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2001年的名作《千与千寻》还有另外一个译名——《神隐少女》——两种译名各自道出了电影一部分的主题。
"神隐"是日语,强调消失或者失踪;"千与千寻"则直接展现了青春"少女"的困境遭遇,两种翻译各自讲述了故事的一半。
故事总是从搬家开始,而《千与千寻》的故事则等不及到新家就横生变故。"变故"的意思如字面提醒:"变动"总是引发"故事"。
对千寻而言,这段冒险是前往新住家、新学校、新生活之前,一条注定的歧路。经过大树掩映,鸟居与石祠,三口之家一踩油门,就驰入了神灵的异世界。
重看《千与千寻》,从千寻的个人历险及其前后状态变化,再次体会其中"成长"命题的巧妙融贯。爸妈的缺席、汤婆婆的蛮横强制、无脸男的贪得无厌等等设计,都在"成长故事"的脉络里显现意义。
千寻"成年礼"
千寻是片中"有待成长"的主角,而一个寻常的转弯,将千寻一家送到了高耸的门楼前。那里有个山洞般的开口,爸妈像地上树叶被"吸"入黑洞。千寻瞥了眼身旁的石像,斑斑青苔下笑得那么狰狞,只得不情不愿跟上,怯懦地拉紧妈妈的手。
法国人类学家范·根纳普告诉我们生命仪礼的重重结构,而千寻走入隧道就等于被抛入生命仪礼(又称通过仪礼)中的"阈限阶段"。
在这八百万神明的异世界里,千寻成为了一个有待学习的新人(novice)、一个"渡劫者"。她即将在此经历一段"成年礼",学习承担责任、重新认识自我与世界。为了顺利展开成长历险,父母必须暂时离场。
千寻的爸妈是一般的中年人,以为对世界的运作方式了如指掌,早就丧失对不寻常或神秘事物的惊疑好奇,乃至于没发觉街巷的过于安静,竟直接地就在无人餐厅狼吞虎咽起来。一路被食物气味"牵着鼻子走",算不算*的无形牵引呢?他们的迟钝招来了恶果:因触犯神明而遭罚变猪。
爸妈的"变形记",首先是对成年人几近于盲目的惩罚;而更重要的作用是让千寻的冒险成为可能。父母不暂时退场,千寻的勇敢、智识、自立就无从发挥,种种冒险更失去理由,拯救父母是故事主线,是叙事动机。
这与现实中人们的成长相似,离开父母是一个必经的历程。因此,"爸妈变猪"可说是一种分割仪式(rites of separation)。千寻只有与父母的保护隔离,才能够拥有这段促成其成长变化的旅程。这成长的过渡阶段,往往不是我们自愿的,更可能生出"反成长"的抗拒心理,一如千寻对于新家、新学校的厌恶。然而,《千与千寻》的故事清楚提示我们:成长是必然的,但不必然伴随悲伤与创痛。
汤婆婆与成人世界
相对于千寻父母的离席,为千寻的成长腾出空间,汤婆婆与小少爷则显然是一组反面对照。这是《千与千寻》中唯二的两组亲子关系,宫崎骏的塑造别有用心。汤婆婆以恐惧灌溉小少爷,将小少爷豢养在"干净无菌"的华美宫殿,其结果是养成了一个既野蛮又无知的巨婴。当千寻不答应留下陪他玩时,他便撒泼地要大哭,而这正是他在与汤婆婆的互动中习得的招数——原始却有效。与千寻历经难关的坚毅果敢相比,小少爷展现出儿童最重要的特质——自我中心。
宫崎骏在此提供的,是一个成长与否的对照组,更让人思考:婴儿床虽然舒适,却不是可以长久滞留的地方。
《千与千寻》讲述千寻成长历程中的一段过渡。在这关键的过渡阶段,我们看见成长的必然、成长的阵痛、千寻的正面应对,而"大反派"汤婆婆象征的便是成长过程中的阴暗面和恶势力。她是考验的发出者,挑战失败的结果将是夭折。
成人世界的条条框框,是青春少年转大人不得不熟悉甚至适应的。《千与千寻》以"工作"区分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以工作为成长的象征。初来乍到的千寻,在白龙指引下成功得到工作,等同于在这个世界找到一个位置。若非如此,千寻则会被汤婆婆变成一头猪,无知无识地与爸妈作伴。承担一份工作,表示你拥有存活下去的能力。锅炉爷爷说过,煤炭精灵(灰尘精灵)不工作也会打回原形,变成一般煤渣。在这里,工作便是魔法。
既然工作便是魔法,手握生*大权的汤婆婆当然就是主宰者。千寻与汤婆婆的面试签约,说明两人的关系便是现实里雇主与员工的关系。我们也不妨将之想像成所有上对下的关系,汤婆婆这种角色大概很常见。
起先是拒绝你、极尽所能否定你,策略无法收效则转而收编你,将你折叠、碾搓成为他要的样子,于是乎千寻就被"去芜存菁",削减剩合约上的"千"。工具或奴隶最不需要灵魂,最好没有个性,这样才便于汤婆婆使用。在这身陷囹圄般的生命关口,千寻只能在蛰伏中调整自身、累积能量。虽然受制于汤婆婆、受制于汤屋的庞大体制,千寻却在其中寻得突围之道。关键之一,是牢记自己的名字、毋忘拯救父母的任务。
在岁月人事的冲刷之下,记忆是何其关键,必须努力记住,如子弹等待上膛——记忆是无能为力者最有力的武器。
无脸男之迷失
"名字"是《神隐少女》很重要的元素,《千与千寻》的翻译便直接点题。这里除了带出日本独特的"言灵信仰"、探讨名字与自我的联系外,更包含着电影的一大主题,即表象与真实的距离。千寻问小玲的问题:"这里有两位白先生吗?"是成长的迹象。至此,她逐渐意识到人事的多面性,开始画不出真假的界线。
片中"无脸男"是个惹人怜悯又可怖的角色,他是人类种种"不可名状的*"的具体化身。最初,无脸男是中性的,与人类的*一般本来非善非恶。但"无脸"所指涉的危机,正正源于价值原则的欠缺。虽不受固定形象或规范拘束,能随情况变化因应,但难题就在于其虽可"从善如流",却也容易"随波逐流"。
开始,无脸男沉默观察,耐心等待人*冒现的时刻,见缝插针。接着,凭借强大的学习能力,他快狠准地抓住你的欲求,再具现你的*标的物。一双手能够涌现黄金,也可以圈紧人的脖子,吞噬你、占据你的声音与形状。"脸"其实跟名字很像,都是辨识"我之为我"的关键。忘记名字将陷入长期迷失状态,无脸男的误入歧途,同样因为丢失自我而任人宰制。他是*的化身,摆布着汤屋的群众;却也受自己的*牵制。幸运的是,汤屋众人得以看见*失控时吃人的一面,惊骇逃窜是宫崎骏送给他们的礼物。
必须一提的是,无脸男作为*的象征,其表现出的特质包括——饥饿。他吞下两人、尝得万人簇拥的滋味,身躯一再胀大。片中,无脸男不断吞噬人们奉上的珍馐,然而即使倾尽那些大得惊人的鸡鸭鱼蟹,他的胃肠仍旧深不见底,*的大口永远敞开。其不知满足的样子完全是"欲壑难填"的具体表现。
另外,关于《千与千寻》中的"名字",让千寻备受赞赏的腐烂神/河神,是另一有趣的设计。腐烂神表现的是宫崎骏一以贯之的环保意识,而在片中更为要紧的作用,是提出名与实问题。当人们以"腐烂神"指称他时,其指认的仅是当下的状态,而非真实。这不是对错或智愚的问题,此处说明的是真实或真相的难以辨认。底下那真实而永恒的物事,往往因其低调沉默甚至不可见的质地,而遭到忽略。为了辨明腐臭泥浆下的真身,汤屋全体同仁必须倾巢而出,而这辨识"真"的过程,也成了千寻成长过渡中的关键一役。而后,起初遭到驱逐的"腐烂神"还原成令人欣喜骄傲的名川"河神",真假与名实是不尽的论题。
《神隐少女/千与千寻》是"渡劫者"千寻在异世界展开的历险故事,而这将是千寻成长历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阴暗隧道之间发生的种种,是千寻从依赖到自立的过渡。
片尾,千寻回看失去灵力的斑驳门楼,此时的她已是一个重新整合的自己。从奇幻历险记带回的纪念品,是马尾上闪着亮光的发圈。我想宫崎骏不是那么非此即彼,《千与千寻》意识到成长的阵痛以及不得不面对的黑暗污秽,却也点出成长的必然及其温暖而令人回味的种种,要说的大概是对于成长的自在应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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