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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开元六年夏,蜀地下了连日暴雨,江水暴涨,淹死沿岸许多村民。
这日,彰明县的县令正带着人巡视河堤,远远看见一具漂浮的尸体,他连忙叫人打捞上来,竟然是一具美貌女尸。
那县令是个附庸风雅的人物,见此情景,忍不住赋诗一首:
二八谁家女,漂来依岸芦。
鸟窥眉上翠,鱼弄口旁朱。
话音才落,围观百姓纷纷咋舌:洪水成灾,百姓受苦,县令老爷竟然只关心女尸的朱唇翠眉!什么二八少女倚在芦苇上,风流卖俏吗?太不尊重死尸了!
县老爷浑然不觉,还在洋洋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打油诗。
人群中有一白衣秀士愤而振声道:
绿发随波散,红颜逐浪无。
何因逢伍相?应是怨秋胡。
县令听了,大呼:“好诗!好诗!”
等他回过味来,才发现是在讽刺自己,气得直跳脚,而那出言讥讽的狂生,早已拂袖而去。
(诗中“秋胡”的典故来自《烈女传》,有个人刚结婚就出远门,五年方归,路上调戏良家妇女,到家了才发现那人就是自己老婆秋胡,秋胡愤而投河自尽,后人就用此典故讽刺轻薄好色的男子。)
不消说,写诗讽刺县令之人,正是我们今天的主人公——李白。
人人都在阿谀奉承县老爷诗写得好,只有李白敢站出来骂娘。
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连杨玉环李隆基都敢顶撞,还怕得罪一个九品芝麻官?
02
李白是个疯子。
年轻的时候,他提着把剑满世界乱跑,看谁不爽就捅一刀,然后把“光辉事迹”写进诗里:
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那个时候,李白还年轻,看见世间不平事,就忍不住行侠仗义,今天得罪了县太爷,明天得罪了土财主,把西南蜀地有权有势的人物差不多得罪光了。
可是他一点也不怕,因为他武功高强,谁也打不过;因为他才华横溢,坐拥大票粉丝,随便写首诗,都能影响全国舆论。
杜甫说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当大侠的日子过得很威风,但是他一点也不开心。
他是个读书人,身在江湖,心在庙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这个典故出自《论语》,楚狂接舆高唱着“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李白说,他就是那个楚国的疯子,连孔圣人都敢嘲笑。
可在另一首诗里,他却写道“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书杯赠南陡常赞府》)
你看我的才华,是不是很像孔子呢?
他虽然自称狂人,心里却想做圣人。
人如果没有梦想,跟不会翻身的咸鱼有什么区别?
史书里讲,李白的理想是“谋事一国”,做一个像苏秦、张仪那样的人。
二十四岁那年,他满怀雄心壮志,拿着手中宝剑离开家乡,闯荡江湖。
“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
他去过成都、游过峨眉山,也到过烟花三月的扬州,在家乡混得如鱼得水的他,出门在外却四处碰壁。
首先,他不是士族出身,所以没有资格参加科举,他想当官,就只能走后门。
但李白家中世代经商,根本不认识啥达官显贵,咋办呢?
一个天才的灵感在脑中涌现——攀亲戚。
别忘了,李白姓李,和唐朝皇帝一个姓。
凭借这个国姓,他到处认亲戚,这个王公是他堂兄,那个贵人是他表姑···攀来攀去,他自己也搅混了,辈分乱了,据后人考证,如果按照李白说的家谱,那唐玄宗应该是他的曾孙子。
他的胡话居然也有人信,比如说,安陆许家。
许家虽不算世家大族,却出过一个牛逼哄哄的前朝宰相许圉师,算是官宦世家。
为了实现喝大酒做大官的理想,在婚姻大事上,李白毫无心理障碍地做了倒插门女婿,在老婆娘家住了下来。
可惜,他打错主意了。
许圉师死后,许家早已败落,根本没法在仕途上帮什么忙。
李白只好到处写诗送人,希望能碰到赏识自己的人。
他去京城,拜谒了当时的宰相张说,向他献了诗文,希望得到赏识,拜帖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他去荆州,写了“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样的马屁诗,跟荆州刺史韩朝宗套近乎,却被泼了冷水。
他甚至为了找个工作,跑去拍一位县令夫人的马屁,用“素面倚栏钩,娇声出外头。若非是织女,何得问牵牛”这样的诗来夸赞那个貌丑无盐的中年妇女,成了街头笑柄。
李白流传于世的有1000多首诗,其中有700多首都是写来送人的。
也不晓得是这些马屁诗不够精辟呢,还是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总之,这些诗都石沉大海了。
李白一直觉得自己是千里马,但他跑遍全国各地,都没有遇见自己的伯乐。
几年之后,他自己也灰心丧气了,于是乖乖回老家,过柴米油盐的小日子。
去尼玛的理想!滚犊子的抱负!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好!
03
据不完全统计,生命中的考验,永远要比生命中的桃花运来得频繁迅速,公元737年,李白的老婆许氏死了。
他很伤心,天天喝大酒,烂醉如泥,然后写了首悼亡诗。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比起苏轼写“十年生死两茫茫”、元稹写“曾经沧海难为水”、纳兰容若写“人生若只如初见”,李白的悼亡诗写得有点草率,比彰明县那个色眯眯的县令好不了多少。
“这辈子做了我的老婆,真是委屈你了,我天天不回家,害得你像周太常他老婆一样守活寡···”
李白大醉数日,一半是妻子死了的伤心,一半却是解脱。
他已经快四十岁了,一般男人到这个年纪,早就创业成功家庭美满走上人生巅峰,而他呢,却做了十年的倒插门女婿,在老婆娘家吃着软饭,天天喝大酒、逛窑子,一事无成。
他并非毫无志向之人,倒插门也不是做得心安理得。
之所以会结这个婚,还不是看上了许家的门楣。
那过世的老婆,是老宰相许圉师的孙女。
结婚时,多少人嘲笑他一个大老爷们做了上门女婿,他一点也不在乎,他从来活得任性潇洒,儒家那一套理论拘不住他。
然而,这段婚姻却绑缚住了他,“酒稳安陆,蹉跎十年”。
他自诩有经天纬地之才,可十年里,除了生下两个奶娃,他啥事也没做成。
难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绝不!
他把两个孩子扔给亲戚照顾,收拾行装,准备出门。
走,去京城!
04
这不是李白第一次来京城。
上一回来,他穷愁潦倒,无人赏识,自暴自弃,天天跟长安街里的小混混喝大酒耍酒疯。
这一回,他遇见一个知己。
贺知章,武则天年间的状元,现任礼部侍郎,人称诗狂,没错,就是写“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那位。
李白摸摸鼻子笑了,他再狂,能有老子狂?
一首《蜀道难》从笔端倾泻而出: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
西山紫极宫中,贺知章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诗人,大声赞叹:“不得了不得了,天上掉下个太白星精了!”
《唐摭言》载:知章览《蜀道难》一篇,扬眉谓之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
贺知章在当时的文坛还是很有地位的,此话一出,《蜀道难》立刻在长安大街小巷广为流传,李白“谪仙”之名也叫响了。
不久后,在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的联合举荐下,当今圣上李隆基读到了李白的诗,皇帝也是个附风庸雅之人,大手一挥,宣李白觐见。
李白高兴坏了,赶紧沐浴焚香,为了防止自己紧张怯场,还不忘灌两口酒。
就是这两口酒,坏了事儿。
他干了一桩轰动京城、至今还被热议的大事儿:力士脱靴、贵妃捧砚。
别看李白平时牛逼哄哄的样子,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聪明人,其实这么多年他只长了年纪,情商一点儿也没长,丝毫不懂人情世故。
进了皇宫后,酒劲上来,皇帝让他写诗,他二郎腿一翘:“来呀,给爷脱靴子!磨墨!”
小太监上来伺候,他还不干,硬要高力士来脱鞋、杨贵妃给他捧砚台。
高力士是太监大总管,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朝中一品大员碰见他,也只有阿谀奉承的份儿;
杨贵妃更是皇帝捧在心尖上的女人,李白却将他们当成了酒楼里倒茶的店小二、勾栏中弹琵琶的卖花女。
唐玄宗脸上笑嘻嘻,心里买马匹,行,你是大名士大网红,你名满天下粉丝千千万,朕不跟你计较,等你写完这首诗,就给朕滚蛋!
李白也不含糊,大笔一挥,就是三首《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开篇第一句,就流芳千古。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末尾一句,顺便把君王的马屁也拍了进去。
小时候课本里都读过一个“铁杵磨成针”的寓言故事,李白果然功夫深。
可是如果李白拍马屁的本事真的这么强,他也不会这么多年到处写诗送人却换不来一官半职了。
写诗的时候,李白又犯了老毛病——太爱说实话。
他在这组词的第二首里,写“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把杨玉环比作赵飞燕。
赵飞燕何人?大名鼎鼎的一代妖后,和妹妹赵合德两人秽乱宫闱,不仅害得皇嗣死绝,还害得汉成帝精尽人亡死在了赵合德床上。
李白将杨贵妃比作赵飞燕,那李隆基是谁?汉成帝吗?
这一句诗同时骂了贵妃与皇帝,李隆基没把他当场拉出午门斩首已经很仁慈了。
幸好,为了显示朝廷礼贤下士,皇帝并没有把李白K.O.掉,而是给了他一坨金子,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史书上所谓“赐金放还”。
05
李白一看,皇帝也不赏识自己,扭头就走,还放歌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唐玄宗望着李白的背影,跟高力士说:“此人固穷相,别看他长的像神仙,其实登不得大雅之堂,这个人就是一个得意会忘形的小人。”
《酉阳杂俎》载:“(李)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皇上)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在长安时,李白娶过一个续弦刘氏,但李白被赐金放还后,刘氏就有些看不起李白,觉得他没出息,不久两人就分开了。
李白伤心之余,去了山东游玩散心,用唐玄宗赏给他的钱娶了个当地妇女,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第三任老婆是个忠厚朴实的农村妇女,把家整理得妥妥当当,还置办了许多田产,然而,李白并不甘心自己从此就做一个田园农夫,他写诗明志,说自己绝对不要像陶渊明那样隐居:
“龌龊东篱下,泉明不足群。”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出尘绝逸,历代文人都对他敬仰有加,也只有疯子李白,会说一句“龌龊”。
五年后,妻子去世,李白再次回到京城。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从踌躇满志到穷愁潦倒、一事无成,京城早已物是人非,不变的,是那颗依旧年轻的心。
和少年时一样,他依然爱喝酒、爱写诗、爱放狂言。
从前写诗,是写给那些达官显贵,以求获得赏识重用,所以他要写: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现在写诗,却只有市井之徒愿意看了,于是他写:
托身白刃里,*人红尘中。
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
“我李白行走江湖,*人不眨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朝中官员人人称颂我的大义,全世界的迷妹都夸我是英雄。”
李白*人的这首诗被传颂出去后,长安城沸腾了。
读诗的都是些没闯过江湖的读书人,或者是从来没出过远门的温室花朵,当然觉得他好帅哦,武功高强文采风流,活脱脱的香帅楚留香啊,我要认李白当偶像!
时隔多年,李白再次成为全民偶像,他还俘获了一个终生迷弟:杜甫。
这件事闹大了,当然惊动官府,京城的捕快呼啦啦涌过来抓人,李白消息灵通,先跑路了,跑去了齐州(今山东济南)的紫极宫,受了符箓当道士,表示自己从此就是十丈红尘以外的人了,我不是你们要抓的李白,我是青莲居士。
李白盛名在外,粉丝千万,加上有孟浩然、贺知章、杜甫这些自媒体大V影响舆论,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
其实*人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李白在吹牛。
他压根儿没当过什么“举世称英雄”,反而做了回人人喊打的狗熊。
06
我们都以为李白是个天才,其实他很蠢,不仅蠢在瞎得罪人、乱吹牛,还蠢在政治觉悟低下。
杜甫一生给他写了很多很多首诗,其中一首说: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这首诗是说,人人都想*李白,只有杜甫爱其才。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犯了“政治不正确”的毛病,活生生成了反贼。
安史之乱爆发后,他跑到了永王李璘的阵营中,尽心尽力地为反贼摇旗呐喊,写下了长长的组诗《永王东巡歌》。
长安沦陷,唐玄宗仓皇往四川跑,太子李亨在大后方组织抵抗,后来即位于灵武。
而永王李璘坐镇南京,抵抗叛军,力量迅速壮大。
当时长江以北正打得不可开交,长江以南仍然太平富庶,所以永王就想趁此机会割据江南,南北分治,就像当年的东晋一样。
其实只要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看得出来永王这种不想着驱除反贼,先往东占据地盘的做法愚不可及,所以天下名士应者寥寥。
只有李白举双手赞成。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他自比谢安,要在谈笑间消灭安史之乱,今天看这组诗,顶多觉得李白又说大话了,可在当时,这些诗就显得非常大逆不道了。
谢安在打赢淝水之战后,收复中原故土了吗?并没有,他只是保全了东晋王朝。 李白引用这种典故,不摆明了为国家分裂、政权割据摇旗呐喊吗?
他那个时候已经年过花甲,住在永王李璘的幕府,以为自己是即将出山的诸葛亮,要出门去一统天下。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潮就很澎湃,于是写诗“龌龊东篱下,泉明不足群”,说明自己跟隐居的陶渊明不一样,陶渊明是个龌龊的,而他心系天下。
李白的另一项政治不正确,是入永王幕府前,他在溧阳和张旭一起喝大酒吹牛,写了一首《猛虎行》。
诗里写安史之乱爆发,北方打仗打得很凶,“颇似楚汉时,翻覆无定止。”还把自己比作韩信张良,说国家的存亡以后就靠自己了。
“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这属于酒后吹牛,却触了唐室逆鳞!
典故引用得很押韵,可是把这场战争比作楚汉之争?官军和叛军打仗,怎么能比作楚汉之争呢?
谁是楚、谁是汉?谁做了流氓刘邦,谁成了悲催项羽?大逆不道!
所以后来叛乱平定,永王被K.O.以后,李白当之无愧地成了“乱臣贼子”,被流放夜郎。
流放的路上,李白还不忘写诗,给王昌龄写了首“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这一写可不得了,吓得王昌龄差点尿裤子:李太白啊李太白,我跟你关系没那么好吧?你个乱臣贼子没事给我写啥诗!大家伙都想*了你,你别跟我攀关系!
07
杜甫写那首“人人都想*李白”的诗时,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他很久没有见过李白了(因为被流放了),他觉得那位老兄每天装疯卖傻的真可怜。
杜甫是把李白这个人看得比自己还透彻的,所以他知道,李白的“狂”,是“佯狂”,李白的“傻”,是真傻。
我们总以为对李白的了解很多,上至鹤发垂髫老人,下至三岁黄口小儿,都能说上两句李白的诗,知道几个他“斗酒诗百篇”的典故。
小时候背唐诗,最先背的一首就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然而事实上,我们可能一点也不了解李白。
我们连他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有人说他是四川人,有人说他是甘肃人,有人说他是西域人,还有人说他是外星人···
从他出身到二十四五岁的那段生平,史书上是完全的空白,因此,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家庭出身如何,是胡人还是汉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文化渲染才孕育出了这样的世间大才。
可以肯定的是,李白读过很多很多的书,对于古人的那些典故,他信手拈来,“袖有匕首剑,怀中茂林书”。
他虽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却依然活在书里,纸上谈兵、画地为牢。
在他面前发生的鲜血淋漓的现实,他都十分淡漠。
我们每每谈起李白,都说他最幸运是生在大唐鼎盛之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样的土壤才能培养出一个飘逸绝尘的“谪仙”,用最狂放的文字写诗,用最不羁的灵魂周游世界。
余光中说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可事实上,他的诗篇却甚少有赞颂大唐盛世的,反倒是有无数首《蜀道难》、《早发白帝城》。
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李白本身并没有过多地享受到大唐盛世带给他的光芒。
诚然,他没有像杜甫那样忧国忧民,也没有提出过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的主张,但他也并不是盛世里的幸运儿。
对于盛唐,李白是充满怨气的。
他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这盛世再繁华,却无他施展才华之所。
若在乱世,寒微者能凭借真本事上位的机会很多,可在盛世,这样的机会早就被世家大族堵住了。
所以安史之乱,天下动荡,人民哀哭,他却兴奋异常、踌躇满志。
即使最后被当作乱臣贼子,晚年过得相当悲惨,不得不去投奔远方表叔李阳冰,最后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他也从不后悔。
一直以来,我们都误会他是一个很浪漫的人,或者说误会他是一个潇洒疏阔、放浪形骸之人,毕竟他自己写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们也常常误会他非常慷慨大方,不在乎功名利禄,因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很天真,觉得这个世界只要有才华就能实现理想;他很愚蠢,觉得拍两句马屁就能得到重用。
可惜李白并不懂得官场那些弯弯绕,常常马屁拍到马腿上,马尥蹶子了。
贺知章第一次看见李白,就说他是“谪仙人”,除了对他风神外貌的恭维,恐怕也是在说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至死都没明白这个社会,到处说错话,做错事,惹人讨厌,最后人人都想*了他。
写《大唐李白》的张大春这样概括李白:
“一个街头艺人,一个酒馆狂生,一个以他那样的阶级不该拥有的写作能力而名闻遐迩的道者,一个曾经那样接近过权力核心而仍只被以‘倡优之徒’对待的浪子,以及——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一个国人皆曰可*的叛国者。”
曾记否,年少放荡不羁爱自由,以为所有江湖恩怨,只要回家洗个热水澡,就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李白却说:“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几十年过去了,大唐盛世也变成了安史乱世,人心早已不古,只有李白还守着年少时的那份天真。
这份天真对后人来说是幸运的,让我们得以看见一个“诗仙”李白,但对李白来说是不幸的,他一生的抑郁不得志都来源于此。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圆滑世故的李林甫,却再没有出现一个赤子之心的李白。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行路难,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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