得人仰马翻,而且将个杭州布商丁二吓得钻了床底,直叫“桂姐救命”。

小说通过众人之口,对西门庆进行过礼赞。但说得最充分的是一为送他歌童的苗员外,一为替他与林太太拉皮条的文嫂。

苗员外给两个不愿意跟随西门庆的歌童做思想工作,说:

“西门大官人家里豪富泼天,金银广布,身居着右班左职。现在蔡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内相、朝官那个不与他心腹往来。家里开着两个绫缎铺,如今又要开个标行,进的利钱也委无数。

况兼他性格温柔,吟风弄月,家里养着七八十个丫头,那一个不穿绫着袄?后房里摆着五六房娘子,那个不插珠挂金?那些小优们、戏子们个个借他钱钞,平康巷、表水巷这些角伎,人人受他恩惠。

这也不消说的,只是咱前日酒席之中已把小的子许下他了,如今终不成个口哩!”(《金瓶梅词话》第55回)

文嫂对林太太说:

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

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杨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

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爹,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

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

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蹋打毯,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伶百俐。(第六十九回)

可见西门庆是个何等得意的流氓。西门庆对自己的礼赞更令人瞠目结舌。

第五十七回写到吴月娘劝西门庆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儹下些阴功与那小孩也好。”不料却引出西门庆的一番自鸣得意之妙论:

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刺刺,胡诌乱扯,歪厮缠做的?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第57回)

这里“广为善事”是句自欺欺人的废话。试想,在这样一位肆无忌惮、百无禁忌、无法无天的流氓面前,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作威作恶的雄健步伐?!

连吴月娘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笑骂:“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在西门庆面前,似乎是没有趟不过的河,没有迈不过的坎。他由西门大郎到西门大官人到西门大老爹——由一介乡民到副千户到正千户,畅行无阻,步步高升。

从官场到商场到“情”场……方方面面,表现了一个流氓的极度狂欢。

《石钟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

文章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石钟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转发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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