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陈尧
作为法国当代表征史研究专家,阿兰·科尔班热衷于对新型史料的采撷与释读。他保持着一贯的敏感与细腻,擅长从自然和情感世界中洞悉历史的真相,从其研究对象中便可见一斑:气味、海水、钟声、草木、愉悦……这一次,科尔班将目光投向了一个更为隐秘、深邃且尤具诱惑力的场域:沉默。沉默不只是安静:安静是一种表象,是话语的缺失,沉默则是一种情绪,是体悟式或策略性的;安静之人往往是天性使然,沉默者则怀抱某种目的,尽管他或许并不自知。随着声音革命的兴起,沉默日渐式微,却并未消失殆尽,它仍停留于自然界的某个角落,或是潜进文字里,没入画像中。科尔班引导读者走向过去,追忆过往之人体验和感知沉默的方式,继而挖掘沉默的丰饶之力。
《沉默史》一书的体量精巧,却有着超过三百处引注,其中文学作品占据绝大多数,读者可以读到一连串熟悉的名字:雨果、瓦莱里、波德莱尔、加缪、普鲁斯特、格拉克、里尔克、梭罗……与此同时,《圣经》与希腊神话中的形象、印象派与虚空派画师的笔触也点缀其中,这或许都与某些持惯性思维的读者的阅读期待有较大出入。科尔班在开篇即为自己辩护,“长久以来,历史都试图解释。但在情感世界面前,它也应该,或者说尤为应该令人感知”。科尔班的研究是浸入式的,不做多余的伦理或价值判断,而仅是呈现,调动感官,让历史自行发声。
但显然,即便充满“诗情”与“画意”,这也并不是一部文学史或艺术批评著作。作为一种符号,“表征”必然指向一个更抽象、更纯粹、更真实的本体,科尔班所关注的并非诗之本身,而是诗的背后更为广阔的现实世界。传统的历史研究者力图直抵现实,以求历史的真实性与可追溯,变动不居的诗是他们所畏惧的成分。然而,现实是否可被直接触及?剥离表征的历史是否必然具有更多的真实性?科尔班有意模糊了现实与想象的边界,在《沉默史》中,主体的沉默淀积在环境的沉默里,投射在客体的沉默中,读者自感迷失于感官世界,成为沉默的俘虏,而这也正是科尔班的目的所在。至此,历史不再是刻板、僵化的既死之物,主体的感官与生命介入其中,参与沉默史的建构(抑或解构)。在这一点上,表征史并不比社会史缺乏真实性。
科尔班注意到,沉默之于古人是一种裨益,他们善于感知沉默,挖掘其蕴含的话语力量,并使之转化为良策。然而,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声音图景已发生了深刻变化,人类开始制造出越来越多不同种类、节奏与调式的声音,使之成为丰盛物质世界的组成部分,这一集体选择挤压了沉默空间,使其愈发狭窄。外部空间的变化催生了某些更为内在的改变。关于古人对沉默的策略性应用,科尔班所引述的《廷臣论》中的例子颇为典型:在宫廷内,沉默不只是一种戒律,更是廷臣提升道德与智识,赢得他人赏识的策略;即便某人愚钝不已,在沉默的庇护下,他都能成为别人眼中的智者。然而,回到当前时代,该种沉默策略似乎并不始终奏效,甚至可能相反地制造阻碍。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主动表达,通过话语的流动传递自身诉求,另一部分人则陷入无休止的“内卷”中,后者并不比前者缺乏言说的*。策略性的沉默变得鲜见,因为保持沉默即可能意味着被忽略,意味着价值损失,甚至在极端情况下被视为某种神经官能症的表征。
现代人似乎陷入了一个难以解除的矛盾:悉知沉默的裨益,却畏惧被其妨害。为何在当前时代追忆沉默?如何为沉默及其价值进行重新定位?这是《沉默史》一书旨在解决的核心问题。基于对人类感官以及部分沉默“律令”的历时性考证,科尔班提出了一个颇具创造性的观点:“沉默及其带来的裨益只是一种间歇性的需求,取决于时间和地点。”在我看来,这是全书的点睛之笔,遗憾的是科尔班并未进一步展开论证,我们可尝试将其解读为沉默的“动态性”。法国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曾强调话语所具备的动态性:“所有人都以独特的方式创造着他们当下的语言,每次都有所不同。在一生中的每一天向某人道早安,每一次都是一种新的创造。”同样,随着外部环境改变,沉默的内涵与价值也处于不断的更新与嬗变之中,过去的某些益处或被新近的制度消释,新的沉默面向却得以拓展。基于此,一劳永逸式的定性思考将是徒劳,唯有于动态中把握沉默的质地与构造,明确其价值面向,我们才能够悉知并利用其中更甚于话语的精神力量,才得以经由沉默——如科尔班所说的——成为自我。
“静水”在任何时代都可“流深”,它们只是流往了不同方向。(胡陈尧)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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