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歌为何如此之短?”
一只小鸟一次被人问道:“是因为你的气短吗?”
“我的歌太多了,而我想把这些歌全唱唱。”
——都德A.Daudet
家住绿杨边,往来多少年
明 杜堇《仕女卷》(局部)
《醉公子》
(五代)顾敻
岸柳垂金线,雨晴莺百啭。
家住绿杨边,往来多少年。
马嘶芳草远,高楼帘半掩。
敛袖翠蛾攒,相逢尔许难。
不论一首诗写的是什么,我们总可以用感官去触摸每个词,而我们的心灵几乎是自动地,即刻会创造出那些事物,在想象如同在现实中体验这一切,就像看一幕电影,或做一个清醒梦。
比如这首词,“岸柳垂金线”,河岸上一行垂柳,柳色金黄,一缕缕垂下来。这样的阐述并不够,我们需要切身去感觉,“岸柳”的命名与“园柳”“杨柳”不同,选一个视角,或在舟中,或在桥头,或在楼上,感受岸柳的姿态,柳条的纤细嫩黄,感觉“垂”字的柔弱,以及“金”字闪耀的阳光。你感觉到的,才是诗,不是意思,是丰富微妙的感觉。
“雨晴莺百啭”,也用感官去体验,春雨过后,空气新鲜,郊原晴朗,路面散发泥土气息,听莺声百啭,更觉春阳潋滟,光景流丽。起始两句洋溢春天的生机,但我们知道,看风景的人,并不在风景里。
和我们一样,她在看,在感觉,在回忆,在想象。“家住绿杨边,往来多少年。”前面写景之后,三四句出现了人,可爱可亲,画面非常青春。诗句口吻率真,女子的心思,恰似门前杨柳新绿,鲜洁明艳,不染埃尘。
上下片之间,隔了半天,仿佛隔了经年。“马嘶芳草远,高楼帘半掩。”她如梦初醒,凹面的黄昏带给她一阵马嘶,或一阵马嘶的悲凉回声,它来自现在,也来自那年离别时。时间在词中并非直线,而是回环交错,若明若暗,似近还远。
“敛袖翠蛾攒,相逢尔许难。”唐代杜荀鹤《醉书僧壁》诗曰:“九华山色真堪爱,留得高僧尔许年。”尔许,即如许,这个俗语词很有味,似句末一声叹息。对于今人,“尔许”因冷僻而别具美感,同样的意思,若写作“相逢如此难”,则平淡乏味,字音字形都太板实,失去了那声叹息。
《花间集》中,顾敻以艳词擅长,有浓有淡,极形容之妙,这首《醉公子》,缘题赋词,古拙高淡,一时传诵,咏公子醉,实写女子有情,虚虚实实,神韵风流。
瞥见神仙伴侣
傅抱石《湘君湘夫人》(局部)
《风流子》
(五代)孙光宪
楼倚长衢欲暮,瞥见神仙伴侣。
微敷粉,拢梳头,隐映画帘开处。
无语,无绪,慢曳罗裙归去。
我们可以跟随字句,用观想播放这部微电影,感觉每个场景,如同就在眼前。也可以画画,或写作练习,把每个句子写成一个分镜头,比如第一句,我大概会这样写:
全景,画面左前方一处华丽的木楼,楼前有杨柳,如曹植《美女篇》的“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不妨背景就在城南,春日踏青时节,大路上五陵年少骏马骄行。美人倚楼凝望,绣罗衣裳,神情落寞。天色向晚,景深处一轮落日,夕照似水。视点在美人,她的容态气质,如《古诗十九首》里荡子妇,“娥娥红粉妆,皎皎当窗牖。”亦或王昌龄《闺怨》诗中的少妇,“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环境声音是楼前几声燕语,远处一两声马嘶。镜头时长十秒左右。
写分镜头脚本,是一个深入文本并发挥想象力的好办法,此时你不仅在读诗,还尝试写剧本,进一步想象你是导演,这个脚本要怎么拍出来。当然,我们更可以做演员,代入词中女子的视角,感受她能感受到的每个细节,包括时间和空间,声色光影,身上的衣裳,草木的气息,凭栏的触感,等等。
“瞥见神仙伴侣”,“瞥见”,即不经意间看见,惊心动魄。我们不知那人长相如何,可也看见她没有,但觉她此刻神魂颠倒。“神仙伴侣”,想起《西厢记》第一折,张生在佛殿上初见崔莺莺,他本是个非礼勿视不近女色之人,看见崔莺莺却当下魂飞,“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他想不到会这样,痴醉恍惚,竟如遇仙。
诗词不是剧本,不必展开情节,但词中女子的动作、情态颇有故事性,且看她“微敷粉,拢梳头,隐映画帘开处。”大约那男子也留意到她,她梳妆后却忽然害怕起来,不敢再出去凭栏,而是隐映画帘开处。
这就是故事所在,没有那种后来,后来他走了,后来天黑了。“无语,无绪,慢曳罗裙归去。”淡淡的失落,像一朵云飘过,留下些许美好的感觉。再后来怎样,那是另一个故事。
爱本身就是幸福
傅抱石《湘君湘夫人》(局部)
《思帝乡》
(五代)韦庄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词值得一读再读,我喜欢这样的女子,爱得憨恣决绝。什么是真爱?我想,真爱就是忘我,爱本身即是圆满。人最幸福的时候,不是获得什么成就,而是忘了自己。
小令以含蓄为佳,这首词却作决绝语而妙,不仅在五代词中极少见,后来的宋词写恋情亦不如此。太多缠绵悱恻、凄凄切切的词,读韦庄这首真是痛快,直见性命。
天真直率,通俗明快,乃民歌本色,唐代民间曲子词便是这样的,然而大多数词语言却过于粗鄙,韦庄词造语俗而不鄙,自成天然风趣。此种诗风可追溯到《诗经》,国风以地方乐调演唱的歌谣,比如郑风中的《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这女子也是爱得泼辣豪横,比起柔情媚态,更叫人惊艳。北朝乐府《折杨柳枝歌》,其一曰:“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这样的民间,才出得花木兰。
回到这首词的写作,从第一句“杏花吹满头”,即见词中女子的洒脱不羁,跃然纸上,可以想见她走路的样子天真烂漫,像个小女孩,高兴时蹦蹦跳跳。她爱那杏花落在发际,花面交相映,天生一段痴情。
末二句尤其有力:“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最后用句号,其实可以用叹号,不能羞!当然,有时说话太大声,反而显得没底气,所以保守处理,还是用句号。
某些学者把《诗经》读成了反面教科书,虽然用现代语言、现代案例来讲解,但与汉儒的道德规训实乃一脉相承,只不过将刺淫奔的规训换成了当下的功利主义,比如把《氓》讲成怎样的婚姻才能带给女人安稳幸福。与此同时,自称“野生作家”的作者,断章取义,随意发挥,将简朴高贵、至情至性的吟唱,演绎成现代低俗言情小说。此二者俱不得诗之正,亦是对《诗经》的不敬。
读诗不是为了规训,也不是为了娱乐大众。那为了什么?为了语言的美,为了感觉到人的尊严。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真的爱一个人,哪里会患得患失,跟他在一起,聚散都是好的。
关于女性主义的一次对话
想起三月在浦东机场转机,当时已过午夜,候机厅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我觉得冷,就在一个女生旁边坐下,和她中间隔开一面小桌板。她在打电话,很大声,才听得几句,我就有些惊讶,看她相貌秀气,怎么总爆粗口,但我也不被打扰,自己坐着放空,也不看书,也不看手机。
不知她何时打完电话,大约四五十分钟后,她站在我面前。“姐姐,我能和你聊一会儿吗?”她声音好温柔,像换了个人。她挨着我坐下,我们于是聊起来,她问我答。她是去北京替导师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的,在读文科研究生。
“姐姐怎么看女性主义?”
这是我很怕的一个话题,因为我不是女性主义,不是女权主义,不是任何主义。我问她为什么问这个,她答:
“因为现在这是主流,我们同学大多都是女性主义。”
“你也是吗?女性主义是怎样呢?”我问她,想到她打电话时的粗口。
她举了个例子,就是她有男朋友之后,她的闺蜜即刻和她绝交了。我简直要失笑,只听说过女性主义主张女性平等独立,怎么连男朋友也不可以有?这种闺蜜绝交了也好,我对她说,用心活着就行,不要给自己贴任何标签,连女性的身份也别在意,更不要套什么理论,而且可能并不真懂,结果反倒弄得一身病。
“我也觉得那样太过了,但我和男朋友在一起也很多烦恼,已经分手了。”她又问:“姐姐,你怎么看恋爱婚姻?”
“没怎么看,该恋爱就恋爱,想结婚就结婚,当然,想离婚也没问题。”我就是这么看的,不需要什么理论指导。
幸好登机了,我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想告诉她,学会去爱才是这一生最大的课题,对每个人都是,心里有爱是很幸福的,但没来得及说我们就各自收拾东西去排队了。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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