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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宋隆兴二年,季冬夜半十分,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子时刚过,巡更人的梆子正要响起,雪却抢先落了下来,枝头、屋顶、路面渐渐都蒙上了一层白,人们睡得更深了。此时,临安城嘉会门北大街的一处宅子内,重门影闭,古树寒生,整个庭院像罩上了一张潮湿又幽暗的网。就在这时,一声妇人的惨叫响起,惊了西南角悄悄绽放的梅花。
“夫人!”太傅寺少卿杜衍之闻声惊起,却见自己的枕边人蜷成一团,双手紧握,冷汗涔涔而下,已经浸湿了周围一片。
“老爷,我怕是要提前生产了!”杜四奶奶素琴面色青紫,双眼圆睁,似是痛苦非常。
杜衍之官途畅通却膝下无子。小妾娶了一房又一房,眼见四十才盼来这么一胎,自是紧张非常。听到素琴痛苦的*,杜衍之连忙披衣下床,手忙脚乱地点灯呼婢。好在杜府一帮老奴平时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听到动静都急忙赶来,端水、请产婆、准备生产物件,竟也井然有序。
“啊!”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听得门外杜衍之的心又沉了几分。
“夫人,使劲呀,小公子这是急着要出来呢,就差一点了,再用点力!”产婆紧握着素琴的手,轻柔又急切地呼唤道。周围白衣小婢进进又出出,引得灯台上烛火摇曳,好似下一秒就要熄灭。
“啊!”又是一声,只见素琴紧闭双眼、牙关紧闭,指甲深深地扎在手掌之中,似在将全身之力传输到腹部。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紧盯着素琴的下身,那里,一只肉圆的小手仿佛不忍母体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伴着血污挣扎着向外蠕动。
“生啦、生啦!”产婆面露喜色,正想命人去拿裹褥,却发现那婴儿刚刚还粉嫩似花蕊的身体渐渐变得浑身黑紫、干皱如橘皮。再看那床上的妇人,身体一僵,也是瞬间便没了人气,那骇人的模样和身下的婴儿别无两样。
“啊啊啊救命啊!”产婆一个不稳,向后跌去,而后又失魂般地跑了出去。
他年过40膝下无子终于盼来一胎,接生婆看着婴儿却吓得哆嗦。
1
丫鬟茶儿进来时,苏清眠正伏在窗前小睡。
春深时节,庭院中一树海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粉色的花瓣一簇一簇,像三五孩童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悄悄的话儿。旁边的樱花、芍药也都竞相开放,似要在这小小天地中争得一席之位,全不似南墙边的那颗松树,一年四季,都一个样子。
“小姐,小姐……”茶儿轻声又焦急地呼唤道。
“怎么了?”苏清眠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手中的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合上了。
“季、季夫人来了!”茶儿握着双手,侧立在窗前,不安地说道。但苏清眠却在这不安中,隐隐觉出了看好戏的兴奋感。
也难怪,季云山夫妇向来以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为人称道,结婚十年,季夫人刘氏年近三十仍无所出。
据说,她怕断了季家的香火,本想把自己的一个远亲表妹接过来纳入季云山房中。不想季云山知道后,极为恼火,言辞恳切地笃誓道即使一辈子膝下无子也绝不纳妾。刘氏听后十分感动,再也不提纳妾之事,转而四方求医,四处拜佛,只希望上天能看在季云山对她一片真心的份上赐她一个孩子,让季家后继有人。
可谁知,就在季云山口口声声发誓绝不纳妾的十个月后,苏清眠就住进了季家别院。刘氏自此开始独守空房,常常夜半难眠,默默拭泪。因她平时治家有方,对下人尤其和善,所以季家上下对这个苏清眠都十分看不过眼。
茶儿被派过来伺候苏清眠已经快三个月了,每一天她都盼着季夫人能早点过来。
“哦。”苏清眠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睡了半个时辰,妆都花了。你让她先在前厅等着,我要迟一点过去。”
“是!”茶儿应声离开,转身时目光却变得冷蔑。
苏清眠慢悠悠走到妆台前,愣愣地坐在镜子前。许久,她才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叹了口气,说道:“月奴,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了,那些本不属于她的东西我现在替你要回来,可好?”
前厅里,花梨木的床几椅案倚墙而靠,正中案上并没有什么香鼎琉璃,只有一个天青色的土定瓶中供着数枝桃花,旁边放着两部书。厅外,有大株梨花正在开放。
刘氏坐在一侧椅子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厅里物件。这里看似随意,实则处处用心,可见季云山对这个苏清眠是多么的上心,想到这,她心里为之一痛,十年夫妻情,难道终究抵不过这年轻美眷?
“季夫人,不好意思来晚了。”苏清眠一身盈绿伏门而入,一双笑眼幽不可测。
“妹妹说的哪里话,是我突然造访,唐突了妹妹,还请妹妹不要怪我。”刘氏也是满面笑容,款款起身,握着苏清眠的手,相向而坐。
“季夫人言重了,这本就是季府的宅子,季夫人随时可来,哪里来的唐突呢?”苏清眠说着,不露声色地抽出被握着的手:“不知季夫人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刘氏将苏清眠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知道是个不好相处的主。但为了让季云山重回季府,她也只得强装笑颜,十分恳切地说道:“妹妹到这别院也快三个月了吧?虽说这小院清雅别致,但比起季府终究还是太朴素了些。既然妹妹和老爷情投意合,不如今日就先随我回去,待安顿下来后,再让妹妹风光进门可好?”
“姐姐这话可是真心?”苏清眠听后眼睛一亮,猛然抬头问道。
“妹妹放心,若不是真心,我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不瞒你说,我膝下没有子嗣,早就想为云山再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了。来年若能添个一儿半女,我也算对得起云山了。”刘氏听到苏清眠称自己“姐姐”,感觉事情能成,便净捡那掏心窝子的话说了。
“既然姐姐是真心的,那我搬过去也未尝不可。只是……”苏清眠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妹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季府一定鼎力而为。”刘氏忙说道。
“其实本没什么,只是妹妹我一向清净惯了,不喜太多人在一起。我若是搬过去了,姐姐你搬来这别院可好?”
刘氏听了苏清眠的话之后,双唇紧闭、面色铁青,她仍想笑着面对眼前的女人,却发现自己已经笑不出来。
“我家夫人一心待你,没想到你竟如此不识抬举!”陪刘氏一起过来的丫鬟怜儿看不过去,怒斥道。
苏清眠无视怜儿,缓缓起身道:“既然季夫人不答应,那就请回吧。说了这么久的话,我也有些乏了。”
“苏姑娘为何如此待我!”良久,刘氏朝着苏清眠离去的方向喊道。
为什么?为了那些被遗弃在时间深处的求而不得。
2
望着皎皎月光,苏清眠恍惚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深沉又绵长的梦。
忘了是一千年还是两千年前,那时的她还是一个踽踽学步的小童,和自己的母妃,对,是母妃生活在一起。她们住的院子不大,古旧而斑驳,每次那个脸上没有一丝悲喜的老宫人来送饭时,院子的大门都会吱呀作响。
从记事起,她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墙角终年湿漉漉的青苔,悄悄爬上台阶的蟋蟀,还有树上偶然飘落的风筝都是她的朋友。她常常蹲在一个地方,花大半天时间只为观察一只失了一条腿的蟋蟀。每到那时,母妃就坐在阶前,静静地看着她,却又不像是在看着她。母妃的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悲凉又寂寞。
大部分时间,院中只有她和母妃两人。对着她时,母妃总是温柔地笑着,给她讲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就在这些故事织就的纱网里陷入无边的梦境。
夜半醒来时,却常常发现母妃已不在身边。记忆中的那一幕总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数年后,记忆已经淡去,母妃月下独坐的身影却日益清晰。那夜的月光和今夜一样,银辉洒洒,恍如白昼。母妃一身素衣坐在阶前,她面色枯瘦,神情萧瑟如深秋的冷霜,一双凹陷的凤眼在望向那望不到的地方。
也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母妃回过头来,看到了睡眼惺忪的苏清眠,她笑着牵过她的手,将她搂在怀里,唱那些软绵绵的歌谣,将她再次送入梦乡。
有时她饿的睡不着,就缠着母妃继续讲那没讲完的故事,母妃常笑她“小孩子心性”,但其实母妃不知道小小年纪的她什么都懂。比如,她知道她和母妃住的院子叫冷宫,外面的世界和这里不同以及母妃虽然常常笑心里却不快乐。但她不问,不问庭院之外有什么,不问她那从未谋面的父王在哪里,她怕问了,母妃的悲伤会更重一层。
那时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直至她长大成人,守着冷宫,陪母妃终老。她想着,日子虽苦,有母妃在身边,也算安心。
直至一个满身贵气、眼神凌厉的女人走了进来,如水的日子被打破了。
苏清眠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母妃之外的年轻女人。
“林妃姐姐,几年不见,你可清瘦了不少。看来,这冷宫的日子不好过呀!”那女人一开口便如此说道,她看了苏清眠一眼,苏清眠便有些怕她。
“丽姬,这冷宫湿气厚重,你来做什么?”母妃下意识地把苏清眠挡在了身后。
“哈哈,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刚刚为大王生了一个儿子,大王高兴得紧,我便特别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姐姐,好让你和大王一样,高兴高兴。”丽姬眼睛亮起一道光,刺得人火辣辣的疼。
“既然妹妹刚刚生产,更不便在这宫中久留,快回去吧,晚上寒露更重。”母妃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悲喜。
“姐姐,你这是在赶我吗?你也不想想,你这冷宫以后除了我,恐怕不会再有人来了吧。不妨告诉你,五年前皇子扶摇之死是我做的,你以为这些年大王不知道真相吗?他知道,只不过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儿子,如今我诞下他唯一的王儿,他也只好让姐姐你待我受过了。
“他一直不来看你,怕是对你有愧吧,好歹你曾经是他最爱的人呢!姐姐,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我赢了!”
丽姬说完便离开了。苏清眠记得,丽姬走后,母妃变得茶饭不思,好几个晚上,都是在庭院中度过的。
后来的事情,她便不记得了。她只是觉得冷,彻骨的冷。她闭着眼睛,独自一人面对着粘稠的黑暗。她感到有泪落在她的脸上,有声音对她说“对不起”,她隐约觉得那是母妃的眼泪、母妃的声音,她想要睁开眼,告诉母妃不要哭,可她没有做到,她终于还是陷入无尽的黑暗。
“是谁,是谁居然连冷宫里的孩子都不放过,汝儿,我可怜的汝儿……”母妃的哭声惊动了整个皇城,也迎来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时间过得真快呀,苏清眠想,千年前的事情飘渺得像今日的月光一样不真实。母妃的那声“对不起”,她以前不懂,现在懂了。为了重拾帝王的爱,母妃还是牺牲了她,让那衷心的老宫人在她饭菜里下了毒。丽姬刚得了儿子,母妃就失去了女儿,是谁都会动容吧,更何况是那个曾经爱过母妃的父王呢。
有些事,懂了却不如不懂。
3
“清眠,你怎么在这?”季云山一觉醒来,发现枕边空落,披衣下床,看到苏清眠在廊前独坐。
“云山,你爱我吗?”苏清眠悄悄拭去眼角的那滴泪,正如拂去那如尘般久远的记忆。
“清眠,遇到你我才知道这人世的滋味。以此夜为证,我季云山愿以此生荣华换你白头相守。”季云山看着眼前的人,想起了自己常做的那个梦。梦里,一个女子对他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看不清那女子的长相,但却莫名的觉得那人的眉眼,像极了眼前的苏清眠。
听到季云山的话,苏清眠反而笑了:“云山,你又忘了,我是一只妖啊,如何与你白首呢?”
苏清眠的声音浮游在季云山耳边,似有万千离愁挥之不去:“那寻个法子,让我变成妖可好,我们两个岂不是能长长久久相伴在这世间?”
“做妖?”苏清眠想起自己做妖的这一两千年,除了刚开始的不安和新奇,余下的岁月乏味得像未发酵的酒。为人时,她从未得到过爱,为妖后,她亦只觉无边的孤独和寂寞。如果不是遇到月奴,恐怕她会一直这样,游离在这天地之间。
“做妖有什么好,神仙、道士哪个见到我们不是*而快之,就是同类,也常常是你争我夺、互相残*。相反,人是万灵之长、万泉之源,哪有不做人而做妖的道理。”苏清眠轻叹一声,双手攀上季云山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吐气。
“那就让你变成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季云山狠狠地说道,眼前却浮现一个陌生场景,“姑娘,你我人妖殊途,你就饶了我吧!明明是他的声音,他却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说过。“
“变成人?我一千年才修成人形,一万年才能修成地仙,更不说这期间每五百年还要经历一次天劫。我上次渡劫时差点就已经魂飞破散,云山,你可知道成人比修仙还难,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也看不到了。还是如现在这样吧,我陪你几十年,虽然短暂,但是看着你老去,想想也是有趣得紧呢!”苏清眠眼露狡黠,笑着说道。
“不,清眠,我一定要让你变成真正的女人,这世上还没有我季云山做不到的事情!”季云山突然抱住苏清眠,狠狠地厉声说道。
“云山,若你真有心,我倒有个法子可以一试,只不过……”未及说完,一只手轻覆上苏清眠的唇。
“清眠,为你,做什么我都不怕。”季云山幽幽地说完,一把抱起苏清眠,向内室走去。
一番云雨过后,苏清眠却更加清醒。看着眼前酣酣睡去的男人,三个月前还是陌路,如今已经要为她生为她死了。这人间的情义啊,比起那夏蝉的羽翼,可要轻薄多了。
苏清眠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月奴啊,月奴,为这样的男人守了几世,值得吗?
——
“夫人,你怀着小少爷呢,怎么还买这么多胭脂水粉呀?”临安城西大街一家叫做“点绛”的胭脂铺子里,一个青衣小丫鬟不解地问道。
“你懂什么呀,这家的东西和别处的不一样,不仅不伤发肤,抹上去还能让人颇具神采。我可不能因为*就让哪个狐媚子入了老爷的眼!”旁边一位头戴花钗梳篦,身穿锦绣襦裙的年轻妇人声音尖细地说道。
“可是夫人……”青衣丫鬟欲言又止。
妇人看着眼前红黄蓝的一片,正待挑选,却又被丫鬟打断,不禁皱起眉头:“有什么话快说!”
“我是听说最近一段时间,临安城有好几例难产的,都是大人和孩子一起出事。说来也怪,怀的时候好好的,一生下来却是死胎,而且听说死相难看,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去了精气。连太傅寺少卿杜大人家的琴夫人都没躲过去……”青衣丫鬟看到主人脸色越来越冷,渐渐放低声音,怯懦地说。
“呸!不长心的东西,在哪听的这些污秽东西。杜大人家的明明是正室下药害的,要不然杜大人怎么会一纸休书休了相伴二十年的发妻?要是再听到你乱嚼舌根,小心我不给你脸子!”年轻妇人怒斥道,本想再买点什么,却发现心情全无,只得悻悻地离开。
“还不跟上来!回去后,让管家去季氏药堂再多抓点安胎药。季氏是皇商,他们的药都是经尚药局给宫里用的,你去说,一定要他们用最好的!”年轻妇人停下脚步对愣在后面的青衣丫鬟不耐烦地说道。
“是!”青衣丫鬟如得大赦,一溜烟跑了出去。
“夫人,下次再来啊!”铺子后面的年轻男子起身对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喊道。
不一会儿,听到动静的他再次起身:“欢迎……”猛然抬头却发现一位红衣男子,眼露寒星站在他面前。
红衣男子上下打量着铺子,用手沾起一撮朱砂放入口中,品了品,对着眼前人打趣地说道:“想不到这天上清冷如冰、拒人千里的堂庭上神到了这凡间居然做起了女人的生意。”
“招摇?你这只小狂鸟,不在幽都山呆着,陪你的姐姐妹妹,到我这里作什么?”堂庭看着来人,笑着问道。
“临安城最近不太平,师尊特地让我来一趟,顺便来看看你。”霍招摇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壶酒,自顾自地饮了起来。稍后,假装不经意问道:“柴桑还是没消息吗?”
“没有。不过我算到她灵力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临安。她以前曾闹着让我为她画一次眉,我没能如她的愿。我想若是她真做了凡间的女子,一定会喜欢这些东西的。”堂庭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
“想不到这个小树妖性子这么烈,知道天帝要你娶我们羽族天女,居然赌气跳下了九重天,真是寰内第一无脑小妖啊!”霍招摇咂咂嘴又摇了摇头。
“是啊,她在我宫中呆了一万年,却始终毛毛躁躁,怎么看都不像一棵能栖日月的扶桑树。”堂庭想起那些在云顶的日子,无奈地笑了笑:“不说她了,你今日过来,是为了那件事吧。”
“看来你都知道了,怎么样,随我一起,去看个热闹吧。”
4
入夏,气温渐长,望着天上皑皑黑云,苏清眠只觉得胸口发涨,气韵难平。
最近总是想起月奴,苏清眠隐隐觉得有些不安。随它去吧,反正她想做的已经都做得差不多了。
说起来,能遇见月奴,还要感谢她的母妃。
她死后,母妃抱着她的尸体在那冷宫中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最后一滴眼泪流尽,直到惊动那龙榻上的男人。后来,还是应那个男人的允许,母妃将自己葬在了远离皇城的地方。
那是一座山,既有群芳缤纷、松涛如盖,也有流水潺潺、秋雨阵阵。将自己葬在这样一个地方,还陪葬了不少好东西,苏清眠想,母妃对自己或许还有一丝愧疚吧。
记不得过了多少个年月,她的身体已经腐烂无骨,意识却日益清醒。她的魂魄被一块陪葬的古玉滋养着,又吸收天地精华,渐渐竟修成了妖身。就这样,昔日的冷宫公主苏清眠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变成了一只玉妖。
她就在那时遇到月奴的。月奴是那山中的一棵龙葵草,天生天养,得了人形。她只比苏清眠大七百岁,却处处表现得像个老辈。她们在这山中一起修行,日子单调却不觉乏味,直到那个因采药而坠崖昏迷的少年出现在她们面前。
苏清眠怎么也没有想到月奴会爱上他,并在他被救醒之后随他下山。苏清眠还记得那一天,月奴望向那少年的眼中有她从未见过的神采。也许,那就是爱吧,苏清眠想。但没想到她错了,仅仅几年,月奴就满身伤痕地回来了。
那个已经变成男人的少年,不甘贫穷,为了荣华富贵要把他的救命恩人当做药引献给朝中权贵,要不是月奴及时察觉,说不定她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药。
苏清眠曾为人一场,她是早已不信这人间情爱的。但是月奴第一次经历,她不甘心也不愿相信那个男人负了她。
她苦苦守着男人转世,再次来到他的身边,与他年少相识、结为夫妻。可是那个男人却在发达之后娶了一房又一房小妾,最终抛弃糟糠。第三世、第四世……每一世,苏清眠都看着月奴如飞蛾般奋不顾身,又一次次引火烧身。
苏清眠对月奴说,“算了吧,人间有情,但这情却不是凉的。”
但月奴不信,她爱那个男人便执着地以为那个男人终有一天会对她真心相对。直到季云山这一世,月奴还没来得及去找他,就因为苏清眠挡了天劫魂飞魄散了。
于是苏清眠便替月奴来了,只不过这一次,她要的不是季云山的情,而是他的命。
“云山,也不知这雨还能不能下得起来。”苏清眠见季云山走进来,懒懒地说道。
“瞧这情形,怕是场大雨。”季云山看了看满天黑云,不知怎的,只觉得累得很。
苏清眠看着季云山面色已不似往日神采、甚是憔悴,心中暗喜,照这个速度,季云山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云山,你后悔吗?”苏清眠问道。
季云山临窗而坐,铺开纸笔:“后悔?我说过,只要你能变成人,我做什么都愿意。清眠,你知道吗,我总觉得我们以前就相识,想想却又没这个可能,也许是前世的缘分罢。”说完,才发现自己在纸上写的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苏清眠心里一愣,前世?难道他记得前世?随即又觉得可笑,若他真记得前世,又怎么会重蹈覆辙,每一世都如此对待月奴?人啊,终究是自私得很。季云山这话,只不过是为了博自己欢心罢了。
只听季云山又说:“清眠,我始终愧对刘氏,待这一切结束,我便将这一切都交给她,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如何?”
苏清眠没有说话,长相守、长相思,终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是夜,半睡半醒间,苏清眠耳边突然响起细不可闻的笛声。这笛声婉转悠扬,像一条小蛇直钻进她的脑里、心里,惹得人烦躁异常。苏清眠循声走出别院,看到了一袭红衣的霍招摇,不远处的竹林下还坐着一青衣男子,虽身着布衣,却气质凛然,不似凡人。
苏清眠心知自己不是这二人的对手,默念咒符,随时准备殊死一战。
霍招摇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收起竹笛,似笑非笑地说道:“看在你还算是个美人的份上,我劝你这个小玉妖最好不要白费力气,否则破了皮相,再想修炼可就难了。”
话未说完,一道白光飞向半空,细细分辨,却是一块色泽莹润的白玉。只见那白玉停在霍招摇面前,借明月之光在霍招摇周围投射出无数精钢光影,似一道玉墙将霍招摇紧紧围住。
“雕虫小技!”霍招摇轻哼一声,嘴角上挑,身上的红衣化身燎原烈火越过玉墙,直烧得苏清眠五脏如焚,肝胆俱裂。
白玉“咣当”一声摔在地上,苏清眠不顾自己口吐鲜血,随手又捻起一道心诀。
堂庭所在的竹林突然涛声如海,无数竹叶化身银针向霍招摇袭来。
“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如此愚蠢。你迷惑那男人利用药堂之便,在给妇人的安胎药里暗下符咒,摄取婴儿精魂、妄害性命,如此罪孽,你以为今夜还逃得掉么!”霍招摇随手一拂,竹叶纷纷落地。转而手中飞出一根彩色羽毛,快速向苏清眠眉心射去。
“不要!”季云山突然出现,挡在了苏清眠身前。
羽毛正中季云山的脖颈,鲜血汩汩流出。季云山强忍剧痛,匍匐着爬向霍招摇,抓住他的脚踝,一字一顿地说:“求求你,放了她,一切罪孽,由我承担!”
霍招摇眉头一皱:“愚蠢之人,你可知道她下的那符咒里有你的精血,那些枉死之人只当你是凶手,如今你罪孽深重,死后将不入轮回,永堕地狱。她害人亦是在害你,你现在可还会想着救她?”
季云山艰难地望了苏清眠一眼,说道:“我早知道你说要成人是哄我的,我也知道你恨我。清眠,我曾经一直在做一个梦,可是遇到你之后就不做了。我想梦里的人一定你罢,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可是你总是那么不快乐,我……”季云山未及说完便闭上了眼睛,身体化为星星点点,飘向虚无。
“云山!”苏清眠看着眼前的一幕,如梦似幻,可是季云山却真的死了。她不觉落下泪来,“云山,不是我,你梦中的那是个人不是我。云山,你醒醒,你还不知道真正的我长什么样子,你醒醒,快醒醒……”
雨,终于还是落下了。
结尾
“这位小姐,你现在瞧的是小店最新调制的映云紫,你肤色白皙,点缀眉间,最是清新脱俗。”临安城“点绛”铺子里,堂庭正在卖力地向客人介绍他最新调制的胭脂。
“啧啧啧!”一旁的霍招摇在这呆了三天仍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我们羽族天女看到你这幅样子,你说她是不是会后悔缠了你这么多年?”
堂庭无视霍招摇的打趣,待送走客人,方转头问道:“这么说你要回去了?”
“嗯,事情办妥就回去了。只是没想到,这个玉妖也是个痴情的,居然想自毁道行,去陪那个药商。幸亏当时你在场,不然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漂亮的女妖,不知要少多少乐趣。”霍招摇凭空变出一个小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堂庭看着戴在脖间的白色古玉,笑着说:“想想也是她的造化,不过她终究妄害了性命。我暂且收了她的道行,让她化作原形在我身边修炼着,说不定哪天能重获仙缘也未可知。只是可惜了季云山……”
“这真是‘你欲度我变成人,我却让你成了鬼’,可叹!可叹!”霍招摇感慨地说道,“我呐,还是赶紧回幽都山吧,这人间的情,真是招惹不得!“说罢,转瞬便消失不见。
堂庭看着霍招摇消失,无奈地笑了笑。正待坐下,买胭脂的客人却已经进门。堂庭起身相迎,眼角撇过门前熙攘的人群,突然就有些理解柴桑为什么总是向往这人间了。
阳光灿烂的日子,果真暖得很呢。(原标题:《古玉·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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