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有很多的名号：美猴王，天生圣人，齐天大圣，历代驰名第一妖……然而我最喜欢的，是一个不太起眼的称呼：“人间之喜仙”。喜仙，我觉得可以翻译成“欢乐英雄”。孙悟空在降妖除魔的同时，从来没有失去那种昂扬而乐观的精神，给读者带来了无穷的欢乐。《西游记》中另外一个重要的喜剧角色当然是猪八戒。可是，猪八戒更像是一个笑料，而孙悟空则是段子手，或者说，“喜剧制造者”。
如果要让孩子们给四大名著投票排序，《红楼梦》应该是垫底的；《三国》和《水浒》不相伯仲，《水浒》大概稍高一点；以高票名列榜首的，无疑会是《西游记》。原因很好理解，因为《西游记》读起来好玩。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剧变成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每一个喜剧人、每一个喜剧作品，都要经受两轮严格的审查。第一轮审查官负责掌控“思想深度”：这个作品有什么深刻的含义？有没有抨击丑恶、弘扬正气？如果没有，那么就是浅薄的、廉价的，难登大雅之堂。第二轮审查官负责掌控“政治正确”：里面的笑料针对的是什么人？什么事？有没有冒犯弱势群体？有没有冒犯女性？有没有损害民族大义？
在两轮审查官苛刻的目光之下，喜剧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喜剧的道路越来越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喜剧越来越不好笑了。其实，审查官们并不关心“思想深度”，也不关心“政治正确”，更不关心喜剧本身。他们仅仅沉浸于审查带来的道德优越感和自我满足感之中。因此，没有什么作品经得起他们的“审查”，即使是《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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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西游记》早就被捧上了神坛，不好被随意批评。不过这好办，不能骂就拉拢呗！《西游记》怎么会单纯为了搞笑而搞笑？背后一定有对封建社会腐朽现实的深刻批判！按照这种思路，《西游记》中的神仙、妖怪都是统治阶级、贪官污吏的象征；一心想要成正果的唐僧，既然向统治阶级靠拢，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悟空大闹天宫时富于造反精神，五行山之后就是投降派了；猪八戒，又懒又馋又好色，代表社会底层的无赖、二流子；沙和尚，被统治阶级洗脑了，毫无独立意识……咦，这样分析下来，《西游记》里似乎没有什么正面人物了……
至于“政治正确”这一关，《西游记》同样也过不去，因为没有什么是小说家不敢调侃的，上到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下到平民百姓、小妖小怪，连取经团队自身，也经常被嘲弄。这里面，侵犯弱势群体、破坏环境、虐待动物的事件，俯拾皆是，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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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很无辜，也很无奈。能不能别给喜剧加上那么多沉重的负担？只是单纯地让读者开心，不可以吗？文学的世界无比广大，纯粹的笑并不比所谓“深刻的现实批判”更轻浮。
在我看来，“有趣”是《西游记》最可贵的成就之一。这种有趣，具有一种宝贵的轻盈感：不同于《儒林外史》，也不同于《笑林广记》；干净，清晰，简洁；不要求智商，也不要求阅历；不猥亵，不下流，不肮脏；任何人看了都会笑，笑过之后也不会后悔。
比如，悟空每次召唤山神、土地，都会威胁两句：“都把脚脖子亮出来，每人先打两下，与老孙散散心！”看着他们大气不敢喘的样子，悟空觉得特别开心。这种行为确实是恶作剧，但却不是霸凌行为。因为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很清楚，悟空不会真的欺负他们——他只是单纯地像孩子一样顽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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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小说中无数次嘲笑八戒的外貌，我们也看到八戒无数次振振有词的花式回复，什么“乍看果有些丑，只是看下些时来，却也耐看”啊，什么“丑自丑，还有些风味”啊，什么“皮肉粗糙，骨格坚强，各有一得可取”啊，什么“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啊……八戒从来不会埋怨别人对他进行“容貌羞辱”，也从来不否认自己确实丑，同时，他也真诚地认为：丑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无比认真，无比自信，绝不委屈；小说家写这些话的时候，有调侃，却绝无讽刺。这样的八戒，怎会不招人喜欢？
在中国小说史的名著之林中，我格外珍视《西游记》这部作品。我们这个民族，历史太长，包袱太重，太严肃，太正经。只有在《西游记》里面，我们才可以听见简单纯粹的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见这种笑声在当代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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