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我一脚踢翻了他的轮椅,看他那张面如冠玉的俊脸直直埋进雪里,哈哈大笑。
“这京城里,还没人敢这么拒绝本小姐。”
殷相玉被我踹到地上也不生气,挣扎着把头露出来,看着我笑得表面温柔:“既然是你自己选择,将来可别后悔。”
后悔什么,我从小到大,就馋他这张脸。
即使知道他喜欢他那清纯柔弱小表妹,我也不会放手。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香。
等到我十八岁,正式成婚那天,是由我骑着高头大马,去接的殷相玉。
没办法,他的腿自从十五岁遇袭被挑断脚筋,就丧失了站立起来的能力。
五年了,一点好转都不见。
堂堂小侯爷,长公主的遗孤,就像入赘一样,被我从侯府,一路驾马带回将军府。
周围有人议论纷纷,我听了不高兴,转头对侍卫说:“说吉利话的每人一两银子,那些狗嘴吐粪的,给我赶远一点。”
我在满大街的恭喜声中,笑着转头对身后的殷相玉说:“你看,大家都祝福我们呢。”
他腿脚无力,为了顾及他的脸面,我将他固定成从后抱住我的姿势,才有了现在这一幕,好似他抱着我在骑行的样子。
这人不识好人心,听我说完,搂在我腰上的手用力,我肺都差点被挤出来。
“秦雾,你嫁给一个残废,今天这样的耻笑,会伴随你一生。”
事到如今,还想劝我放他走?让他去和他那表妹双宿双飞。
我才不。
我满不在乎地回他:“别人怎么看我可不在意,我就想要你这个人,被我带回家你就一辈子别想逃。”
可能是被我的无赖震惊了,殷相玉后面没有再试图挣扎。
拜堂成亲,送入洞房,全程沉默且配合。
我在老父亲一脸不赞成的表情下,提前把殷相玉送回我的闺房,也是我俩之后的新房。
一个人留下来,陪外面来闹洞房的人喝酒。
“臭小子们,练武场上打不过我,喝酒也别想喝过我。”
我和我爹,合伙喝倒了所有人,最后我摇摇晃晃往洞房去。
“小雾啊,小侯爷他身子弱,你当心着点儿。”
老父亲在后面小声嘱咐了我一句,说完不等我回应,他抬起蒲扇大的手拍了自己脑袋一下。
“害……算了,你们小两口且自己磨合去。”
我摆摆手,“放心吧爹,从小到大我对殷相玉哪次不是小心护着,我哪能伤害他。”
殷相玉腿伤后愈发不喜欢有人伺候,房里的下人早就被我支使出去了。
他就一个人,穿着一身流光红袍靠坐在床上。
我一推开门,他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眼神幽幽的看着我。
他在生气,一生气就拿这种眼神盯住我。
“气什么?快来走流程了。”
我拿起桌边的红盖头,坐到殷相玉旁边,把盖头递给他。
然后眨巴着眼睛看他。
殷相玉没动作。
我不满的皱皱眉,对他说:“把盖头给我盖上,然后再给我掀开,最后喝一杯交杯酒,咱俩就是正式夫妻了。”
“真不后悔?”
“不后悔!少废话!别婆妈!”
殷相玉按我说的动作了,盖头盖下来那一刻,红丝绸软软地搭在我头上,我只觉得心里一瞬间也有点发软。
心情好像煮开了的酒,咕噜咕噜冒着开心的小泡儿。
盖头被缓缓挑开,我满怀期待地抬头,对着殷相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早就知道新婚夜没有喜婆说吉利话,没办法,殷相玉不喜外人,我只好自己背了许多句祝婚诗。
但我自幼便没什么读书识字的天分,事到临头,只背出这么一句。
我话音一落,殷相玉手一抖,盖头直直往下滑落。
我眼疾手快伸手一捞,把盖头捞起放回桌上。
看到旁边放的酒瓶和碟子,我有点头晕。
一晚上喝了太多酒,一滴也不想再喝了。
“反正也没人看到,要不,我们省了这一步吧。”
我指着酒瓶对殷相玉说。
谁知他一下就不高兴了,脸色低沉,一副我在侮辱他的样子,咬牙说:“担了入赘的名头入你将军府,如今竟是连个像样的成婚仪式都没有,我果真是坊间传闻里说的那样,是个不值钱的倒插门么?”
“好好好!喝喝喝。”
嘿嘿,其实我是故意那样说的,我就爱看殷相玉被我惹生气,气得眼尾发红的样子。
让人格外想要染指。
麻利地倒好两杯酒,端回床边,交着手一饮而尽。
殷相玉这人皮白,酒量浅,酒一入喉,我如愿看到他被呛住,脸色也跟着发红起来。
“你真好看,相公~”
教习嬷嬷说了,闺房之中,要语气悠长婉转。
果然,殷相玉被我这一叫,脸色越发红了。
然后,他转头狠瞪了我一眼:“发什么疯?在哪学的这乱七八糟?”
嬷嬷骗人,说好的让男人无法自拔百依百顺呢?
软的不行,我按我平时的行事风格,自由发挥来硬的了。
除了教习嬷嬷带给我的小册子,我还专门去书店找了许多,专门画男人行动不便的小册子。
潜心研究了不下百本。
但是纸上学来终觉浅,我雄赳赳地主动把殷相玉推倒在大红被子上,如此这般如此那般,折腾得我和他都满头大汗,也没成事。
本就喝了酒,我体力不支,头也发晕。
干脆抱着被我脱光的殷相玉,把被子一裹。
“睡觉吧,”我说,“你这里可以一直立到明早吗?等我休息够了再来实践。”
殷相玉紧紧搂住倒在他身上的我,哑着嗓子说:“别睡,我教你如何动作。”
酷刑!
我从小学武,没受过这么重的疼痛。
殷相玉这狗男人,八成是趁机报复我强嫁给他的仇吧。
按他的指示,我一步一步自己坐下去,痛得差点原地蹦起来。
可是,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可真好听。
低低地在我耳边,一句接一句的说些腻歪人的话。
我被哄得鬼迷心窍,昏头转向地照着他说的话动作。
一遍……两遍……三遍……
二
新婚第一天,还是我先醒来。
这是我从小睡到大的床,床上多了个我从小喜欢到大的男人。
清晨的曙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殷相玉在光里睡得安稳。
一向苍白的脸色,难得泛着健康的红润。
这人也真是,昨晚哄着我求着我别停下是他。
现在累得睡不醒的也是他。
我也好不了哪去,一动弹就觉出一身腰酸腿软的不适感。
不过我自小习武,大大小小的疼痛早就免疫了,忍着不舒服起床。
外间的丫环见我醒了,溜进来小声告诉我:“小姐,将军等你们敬茶,已经在大厅等了一个时辰了。”
差点忘了,新婚第一天要给父母敬茶。
我和殷相玉加起来,也就剩我爹这么一个父了。
那边,陪着殷相玉过来将军府的贴身太监,也在我眼色示意下,走去里间服侍殷相玉起床。
我爹一个大老粗,对敬茶这事对待得格外认真。
我和殷相玉端茶给他,他一边喝,一边磕磕巴巴背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吉利话。
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红封,又让下人挑了一担子好东西,让我和殷相玉带回自己房里。
“爹不日就要继续北上驻关,你们俩好好过日子。小雾啊,脾气像我一样暴躁,粗心大意又爱舞刀弄枪,还不通文理……”
我咳嗽了一下。
我爹摸摸鼻头,对我笑了笑,继续对殷相玉说:“纵然她有百般毛病,你既娶了她就得多多担待,不可嫌弃不可抛弃。”
山一样壮实的男人,一脸霸道的说出这番话。
殷相玉明显被唬住了,深深地对着我爹鞠躬,用我从没听过的郑重语气说:“必不负岳父所托,愿以此身,护她常安长乐如此刻。”
不管这话几分真,此时此刻我都信。
我捧着脸看向殷相玉,对他说:“你说话好有文化,我最喜欢你这点!”
接下来,我爹带兵出发,前往边关驻守。
我跟着殷相玉回侯府。
他那烦人精表妹,好好的江南不待,居然在我们新婚燕尔的时候,跑来京城。
从小牧灵元就是这样,嗓子眼里有老牛拉马车一样,声音又拖又拉,对着殷相玉叫:“相玉表哥~灵元想吃那个。”
不知道一个长得比殷相玉还高半个头的女人,见天的在这里装什么娇滴滴。
但是,男人就会吃矫揉造作这一套。
殷相玉看都没看我一眼,把我最爱吃的鱼尾部分,夹断放进牧灵元碗里。
我拍桌而起。
“和离和离和离!你敢动我的鱼尾就和离!”
此话一出,前来上菜的丫环手一抖,我第二爱的红烧肉摔了一地。
饭桌上,牧灵元可怜无辜地望着我,眼里包着一泡将落不落的眼泪。
“表嫂何故生这么大的气,灵元做错什么了吗?”
殷相玉也面色沉沉地盯着我,语气不善道:“好好吃饭,别说胡话。”
总是这样!平日里对我也算言听计从,让着宠着。
每次在牧灵元面前,对我的态度就开始变差,变得不耐烦。
我筷子一摔,也是真的生气了。
“这日子干脆你俩过去,我回将军府了。”
说完,我对着自己丫环使了个眼色,起身带着人往外走。
殷相玉想拉我,我灵活一躲。
他上身前倾重心不稳,腿又使不上力。
眼看着就要往前摔倒,我心里一急,刚想转身接住他。
坐在他旁边的牧灵元反应很快,一个跪坐把殷相玉接到怀里。
“相玉表哥,没事吧?”
……
他们俩亲密地抱在一块儿,我仿佛话本子里的恶人角色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殷相玉不先从她怀里出来保持距离,居然就着被她抱住的姿势,继续伸手来拉我。
我后退一步,头也不回的出了侯府,往将军府去。
殷相玉想享齐人之福是不可能的,我一辈子不会接受,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这一次,我非要看看,殷相玉是选我,还是选牧灵元这小绿茶。
然而世事难料,惊天风云也许就变故在寻常日子。
在将军府呆了两天,没等来殷相玉求和的消息。
反而等来了我爹涉嫌通敌叛国,途径云海城时,被朝廷派兵拦截押回京城的消息。
我在寒风中跪着等了两个时辰,皇帝才松口宣我觐见。
十二月的天真冷,冷得我手脚僵直,嘴皮子也不利索了。
我跪在地上,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求皇上明鉴,我爹戎马半生为北疆打下如今安稳局面,他不可能亲手葬送自己捍卫半辈子的地方啊!我娘当初更是死于敌军之手,我与我爹恨透了北疆贼寇,断断不可能有什么通敌之心。”
额头应该是磕破了,但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流到眼睛里的血有点模糊视线。
我看不清上位者的表情。
只听到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朕当然相信镇北大将军是无辜的,只是从你家中搜出的这封书信做不得假,事关国家安危,还是要大将军亲自回来解释。”
虽然我没什么吟诗作对的文采,但也进学堂上过学,翻过许多史书。
功高盖主,兔死狗烹的典故,也看过不少。
只是,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爹已经到了皇帝忌惮的地步。
近几年,北疆战事渐熄,百姓安居乐业,我还在为我爹能有更多时间回来看我而沾沾自喜。
殊不知,镇北大将军,只有在北方需要镇的时候,才有存在的价值。
殷相玉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根本没注意。
皇帝面对胞姐的孩子,比面对我要和蔼得多。
“陛下恕罪,臣妻鲁莽无状冲撞了您。”
皇帝摆摆手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做舅舅的,哪能真的怪你们这些小辈。镇北大将军不日就会进京,近日,你们就在府上好好等消息。”
“是!”
殷相玉一口应了这变相禁足的话,推着轮椅过来扶我。
我不起,挣扎了两下。
他低声来哄我,“听话,先跟我回家。”
我眼前发黑,刚想说我头晕站不起来,结果没来得及说话就晕倒在地。
彻底失去意识前,只听到上首皇帝说了句什么:“念你此番查找书信有功,你若想保她的话……”
三
再醒来是在侯府。
头上伤口已经被包扎好。
殷相玉就守在我床边,我眼睛一睁开,就看到他眼下发黑一脸无神的模样。
我用平常和他玩笑的口吻说:“这是,担心我一晚上没睡?”
殷相玉看我若无其事的模样,皱了皱眉,伸手隔着纱布探了探我额头。
“怎么?把头磕傻了不成?”
我嘻嘻一笑,“怎么了?”
殷相玉端详了一下我的表情,叹了口气说:“你别担心,岳父为朝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打下北疆一片安稳,皇上不会过于为难于他。”
“殷相玉!”我像未成亲之前那样叫他全名,“你比我更清楚,我爹绝不可能通敌叛国。更别提他与北部贼寇打了几十年,早已结下血海深仇,何谈有合作的可能。”
我爹啊,不过四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白发苍苍。
这么多年,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是上位者的猜忌与设计。
之后几天,我老老实实待在侯府,像往常一样过自己的日子。
牧灵元每天都会来找我。
这小绿茶,不故意气人的时候,还挺得人心的。
我在院子里练枪,她就温着一壶茶坐在一边。
我停下来歇息的功夫,她就端一杯热茶给我。
“表嫂,风急天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我想我是能明白,为什么殷相玉会对她这么纵容。
这种娇滴滴的声音,对着我我也不忍拒绝。
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我揽过牧灵元的腰,把枪往她手里一塞,从身后扶住她双手。
出枪,上挑,挽花,回首突刺。
一套动作完成,我松开没有反应过来的牧灵元,踮起脚拍拍她的肩膀。
“亏得你长一副这么高的身量,不跟着我习武真是可惜。”
牧灵元张着嘴看着我,看样子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想了想,又把手伸过去探了探牧灵元软乎乎的胸口。
“果然不是我的错觉,刚就觉得你心跳好快。不会吧大小姐,这么几招就能给你累成这样?”
牧灵元被我的袭胸动作吓得后退一步,捂着胸口瞪圆眼睛,看着我身后。
“表哥,你听我解释。”
身后传来殷相玉含着怒气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皇上的禁足令应该只针对我,这狗男人这几天早出晚归的,不知道背后盘算着什么。
我想着我面圣那晚,最后听到的那句话,心里发沉,但表情还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没怎么,带你的好表妹耍了半套花枪。”
我一没发脾气,而没和牧灵元起争执,他总不能找我不痛快。
然而殷相玉不知吃错什么药,居然拿我最讨厌的那套说辞出来说教。
“为女子者,须文静知礼,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他说教是对着牧灵元,话里话外贬低的却是我。
我直接气笑了,“原来,你心里一直是这么看不起我的?”
牧灵元难得和我统一战线,看了看我的脸色,又看了看殷相玉,梗着脖子道:“花开百朵,各有其美。女子文静知礼也可,外向大方也可,武艺……武艺高强更可。”
我转头,看牧灵元对我挤眉弄眼,还悄悄对我竖大拇指表达对我的肯定。
这小绿茶,是越看越顺眼了。
殷相玉听完这话,什么也没说,推着轮椅挡在我和牧灵元中间,把手伸向我:“天冷,跟我回房。”
我把枪一收,背在背上转身往客房走去。
“我这粗鄙不知礼的人,怎可玷污了光风霁月的小侯爷。”
终于找到借口和殷相玉分房睡了。
那晚晕倒之前听到的话就像一根刺,时时扎在我心头。
若是我爹通敌叛国的所谓书信罪证,是殷相玉伪造的呢?
若是他答应与我成亲,不过是为了配合他那皇帝舅舅,制造一个夺我爹兵权并铲除我秦家的把柄呢?
皇家果然无情。
殷相玉作为半个皇家之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北疆连年战乱,我爹誓死守卫疆土时,皇帝见了我都嘘寒问暖照顾有加。
如今战事熄,山河平,我爹的功绩传遍四海,反倒成了上位者的忌惮。
当晚,我正准备睡下。
房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我翻身向墙,不打算搭理。
没一会儿,窗户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起身点灯,和爬窗爬到一半卡住的殷相玉对视。
越过他,又看他身下还有个贴身小太监,在吭哧吭哧把他往里推。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没睡醒。
这主仆二人是在表演什么?
四
我十三岁前,跟着女先生读书识字,整日被关在家里,日子过得枯燥乏味。
殷相玉就会在下学之时,翻墙入将军府来找我玩。
还会给我带些外面的小玩意儿,皇宫里赏赐的稀罕物什。
那时,他一双腿还好好的,也曾驯过烈马奔腾千里,笑得骄傲肆意。
我有好久,没见他做出过这副不顾形象的行为了。
抬头看到我,殷相玉像从前一样,伸手递给我:“小雾,接我一把。”
我走上前,伸出双手费力把他拉起来,他腿脚无力,轮椅在窗户外面,只能全身靠在我身上勉强支撑。
我吩咐窗外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小太监,“把轮椅从前门推进来。”
我拖着殷相玉往床边走。
他埋首在我脖颈处,温热的嘴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在我颈边。
痒痒的。
装作没有察觉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我把殷相玉安置在床上躺下,转身想走。
殷相玉从后面扯住我的袖子,我转头看他。
昏暗灯光下,他表情比白天柔和,甚至还有点可怜讨好的意味。
“别走,小雾。”
我扯开他的手,无语道:“我去接小太监送过来的轮椅,不然你希望我明早抱着你出门?”
把轮椅推进屋里放好,我才听到殷相玉开口:“我白天一时口不择言,我从未觉得你习武有甚不好,甚至……我平生最喜你耍刀弄枪张扬明媚的样子。”
这是我和殷相玉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话语,对我表明心迹。
我从前看他对牧灵元万分在意纵容,对我又常有关怀回护之意。
我有时候觉得这个人对我也是喜欢的,有时候又觉得,他对牧灵元才是真,对我不过是儿时玩伴的包容。
现在,我也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
也懒得去探究他有几分真心。
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他说:“不必多说,反正你娶也娶了,成了我秦家女婿,你就算心里对我百般不满也别想摆脱我。”
殷相玉望着我,眼神深深,“我这一辈子,甘心受困于你。”
呵呵,我在心里冷笑两声。我是说了殷相玉不能主动摆脱我,可没说过我不会休夫。
京城又一次下大雪的时候,我爹被押送进京。
我甚至不得见他一面,就听闻他落了大理寺的监牢。
平日里,对将军府多有奉承的朝中官员,没有一个人为我爹求情说理。
我往大理寺监牢送了许多重礼,也没能打听到我爹半分消息。
在我急得好几个晚上没睡觉,殷相玉终于找他那皇帝舅舅求了情。
帮我求来了半个时辰的探望时间。
不过不许人陪同,只能我只身入监牢。
这就是我还不能和殷相玉撕破脸的原因。
我爹常年驻守边关,朝中无亲信无好友,唯一能让皇帝通融的地方,就在我是他外甥的妻子。
监牢里真阴冷啊,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脏污这么死寂的地方。
我爹睡在茅草席上,一身衣袍泥土染尽,络腮胡爬了满脸,嘴唇更是干裂结了血痂。
可见,朝兵去押送他时,对他并无礼遇。
“爹,你渴吗?”
我眼中一酸,眼泪不由得掉下来。
这是我娘死后,我第一次哭。
听了我的声音,我爹反应了一会儿,才转头看我。
“乖女啊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该来的地方,放心吧,你爹我就在这里待几天,等皇上查清真相,就能出来陪你过上几招了。”
这逞强的男人,演技差得要死。
明明一脸憔悴不安,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以为我看不到他脸上、胳膊上都有血迹吗。
这一路,不仅没受礼待,一定还起了许多冲突。
“别装了,”我打断我爹的话,“我学过史读过书,现在的处境你都能明白,我比你看得更明白。”
转头看看狱卒都离我有一段距离,我咬着牙,用气音低低的说:“你就是卸磨*驴中那条驴。”
我爹吓了一跳,不敢相信我居然这么明目张胆揣度圣意,大声呵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爹不会有事的,我还等着抱我大外孙呢。”
“时间有限,我不和你东拉西扯,兵符藏在哪里?”
每年冬季,草原匈奴粮草不济时,总会侵扰边疆。
今年大雪天格外多,我有预感,不久会有战事起。
恰巧,皇帝提携的武状元,前段时间还摔断了腿,
朝中重文轻武已久,有率兵之才的人,找不出第二个。
这是我救我爹的机会。
从监牢出来,殷相玉就在门外等我,随身伺候的小太监为他举着伞,风雪纷纷从他身侧飘过。
“回家吧。”
我上前,接过小太监的位置,推着殷相玉往马车走去。
“岳父的情况可好?”
“还活着,挺好的。”
“……你别担心,我向你保证,岳父一定会安然无恙。”
“嗯嗯。”
真不对劲,自从我爹出事,殷相玉像突然开窍了一样。
甜言蜜语会说了。
鬼话连篇也会扯了。
心中有愧,才至如此。
不出我所料,这场大雪持续了三天。
边关果然传来匈奴进犯的消息。
我自请带兵的折子,是瞒着殷相玉,求牧灵元帮我带进宫的。
我自小习武,自认身手不凡且熟知兵法,最重要的是,我爹的兵符,被我拿到手了。
秦家军,只认虎头符。
皇帝召见我的时候。殷相玉才从传旨太监那里知道我自请领兵的消息。
我第一次,看他眼眶通红失态至极,甚至于,抓起书桌上的砚台往他平日最在意的牧灵元身上砸。
牧灵元泫然欲泣,我把牧灵元护在身后,对殷相玉说:“是我求她,你有气冲我撒。”
殷相玉抖着手指了指我,又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连语气都在发颤,“我竟不知,你对我生疏防范至此,这么大的事竟然是她比我先知道。”
我摊了摊手,“这不正好,若我不幸战死沙场,你俩就可以幸福快乐的在一起了。”
殷相玉:“不可胡言乱语!”
牧灵元:“此事万不可能!”
怎么回事?这两人平时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真要成全了反而在这里装上了。
我皱皱眉,懒得多说。
正要转身离开,殷相玉突然捂住胸口,重重咳了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原本摆在他面前的一张洁白宣纸,瞬间开出红梅点点。
五
发兵之前,皇上召我密谈。
我秦家安然退出朝堂的条件,除了此战胜利之外,他还交给我一项任务。
完成,秦家即可安稳度日。
完不成,秦家将继续栓在我爹身上走钢丝。
殷相玉吐血的事自有太医照料,我身上背负了家族兴亡,已经无暇他顾。
反正有皇帝,他对这个大外甥,一直都很照顾。
战事紧急,我用一天时间做发兵准备。
直到打马出发当天,才有空理会从太医院出来,就一直跟在我旁边一言不发的殷相玉。
“书房案桌底下,我为你留了离别礼,此去勿念,愿来年平安相见。”
我高高坐在马上,俯视着殷相玉苍白的一张脸。
他嘴唇颤抖几下,眼尾憋得发红,看样子想说什么狠话。可能是念在我即将去为他们皇族卖命的份上,忍住了。
“等你回来,有些事情,我会一一解释给你听。”
没机会了。
日日相处的时候不说,现在再来说这些,晚了。
可是,他仰头看我的样子,真的很勾人。
我伸手摘下头盔,摇摇头把发丝甩到身后,从马上俯身而下,在他冻得发白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不等他反应,立马扣回头盔,大喊一声:“出军!”
唇上余温犹在,轰隆隆马蹄声已经跑出很远,我没有再回一次头。
我在案桌底下留的离别礼,是给殷相玉的休夫书。
如果我能平安归来,就和我爹卸甲归田,以后他做他的高堂贵人,我做我的乡野村妇。
男婚女嫁,从此各不相干。
迎着风雪赶路快一个月,才到北临关。
秦家军在这里驻扎了大半辈子,如今领军的是我二伯,我爹的副官。
二伯看到我,几乎是立刻老泪纵横:“你这丫头,都成婚了还不消停,何苦来哉?”
我亮出怀里揣了一路的虎头符:“虎符在此,秦雾受命接任秦家军统帅一职,率众抗击匈奴,不胜不归!”
看我这么庄严肃穆,二伯手忙脚乱擦干眼泪,立定在我身前,带着身后一众军队,同声齐喊:
“抗击匈奴,不胜不归!”
好了,士气成功点燃。
我哈着气抖着嗓子问二伯:“可有热汤?这一句冰天雪地,我人都快结冰了。”
二伯压下眼中担忧情绪,用他一贯爽朗的声音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揽住我往里走去。
“朝廷传书来得快,早知你要来,特地准备了迎接仪式,好酒好菜、热汤炙肉都管够。”
说话间,周围一片欢呼,趁着旁边声音大,我压低声音说:“别担心,我爹暂时没事,我来时路上分析地形和军情制定了战术,待会儿吃完我们一起盘一盘,此战须速战速决且大胜而归。”
二伯咬牙恨声道:“我哪是担心那老匹夫,我是担心你,谁家的小丫头片子不是放在暖窝里好生娇养着。就你命苦投生成了我秦家的女儿,才沦落到跑这边关苦寒之地。”
我嘻嘻一笑,“二伯啊,你知道我的,我自小缠着我爹要学武开始,最大的愿望就是驰骋沙场率兵*敌。”
“别说悄悄话了,你俩嗓门都不小,大家都听着呢。小雾来吃!”
军医伯伯撕了一条羊腿丢给我。
周围一片哄笑声,大家显然都听到我爹没事那番话了,原来还有些低沉的表情,都明朗了起来。
吃饱喝足,进帐和军师还有几位副官一起商量战术。
直到天明,才各自睡去。
“今夜子时,夜袭潼羊山,那里驻扎这卡勒师带领的部队。”
要撕开一个进击的口子,从最无脑又冲动的卡勒师队伍下手,最适宜。
连续夜袭潼羊山半个月后,卡勒师终于受不了这个气,在一次夜战中率军追打佯装逃跑的我方队伍。
被我带人在途径之地包抄围剿。
原本胶着的战事终于由我方开始占领优势,然后就在此刻粮草告急。
捷报穿回京中,朝廷传信说粮草在途,不日便至。
我万万想不到。
来送粮草的领官,居然是殷相玉。
我知道他的腿伤并非毫无知觉,每当天寒受冻都会疼痛难忍。
这人就这么忍着这样的痛,行军千里至此。
掀开马车,对上殷相玉冻得泛青的一张脸,我刚想问他怎么会来,就瞥到旁边还有一位。
牧灵元怎么也来了?
一向身着绫罗绸缎的大小姐,如今一身劲装打扮,不仅没了往日娇滴滴的柔弱样,还显出几分英姿飒爽。
以前只觉得她身量高,现在看,骨架好像也有些大。
胸前那存在感极强的两团隆起,因为腰带收紧,而显得更加汹涌。
“咳咳。”
殷相玉咳嗽两声,我把目光从牧灵元身上收回,看向他。
“大将军辛苦,粮草已至,后备充足,尽可放手一搏。”
我没接他这客气话,看他脸色实在不好,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摸了一手冷汗。
“腿痛了吧?军医就在帐中,我带你去让他看看。”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明明已经决心休夫,看到他这样还是忍不住关心。
殷相玉顺从地被我扶起,马车外小太监已经眼疾手快推开轮椅,我半抱半揽把人放进去,然后推着他风风火火往军医的帐中赶。
牧灵元在后面跟着小跑,“表嫂,你也等等灵元呀。”
我和殷相玉,谁也没主动提那封休书的事。
粮草充足士气振奋,全军按计划继续往西部推进。
经过几场恶战,终于把草原人赶出八百里开外,北疆这片地终于恢复往日的和平。
三军庆祝的那天,我在夜色最浓重之时,身着夜行衣独自打马出走。
我要去完成皇帝派给我的任务:取走新上任的大单于——兰提氏多顿的项上人头。
说起来,我不是第一次潜入草原人的地盘。
十三岁时,我娘和殷相玉在北上途中被草原人劫持,我娘搏斗途中拉着领头人坠崖而亡,殷相玉也被挑断脚筋留作筹码,要挟皇帝以重金和领土赎人。
我在我娘头七过后,就只身千里走单骑,潜入过草原部落。
如今的兰提氏多顿能上位,应该多谢我,提前帮他解决了老单于最重视的小儿子。
刺*过后,我充做流浪乞儿,混入牧民群。我爹我二伯带着一众精兵找到我时,我正在探听老单于的位置。
多亏那段经历,我对草原部落构造还算熟悉,军队驻扎地不多时就被我探查出来。
如今的单于是个酒囊饭袋,从他经过几场风雪的摧残,无法稳定纷乱不安的民心,无脑指挥部队侵扰如今国富力强的大宁朝,就能看出来。
不仅酒囊饭袋,还很骄奢淫逸。
远远看着布满黄金宝石,迎风招摇的主帐,我立刻确定以及要下手的目标就在帐中。
混入进献的美人队伍,被多顿看中留下伺候,趁他不备手起刀落。
趁着夜色,骑上我藏在帐后的马。
然而,草原部落的军师也不是傻子,不多时身后就有追兵袭来。
原定路线已经有人围堵,我打马右转,往夜色更深处跑去。
行到一处悬崖,只见侧边冲出来两个黑影,我心中一急,翻身下马往崖下纵身一跃。
“秦雾!”
“表嫂!”
这?好像是殷相玉和牧灵元的声音?
悬崖下有伸出的粗藤,我一只手反手抓住,一只手伸过去拉住随之落下的黑影。
牧灵元一手被我扯住,一手揽了个无法行动的殷相玉。
我们三人挂成一串。
“得亏我是个习武之人。”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观察了一下周边地形,手一步一松,往下落在一处山洞。
幸好,这有个能容人的山洞。
费大劲把另外两人一起拉上来,又把周围能承人的藤蔓用力扯断扔下山崖。
“好了,暂时安全。说说吧,你们一个弱一个残,不好好待在军营出来给我添什么乱?”
我非常生气,说话也一点不想留情面。
牧灵元想来扯我的袖子,被殷相玉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拍开牧灵元的手,殷相玉自己上手拉住我,摩挲了一下我带着刀伤的虎口。
“我担心你,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总觉得不安。”
我呵呵冷笑,“不安什么?我要是回不去,你正好娇妻美妾再娶一窝,反正我已放你自由。”
牧灵元插嘴道:“什么意思?你们终于和离啦?”
没人回答她。
殷相玉只看着我,用我最受不了的那副眼眶红红的样子对着我,“当年,林将军就在我面前活生生坠崖……刚才随你跳下来那一刻,我想这一次,要死一起死。”
林将军就是我娘。
我被他提起往事勾得眼眶一红,心肠一软,脾气发到一半发不出了。
“蠢蛋一个!你就不该来这里,在京城当你锦衣玉食的小侯爷多好?”
“休书我已撕,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做定你秦雾的丈夫。”
牧灵元又问:“所以,你们和离不成了?”
语气些许失落。
这女人真是没点轻重缓急,这都什么时候了,性命攸关的时刻,还惦记着和我抢男人。
我懒得开口了,对着一个小绿茶一个大犟牛,无话可说。
身后的追兵追到悬崖处,没见到人也没有退,反而留了一队人在山头日日巡逻。
两天了,在山洞里躲着出不去。
我包里的干粮第一晚就分食干净。
白天还扯了一些草根吮吸汁液。
“我好饿啊,表嫂。”
牧灵元坐在我旁边撒娇,声音有气无力。
殷相玉坐我另一边,闻言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越过我伸手就往牧灵元领口伸,隔着衣服都能看到他在鼓鼓囊囊的胸口上来回摸索的手。
我目瞪口呆。
我震惊极了。
我控制不住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当着我的面私相授受秽乱不堪?”
话音刚落,我眼睁睁看着殷相玉掏出一个大白馒头。
接着又掏出第二个……
……
六
“表哥你干嘛~”
牧灵元捂着胸口往我身后躲。
殷相玉递过来一个已经冻得冷硬的大白馒头:“吃!”
我:……
牧灵元比我还小一岁,她一年来两次京城,这胸我是看着它一年比一年长得大的。
我把目光扫向牧灵元一马平川的胸口,扯了扯嘴角:“你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殷相玉行动不便,曲腿在地上坐着,只拿眼神去*牧灵元,冷冷道:“是一个靠装女人才能活下来的男人罢了。”
我从前就觉得牧灵元不对劲,一个女子身量长得比殷相玉还高半个头。
只是从前看她波涛汹涌,而且声音也柔媚婉转,我就没有往别的方向想。
把一个男人当情敌当了这么多年?我一时被冲击得思绪飘飞,下意识想做点什么。
手里正好捏着馒头,我拿起来,无意识放在嘴里狠咬一口。
“啊!”是馒头冷硬,我被磕到牙了。
“啊啊啊!”是牧灵元在发疯乱叫。
殷相玉将手里那个啃不动的馒头丢向牧灵元:“不想死就声音小点。”
牧灵元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又往我手里瞟了一眼,不好意思道:“可能是带习惯了,看你咬那么用力,感觉胸口也跟着怪疼的……哈哈……哈。”
气氛些许尴尬。
我把馒头塞回牧灵元手里,坐回殷相玉身边。
气不过,对着他的胳膊锤了两拳。
“这些年,你就看着我吃一个男人的醋?不仅不解释,还故意装出对她呵护有加的样子?”
牧灵元清了清嗓子,他用男声说话时,声音还有些清朗动听:“这就不怪相玉哥哥了。”
说到一半,又变回女声:“是人家命格浅,十八岁之前,必须以女儿身生活,否则有早夭之险。”
殷相玉跟着解释:“此事本该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没有告知于你。”
牧灵元接话,“我八岁时,撩起裙子对着树桩子嘘嘘,刚灌满一节中空的树桩就被他看到了。不然连他也不会知道我是男子。”
不要用女声,说这么奇怪的话啊。
我抬手捂额,有点错乱了,“牧灵元你声音正常点说话。”
也请说点正常能听的内容。
坐下听着牧灵元讲这些年怎么装女人,怎么因为被小姐妹嘲讽胸小,开始走上揣馒头的不归路……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夜幕再次降临。
两天两夜,足够了。
山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还有嘈杂的打*声。
失去大单于的草原部落,就像没有领头羊的散兵。
两天时间足够二伯带着军队把这群散兵打得溃败。
果然,半个时辰不到,头顶传来二伯中气十足的哭喊叫骂声:“我可怜的侄女儿啊……呜哇哇……叫我怎么向大哥交代……啊啊啊这些挨千刀的草原马贼!”
我在下面扯着嗓子回应,想让二伯别哭得这么丢人。
山风呼啸,我没吃饱饭声音也虚,吼得嗓子都痛了也没能把声音送进二伯耳朵里。
殷相玉更别说,声音一向有些低沉沙哑。
最后还是牧灵元出马,他夹着嗓子装女人这么多年,吊嗓子的技巧娴熟。
深夜的山间,凄厉尖锐的女声幽幽响起。
“二伯~我在山腰处……”
二伯的哭声更大:“彻底没指望了,我可怜的侄女儿啊,都成鬼了啊!”
我:“……牧灵元你别演了,叫他们放绳子吊个框下来拉我们。”
两天没吃饱饭,我已经没力气自己拉住绳子往上爬了,更别提还有俩拖油瓶要带。
我本来想让殷相玉先上。
但是两人都以女子为先拒绝了我的提议。
“无事,表嫂,我能扛动表哥的,过来找你这一路,都是我扛着他骑马前行的。”
上去之前,殷相玉抬头和我对视一眼,他眉眼生得上挑,笑的时候神气飞扬,低落的时候也耸拉的很明显。
我看他晦暗的眼神就懂,这人又在为自己的腿残自卑上了。
假装看不出他的情绪,我扬唇笑了笑,转身翻进框里。
经此一战,草原人元气大伤,没个十年八年缓不过来。
我率领众兵班师回朝,准备接受朝廷的论功行赏。
不知道我爹如今情况如何,那监牢阴冷,他有些头疼的老毛病,不知受不受得住里面的环境。
回京已经是年后,京城里雪融草青。
春天这么快,就来了。
皇帝设了庆功宴,进宫之前请旨去看我爹。
才知道,我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我爹就被转移到京郊别院休养。
等到庆功宴上,皇帝会宣旨言说真相已查出,还我爹清白名声。
然而我想不到,短短三月不见,我爹竟然憔悴至此。
整个人消瘦得我几乎不敢认,我进门就听到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爹!!!”
我大喊一声,冲上去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我爹低头看了我一眼,把我狠狠抱进怀里就开始猛虎落泪。
在我耳边发出二伯同款大嗓门哭嚎声:“我儿平安!呜哇哇佛祖保佑菩萨保佑……你爹我担心你担心得夜不能寐啊!”
我把人推开,一脸严肃地问:“你怎么消瘦这么多,脸色也如此暗淡,大理寺的人对你做了什么?”
爹摸着鼻子,愤愤道:“那大理寺的人始终不相信我清白,对我用了些刑……后来,还是你首战告捷,皇上命人对我不要薄待,才稍好一点。”
我爹还说,他私下命人查探了那封通敌信,查到了殷相玉头上。
虽然我隐约猜到,但真的听我爹说出来,还是觉得失望至极。
这一刻,我恨得咬牙。
我在外,拼着一条命给朝廷打仗,他们在内,对我父亲企图空口污蔑屈打成招。
“收拾一下,晚上一起去宫里的庆功宴。你答应我的,此事了了,退兵让权,我们回我娘的故里替她守碑去。”
宫里张灯结彩,新年刚过去,许多红绸彩灯都没取下,一派喜气洋洋。
殷相玉作为皇帝唯一的大外甥,被特许坐在皇帝右手边。
旁边挨着我和我爹。
席间,我表现如常。
殷相玉替我夹鱼尾,剔虾壳,我照单全收。
这男人真真是长在我心坎里了。
不过喝了一杯酒,脸就红透,映在橙黄的灯光里,原本显得冷淡的丹凤眼里水光潋滟。
席间那么多人,他谁也不看,眼里只专注我一个。
再明显不过的色诱!
我被男色冲击得昏了头,不自觉对他露出一脸花痴笑。
上首皇帝往这边一看,朗笑道:“相玉和巾帼小将军,感情很好啊。”
席上其他官员也一同,发出善意友好的笑声。
直到皇帝话锋一转,说我此战有功,问我可有什么心愿相求。
只要我说,他必允。
我最后看了殷相玉一眼,从位置上起立,衣角擦过他的衣角往外走去。
“臣请旨与小侯爷和离,望陛下恩准。”
我跪在地上,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胸口一瞬间有些窒痛感。
大厅的喧哗我没有半分在意。
殷相玉那里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我忍住不看。
只抬头,盯住皇帝故作不悦实则有些暗喜的脸。
果然,我不是他满意的那个外甥媳妇。
我强嫁殷相玉时,他不出手干预,不过就是为了方便算计我爹。
是我引狼入室。
七
“咔咔咔!”
劈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从庆功宴上自请还乡让出兵权后,我和爹就火速收拾行李来洛陵。
已经在此安家半年了,我爹一到半夜睡不着,就爱在院子里劈柴。
我的房间离院子近,总被他扰得不得安宁。
虽然我自己也睡不好就是了。
闭上眼总是能想起,殷相玉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摔倒在地还要狼狈爬向我的样子。
听我请旨和离,听皇帝一口答应。
没人问过他的意见,哪怕他嘴里一直重复说着我不同意。
那天皇宫的灯还是点得太亮了,他眼角有泪的样子,我看得清清楚楚。
一想起来就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第二天出门遇到邻居家的老妇人,看到我就拉我说话:“姑娘啊,你家老父可是从前忙惯了一时闲不下来?这几日天天夜里劈柴,我隔着墙都听到动静。”
我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抱歉道:“扰到你们了?我会让我爹别在夜里劈柴了。”
老妇人摇摇头笑着说:“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我从前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后来家里媳妇儿生了大胖孙子,我天天带娃有事做,就不寻摸着找点什么事让自己忙起来了。”
哦……我有灵感了。
虽然没有孙子可生,但是我还有夫婿可找。
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开始比武招亲,招个听话懂事的赘婿进来让我爹有个伴儿。
我也该和过去断舍离了。
我和殷相玉,总归不会是一路人,再惦记也徒然。
和我爹一来就买下城中最大的院子,一跃成为城中的话题中心,大家都知道我家财大气粗。
来参与比武招亲的人格外的多。
我在台下看了一圈,大多是些膀大腰圆的屠夫、樵夫之类的壮汉。
一个看得过眼的都没有。
有那么零星几个唇红齿白的,长得像瘦猴儿一样,在台上被壮汉一抡,就飞下台了。
还好这比武招亲的规矩是我自己定的,要最后打得过我的人,才能入赘我秦家。
比武招亲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回到阁楼上,和我爹并排站着隔空在台上的战况。
现在胜利的西市的打铁匠,正在上台准备挑战的是东市的*猪匠。
人群突然*动起来,我第一眼就注意到,有人驾车而来。
定睛一看,驾车的人居然是熟悉的面孔。
牧灵元?他来这干嘛。
我看着车帘抖动,心跳不自觉加速。
“小侯爷追来了?”
我爹比我先开口说话,我转头看他,居然在他脸上看到有点心虚,又有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追来又如何?他如此算计你,差点害我秦家家破人亡,我和他就算不成仇也再不能成夫妻。”
我梗着脖子,强压下心中波澜。
台上*猪匠赢了打铁匠,在下一个人上场前,牧灵元大声喊了一声停。
然后从马车里抱出一个人,将他放轮椅里推上台,对*猪匠说:“他来挑战你。”
殷相玉全程低着头,攥住轮椅的十指,用力到发白。
很奇怪,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出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局促。
虽然腿使不上力,但是殷相玉从前也是学过武艺的。
*猪匠空有蛮力,他一手控制轮椅走向,一手挥出拆解*猪匠的进攻。
台下人议论纷纷,一口一个残废什么什么。
自己最在意的短处被人拿来讨论,殷相玉不可能听不到。
但他一直没退,*猪匠最后被逼急了,看准他轮椅滑动的轨迹,全力一踢,轮子裂开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殷相玉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猪匠大笑出声,又是一脚,对着殷相玉踢出。
我心里一紧,窗沿被我一个用力捏出裂缝。
我爹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这……这……”
然而殷相玉并没有被踢飞下台,他的手牢牢把住比武台边缘,整个人吊在台沿上。
*猪匠一开始被他溜得火大,此时完全失去理智,抬起脚就往殷相玉抓在台边的手上踩。
殷相玉就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一动不动。
突然间,他视线往上看了一下,和我对视上了。
他嘴唇动了动,我没听到声音,通过口型辨认他说的是:“想摆脱我,这辈子都不可能。”
都被人打成这样了,还不忘挑衅我?
我哼笑一声,表情冷下来。
原来打算下去解救他的想法,也被我强自忍住。
最后,是牧灵元上台强行把殷相玉抱下来了。
他还是做着女子打扮,妖妖娆娆往台上一站,媚眼一抛,嗓音夹得又软又甜:
“今日蹭秦家姐姐的比武台,给小女子也招个亲。在场各位,愿意娶我的请往武台右边比试。”
哗啦啦……
美色在前,一群排队等着比武的男人涌向右边。
就连刚刚得胜的*猪匠,也涨红着一张大脸往右边挤去。
牧灵元捂着嘴做惊讶害羞状:“哎呀不小心把人都引到这边了,那秦家姐姐只剩我表哥一人可嫁了。”
不等我反应,我爹已经抢先下楼,把殷相玉从外面带回我们家。
事态至此,每一步都出乎我的想象。
我落在后面,把牧灵元从人堆里揪出来带走。
马车里,他就坐我对面,一双桃花眼定定注视着我,良久叹了口气。
我白了他一眼:“好好的京城不待,来这地方干嘛?”
“没办法,表哥那么骄傲的性子,居然肯为了你求我,我一时心软就答应带他逃跑了。”
“逃跑?”
“对啊,皇帝想给他和左相的小女儿指婚,还命侍卫守在侯府无事不得放他出门。”
连自己最疼爱的外甥,都拿去当做维护政权的工具。
天家无情。
“你们逃跑皇帝不追究?”
“追究什么啊,表哥把自己最大的筹码留在皇宫了。”
我皱皱眉,不可置信道:“他把羽衣卫留给皇上了?”
当今皇帝能上位,多亏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已逝大长公主带着兵权支持他。
羽衣卫是长公主死后,给唯一的孩子留下的一支隐于民间的暗卫。
当初殷相玉和我娘同时被劫持,就是羽衣卫出马,在殷相玉遇害之前,及时找到人救了出来。
皇帝对这个外甥,有疼爱但更多是忌惮。
毕竟他手里捏着一支散落民间,耳目通天的队伍。
没有羽衣卫,没有皇帝的袒护,没有小侯爷的荣光,他又是个不良于行的。
这男人精明的时候真精明,犯蠢的时候也是真蠢。
这么孤注一掷来找我,就不怕被我赶出门,只能流落街头去要饭吗?
一路赶回家,刚进门就听到殷相玉对着我爹恨声责问:“……想不到镇北大将军,也有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一面?”
我爹一张黑脸被他骂得生生涨红,揪揪衣服扯扯头巾,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八
“是老夫愧对于你。”
我爹的声音心虚又内疚。
我和牧灵元对视一眼,一起踏步进去。
“什么意思?你们瞒着我什么事?”
我爹以手扶额长叹一声,却不说话。
殷相玉朝我伸手,“既然岳父不说,你站过来我一一说给你听。”
我低头,看他十指通红,血迹斑驳。
突然想起,我念学时不开窍,总被先生罚抄书。
殷相玉来找我玩时,总会把纸笔接过去,自己替我抄。
他那双手生得修长匀称,暖白如玉,捏着笔杆骨节分明的样子,我能捧着脸看一下午。
明明伤成这样了,好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看我走近,死死用力攥住我一角衣裳,才开口继续讲述前因后果。
原来,成婚之前我爹就找过他,觉得他双腿有疾,不是我的良配。
殷相玉替我爹分析了一波处境,提出有办法助秦家平安让权退出危险境地,条件是允许我们的婚事。
他们的计划,是先伪造通敌文书,给我爹泼一个通敌卖国的大罪名。
自己向皇帝递刀子,比较能掌握主动权。
按皇帝的性格,必定会趁机展示君心仁慈,念在我爹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免去死罪,收回兵权,贬为平民,远远发配。
而后在宴请百官的新年宴会上,殷相玉会作为秦家女婿,摆出羽衣卫调查的证据,通告众人岳父被冤枉一事。
既和平退隐,名声也被肃清,皆大欢喜。
谁也没想到,我会成为他们计划中的变数。
……
“不对,你和皇上分明有事先串通。”
我还记得勤政殿内,我晕倒之前听到的话。
殷相玉抿了抿嘴,低声说:“难怪你对我如此态度,原来那晚你听到了……”
这男人,还是个两面派。
一方面和我爹商量着,利用这个事和平让出兵权退出朝堂。一方面打着为皇帝分忧的旗号,献计说能把他一直忌惮的秦家搞垮。
“我从未有过要害秦家之心,岳父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我断不可能再让你承受一次丧亲之痛。”
我爹此时也憋不住了,大着嗓门儿嚷嚷道:“你是我唯一的闺女,皇帝居然不顾你的安危派你带兵打仗,还让你去刺*新任单于,那时起我就对皇家失望透顶。”
所以不想我和皇家人再有牵扯,故意装作被殷相玉害了的模样,让我决心和殷相玉和离。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遭受迫害,他甚至还在我班师回朝之前,生生把自己饿了好几天,洗了好几天冷水澡。
我说怎么来洛陵以后,天天半夜起来砍柴。
原来不是闲,是做了亏心事良心不安夜半失眠,只能起来找点事做。
事到如今,我已经理不清谁对谁错。
好像每个人都在为我好,但是每个人谋事的时候,都没有考虑我的想法。
“为什么没人想着和我商量一下呢?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无知内宅妇人,不足为谋?”
我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是生气还是失望,反正最后,我爹和殷相玉连着牧灵元,通通被我赶出家门。
没一个省心的。
牧灵元视角番外
中秋节至,洛陵这小镇也热闹非凡。
从秦家被赶出来后,表哥和大将军就花高价把秦家隔壁的宅子买了下来。
我每天坐在院子里喝茶,看他们俩隔着院墙,递些表嫂可能会喜欢的东西过去。
然后,再看那一堆东西被大力抛过来,啪叽……摔烂一地。
附带着表嫂凶巴巴骂人别烦的声音。
真有意思。
表嫂这人一直都有意思。
想我十岁出头时,年幼浅薄,凡事看个表面就自觉看透人间百态。
觉得女子都是养在深闺的家族附庸,没有自由没有思想可言。
所以十分厌恶家里要我做女子装束,偷偷换了男装出去玩。
当晚落水,差点救不回来。
我娘向我解释了我命格太轻,须得扮成女子方能平安长大。
她在我床边垂泪一夜,哭着求我活下去。
我当时怎么说的?
“要我一直作为女子活着,那我还不如就此死去。”
远在京中的表哥听到消息,修书一封请我至京城游玩。
我去时大雪纷飞,地面结冰寸步难行。
我在侯府的后院第一次见到秦雾,她正在结冰的地面上耍花枪。
身似游龙,来去如风。
身后高高扎起的马尾翻腾跳跃。
我感受到一股热烈鲜活的气息。
接下来,我跟着表哥,表哥跟着秦雾,玩了半个月。
看她反唇相讥那些嘲讽她粗鄙的贵女,看她把侮辱她学业差的同窗揍得哇哇大哭。
还看她半夜爬墙来侯府送烧鸡,把我和表哥喊起来,背着伺候的下人们喝酒吃肉。
原来,作为女子也有自由的活法。
只是她已经和表哥定了娃娃亲,她看表哥的眼神明亮有光。
这轮太阳,我向往,但我已经没有靠近的机会。
还是不甘心,总是故意贴近表哥,做些让她吃醋的举动,看她生气跳脚气得脸蛋通红,也有意思。
表哥这人心眼子坏得很,看秦雾吃醋,表现出在乎他的样子,心里指不定有多乐。
此时,听着秦雾隔墙骂他,而他低声下气的道歉哄人,我心里也可乐。
夜空上圆月渐明,不该分开的人终会再在一起。
此处事了,回家恢复男子身份,也可以让母亲替我寻摸寻摸亲事。
秦雾这样的女人,太过暴烈刚直,表哥这种能弯能绕能顺着的性子,才能吃得住。
我的妻子,希望她温柔知意,也希望她在世俗束缚之下,没有完全丢失自己。
若是和我一样,曾被那些封建愚昧的教条裹挟迷惑,那我也不吝惜用我走过的经历,拉她出世俗的泥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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