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分九野,南为“炎天”。炎天神秘而廓落的天幕之下,海神摩珂第三女——火焰女祇赤祜建立起一个属于沙碛与流火的国度,取名为“抚”。抚国之域,方圆三百二十万千井(九平方尺为一井,纵横各千井为一千井)。北有桓河白浪掀天之堑,东有合辙山壁立千仞之险,头枕怀国骛州草原,足抵南溟忘程之海。
一万两千年前,天枢大帝崇宣手持巨弓“乌号”,将太阳神羲和祸乱人间的坐骑——三足踆乌招摇,囚于抚国腹地煊州招摇山下,并以抚国国鼎“炎天”镇压。从此,招摇山下草木尽枯,水源尽涸。白沙如浪,纵横抚国之腹一百三十万千井,称“掖门沙漠”,绵延之广属世间首屈。抚国以其干旱酷热,由此被称为“火焰之国”。也是从那个洪荒时代起,位于世界正南方的戟天城,以其为招摇山所在,奠都为抚国首善。
四十一年前,抚国前任君主肃王驾崩,一年之后,贺主祭感受天命而降生。二十三年前,抚国煌州商人之子护季崖的前额出现抚国“天命”——七炎烈焰。地祇的印迹作为凭证,护季崖即为抚国社稷神从六百九十万抚国民众中甄选出的抚国新君。
贺抚初年,贺王护季崖在炎天国鼎下接受神授君权。定鼎之时,贺王与贺主祭交换契约——贺王在抚国国鼎前饮下主祭之血,称“莅血”,而贺主祭接受君王赐名。
贺王践祚,扬清激浊,广布恩泽。期年之内,廓寰宇,戡祸乱。数载之后,抚国朝野同心,上下同德。前任君主晏驾十八年后,抚国史官笔下的汗青丹书又翻开崭新的一页。
十年前(天枢12068年),在抚国东方的宫国,新任君主凌王在宫国国鼎“阳天”下莅血即位。然而践祚伊始,宫国君臣离心,主从背德。于是五年前,贺王陈兵伐宫,越三年,宫国边陲泊州克,再次年,国都长良下。贺王于是囚禁宫国凌主祭——乔杉夜于抚国王宫之内,钦点禁军监守。自此,宫国半壁江山沦丧……
贺抚二十三年(天枢12078年) 抚国国都戟天
万年前,天枢大帝崇宣曾将惑乱人间的三足踆乌——招摇囚于招摇山下,并以抚国的国鼎“炎天”镇压。之后,抚国初民便在招摇山的山巅大兴土木,巍峨高塔与恢弘穹窿勾连往复,一座宫殿犹如从云端升起。
这座建成于万年之前的宫殿至今依旧是世界上最高的王宫,以其位于九天之上、彩云之巅而得名“重霄”。重霄宫拔地数千仞,因此,尽管招摇山下的掖门沙漠常年燥热,云端之上的重霄宫中却分外清凉。
已经是黄昏时分,自天际吹来的罡风甚至有些冷冽逼人。兰泽殿内,倚坐在窗台旁的清摇公主护爱染裹紧了她的鹤氅。
这件鹤氅以粹白色鹤羽为裘,在灯光的辉映下,水滑的裘面上流溢着一层柔亮的光彩,鹤氅整体素白,只在对襟处系着钩金丝的妃色绸带,恰是这素净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愈显鹤氅的奢美与雍容。
鹤氅是去年贺王送给掌上明珠的生辰贺礼。其实护爱染在收到这份礼物之初并非十分中意,她的确很欣赏鹤氅柔润的手感,甚至比他父王宝座上那张来自遥远北方的吉光羽还要蓬茸。可是大氅的样式在她看来十分古怪,与抚国女孩喜爱的夜枭羽花帽以及扎染连衣绸裙都大相径庭。而且每当大氅宽大的下摆拖曳在地上,总是不免与猩红色花毡摩挲出“簌簌”的声响,这让公主不禁想起陆少师为她讲习经文时磨牙的声音。
然而贺王对于这匹华美的衣料却向来不乏溢美之词,称赞这件鹤氅是穆国左丞相不远万里送来的贺礼,是穆国春官府尚衣局历时七个月缝制而成,用尽四十六块庄国乔履鹤的腋下羽,就连穆国的服膺公主都未必有机会加身。
不过其实护爱染有听父王讲过,在世界西北方的穆国,左丞相洛紫予霸持国政,如今的穆国沛王已经形如一只傀儡。既然连君王都成为了臣子的指间玩物,那么公主受冷落也是理所当然。
想到异国他乡的公主正在罹受欺侮,护爱染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件样式古怪的鹤氅,这番更多了一些厌恶与负罪之感。每每听到父王对于鹤氅的大肆褒扬,护爱染都不禁要丢给他一句:“穆国左丞相是一个倒行逆施的大坏蛋,坏人送来的礼物父王也欣然收下,岂不是朋比为奸?”
贺王先是怔怔,随即柔声斥她:“你懂什么?穆国左丞相在若水之泮以三万六千崇州师轻取沛王数十万联军,曾...
护爱染于是猜测:“父王征讨宫国莫不也是左丞相授意?”
贺王却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那父王软禁凌王却不问鼎‘阳天’取代凌王的地位,也是顺应左丞相之意?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大人物的意思?”
贺王不但不予回答,反而大笑起来,说道:“你这小脑瓜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捏一捏爱女柔嫩的脸蛋,告诫她政事勿多过问。护爱染还想争辩些什么,贺王却为她理一理鹤氅的束带,命她以后还要经常穿着。
护爱染更加不解,为何那个欺君罔上的穆国左丞相会被父王认定为是救世救难的大英雄,甚至每每谈及,不免流露出敬畏之意。
事后她询问抚国少师和其他传道先生父王讲得究竟对不对,抚国的公卿们当然都是忠君爱国的,于是他们笃定地颔首,并且言之凿凿地回答清摇公主:“对!”
只有一个年轻人的回答与众不同,那个人曾这样说道:“抚国依附于穆国,无异于依附于冰山。穆国左丞相离经叛道,即使不曾诟怨于人民,终有一日也定会获罪于苍天。纵然世风不古,但下官坚信天理永恒存在。”言至此,那个人忽而垂下眼帘,用低沉却是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穆国必遭天谴……”
被余晖染成金色的风流进室内,拂动起葱白色窗纱,也撩起一抹护爱染深红色的长发,回想起那日他言语中的激愤,她不禁有些出神。自从随父亲进入重霄宫,她听到的无不是谦卑而恭顺的奉承之词,而那样有气概的话语,她已许久不曾听闻。一想到那个人的风采,她总不免陷入胡思乱想,更多的思绪追着金晃晃的斜阳飘出窗外,在她不遑一把捉住之前,便像沙漠中狡黠的飞鼠那样匆匆溜走了……
护爱染所居住的寝殿名为“兰泽殿”。“兰泽”一名出自“兰泽多芳草”的古代诗句。如其名,兰泽殿的宫禁内也确有一泓明净的长方形蓄水池。原本护爱染特别希望能在池中种植荷花,尤其是“低光荷”。据说低光荷一支茎条上四叶并生,还据说花朵绽放时能有羯鼓鼓面一般大小,这让护爱染特别神往。然而那种传说中的瑰奇花卉只生长在气候温和湿润的东方宫国,招摇山下的戟天城太过燥热,招摇山上的重霄宫又太为清冷。就只有性格顽强的石榴树适应这里的气候,重霄宫中石榴品种独特,花瓣繁多俗称“饼子榴”,每至花开时节,热烈如火,尤其是兰泽殿门口的那一株,红得像美人脸。
兰泽殿位于重霄宫一隅,护爱染从马蹄形拱券窗鸟瞰下去,浮云之上的重霄宫就仿佛漾在云海上的一艘大帆船,残阳的余晖将白云苍狗镀成了瑰丽的金红色。这种颜色她是有见过的,是花环映衬下新娘娇艳的脸蛋。
“要是能去海上坐一次真正的大船就好了,可惜父王不允许我出宫。不过他应该坐过船吧,以后要他讲给我。”护爱染这样倦倦地想着,想起那个人又想起她所见过的新娘的模样,嘴角又不觉浮起了心驰神往的笑意。
护爱染十五岁便随父王入宫,从那时起便登入仙位,从此青春永葆。二十余年过去,白皙娇美的面庞依旧驻留在她的韶华岁月。她微笑起来的时候,宝红色的阳光搽在她粉嫩的脸颊,就像门口那株娇艳的石榴。
这个时候,壁龛中的沉水香渐渐烧完,香烟袅袅婷婷地摇曳了几下,断了魂。
抚国除却西南沿海地区有少面积的乳香林外,几乎不产香木,重霄宫中最上等的香料均来自遥远的西方龄国。雀跃海上,运送香料的龄国刳木舟在千余港登陆抚国,再经由煜州和煊州之间的商路最终运抵都城戟天。
沉水香以沉水与否断定香材的良莠。龄国梧州的香民将沉香碎用细绢袋承装起来,悬于铫子中勿使其着底,然后倒入淘米水文火慢煮,一日后阴干待选。完全沉水者称为“沉”,半沉半浮的是“栈香”,而浮水的只能称之为“黄熟”。
兰泽殿中这一炉是入水即沉的“倒架”,堪为众香之首,珍贵稀少,护爱染平时也极少舍得使用,她只会在那个人来讲课时才燃上一点点。
今天的课程是苏禾秀所著兵书——《千川集海·阳谋篇》,其实她根本不喜欢兵书,更不喜欢什么阳谋阴谋。她只是喜欢听那个人说话,无论什么。
幸而沉香的安神之效是其他香料难以比拟,不然面对那个人,她总是不知不觉就变得紧张起来。不过沉香的香气有时也让她神情恍惚,导致她在那个人好听的声音中不自控地浮想联翩,想起他们从相遇相识,再到如今相知。
禾瑾是宫中师氏,也是侍候公主饮食起居的近身侍婢。她端着香盘蹑手蹑脚走进来,欲将香料重新续上。一点点微弱的声音,还是将护爱染的思绪牵回了当下。公主眨动了一下水灵的眉眼,摇头示意。
《千川集海》马上就要讲完,她很快就可以缠着那个人,让他讲讲自己一直很感兴趣的那个故事,而那个故事护爱染不想让别人听。
禾瑾于是又离开了。护爱染对面,年轻的老师终于合起书卷,夸赞道:“公主聪悟过人,不到五日,一卷书就学完了。”
这个人名叫尚濂川,有着抚国人中罕见的清俊五官,碧蓝的眼眸仿佛雨水洗净的天空,鼻梁高俊直挺,嘴唇虽然很薄却不给人犀利之感。以抚国人对男性的审美取向,尚濂川并不算英俊,细致看来,隽秀的眉目中缺少了沙漠民族所尊崇的雄浑之气。不过也很少有人会主动留意他,因为他为人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孤僻。
尚濂川是贺抚十五年的状元,目前任秋官府平淮署掌印。
自从天枢帝戡平八荒、均分九野之后,各国尽管风土人情各异,官制却基本相同。君王与主祭之下常设左、右丞相相互抗礼制衡,左丞相携司马、司空、司徒、司寇、司成、宗伯主决策、呈递;右丞相携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主审议兼王室之师。左右丞相与左右十二卿下为春、夏、秋、冬四府司执行,主持宫廷大小事宜、外交以及军事。
尚濂川所任职的秋官府平淮署主司财政,掌印一职的官位仅次于平淮令,也可谓权要。然而运兵遣将本系冬官府管辖,何况还有十二卿之一的大司马统领戟天城禁军。而且少师才是国家真正委任给王子、公主们的教师,因此再怎么论资排辈也绝排不到平淮署掌印来给公主讲解兵法。
不过清摇公主偏就认准了这位性格有些阴郁的状元,要求他讲完刑名之学再讲辞辩之术,然后建筑、艺术、医道、堪舆……不可尽数。尤其是在尚濂川给了她那个有别于众人的回答后,护爱染对于尚濂川的钦佩更不仅限于学识。她不知道这种钦佩如何解释,就像是看着平静海面的人无法理解海底汹涌的暗流,因为无法理解,她愈加觉得好奇神往。
“哪里是我聪明,分明是老师讲得生动!”护爱染笑吟吟地说道,“不像陆少师他们,只会照搬书本。有时候看着陆少师的脸,我就觉得那是一块又硬又臭的雕版,把纸往他脸上一糊,就能印出一页书来。”
尚濂川也被逗笑了,说道:“那是少师大人恭谦,对于前人的著述满怀敬意,不敢妄自增减。不像下官轻狂,总觉得服人的是书,骗人的也是书。尤其是史料,明明满纸谎言,却又蛮横地不允辨驳。”
尚濂川说话时总是略低着头,浓密的眼睫挡住眼睛中的光彩,也遮挡住眼神背后的情绪,流露给他人的只有干净的声音,会让人联想起溪水的上游,明净澄澈。
“既然时间尚早,老师再给我讲个历史故事好不好?”爱染央求道。
“当然,只是不知道公主想听什么?”
“其实呢。”护爱染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定决心,说道:“我想听觉苒和潭姬的故事!”
“啊?”尚濂川猛地抬起头。
这好像是爱染第一次对视尚濂川的眼睛,蓝得好像嵌在她父王王冠上的那颗蓝宝石。这双深邃的眼睛中忽而闪过一丝惶遽之色,然而还未待她看清楚,尚濂川却再次把视线交给空无一物的地面。
“好不好嘛?”爱染偏着头问。
“那个故事,恐怕公主不会喜欢的……”
八百年来,觉苒和潭姬的故事仿佛长着匍匐蔓的毒草,被每一个自视正派的家庭拒之门外,却又不可遏制它将触手伸向六合八荒。
然而讳莫如深又如何?纵然是八百年的岁月流逝,也未能将那场震天动地的浩劫湮没于历史的尘埃。此时此刻,就连远在世界另一极的抚国公主,都不禁对那个发生在世界最北方的传奇故事心向往之。
“怎么会不喜欢,我一直很想听。我要少师给我讲,他明明会讲却不答应,但是我想您一定会答应吧?讲给我,好不好?”护爱染扯了扯他官服的衣袖,本想向他撒个娇,可是刚把他的袖边攥在指尖,便又轻轻放下了。戈壁上的少年少女不那么计较,不过这些年清摇公主被父亲逼着学习天朝穆国的诗书礼仪,言谈举止中自然多了一份矜持。
她面对尚濂川时尤其矜持。
“可是公主大人,那个是关于明……明夷的故事,而眀夷是……下贱的。”尚濂川虽然寡言,可是公主知道他真的慷慨陈词起来也是辩才无碍的,然而此时,他突然有些局促不安。
“下贱?老师也这么认为吗?”
“世人都这么说,明夷的先祖悖逆天道,所以生而下贱……”
“不老不死真的悖逆天道吗?”
“传说眀夷的先祖是喝了天帝的血才不老不死的。因为永恒,所以悖逆。”
“可是我也不会老,你也不会老。其他七个国家也是一样,生活在王宫中的人都不会衰老。即使不住在自己的王宫了,就像来自宫国的凌主祭姐姐,她也不会老。还有朝中的公卿百官们,他们的名字被写在抚国的《鸳行鹭序簿》之后,就可以向神借命,年华常葆。再有就是那些法力高强的萨兰教术士,他们的生命也可以长达千年。”
“我们是仙,仙人的寿命是向神借来的,只要是借的就终要归还。即便是萨兰教的得道者,他们的生命犹有竟时。而眀人的长生却是索取来的,因为僭越,所以罪孽。”
将自己的尘念摒弃,从神明那里获得永恒的生命,这一类不被生老病死所累的人被称为“仙”。说来玄妙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将‘三魂七魄’中的‘七魄’溶入自己的血液中,以精神的力量强化躯壳。
君王在继承王权的同时享有社稷神赐予的长生。然而君权并非永恒,无论是君王亦或高官,一旦丧失神祇的庇佑,就会如凡人一样恢复生老病死。就如抚国之前的肃王,便是因其荒淫与暴虐而被抚国的社稷神遗弃,之后不足三年便病老在床榻之上。
人类终究不可能拥有永恒的生命,就像人类无法向神权发出挑战。
但是,除了一类人。
万载之前,他们饮下天帝之血而享有永生,他们是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的后嗣,取“日月明易”之意而自称为“明人”,是辗转人间的神族。然而正因为此,他们也被天枢大帝崇宣蔑称为“明夷”,以其长生有悖于天道,故贬为贱民。
护爱染道:“有时想想,我之所以能住在王宫里,只是因为贺主祭说爸爸是贺王,而君王被认为是社稷神在人间的转世。可是真得是这样吗?如果父王是社稷神,那么我又是谁?其实我什么能耐都没有,我只不过是爸爸和妈妈所生的女儿,于是就跟着他们住在了王宫里。可是这样真得对吗?父亲是君王,女儿就变成了公主。祖先僭越了,后代就变成了罪人?”
“这个……”尚濂川有些语迟,“我也说不好。”
“不是真的吧。就算先祖是大英雄,后代也可能是大坏蛋。穆国的左丞相姓‘洛’,是天枢大帝的直系后裔。然而他先是弑兄后是逼宫,就是个十足的大恶人!可是我真不明白,父王为什么那么敬重他,硬是让我穿穆国的衣装,学穆国的礼仪,对了,再过几天,戟天城中还要庆祝穆国的节日!”爱染很不平地说道,“明明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的人才是最下贱的!”
“您能这么想真让人欣慰。可是世上的多数人却没有这份大度,世人对眀夷的敌意太多,明人对世人的怨恨也太深,这份仇怨积攒了万年,终于在八百年前爆发了!其实点燃舍身神殿的不是那个叫觉苒的明人,而是万年的积怨。”不知不觉间,尚濂川已经开始讲述八百年前的那个故事。
“那场大火还烧着吗?”
“火焰熄灭了,但是仇恨还烧着,一直烧到了今日!”
“讲给我!”
尚濂川再无法拒绝,只得慢慢地颔首,将往事娓娓道来:“在世界的北方,八百多年前,更确切地说是慧国交王在位的第七十三年,潭姬公主被从慧国西部的凝州接回,居住在位于慧国国都临濮的霜辽宫中。”
“接回?”
“是的,‘接回’!因为潭姬公主是个‘寤生’。所谓的‘寤生’,本意是指‘倒着出生’,而现今所谓的‘寤生’,是指仙人所生的子息。原本父母享有仙命之时,已在世的子女也可追随,可是一旦为仙就应摒弃尘缘,不应该再孕育子嗣,若执意逆天理而为之,如此降生的孩子不但无法在本国登仙,还会被世俗讥嘲。潭姬公主就是这样,生下来就被贵为君主的父亲抛弃,流落市景,只好与母亲相依为命。”
“可是交王后来还是将她接回霜辽宫了,一定是交王觉得她太可怜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嘛!”
“当时确实是这样对外宣称,但后世的眼睛终究是无法蒙蔽的,交王接她回去其实是另有目。北方的慧国与东北的庄国,两国国土相连,从前一直有商贸往来。其实所谓商贸,也可以说是慧觊觎庄的良田,庄垂涎慧的瑶池。”至此,尚濂川的嘴角突然露出些许鄙夷。
“通商和接人有什么关系?”
“公主有所不知,那时慧国和庄国在彼此交换‘飞地’,也就是一个国家的领土内却属于另一个国家的土地。慧国拥有瑶池,是世界上唯一有拥有瑶池的国度。公主听说过瑶池吗?”
“这个我知道。”护爱染道,“老师之前不是讲过《步耕明理论》吗?还有陆少师讲过的《博物志》中也提到了。瑶池之水本来是浅红色的,经过三个月的曝晒就逐渐变成了血红色,将血红色的水放在箱中密封,三年后,就化成了大块碧玉,叫做‘化碧’。”
“您记得很对。”尚濂川点头,说道,“化碧价值连城,北方人又视玉如命,号称‘君无故玉不去身’,所以有些时候一座瑶池甚至可以换来庄国五个郡的良田。然而那个时候,两国之间的贸易却出现了矛盾,为了弥补嫌隙,他们决定交换公主。所以交王才要寻回潭姬公主,因为她有价值。”
“这就有些冷酷了!”
“的确!”
“那么潭姬呢?她难道想不明白吗?”
“我想她不会不明白,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为什么?我若是她,我才不要同意!”
“由不得潭姬不同意。”
“有什么由得由不得的!就是不去!”护爱染忽然动了气,气呼呼地说。
尚濂川苦笑一下,道:“想必主上一定希望您成为一个单纯快乐的人,所以一切国事从不必公主挂怀。但是公主您知道吗,您对自己的国家负有责任呀!”
“嗯?”护爱染有些迷茫。
“所以公主大人,如果有人胆敢背叛您的国家,请您如论如何手刃他!因为这是您身为公主的责任,您明白吗?即使不理解也没关系,您接受就好。”
护爱染忽然感到了隐隐不安,似乎觉得尚濂川话外有音。“老师?怎么就突然说起这些?”
尚濂川却不再多言,只道:“且不说这些,继续说潭姬公主。潭姬知道如若自己不去,慧国就得不到粮食,慧的百姓就会饱受饥馑。”
护爱染撇嘴,讷讷低语,“冷酷……”
尚濂川仍是苦笑,说道:“虽然我不是她,但我大胆猜想也许与她是否是公主无关。她可能自始至终就没有把自己视为公主,她那么做仅仅是因为她是慧国人。庶民的女儿也好,君王的女儿也罢,每一个人从出生之日起便对自己的种族抱有责任。圣人曾说‘以直报怨’,不知道潭姬公主是否见过这句话,但她就是这么做的。潭姬公主被接回霜辽宫,在那里学习作为公主,或者说作为‘人质’的礼仪,等待一年后前往异乡。那一年,她十六岁。”
“就是在那里认识了觉苒?”护爱染问道,“具体是怎么认识的?”
“其实具体情况下官也说不太好,时间太过久远。”尚濂川道,“只知道觉苒是明夷的‘神子’,太阳神羲和的嫡系后裔,身体里流淌着太阳神的血液,却在霜辽宫终被当做‘血奴’。公主知道‘血奴’吗?明人的先祖饮过天帝之血,因此他们的血液具有神性,血奴就是专门用来采血的明人,之后用他们的神血铸造‘渊器’。渊器其实有很多种,重霄宫中有可以将醅酒直接净化成醇酒的酒尊,还有您的直项琵琶上那种具有安神功效的琴弦,神奇之处不可一概而论,都是因为其中所含的神血所致。不过这些都只是玩物,更多的时候,血奴的血是被拿来制造威力无比的兵器。那时候潭姬公主得到了用觉苒血液铸造的兵刃,于是他们就认识了。”
“那把渊器现在还在吗?叫什么?”护爱染不觉凑身上前,竟有些神往。
“觉苒血祭之后就失踪了,是一柄短刀,据说名叫‘侍月’。”尚濂川继续讲道,“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登程之日,潭姬公主希望将觉苒一并带出霜辽宫,使他摆脱了血奴的厄运。这是她唯一的愿望,于是她的父王同意了。在潭姬作为人质前往庄国之前,觉苒获得了自由。后来潭姬公主孤身去往庄国,而庄国也履约送出了他们的公主毓秀。”
“那潭姬公主不想把觉苒留在身边吗?若是我,我可能会希望……”护爱染抬起头看着尚濂川,忽然觉得脸颊上一热,又急忙低垂下去。
“可能对于觉苒而言,自由才是他最渴望的,而潭姬公主所能给予的却只有束缚而已。潭姬大概是明白这一点,才没有挽留……”
“那潭姬公主知道觉苒是神子吗?”护爱染追问。
“想来不知道。若是知道,也许她不会给觉苒自由。”
“啊?”护爱染像是受了打击一般,“那觉苒岂不是欺骗了她?”
“我想,神子也是迫不得已吧。一个陷入孤立深渊中的人忽然发现一根绳索,他所能做的唯有拼命抓住。那是命运之神写在《两世书》中的一笔转折,与善还是恶、信任还是背叛无关。我并不是想为觉苒开解什么,只是如果换做我,也许最终我也会选择那么做。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种族抱有责任,哪怕为之牺牲的是挚爱。”
“老师……”
“抱歉,有点偏题了。”尚濂川歉疚地笑笑,继续讲道,“再后来不知怎的,庄国得知了觉苒的身份。于是庄国的越王开始怂恿觉苒,希望他带领明人反抗慧国,其实就是庄国借助明人之手,向慧国开战。在讲述庄国和慧国的战役前,要先提一下‘舍身台’。”
“这个我知道!”护爱染急忙说道,“天枢帝崇宣生活在距今一万两千年前,是穆国有史记载的第一位国君。那个年代八国之间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天枢帝无奈唯有以暴制暴,他率领军队戡平八荒,重新划分穆、慧、庄、白、宫、抚、怀、龄这八个国度,还均分天空中九野,将天空分为中央明族钧天、东方白国苍天、东北庄国变天、北方慧国玄天、西北穆国幽天、西方龄国颢天、西南怀国朱天、南方抚国炎天与东南宫国阳天,而现在各国的国脉之鼎就是分别以九野的名字命名。在那之后,天枢帝便在北方的慧国修筑了‘舍身台’,台上建立起‘舍身神殿’,他用自己的生命献祭八国社稷神,向神祇借力,约定八国之间万世修好的唐棣之盟,使八国之间永无战乱。之后天枢帝的灵魂便飞到了天上,成为保佑八国国祚的神明。关于这些,《天枢志·未亡书》和《穆乘·天枢帝本纪》中都有载,这段历史被称为‘归神’。”
“是的,传说是这样不假。所以在潭姬和觉苒的年代,八国间彼此举兵是不被神明允许的,一旦向他国宣战,社稷神为了惩罚君王必然降下异灾。庄国越王想发兵慧国,便只好借明族之手,并向觉苒承诺一定会全力襄助。为了慧国被囚禁的不可胜数的同族,觉苒唯有俯首听命。可是慧国交王很快识破了庄国的阴谋,便以卫国为由对庄开战。舍身台之盟虽然可以看做人与神的和平约契,然而‘反击’二字却是这场外强中*盟约中极大的疏漏。天枢帝归神的万年之后,人们发现了神的漏洞,又或许从创世之初,神祇便不屑于无懈可击。那个时候,慧国的军力在庄国之上,庄国越王形迹败露而心生畏惧,他反复申明自己与明人并无半点牵连,并委婉地提示慧国,自己手中握有他们的潭姬公主。但是,不久之后……”忽然,尚濂川迟疑了。
“不久什么?没关系,讲下去!”护爱染急不可耐地催促。
“不久,焦虑中的庄国越王得到了慧国的答复——毓秀公主的项上人头!”
“啊!”果如尚濂川所料,护爱染惊骇地尖叫起来。
“事已至此,两国交战在所难免。庄国阴谋败露自知理亏,而气盛的慧国根本不在乎对方手中握有自己的公主——交王并不介意潭姬的生死!那时的情况,庄国偷盗出引燃烽烟的火种,而慧国在一旁不惜余力地扇风!昔日牢不可破的唐棣盟约脆弱得不比海风中的蜃景,天枢帝八国安澜的奢愿终于化为一厢情愿的泡影。北方玄天的天幕下,顷刻之间烽烟雄起,八国的目光齐聚辐轮海西北方的土地。看热闹者不乏,伺机而动者兼有,时值慧国交王、庄国越王、白国芮王、宫国岐王、抚国襄王、怀国祝王、龄国幽王、穆国兆王,每一个国家都在暗结兵力,箭都扣在弦上,只是彼此猜不破谁只是虚引,谁意在实发。似乎是有势力从中作梗,致使那一段的史料格外凌乱,仅有的几部传世之作中,彼此的说辞也是相互龃龉。理不清八王之间如何倾轧,只知道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慧国濮江的堤堰被炸开,濮江决水,掀天的洪水直逼慧国国都临濮,四万明族义军就此葬身鱼腹!”霎时间,护爱染看到尚濂川湛蓝的眼眸闪过冷厉的寒光,像一只出鞘的利剑,剑颖处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是谁?是哪个国家做的?”护爱染被尚濂川的神情吓到了,陡然脸色苍白,她不觉抓住自己的袖口,手心中沁出冷汗。
“不知道!慧国说是庄国放水淹没自己的土地,庄国说是慧国为加剧战争故意寻隙。他们的说辞都不无道理,可是八百年了,这件事一直悬而未决!两国互相指摘对方,任谁都不肯承认!”
“先生!先生?”护爱染注意到,尚濂川神色骤变。
“没事,下官接着讲!”尚濂川按了按自己起伏的心口,语气渐渐恢复平稳,“话题回到潭姬公主。慧国不计一切只求开战,痛失爱女的庄国越王若不亲手将她碎尸万段岂能消心头之恨?然而潭姬并没有死,没人知道究竟为什么,相反,死的是越王,被一刀直取心脏。所以后来世间有一个传闻,说*死越王的其实是那把‘侍月’,潭姬并没有武功傍身,生死一线之时,是‘侍月’救了她。”
“刀真能救人?”护爱染感到诧异。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人相信了,并赠予侍月‘妖刀’之称,还把侍月归入了‘八大渊器’。不过多数人还是不信吧,至少当时庄国的臣民不信,他们坚信是慧国的公主*死了他们的君王,誓与慧国不共戴天,两国的战鼓正式擂响,同一时间天下大乱。各国对此录述不一,后世以穆国《玉牒》为正统,以地舆倾覆作为比喻,史称‘倾舆之乱’。祸端庄与慧的征战八百年后依旧持续,至今慧国的君主更迭十七任,庄国的君主十三任,烽烟却从未停息。”
“那他们两个呢?”护爱染追问。虽然兵书已学习了近半年,虽然觉苒八百年前舍身台血祭使得远在世界另一极的南方三国也不免兵燹,不过清摇公主生于抚国的和平年代,她的父王从小便给了她一个安澜太平的国度,战争的残酷只是书本上不痛不痒的描述,她无法理解八百年来那些饱受战火硝烟摧残的土地上的遗民对觉苒和潭姬的怨毒,比起战争成败、国家荣辱,情史远比正史更撩拨她心弦。
“觉苒愧对同族亡魂,无颜独活于世,他用自己的灵魂做出了最后也是最狠毒的诅咒——他用自己全部的太阳神之血,在天枢大帝的舍身台上血祭。饱含怨与怒的血液化为漫天厉火,舍身台之上为八国修好而建立起的舍身神殿在火光中坍圮,舍身台也被毁损,如今只剩下坍塌了半边的一座空台基,就这样,觉苒将天枢帝为八国立下的和平契约付之一炬——既然你们热爱征战,那就继续自相残*下去!而潭姬公主,她逃出了庄国却也无家可归,慧国不在乎她的生死,庄国一定不要她活。心如槁木死灰,她最终来到了舍身台,在那里她见到了气数将尽的神子。之后就在舍身台上,漫天的火光中,潭姬原谅了觉苒所作所为。两个被遗弃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觉苒流干最后一滴血液,潭姬也在怨火中化为焦黑的灰烬,之后……”
“好了,不要再讲了……”护爱染忽然将脸颊埋在十指间。
“公主大人,对不起,也许不该给您讲这些血腥的事……”看到护爱染的肩头无力地颤抖了一下,尚濂川忽然觉得心口什么地方有种被针刺的感觉。
许久,爱染从自己的手掌间抬起头,直视着尚濂川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流露出一计涩涩的苦笑,“老师您知道吗?其实,我忽然有点羡慕潭姬公主。”
“羡慕?公主可真是说笑了!潭姬已经被诟骂了八百年!她被认为和宫国那个亡夫败国的含莎是一样的祸害!而且……”尚濂川不由得叹息,低声说道,“公主您是没经历过乱离才这样讲的,若当真经历过国破家亡,您可能也会迁怒觉苒、迁怒明人的。”
“这个我知道。”话虽如此,护爱染的脸上却浮现出迷梦一般的神情,“可是死在心爱的人的怀中,死在把天空都点亮的火光里,一生能有这样一个瞬间多令人神往呀!”
“公主可不要这么想,您太单纯,有些事不明白。‘凄美’这个词汇其实就像是伤痕上的刺青,留给外人无限谈资,留给自己的只是创痛而已。”
护爱染没有理睬,只是低眉凝思,良久之后,喃喃低语起来,“他利用了她,还毁了她的国家,他应该是她的敌人吧?”
“是,敌人。”
“可是潭姬公主依然爱他,觉苒应该也很爱她的,所以在死亡的那一刻,她还是选择回到他的身边。就在生命的最后,不再理会任何人的非议,那是一生中最任性的一次!不管生来是何种身份,尊贵的公主亦或是悲寒的贱奴,任性一次的权力每个人都可以有吧?所以,为什么要迁怒觉苒?为什么要迁怒明人呢?”护爱染看着尚濂川,很认真地问道,“老师,如果有机会,你会这样任性一次吗?”
尚濂川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回答呀?”护爱染翕动唇吻微笑,夕阳的余晖落在少女的侧脸,唇边的一点光亮明净而柔和,像是清晨蝉翼上一滴清透的露水。
尚濂川的神情不觉凝滞,沉默着思考了许久,他终于无力地牵动嘴角,低声说道:“我想会,但是,只在最后的最后……”
夜深了,屋子中却没有掌灯。
黑暗之中,一个女孩站在面东而开在券窗前。和重霄宫中其他女子不同,这个女孩并没有穿戴扎染绸裙和小花帽,墨黑长发也不曾依抚国姑娘的样子编成发辫。她身着一件式样简洁的玄色杂裾,纯正的黑色相映衬,她的面色看上去如瓷釉般透白,深红色的双眸嵌在清秀的眉骨下,犹如落在冰雪中的两枚红玉髓,瀑布一样的墨色长发光泽柔亮,梳理整齐之后不加束缚,随意披散在肩头。
这是抚国人不欣赏的着装,在他们看来,宽大的袖口和不经束缚的长发虽然优雅飘逸,却实在无法适应掖门沙漠的风沙。南方三国之中,就只有一个国度的气候条件允许国人推行褒衣博带——阳天之下的宫国。
透过券窗向极远处眺望,今夜的天空明净空澈。夜风的梳齿轻轻一划,将天边的浮云梳得零散,绯红色的月光滤过薄云再滤过窗纱,带着犹如闺中少女一般的羞涩。月光倾泻在她的长发和黑衣上,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淡淡的光晕,模糊了她与夜的界限,她便如同一团朦胧的影子,仿佛能融化在浓稠的夜色里。
女孩就叫做“夜”。
姓氏“乔杉”,名讳为“夜”,乃宫国凌王定鼎阳天时钦赐。
她是宫国的主祭。
某个遥远的地方,不知是那位宫人吹响了尺八,声音时作时止,如泣如咽。清韵随着夜风的波浪荡出宫墙,仿佛风中一只渐飞渐远的白鹤。主祭被白鹤的姿态吸引,目光追随着它孤寂的尾翼,倏忽之间也飘向了很远很远。
然而她终究目力有限,视线的尽头,东方的那片土地一片昏沉。她心有不甘,竭力撑开瞳仁,今夜的星辰懈怠而散漫,可就是这些疏懒的星光,却足以羞煞泊州大地上黯淡的灯火。乔杉夜不觉咬紧下唇,对着东方那片幽暗的大地黯然低语,“陛下……”。
来自天际的罡风拨弄起长发和衣衫,风中的她犹如暗夜中一只影影绰绰的孤魂。
“这样昏暗的屋子真是吓人呢!”
人语声骤然响起,让乔杉夜回眸一惊。只见一个师氏走进她的房内,低声抱怨着:“您也真是呢,这样幽暗的房间,万一不小心绊倒了,贺王陛下可是要怪罪我们这些下人的。”师氏未经她同意,径自替她点燃了错金烛台。
凌主祭认识这位年轻的师氏,高鼻深目的抚国美人,名叫侵晨,是贺主祭护冷白的近身,平时贺王与贺主祭若有什么事,也总是她来代为传达。
豁然的光亮将黑暗撕破,凌主祭虽然心有不悦,却心知无法责怒。“什么事?”她冷淡地问。
“当然是我们的主祭大人喽!”侵晨示意手中一只精致的黑漆食笥,说道:“她听说您吃不惯三勒浆和羊油抓饭,所以命我送些特质的点心。有羊汤和栗片熬制的金玉羹,还有特意为您做的青团,可是从宫国来的师傅做的。您也知道战事的原因,您的国人对我们抱有些想法,请一位宫国的青团师傅可真不是那么容易。喏,这些可都是精心做的,您若是再辜负,主祭大人真的会生气的,那样我们也会很为难。”
“知道,我吃就是了,不让你们受夹板气。”乔杉夜冷淡地回答。
师氏抿着嘴笑笑,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方才是谁在吹尺八?我听过这曲子。”乔杉夜问道。
“也不知道是谁吹的。”侵晨道,“您当然听过,这首曲子叫《葭莩调》,是抚国的名曲。不过这个人吹得不好,好几个地方吹错了。怎么,您也喜欢尺八吗?”侵晨走近她身边,看似是想将攀谈继续下去,她兴奋地一合掌,说道,“鲛尾尺八是我们抚国人最引以为傲的乐器,每到节日庆典,一定会有鲛尾演奏,比如本月十五的元夕灯会。”
乔杉夜听着,微微蹙眉。
鲛尾尺八的竹管长一尺八寸,末端形似鱼尾鳍故而得名,音色苍凉辽阔、空灵恬静。然而鲛尾绝非“他们抚国人”的乐器,尺八最早是东方宫廷雅乐之一,后随着商旅逐渐传至大漠,并在异乡流行开来。
在凌主祭的国度,洞箫逐渐取代了尺八的地位,时至今日,宫国的大型演奏中已难觅尺八一席之地。反倒是在抚国,尺八受到了极高的礼遇,时日一久,竟使人忽略了尺八的策源。
凌主祭心有不悦,讽刺道:“元夕灯会是穆国的传统节日,相传起源于远古时期的火把驱邪。帮穆国人庆祝节日,你们贺王倒是殷勤。”
侵晨不恼不怒,很有礼貌地回道:“穆国人的节日也好,抚国人的节日也罢,节日带来的欢愉没有国别差异,正因为如此,贺王及贺主祭想邀请您参加本月十五的元夕灯会。主祭大人说,这次陛下不吝重金,特别从穆国请来有‘北方第一舞伎’之美誉的苏流缨来重霄宫中献舞。相传她可以在铺满四五寸厚的茶芜香屑上起舞而弥日无迹,还传闻她不食人间五谷,每日只以荔枝、榧子和龙脑香作为食物,长此以往,冬季无需穿着棉衣,夏季肌肤则清凉无汗。”
“怎么可能不远万里从南方往北国输运荔枝,还是每天?”乔杉夜不以为然,道,“夸诞罢了。”
“许是夸诞不假,不过越是有夸诞流传,越让人遐想其美艳,不是吗?”侵晨道,“何况苏流缨的美貌绝不是虚夸,因为据说她长得像穆国沛主祭洛有齐。沛主祭的令名您总有所耳闻吧?”
“当然,传说中世间第一美人。”
“都说苏流缨是穆国左丞相的红人,就连北方的王公贵族们都罕有一面缘。”
“是吗?那可真是辛苦了贺王,不但将穆国的传统节日当做辞岁大典一样庆祝,对左丞相袖管里的人物也趋之若鹜。贺王陛下可是攻下宫国之后乐不可支了?还是宫国的土地太过富饶,让一向节衣缩食的你们忽然暴发,有了闲财来怡情悦性?”
侵晨礼节性的微笑依旧贴在脸上,只是渐渐冷却。乔杉夜的眼神中堆满鄙弃,想收回却已然来不及。一时间四目相对,尴尬的气氛在沉默中蔓延。
乔杉夜无法忘记抚军攻破国都长良的那一日,忘不了姬水上被鲜血染红的一池白莲,忘不了撞车冲破城门的洪天巨响,忘不了五德舫上凌王看她最后一眼时悲痛欲绝的眼神……多少次午夜梦回,这些景象就在她眼前一幕幕重现,犹如在一道经久不愈的伤口上一次次撒盐。
“如果您心中确有不满,下官也可以代为传达……”侵晨的语气终于变得冷硬,“但是您言词间的犀利非臣下所能效仿,如若贺王陛下质疑您此番言辞,到那时,还请您亲自向陛下澄清!”侵晨不顾身份尊卑直视她,眼神中有直白的威胁。
“对呀。”凌主祭冷笑,“贺王陛下没有取凌王的性命,没有鱼肉宫国的百姓,没有虐待重霄宫中的作为战俘的我,甚至知道我绝食,就抓来宫国的师傅做青团给我。他是仁君呐,仁君想弭平我国人心中之恨,想展现自己善待战俘的高风亮节,我是多应该感恩戴德地予以配合。回去禀报贺主祭吧,我会准时。也恭喜侵晨师氏,邀请我是个艰难的任务,而你顺利完成了。”
侵晨再度微笑,“抚国人最喜欢直白,您若爽快,侵晨的回禀也会简短,一切还请凌主祭放心。”
“那我真应该感激你,感激你还叫我一声‘主祭’。”
“哪里哪里,主祭是神职,我辈岂敢怠慢。”侵晨施礼后退,微笑着说道,“凌主祭同意去,贺主祭大人会倍感欣慰的!”她再度行礼,微笑的唇边衔着一点似有若无的得意,因为“贺主祭大人”五个字她咬字比其它音节都重。
乔杉夜胸膛中含着一团恶气,她吐不出来也吞咽不下去。侵晨走远后,尺八之声也渐不可闻,她用指尖掐灭烛火,又一次回到黑夜的怀抱中,她终于获得一点难得的安详。她觉得夜的臂弯静谧而安恬,就像凌王曾经给予她的怀抱一样,若是在这种温暖中陷得再深一些,她记得凌王身上总有浅淡的芸草香。
夜色昏沉,昏沉深处,终于回荡起一声低沉的太息。
“余与侬”——叹息之声尚未飘远,不自觉地,她的指尖已在桌面上勾勒出这三个字迹,凌主祭怔怔地望着桌面良久,心中忽然闪过一点灵光。她于是匆忙寻来三枚青蚨币,趁着心中那点灵光未灭,在凌王的名字上掷了一卦。
三枚铜币叮呤当啷地响过六次,占得一个下艮上乾,天山“遁”卦。
“物不可以久居其所,故受之以遁。”天山遁卦承接雷风恒卦,寓意恒定之后有所改变,是下下卦。
乔杉夜将铜币丢开一旁,登时觉得心冷半边。转念一想,既然自己手气不济,给贺王也丢一个下下之卦算了。心知这是鬼蜮伎俩,却还是忍不住在桌上描出“护季崖”三个字。铜币五次抛弃,又五次应声落下:
一正两反,阴爻;
三正,阴爻;
三正,阴爻;
一正两反,阴爻;
三正,又是阴爻……
五爻之后,只差最后一爻上九或者上六。凌主祭心中思量,究竟会是“山地剥”还是“地地坤”,两者是大相径庭的结局。她拾起铜币方要丢出最后一次,刚刚抬起的手臂却陡然静止在半空。
岑寂的黑暗中,她听见簌簌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向她的住所匆匆而来。
声音很小,几乎是微不可闻,然而自幼耳聪目明的她听得准确无误。这不是师氏或者内侍们来回走动时安闲的步履,脚步声稳健而略带急促,每一步落地时的轻重缓急一致。一般的宫人不可能有这般武艺,而身怀绝技的禁军首领们只守在寝宫的外围,轻易不会接近她的居室。
是谁?可以逃过禁军的缉查与阻拦直逼她的住所?
凌主祭细细分辨着那踏莎一般的脚步声,同时体内的灵力一阵喷张,瞬时间,她在自己的四周张开了一道“界”,“界”所及之处,她可以感应到四境之内的任何草动风吹,一旦出现不测,她也可以及时有所应对。
凌主祭错身窗边,站在窗柱后向外觑看。虽说来者不善,但是以她目前的处境,善者也未必不来。她的“界”还在慢慢向外延伸,却并没有感受到丝毫肃*之气,精神如弓弦般绷紧,然而片刻之后,乔杉夜忽然莞尔,轻呵一声,“界”随即向内收回。
窗纱于同时飞扬而起,一道绯红色的纤影倏地划破了屋内的黑暗,逆着幽洁的月光,轻捷地落在绵软的毡毯上,犹如悠然飞落的木槿花瓣,全无声息。
“多谢主祭大人收敛了‘界’。”破窗而入的女子双手交插于胸前,向她行了抚国的礼仪,感激地说道,“感念主祭大人对在下的信任。”
“方才的尺八可是您吹的?”乔杉夜问。
“正是,《葭莩调》,抚国的名曲。”
“《葭莩调》并不是抚国名曲,‘葭莩’是苇茎内的薄膜。抚国的文化衍生自大漠,怎么可能歌咏水泮的芦苇?《葭莩调》实际是宫国的古曲,传入抚国之后,旋律和节奏上有了出入,便被抚国人视为己物。而在宫国,除却一些民间游伶还有传承,正统的乐师都已经极少演奏。方才我仔细听辨,您并不是演奏错误,而是吹奏了古老的宫国版本。您的《葭莩调》是刻意吹给我听的,这个中意思我懂了,也就收敛了对您的戒备。请问……”凌主祭打量一番对方的着装,发觉是春官府女官的绯色细纱裙装。主祭问道,“您是谁?”
“在下名叫采彩,是春官府司设局女官。”采彩年约二十五六,有着温润白皙的面庞,一双蛾眉如远黛般清婉,不似抚国人的高眉棱给人以压迫感。
“请问师氏有何贵干?”凌主祭的语调细软,眼中的警觉之色却始终未减。抚国都城戟天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招摇山如戟一样刺破苍天,她被囚禁在招摇山山顶的重霄宫中,就犹如背负起万钧亡国的耻辱站在长戟的锋芒上。她是刃尖上的人,刃尖上的人不允许有丝毫懈怠。
“在下是来帮助凌主祭的。”采彩开门见山,“帮助主祭逃离重霄宫。”
“哦?”凌主祭柳眉轻挑,说道,“其实抚国试探我是否还安分的探子也可以这么说。而且《葭莩调》的古本,只要查阅古谱就可以找到,您方才吹得并不娴熟,足见是才学会不久。”
“可惜采彩并非抚国人,也非贵国子民。采彩是久仰宫国凌王恩威,想在有生之年报凌王厚德之恩。”言罢,采彩轻轻将纱裙的衣领拉开一点,胸前的皮肤上,一道深刻如剜的伤痕嵌在雪白的肌肤中,从锁骨窝下起始,循着任脉的走向一直延伸向胸口。伤痕绽裂在皓玉一般的肌肤上,宛若镂刻在白璧上的一道古老咒符。
那种奇特的伤痕只在明人身上显现,会在他们“成身”的当日出现在男子的前额或女子的胸前。裂痕的出现标志着他们从此享有神明一般的长生,也标志着他们无法改变生而卑贱的身份。
采彩整理好衣襟,用十指轻轻抵住自己胸前的裂痕,又将手向前送出。这是明人的“献手礼”,在他们致敬时使用。采彩一边向凌主祭施礼,同时温顺地说道,“不瞒主祭大人,采彩是明人。”
明人,身体里流淌有天帝的血液,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的后裔,这个种族拥有天神一样永恒的生命,却被天枢帝崇宣认定为是有悖大道真理的民族。
一万两千年前,在明人的主神——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相继归天之后,天枢帝秉承天意讨伐业海上的明族。皇后宓妃在征战中阵亡,天枢帝为此暴怒,下令屠*明族二十余万,并勒令他们万世为奴仆,永远不可重返业海家园。
如今八国的苍茫大地上,明族是最为神秘也是最为卑贱的存在,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他们虽然拥有永恒的生命,却比这个世间的任何种族更加朝不保夕。他们就好比拥有长牙的公象,拥有翠羽的孔雀,造物之主出于善意的馈赠,却终成其被*戮的原因。明人血脉中流淌的是天帝之血,血液中的神性散发出诱人的甜腻香气,时刻撩拨着猎食者的野心。在一些人看来,那种甜腻是争雄者手中无上的力量,在另一些人开来,那种甜腻是权谋者指间无尽的财富。
凌主祭低声叹息,随即问道:“采彩是重霄宫中的细作吗?”
“是的。”采彩直言不讳。
“既然如此,为何不继续雌伏以待,又何必为我涉险?又或者说,我被囚于重霄宫已不是一朝一夕,您何必在今日?”
“报恩!”采彩说道,“凌王陛下待明族亲善仁爱,是其他君主远不能及,对此明族上下无不为此感恩戴德。滴水之恩尚应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厚生之德?明族虽不克襄助贵国克复失地,但也希望衔环结草……”
“罢了。”凌主祭眉宇一沉,打断了采彩的陈词,“既然以这种方式会面,你我都希望坦诚相待,所以您大可不必砌词,我只想听真相!”依旧是低缓而谦和的声音,却已经带有魄力与威严。
“到底是一国主祭。”采彩心念。
她随即俯身长拜,说道:“希望凌主祭离开重霄宫,这就是采彩的心意。”
“其实是各取所需吧?”凌主祭笑了笑,说道,“您请讲,如果我能帮助你们,就证明我还是有用之人。”说话之间,她友好地向采彩伸出手臂。采彩最初没有表示,但是片刻之后,主祭看到采彩的眼眸中渐渐噙有两汪碎银,在月色的映照中,摇颤如风中幽烛。
“相信我,我真的愿意助一臂之力。”凌主祭笃诚地说道。
“那就请主祭救救我的同胞吧!”采彩像一片秋风中飘零的红叶,膝下一软,跪伏在主祭衣摆前,哀声诉道,“采彩得到了可靠消息,贺王发现煜州一带有明族势力兴起,正准备举兵前往镇压。采彩已经警示过远在煜州的族人,并打算在元夕节当日潜入冬官府盗取这次行动计划,可是采彩担心这一点先机面对抚国铁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凌主祭道,“其实贺王的目并不仅仅是明族,抚国煜州毗邻我国泊州,而泊州的寒氏一族曾经是抵御抚国入侵最为中坚的力量。贺王看似针对明族,但此举的真正目的只怕是警示我国泊州,我想泊州一定是不小心暴露了勤王之心吧。”
“这个,采彩感佩泊州寒氏对凌王的赤诚,但是我的族人……”采彩有些哽咽。
“贺王有意以儆效尤,采彩你之所以希望我逃走,是因为如此一来,贺王的精力一定着重于如何搜捕我这个潜逃犯,而松懈对明族的镇压,如此你的族人也有机会提前转移。是又不是?”凌主祭大度地笑笑,并无嗔怪之意。
采彩默然。
“其实您不必心中负愧,想拯救族人的心意我很感动,而且其实我也早有逃离这樊笼之意,只是贺王谨小慎微不予我半点可趁之机。如今采彩愿意鼎立相助,倒是我,是我应该感激才对。”凌主祭善意地说。
采彩道:“主祭大人您谬赞了,并非采彩高风,采彩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心中有很多重打算。”
“嗯?这我便不太懂了……”
“总之采彩已有谋划,一切的一切就请您全力配合。”采彩提衣站起,错步上前,附在主祭耳畔低语一番。
蓦地,乔杉夜瞠目一惊。
采彩随即退在一侧,低垂着头,脸上写满凄惶,而一直泓噙在眼睑中的两汪明亮,也终于像沃雪一般消融,采彩哀求道:“请您务必应允,因为在这重霄宫中,采彩并不是孤身一人!”
“可是……”凌主祭结舌,愕然看着采彩,“如果我答应,您岂不是……”
“我不怕!”采彩柳眉一扬,她的泪痕分明未干,可是凌主祭蓦地感到一股凛然之气灼然扑面。分明是夏花一般柔美的女子,身上却迸发出宛若铁魂斗士般的无畏与信念,就在采彩纤秀的身躯内,主祭感受到有一种熊熊信念之火在燃。
采彩坚定地说道:“明族沉睡了八百年的魂梦即将重生,我们的血脉中流淌着赤色的海水,太阳神与月神光辉的照耀下,明族的信仰与灵魂同在!”
“可是,采彩……”那种凛冽之气让凌主祭为之一震,声音也随之有些颤抖,“可是,我怎么可以……”
“日后贵国光复之时,明族上下必会穷心剧力。”采彩决然说道,“所以,望主祭大人成全!”
乔杉夜无言相对,她可以拒绝一个人的请求,却断不能拒绝一个民族的信仰。凌主祭的目光在采彩与桌案上尚未完成的那一卦间游移,似有千头万绪在心中混战。也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她眉峰一挑,仿佛有一把豁然出鞘的快刀,斩断了心中乱麻。凌主祭道:“五阴爻再添上一笔上九是‘剥’卦,艮山在上,坤地在下,高山屹立于大地,历经风雨侵蚀,山石崩离,于是世事变迁,王朝演替……已经不需要在卜问下去,与其询问天意,不如直面反击!”
斜晖交映,倒影澄鲜。九微间吐,百枝交布。聚类炎洲,迹同大树。竞红蕊之晨舒,蔑丹萤之昏骛。
古时的文人墨客在赏灯后有感而发,大笔一挥,豪书元夕灯会的火树银花。时至今日,这些夸丽的词藻用来描绘戟天城中的元夕胜景依旧是恰如其分。然而重霄宫中穹顶毗连、塔尖耸峙,拱券与立柱之间的敷彩描金,无不是抚国风格的彩绘纹饰。这样一座殿宇被俘虏自宫国与延请自穆国的匠人所制造的灯彩装饰一新,奢丽之中多少有些画虎类犬。
陬月(正月)十五,一年之中的第一个白月之夜,也预示着一年之复始,大地回春。
在遥远的北方穆国,每年的这一夜,国都潮衔城中必然花灯如昼,人们点起彩灯万盏,在皓月高悬的夜晚相互庆贺。而今夜抚国重霄宫大昭明台上,也是一番欢庆景象。高大的灯轮、灯楼、灯树交错林立,欲与星月的光辉争衡,还有造型各异的巨型灯塔,每一座都高达百余尺,把大昭明台辉映得光鲜璀璨。
除燃灯之外,歌舞之后还要放烟火助兴,火花在夜幕中绽开,今夜的戟天注定是一座不夜之城。不论这座城市的角落中还暗藏有多少贫穷和破败,今夜都会被漫天的光辉粉饰得一干二净。
一团融融祥和的气氛中,凌主祭独坐在一处幽闭的角落,在这欢庆的气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远望着那些浮泛的流光溢彩,心中不觉泛起一点讥嘲。抚国贺王真不愧是穆国左丞相忠实的拥趸,就连抚国传统的拜火节也未见得这般兴师动众。
凌主祭慢慢啜饮了一口角觥中的龙膏酒,黑如纯漆的烧酒刺激着舌尖和喉咙,再被清凉的夜风一吹,让她的头脑明镜般透亮,很多往事便如涨水般漫上脑海。
她挢首望向被耀目灯火所羞煞的漫天星斗,忽然觉得原来与人类制造的光明比较起来,夜幕中的星与月是那么得黯淡。
很久之前,她最珍视的人曾经指着这片昏暗的星天,对她说道:“你看,看那排列成杓状的七颗北辰,杓柄最末的那一颗就是我们的主星‘摇光’,‘摇光’又叫做‘招摇’。等‘那个人’回来的时候,‘招摇’的星芒将被重新点亮!”
对着廓落的茫茫夜空,她忽然觉得点亮“招摇”的并不是那个已经沉寂了八百年的人,点亮“招摇”的将是其他星辰的光芒。在她的信仰之中,天上的星星是逝者的灵魂,而熠熠星光,便是历经死亡也无法泯灭的信仰的光亮……
为了庆祝盛典,清摇公主护爱染不得已换上了穆国的服饰。
穆国的衣饰端丽温婉,三重衣襟,深衣曳地,大袖飘过之处雍容华贵,仪姿不凡。可是在清摇公主看来,那些重重叠叠的交领像是勒在脖颈上的索套,让她像一只彀中的猎物那样喘息不得。
每当被这些索套套住,护爱染便不禁要想,已经穿上这样繁复的衣饰,燕胥宫中的穆国公主不必再穿鹤氅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此时,她正在缠着大家帮她射灯虎。
和穆国的习俗一致,谜语被写在绢带上,悬在五光十色的彩灯下,称为“灯虎”。
贺王预先有令,今夜猜中灯谜最多者,可以得到亲赐的“胐胐”。抚国不产胐胐,这只胐胐是白国贞王馈赠抚国的贺礼,形如狸猫,生着一条毛茸茸的白尾巴,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抱一抱。
据说饲养胐胐可以使主人忘忧,是白国士卿阶级最喜爱的宠物,不过因为其价格昂贵,即使在富庶的东方白国也鲜有贵族豢养。
护爱染悄悄去看过那只胐胐,可爱的模样像个毛绒球一样。其实她心中一直觉得“雪团”这个名字不错,但是原先不知道安放在什么小动物身上为好。而且老师的生日快到了,胐胐出现之前,她苦恼于究竟送什么生日礼物,胐胐出现后,这个问题可以迎刃而解。综合上述,她觉得这只胐胐就应该最终属于自己。只可惜谜语多数不简单,她不得已只好在人群中东奔西跑,仰赖集思广益。
一阵烟花雨过后,苏流缨在千呼万唤中登场。“北方第一舞伎”的噱头不假,舞姬的美惊世骇俗,就连凌主祭这样世间罕有的人物,都不禁为苏流缨的美艳所深深折服。
舞伎起舞之时,纤细的腰肢就仿佛风中摇曳的蒲柳,分明柔若无骨,却并无形销骨立的羸弱感。她以粹白色纻麻作衣,长及七尺的白绡为袖,轻盈灵越的身姿仿佛金风轻拂之下的白菊花瓣,花盏含露微摇,疑似下一个瞬间便要随风飘零,让人不得不将视线全部系在她身上,以防交睫的瞬间,她便会幻化于无踪无形。
相传,苏流缨长得像世间第一美人——穆国沛主祭洛有齐。天朝主祭之面恐怕毕生无缘得见,所以对于那些潮衔勾栏瓦肆中的市井文雅风*之士,苏流缨的颦与笑就仿佛是月的朔与望,即使不勾魂也足以摄魄。
舞伎今日所舞名曰《白纻舞》,属于温婉飘逸的清商之舞。舞者罗袖舞衣,裙裾生风,足踏珠靴,腰垂环佩。最妙的是长袖摇曳生姿,“掩袖”、“拂袖”、“飞袖”、“扬袖”尽态极妍,慢转时双袖徐扬,如杨柳飞絮,劲舞时展袖迅疾,似梨花飘雪,节奏由徐缓转为急促,舞姿却愈发灵动绰约。场下抚国公卿无不学着穆国文士的样子击节叹赏。
其实抚国的传统舞蹈也可谓独树一帜,舞蹈多奔放的旋转,身体的舞动配合灵动的眼神传意,又有移颈、翻腕等舞姿点缀其间,豪放中不失稳重,细腻中又尽显热情。身材高挑的抚国姑娘们舞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纱裙绽放出的炽烈花海。然而比及穆国歌舞的雍容与妩媚并序、端雅与风韵共存,那样近乎即兴的舞蹈终是少了一份韵致。
此时此刻,坐在舞台近端的抚国权贵们无不挺直了腰杆,都想看清楚舞姬的容貌。稍远一些的抚国公卿也纷纷企足而望,只嫌舞伎的七尺舞袖还不够长,不能将袖上的缕缕幽香带到自己身旁。
其实这样的国色又何必真的一睹容颜,娇容半掩便足已倾国!
角落中的乔杉夜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阵胆寒。穆国左丞相袖管中的一名舞姬就是这般祸水模样,那他麾下的武将岂不是有朝一日要贻害天下苍生?
一曲毕,台下欢呼声如同大潮大浪,几乎要把舞台掀翻起来。喝彩、掌声连成一片,那些素来性情豪放不羁的抚国公卿借着浓浓酒兴,一声声高声呼唤着苏流缨的名字。
然而苏流缨全然不顾及意犹未尽的观众,施礼也只是略微欠了欠身,便提着舞衣自顾自离场。
走出不远,身后的欢呼声戛然而止,片刻的沉默后,随即又响起一片不满的嘘声。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舞姬那不盈一掌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冷笑。
“苏姑娘,苏姑娘请留步!”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苏流缨应声回头,只见抚国夏官一路小跑地追来。因为身材臃肿,夏官跑起来很费力,加之怀中还抱着一只半抱大小的羊皮小匣,停在她面前时,已经呼哧呼哧喘起粗气。
苏流缨心下还是有些紧张的,她以为对方会因为她的傲慢而心生不满。然而夏官非但没有任何责怒的意思,相反的,一国主司外交的最高官员,站在她一个伶人面前时竟然流露出谄媚之态。“又一条洛紫予的狗!”苏流缨不由得心想。
“有事快说!”她的言语中透露出露骨的鄙夷。
“您的舞姿举世罕有,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夏官殷勤地称赞。
“随你们怎么想。丞相答应过只舞一曲,现在我要回去了!”苏流缨提步就走。
“当然,当然。抚国褊狭之地,不敢久留姑娘。只想恳请苏姑娘代我主贺王向贵国左丞相大人致敬。还有……”夏官疾跑几步,绕到苏流缨面前,当面开启那只镶嵌着宝石的羊皮匣子。箱底细细软软地蓄着一层光亮如水的提花白绫,白绫正中端然一颗碧蓝色的宝珠,宝珠合掌般大小,在白绫的映衬中宛若捧在神女手中的一抔莹莹海水。抚国夏官道,“此乃忘程海水莽所制计蒙珠,愿姑娘不弃。”
“啊?”苏流缨愣怔了一下。
“计蒙珠”与“颔骊珠”、“赤曜珠”并称世界三大宝珠,需用丰厚的祭品与海水中的水莽们交换方可得到。“计蒙珠”皆为海水一般的碧蓝色,相传是由海水凝聚而成,若是在下弦之夜对着宝蓝色的月光轻轻摩挲,珠子中可以淌出汩汩海水。计蒙珠是海水的结晶,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没有人见到计蒙珠不为之失神,苏流缨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夏官知其动了心,愈发殷勤,说道:“听闻苏姑娘深得贵国左丞相赏识,那么我主向穆国长期求购‘穷奇’之事,就请苏姑娘代为美言几句。”
苏流缨回过神,柳眉一皱,尖刻地诘问:“怎么?你的意思是指我和洛紫予很熟吗?”
“难道不是吗……”夏官有些发懵。
“哼!”苏流缨也不解释,忿然跌足,将夏官甩在身后。
夏官望着那个无限美艳的背影,有种殷勤被冷落后的恼意,却不甘心,大声说道:“我主一向敬慕贵国左丞相雄才大略,所以恳请苏姑娘代我主贺王向贵国……”
“你给我住嘴!”苏流缨厉声呵斥,“回去告诉你家主上,我没事犯不着和洛紫予讲话!‘穷奇’一事让他直接找洛紫予谈去,要是洛紫予终于病死了,就去找他的爪牙大司马林选。总之与我无关!”兀傲的舞伎对旷世宝珠不屑一顾,向着等待她的銮车匆匆走去。
抚国夏官一脸无奈,望着苏流缨离开,怀抱着那只未送出去的稀世珍宝,怔怔地杵在原地。其实只有君主才可以使用有銮铃的车架,这辆从穆国而来的车,明显僭越了君臣礼仪。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一个抚国人对其提出异议。
四匹灭蒙鸟拉的攒顶銮车内,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掌声之后,是少年阴阴冷笑的声音,“佩服,佩服,不过这样言辞激荡的话语应该当着洛紫予的面讲。”
“卖‘穷奇’的事与贺王商议完了?怎么这么快?”苏流缨言语冷傲,却不敢径自启门登车,似乎是在等待车中人的允许。
“我要是再不出来管管,也不知道你会惹出什么乱子。虽然只是一群猪狗,但在座的毕竟是抚国的贵族,受不了你践踏他们的热情。或者说就算你恶意践踏也没用,抚国人对洛紫予是出于崇敬也好畏惧也罢,只要链子拴在脖子上,生气的狗终还是狗。”
苏流缨那一点点小伎俩被识破了,有点恼丧。“如果你和贺王讨价还价再慢一些,我还可以玩得更大一点。狗急了还是会咬主人的!”
车内的少年轻笑两声,说道:“穷奇打算贱卖,所以价格不再是问题,这段时日也不会再来抚国了。真为流缨感到可惜呀,报复洛紫予的机会错过了,为自己筹嫁妆的机会也错过了,我听说计蒙珠其实是死去水莽的内丹,凝结了千万载沧海的精微。”
“贱卖?”苏流缨不理会那些无稽之谈,刻薄的语调中仿佛带着毒刺,她讥嘲道,“这可不像丞相的风格,我还以为洛紫予不放弃一切中饱私囊的机会!”
车中的少年似乎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旋即哈哈作笑,“真是笑话,天下迟早都是他的,又何来公与私?君子言‘天下为公’,我们自诩为小人,所以‘天下为私’。再者贱卖与他无关,是我的主意。”随即,少年的声音转为喃喃低语,“崇宣辟天至今已经一万两千年,《九畴》说岁星循天一千次便是一劫,大限既至,即使把穷奇送给贺王,怕也是无力回天……罢了,罢了,毕竟这里是南方,有些事情绠短汲深。”
“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不过阿烈,你和洛紫予就等着遭受天谴吧!”苏流缨厉声咒骂。
“呵呵,好呀,好呀,只是不知道我们遭天谴的时候你是否还有命观看。”车内响起几声锁链碰撞时锒铛的声响,銮车的车门随即轻轻弹开了一缝,昏暗的车厢内,隐约有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随着抬臂邀请的动作,又听见类似锁链摩擦的声音。白色的身影邀请道:“上来吧,上车吃些点心,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骂……”
苏流缨登上车,随即,青身赤尾的灭蒙鸟向着夜空仰颈唳鸣一声,继而振翼而起,带着车中的两人,披星戴月地返回穆国去。
“绢灯的制作工艺极其繁复,要使用彩纸、锦帛、竹篾等等,还要经过剔、绘、染、扎等步骤,才在匠人的双双巧手下变成各式花灯。今夜不仅是在重霄宫中,戟天城大街小巷的人家、店铺、官衙,都会在门前张挂彩灯,市井中的男女老少也要出门游灯,街上人头攒动,盛况非凡!”
大昭明台上,几个侍者正在为凌主祭介绍花灯的制作过程。凌主祭应承着,尽量流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除了最常见的绢灯,还有无骨琉璃灯和走马灯,再有就是几种来源于乡村的花灯,灯芯用玉米芯浸油制成,灯盏则是剜空的老葫芦,其中一种是将老葫芦壳削至半透明,再在外面绘上夔龙或是饕餮,图案映在白墙上像斑驳的鬼脸,最受小孩子欢迎。”
“你说的这种鬼脸灯,可以取过来让我看看吗?”凌主祭问道。
“当然,这几种花灯今夜都悬挂在春官府那边,您若是感兴趣,我们陪您去看。”
凌主祭笑着说道:“那就不用了,天色一黑,人也就犯懒了。”心中却想:“看守真严呀,寸步不离。”
为了活动方便,她没有穿厚重的衣服,轻便的布料渐渐抵挡不住入夜后的寒冷,她又喝了几口烈酒,暖意很快顺着血液流到每一个关节,借着这股暖流,她在将自己的身体调节到一触即发的状态。
“凌姐姐,凌姐姐!”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只见清瑶公主护爱染提着裙摆跑来,拉一拉她的衣袖,水杏般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什么事?”乔杉夜问。
“帮我猜个灯谜吧!”护爱染说着将写有谜面的缣帛递给她,“这个好难,连老师都猜不出来,你来猜猜看。”
凌主祭展开绘有回形纹饰的丝帛:
离人泪
——猜一字
乔杉夜喃喃重复着谜面,不久心中豁亮,说道:“这个谜底就是‘火’。”
“‘火’?”护爱染蹙着眉头一想,随即恍然大悟,笑道:“可不是嘛!就是‘火’,‘离人’就是孤单一人,‘人’字边上的两点就是离人的两点泪痕。”
爱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虽然悲了一些,不过火是灯的灵魂,像这样把天空都点亮的夜里,这个谜语还是蛮贴切的。姐姐你真聪明呀!这个谜语非但老师没猜出来,连辛叔也猜不出来。”
“大司马哪里会猜不出?他是谦虚呐。”凌主祭道。
“不是,辛叔是和几个老朋友聊得起兴,懒得理睬我。”公主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缄言的手势,“姐姐替我保密哦!我一会儿就对老师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好了,我现在要去找他了,谢谢姐姐啦!”护爱染向她摆摆手就跑开了,带着一脸难以抑制的兴奋。
灯火渐次阑珊,元夕灯会接近尾声。此刻舞台上是一支谢幕的歌舞,抚国舞女艳丽的裙摆飞旋起来,勾连成一片吉祥的火红裙海,欢庆的热浪在推向高潮。
人声鼎沸中,乔杉夜望着那个无忧无虑的背影。她方才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护爱染提起尚濂川时的神情,一种成分复杂的苦笑在凌主祭脸上蔓延,又迅速消失不见。
身边不知何时漫起了云雾,月光被雾霭锁住,显得湿冷凄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萧索感。蓦地,像是被噩梦魇住一般,乔杉夜的身子陡然一颤,喃喃地低声重复:“离人泪!离人泪?”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洪亮的钟声。钟声如同扫过大地,舞台上的鼓乐之声、人群的喧嚣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时候敲钟,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果然,人群中随即传出一声力喝,威严而冷厉:“冬官府军情失窃。贺王有令,缉查全场!”
“军情失窃?”
“这个时候?”
不明所以的抚国公卿们开始窃窃私语,一时间不知所措。
片刻后,手持龙雀弯刀的士兵纷纷涌入大昭明台,不多时便将会场团团围住。方才吉庆的气氛顷刻间荡然,取而代之的肃*之气像暴雨前厚重的浓云,滚滚笼罩下来。
冬官府右军使甚至穿戴了战甲,他昂首出列,礼貌地向诸位公卿行礼,手中斜持的马刀却在灯火中闪着逼迫的寒芒。
“搅扰诸位大人赏灯雅兴,末将百死难赎。然而根据可靠消息,今日午后有人潜入过冬官府,偷窥到陛下的战略部署。为了准备灯会,午时过后并没有宫人离宫,所以携带有机密的奸细此时一定还在重霄宫中。为揪出国贼,还望诸位大人宽宥在下失礼!”
战士手中的凛凛闪烁的刀光让护爱染感到胆寒。“老师,我们先回兰泽殿吧。”她想拉尚濂川一并离开,伸出手却发现尚濂川已不在自己身后。
清摇公主心中一悸,隐隐感到一阵无可言喻的不安。“老师?你去哪里了?”她推搡着人群,在已然杂乱的人群中匆匆寻觅起来。
抚国右军使用冷冽的眼光掠过全场,只在凌主祭匿身的昏暗角落陡然定住。
“凌主祭大人,赎末将冒昧,恳请您像大家证明自己的清白。”右军使冷峭的言辞中没有任何谦恭之意,单手提着弯刀的刀柄,向着势单力薄的她步步逼近。
主祭身旁的那些看守无需命令,迅速将她围在中间,只给右军使留出一条通路。
一时之间,乔杉夜和抚国右军使直面相对。乔杉夜在他的威逼中连连后退,却无惧色,呵斥道,“我是宫国主祭,你竟敢对我无礼!”
“末将不敢对主祭大人无礼,只是我主有命彻查今夜与会所有,抚国公卿尚且不避,何况宫国主祭?”
“荒唐!你们分明就是在针对我一人,不然为何你的兵士没有其他行动,而只向我一人包围而来。”
“失窃的情报对明夷最有用!重霄宫中自然不会有人私通那些贱夷,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宫国人最宠信明夷!所以,由不得不怀疑您!”
“若是明人襄助宫国的仁人志士*过合辙山,必然将你们这帮蛮子*得片甲不留!贺王是怕了吧?”
“如果区区明夷就能助帮凌王复国,我们抚国不介意将战略图拱手相让,只可惜明人非但不能帮助凌王,当初倒是为凌王的众叛亲离助推了一把。呵,凌主祭怎么不懂痛定思痛,还愿意帮助那些悖逆天理之徒!”
凌主祭气得语塞。
右军使看在眼中,泛起得意,“凌主祭不回答,这是默认了?”
“我没有去过冬官府!”凌主祭争辩道。
“可是有内侍证明,他们看见一个衣着宫国服饰的背影,与主祭您的身形极像!主祭大人,这不是单纯的巧合吧?”
“诬陷!”
“口说无凭!”右军使愈加逼近。
“哼!其实根本没有没有什么军情失窃吧?”凌主祭怒道,“你们是故意制造些衅端,好有理由在我国继续盘剥!”
右军使笑笑,说道:“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下官只是接到主上的命令,彻查可疑之人,偏不巧您就是最可疑的人。”
“你们想怎样?”乔杉夜厉声诘问。右军使正在逐渐把她逼迫向大昭明台的尽头,再越过最后一道扶栏就是无凭无恃的万尺凌空。
招摇山山高数千仞,山岩全部直上直下宛若笔立,一旦跌落,连缓冲的机会都是微乎其微,从这样的高空坠下,只怕是连尸骨都不会留存。乔杉夜心知无路可退,玄色衣袂猝然一振,手中蓦地多出一把一臂约长的短刀,胸前一计凌厉的平抹,刀尖划出一道银色的光弧,她呵斥:“不要过来!”
“凌主祭,不要再挣扎了,身后就是千仞高空,您已经无路可退了。还是配合我们吧,接收一下盘查而已,您毕竟是主祭,断无人敢轻薄您。”
话虽如此,抚国右军使却还在步步紧逼,手中的弯刀在衣襟前凌空斜劈,銛利的刀锋割裂开充斥着*机的空气,发出凛冽的飒飒之声。
“退下!不然我跳下去!”
右军使大笑,“您若是真有那种胆量,大可以一试,跳下去,您也就自由了!”
右军使根本不被这威胁所迷惑,因为他知道凌主祭不可能舍弃性命。主祭一旦殒命,君王会即刻失去王位,这是社稷神定下的法则,作为为君王而生的主祭,她们的存亡续绝都只属于自己的君王,她们没有权利终止自己的性命。
然而凌主祭却变得不管不顾,只见短刀的刀影陡然一闪,挡在她和护栏中间的那个人便被掀飞出去。在其他人扑上来之前,她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护栏,足尖蓦地一点。如同一只亮翅的黑色大鸟,半个身子就那么跃了出去。
右军使简直看呆了,他根本想不到主祭竟然可以主动寻死。他不知道逼死主祭该当何罪,但这罪责将足够他全家老小尝遍抚国一切刑律。
“给我拦住她!”右军使急得青筋暴跳,嘶喊声音像是砂石一般粗哑。
所有在前的士兵都扑了上去,却有一个身影比所有人都快。
没有人看清楚那个身影,突然冲出来的那个人快如一道闪电,仿佛速度和力量已经在他身上蓄积了很久很久,只等待一瞬间爆发到极致。
他抓住了!
指尖传来肌肤的触感,而这种触感只有他可以理解。
时间仿佛凝滞,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可以和凌主祭对视。主祭的眼睛也看着他,闪过意味深长的笑意。
就在重心即将移出护栏的那一刻,凌主祭借着这个人拉扯她的势头发力。轻捷纤巧的身子在空中一翻,轻巧得如同水中的鱼。
身体的翻转带动衣衫翻飞,一瞬间遮挡了所有人视线。衣衫再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将那个人囚锁于自己身前,只不过交睫的瞬间,手中的短刀便在那人的颈间割裂开一道殷红的血痕——那个刚刚救了她的人。
“一场戏而已。”主祭再那个人耳畔低声说道。
“是呀,一场戏……”那个人用只有主祭才能听见的声音回答。
凌主祭呵斥左右:“所有人退下!”许是手中握有人质,她立即多了几分底气,原本清婉的嗓音即刻冷冽起来,像是陡然间变了一个人。
“不要!”人群中,清摇公主忽然放声惊叫。她认出了凌主祭刀下的人。
尚濂川动弹不得,凌主祭的一只手死死地钳在他的腰间,另一只手上则是冰冷的刀锋,紧贴在他的颈前,渐渐有粘稠而温热的液体汩汩落下,他的颈间一片潮湿。
“退下!不然我把他扔下去!”凌主祭厉声威胁着。虽然重新翻上高台并且俘获人质,但她依旧四面受敌,她背心却抵在扶栏的望柱上,石刻的扶栏在夜间冰冷如刺,她觉得那股寒气刺入自己的背脊,就好像死神的刀架在那里。
“不必在乎人质!抓住凌主祭要紧!”右军使根据官服的形制判断,辨认出凌主祭手中的人质仅是一名掌印,觉得必要时可以舍弃。
“且慢!”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自人群中传来。随即,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从人群中出现——抚国大司马辛午亲自出面,看来事情真的闹大了。
右军使一时无措,无助地看向大司马。然而辛午并没有注视他,而是注视着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清摇公主。右军使不敢妄动,等待大司马下一步指令,但是他看得出,辛午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一时的搁置,人群也嘈杂起来。
“退下!都给我退下!”清摇公主终于鼓起勇气,尖利的声音竟然镇住了在场一切人语,“右军使,叫你的人退下!”
右军使惊诧地看看清摇公主,她的瘦小身形几乎淹没的嘈嘈人海之中,还带着稚涩之气的小女孩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轻微颤抖着,然而脸颊上却有了霜雪一般的果敢与凛然。她移步上前,在人群中央威严端立。她丝毫不具备身高优势,可是她仰视众人的眼神竟然有一种仿佛居高临下的威严。
右军使断然不敢和贺王的掌上明珠为忤,手臂不甘地一挥,喝令手下退后三步,在一旁保持警惕。
“凌姐姐,我代替父王向您的百姓道歉。求求您,请您放了老师,今日的一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有人再为难您……”护爱染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尚濂川颈间是不住滴落的血水,而她的脸颊上是把持不住的清泪。她放下公主的尊严,向一个战俘央求道,“我会向父王为姐姐求情的!我向姐姐保证!所以请您放了老师,求求您!”
“你就这么在乎他?”乔杉夜问着,竟然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神情。尚濂川脖颈间的短刀蓦地嵌入筋肉,乔杉夜下手极狠,虽然在最后关头懈了几分力道,但这并不影响一道血脉被刀锋错开,鲜血涌射出去。
“啊!”护爱染失声惨叫,“不要!求求你不要!”
乔杉夜凄冷冷地惨笑起来,她对着自己的人质戚戚低语,与其说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着尚濂川倾诉:“我也有在乎的人哪,我也有啊……”
蓦地,她的眼神一冷,又对尚濂川说道:“我看出来了,公主是爱上你了。小子,你好福气呀!我最不喜欢棒打鸳鸯,你也爱着她吗?你要是承认也喜欢,我也许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尚濂川不赞一词,只是用自己的余光缠着凌主祭的眼神。
大司马辛午眉头一紧,不禁低语:“真是奇怪,竟然会在这种关头探讨儿女情长的问题……”然而他的声音只是含在喉咙中,并无他人听见。
凌主祭越过尚濂川的肩头看向护爱染,少女的脸上除了对她的哀求,竟还有恻隐。
“我,根本不值得你同情。”凌主祭怆然而笑,随即,两行清泪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抚国右军使看着眼中,忽而倒吸冷气,那股寒意犹如生有双翼,从他的胸膛顷刻间游遍全身,他失声大喊,“主祭的眼泪是血泪。这个人不是凌主祭,她是易容伪装的!”
为时已晚,“乔杉夜”一把推开尚濂川,向着背后那万丈高空纵身一跃。所有士兵一齐扑向她的同时,那一身清风般飘逸的玄衣已经被夜风吹拂起,飞扬起的裙角仿佛夜幕中的一朵墨莲,一瞬间绽放,之后一瞬间凋零,在所有人喟叹那刹那的哀艳之前,便与苍茫夜色溶为一体……
招摇山拔地千余仞,从这样的高空纵身跃下,连尸骨都不会拥有……
“凌主祭逃跑了!”
“快通知贺王陛下!”
“封锁戟天各城门,决不允许凌主祭出城!”
偌大的大昭明台再次甚嚣尘上,人群吵闹着,推搡着。惊魂甫定的人们选择了急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那些还未从惶惑中觉醒的贵族们依旧愣怔在原地,惶遽地面面相觑。
尚濂川俯身在“乔杉夜”飞身翻越的那道石栏上,远远望着刚刚吞噬掉一条生命的幽沉夜空,觉得身边的喧嚣仿佛离自己好远好远,颈间还在缓缓淌着血,他的前襟已然一片妖冶的殷红。
“老师,好多血!”护爱染一步一步挪到尚濂川身边,看到老师脱险,她忽而生出了千言万语,可是此刻尚濂川的神情却比深秋的庭院更为萧索,那些炙热的万语千言便忽然冻结在喉间,只剩下了这干涩的一句。
“没事,不碍的。”尚濂川转过头来,给她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护爱染猜不出他挤出这个微笑需要花费多少力气,那根本不是笑容,简直比恸哭还要难看。
“那个跳崖的人是谁?”护爱染怯怯地问。
“我想是宫国派来搭救凌主祭的细作,稍后让春官府查一查宫中缺少了谁,应该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为什么要跳崖?如果真的走投无路,自刭也不至于尸骨无存。”
“这个……我说不好,也许她不想留下尸身……”
“禁军和冬官府会抓到凌主祭吗?”
“我想不会,凌主祭不会贸然去闯城门的。宫国是水的王国,无论男女老少皆通水性,玉胜湖的湖水有一脉引入戟天城中,我想凌主祭会星夜从水道逃走。此时此刻,也许她已经不在戟天城中了。”
“老师,你是哭了吗?”护爱染觉得倒映在尚濂川眼中的月光特别闪亮。
尚濂川没有回答,只是回头对着她笑了笑,这次是真的微笑,月光下他碧蓝色的眼睛好亮,带有一种隽永而蕴藉的光芒,仿佛变幻着色彩的神秘月光,诉说着人类听不懂的真相。“濂川父母弃养,是贫贱卑微的孤儿,自小在流亡中度命,从没有人过问我的生死,从没有人在意我的安危……”
“可是我在意!真的,我在意……”护爱染忽然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她恍惚看到尚濂川的眼睛中闪过一瞬的温柔,可是当她定睛再去谛看时,什么都没有了,蓝色的眼睛中唯有一片清冷的寂然,仿佛天幕中湿寒的月亮。
尚濂川再没有回答什么,他缓缓俯下身,用燥热的唇亲吻她的耳际。护爱染丝毫没有闪避,她缓慢闭上双眼,许是神智有些恍惚,她依稀觉得有一种湿冷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颈间……
戟天城水门,引自玉胜湖的湖水从这里的水栅流入国都戟天,供给全城老少的饮水与度用。戟天水门外,惨白色的月光下,丝帛一般的水面下出现了一道黑影,黑影渐渐向外阔伸,忽地,一个娇小的身影仿佛梭鱼一般钻出水面,轻灵地连水花都不曾飞溅。
衣着鹅黄色纱裙的身影凫水到水渠岸滩,褪下皮靴,倾倒出靴中的积水,细密编起的发辫漉漉滴着水,额前的水珠滚入她血红色的眼眸,些微有些刺眼。
整理好这身酷肖抚国民间少女的妆容,她转身面对夜幕中那个高可擎天的黑影,她将纤细玉指抵在胸口,向着不远处那座剑戟般耸入云霄的高山款款送出。这计明族的“献手礼”之后,凌主祭向着招摇山的方向低声默念:“采彩夫人,请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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