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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咸通十二年,深秋时节,落叶满长安。
西市的一场行刑,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断头台上的女子一身囚服,神色憔悴,但依稀可见绝色姿容,只是双眸却尽是宁寂的冰冷。
她抬头扫视了在场的人,忽然声声发笑,在行刑前一刻开口,带着分不清是悲痛还是愤怒,缓缓道:“若后世皆知我幼薇此生风流,却不知我唯一所爱,只有温庭筠。唯一所恨——”
她看着我身旁的男人,看着他的悲伤痛苦和于心不忍,终究止住了后面的话。短短片刻,尚在四目相对之间,只听“咔”地一道响,人头落地,咚咚滚了几圈。只留脖颈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刽子手半身衣衫……
我身边的男人在这一刻,双膝跪地放声大哭。而我,只是默然看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或许只有我,知晓这风云长安的一代才女鱼玄机,临死前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唯一所爱,只有温庭筠。唯一所恨,不是欺骗我的李亿,也并非辜负我的陈韪,而是苏柔卿。”
我,就是苏柔卿。我身边的男人,便是她一生最爱的温庭筠。
1.
你或许,根本不曾听过我的名字。
这并不奇怪,跟天赋异禀、从小才名的鱼幼薇做姐妹,自然所有光华都是被她笼罩的,所有书册都题了她的名讳。
五岁便能背诵数百诗章,七岁便能作诗,尚未及笄已成了长安城里远近闻名的才女。引得无数仕子文人,纷纷慕名而来只求一见……
我们的父亲,是两个交好的落拓举子。她家住在文人聚居的霜华巷,我家更穷一些,住在青楼妓馆遍布的平康里。
我虽也读书,也作诗,自然是无法跟她相比的。连自己的父母都常常感叹,若生女得幼薇那般才华,才一定能光耀门楣了。
你以为我会嫉妒吗?或许有一些,但更多的是羡慕。所以我喜欢常去鱼家,跟着幼薇读书写字,更喜欢一齐见见那些个慕名前来的各色各样的人。
他们有刚入京的年轻才俊,有政事不多的底层官员,也有已经成名的文人——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必定是大才子温庭筠了。
“高秋辞故国,昨日梦长安。客意自如此,非关行路难。”
我早就读过他的诗,他不似李白豪逸,不似杜甫沉郁,但如花间低语,读之沁人心脾。我以为会是个白衫如玉的贵公子,不想对方一身青布袍,年纪已四十余岁的模样。面瘦脸长,跟画里文弱书生相似,眉宇不算英俊,眼中却有种别样的流光。
他是听闻幼薇才名来的,自然要考较这个十岁女娃娃的能力,于是便以“江边柳”为题让她现场作诗。幼薇不过思量短短片刻,就含笑写了出来。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清新自然,意境灵动,又带着超脱年纪的老成熟练。大才子读完,望着这个还不到十一岁的女孩,也明显被她的才华和天赋震撼。沉默半晌,方微微低声道:“丫头,你可愿拜我为师。”
若得温庭筠指点,她的诗文和才名,必定更进千里。幼薇抬眸,露出了五月春华般的明媚笑容:“幼薇愿意。”
或许这就是缘分,让名满京华的大才子和小才女做了师徒。我在一旁看着,一面羡慕,一面也真心替她高兴。
幼薇有些欢喜,又有些娇羞,一路小跑着去向父母讲拜师的事情,伯父伯母肯定也会喜出望外。我正想着,忽而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就见到温庭筠温和的面容,带着几分轻柔,又有几分探究。
“你是幼薇的小姊妹。”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跟幼薇同岁,不过看着比她还要娇弱些,所以别人提起时总另外加个小字。
“那你也会作诗吗?”他又问。
我微微思考后,还是点了点头。
“方才出题时,我明明见你也作了一首,为何却又偷偷收起来,不给我看?”
我是在旁白一时技痒,也写了几句的。但未料大才子竟然在面对幼薇时,还能注意到我的举动。心中登时又是惊讶,又有几分不明的喜悦,咬了咬唇,低声回答:“我的诗不能跟幼薇作比,写着自己看看罢了,若拿出来便要叫人笑话的。”
大概我拘谨真诚和小心翼翼的神情,叫他看得蓦然笑了,爽朗道:“谁说你不能比的?”
“我的父母,街坊邻居,所有人。”我接着老实回答,抬眼看着他,“还有,我自己。”
“你自己?”
“对,我自己看着,也知幼薇的要好太多。”我打个比方说,“她像夜晚的漫天星辰,而我只是一点江中渔火。”
温庭筠再次笑了。
或许是我的错觉,他看幼薇时有震撼、认同,有发自内心的欣赏、喜欢,但看我时,却明显更温柔许多。那种仿佛父辈慈爱,又仿佛兄长的关怀的亲切感,叫我不经意间也放松了不少。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可是也姓鱼?”
我摇头:“我姓苏,叫柔卿。”
“苏柔卿。”他念了一遍,看着我道,“你可知我叫什么?”
“你叫温庭筠。”
他摇头:“不是这一个。”
不是这一个?我认真凝眉想了想,片刻,心中灵光一闪,回答:“你叫飞卿!”
飞卿,是温庭筠的字。
他果然点了点头,笑道:“对,我是飞卿,你是柔卿。”
那时,我还不曾思量过这些对话的意义。总之大才子此后常来,有时教习幼薇写诗作文,有时只是带些吃食玩物,仿佛探望亲戚家的孩子。但一般徒弟有什么,我这个旁听在侧的女娃子,也会得到相同的。
之前说过,我家比幼薇家还要穷些,鱼家大人常接济我的父母,幼薇也给过我不少她的东西,所以我并未觉得她师父给我礼物,是一件不对的事情,也并不觉得,幼薇会因此生气。
但我连续几天来,都听伯母说幼薇闭门读书,而温庭筠给的那些东西,她都抛在院里后,渐渐我也察觉了些端倪。
一时心下好觉奇怪,从前幼薇连生辰收的银手镯,都要分我一只,如今温庭筠不过给我些糕点、纸笔和玩具,她怎么就不高兴了?
带着疑惑,那天听说幼薇要跟母亲,一起去城外的咸宜观论道。我便也假作游春,偷偷跟了上去。
儒家学说在唐朝不及汉时地位,受南北朝风气影响,民间哪怕读书人,也是不信佛,便信道,鱼家则明显偏向后者。
咸宜观不算太大,但也不小,院里山石遍布,草木茵茵。我转了几圈,终于在一丛紫色花架前,找到了正凝神作诗的幼薇。
“幼薇,你在生我的气么。”我说。
她对我突然出现感到惊讶,随后恢复如常,皱了皱眉:“没有。”
“你生气了。”我笑道,“小时候我不小心摔坏你的扇子,你就是这副神情,我知道你生气了。”
还有我喜欢书房一幅画,鱼伯父就送的时候,她也生气过。后来,我就不敢随意管大人要礼物了,但我没有提。
幼薇本蹲在花下,这时站起身来,她明丽的五官和紫色花幕映照着,显得分外美丽:
“那你知道我为何生气?”
我想了想,回答:“因为温庭筠也送我东西么?”
她回头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师父。”
果然如此,我还是继续道:“可我也是你的好姐妹。”
温庭筠就算因为这点,给徒儿的小姊妹一些礼物,又算什么?
幼薇笑了笑,似认同这一点,却又还有其他不对,随后道:“可他给我和你的东西,是一样的。明明他只是我的师父。”
2.
我霎时明白了。
从前她能给我银镯子,现在温庭筠不能给我小东西。因为她给,是因为我是她的小姊妹,而温庭筠也不能给,同样是因为他是她的师父。
你只能被她所有,而不能沾染她的所有。
我看向她身后的花架,幼薇就像这种的密密麻麻紫藤花幕,喜欢什么就铺天盖地而来,把阳光、雨露、清风统统占有,不给其他人插手的半分余地。
我难免暗里觉得她小气,心中不很高兴。但犹豫一会儿,我还是更希望叫她不要再气我,毕竟也是青梅竹马的姊妹。
于是我笑着向她道歉,并保证以后她师父讲学,我不再旁听,他师父的礼物,我也绝对不要。毕竟不过小孩心性,幼薇也很快对此终于表示满意,开怀地重新挽起我的手,兴致勃勃地要替观主浇花。
但她浇花只浇紫藤,那是她最喜欢的。鱼家后院也有一丛,攀援花架起起伏伏,凡过之处遮天蔽日、密密麻麻,把园里其他花木掩死了大半,但幼薇毫不介意。
相比起来,我有些心疼花架角落里,几乎枯败的一簇忍冬。
忍冬在民间也叫金银花,和紫藤都是攀援生长的花,并且都在五月开花,大概观里当初种植时,也是一起下地的,不过如今它却在前者的强势蔓延下,只能勉强留下几朵黄白瘦香,在傍晚的清风中苟延残喘。
幼薇去打水时,我就拿了瓢,悄悄也给忍冬倒些。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你二人积怨已久,何不早些分开。”
我诧异起身,回头见对方一身道袍仙气飘飘,不正是咸宜观的观主么?
谁和谁积怨已久?我连忙行了礼,不解道:“观主的意思是——”
老道笑了笑,也走到花旁,不紧不慢道:“你看这忍冬,与紫藤生在一处,根下土地被她占了,头上日光、雨露、清风也被她占了,若不分开,早晚会枯死。”
原来他说的是花。
我看向忍冬,不由点了点头。因为紫藤阴影下,一种叫做泽漆的碧绿小花,已经半身枯黄,大概几天就会死透了。紫藤侵袭纠缠,忍冬就算同样能够攀援,也肯定比不过的。
我于是道:“那观主为何,不将她们分开呢?”
老道捋着胡须,忽而一笑,摇摇头道:“贫道是分不开的。”
“为什么?”我诧异不解,这紫藤和忍冬,不都是观里的花木么,如何他分不开。
“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分开。”老道回答,抬眸看向我,神情中似乎意有所指,顿了顿,继续道,“姑娘可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据说许久前,紫藤和忍冬花神,同日集天地之精华而生。”老道看着眼前的两种花木,缓缓道,“她们又同样攀援而生,同样五月花期,便自诩姐妹,誓要相亲相爱。殊不知,心中所想是一回事,生性如何却是另一回事。紫藤明艳动人,天性强势,凡所在之处,蔓延得铺天盖地密不透风,饶忍冬再幽寂隐忍,也渐渐无法生存,更不用说伸展壮大。”
这不就是眼前的情形么?我听得微微皱眉。
“天长日久,姐妹自然反目成仇。可却又始终心怀当初的羁绊,不舍得彻底分开。于是便这样生生世世地从相亲到相怨,从未真正和睦,也从未冰释前嫌。如此藕断丝连,对相互都是摧残。”
眼前紫藤还在铺天盖地的生长,忍冬还是无一处栖身之地,可见两个花神的嫌隙,大抵永远无法冰释。可她们却因为一开始的姊妹情意,至今也没有彻底分开。
虽然是说花的故事,但总觉得他是想告诉我什么,不过很快幼薇回来,我和观主的对话便未再继续。
那日后,温庭筠再到鱼家时,便再未见过我。听鱼伯父说,大才子还有意无意问起女儿的小姊妹,幼薇则笑着淡淡回复,说我去了亲戚家消夏。
有时觉得温庭筠温和的笑容就像日光,而幼薇就像紫藤的伸展,把他挡了个干干净净。好在,我告诉自己那本就是她的师父。
但这样的日子不久便结束,因为幼薇的父亲,在她十二岁的这年忽然过世了。
伯父一走,鱼家没有顶梁柱,丧事办完吃穿都成问题。在我母亲的劝说下,伯母只得将原先霜华巷的宅子租给旁人,带着女儿搬到平康里,借住在我家。
幼薇的自在生活就此沦为过去,她的银镯子也典卖了,母女两人还得给青楼里的歌姬洗衣来维持生计。
但她是谁?输了命运却不输志气,将一众求亲的富公子们都拒之门外,弄得伯母十分头疼。对此我隐约有些猜测,私下问起时却被否认。
“师父他是有妻室的,你在想什么?”幼薇对我道,眉宇间带着她特有的高傲,似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且不说她和温庭筠是师徒关系,就凭对方已经早有正妻的,她也不可能对他有何念想。毕竟一代才女鱼幼薇,怎可与人做妾?
我抿了抿嘴,道:“听说他的妻子是早年父母替他娶的,他们没什么情分,如今也不带在身边……”
幼薇挑眉不忿:“那又如何?”
我被她有些异常激动的神情镇住了,顿了顿,方继续小声道:“我的意思是,妻妾只是个名分,还是相互心思重要些,要是幼薇喜欢温大人,其实也不妨……”
多年姐妹,我知她是喜欢他的。可话还没有讲完,我便被她蔑视的眼神打断了,妥妥一副恨其不争的模样,看着我道:
“苏柔卿,便因天下都是你这般女子,世间女儿才永远出不了头。”
我愕然一怔。不过劝她喜欢就不要在意名分,早些跟温庭筠讲清楚,省得错过,怎么我就要背上世间女儿不出头的罪过来?
我自然不服,试图辩解道:“这无关男女,我是说如果喜欢,可以不用在意世俗名分……”
谁知这下,幼薇脸更黑了。抬手在我眉心一点,连连摇头:“你呀你呀,果然不负柔字,真一点气性没有!”
她经常这样说我,这厢我也只能无奈,默然听她教训。
“你看世间男儿,他们争名逐利叫进取,失意江湖叫洒脱,妻妾成群叫风流,独身寡居叫自洁。他们进退都有理由,来去都任自我。再看看你我——”幼薇岑寂片刻,继续道,“你我进不得官场,出不得厅堂,连写几句诗,都还要招人指点,稍有不慎便背轻浮之名。我怎能再为人妾,做他们的玩物?”
世道于男女不公,自来妾室身份低微,同半个奴婢不假,但我觉得温庭筠不是一般男子,如做果他的妾,肯定不会如此。
我咬咬唇,想起那温和的笑容,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带着几分试探道:“那你不做,我可以做吗?”
幼薇愕然回头看着我,半晌,冷冷道:“你敢。”
3.
幼薇在我家借住,才女光华万丈。吃食渐渐都变成她喜欢的,父母都夸她的天赋异禀……如此种种,我虽有些不喜,但尽量叫自己不在意。
何况她在我家,温庭筠便也常来我家,每回关心完徒弟母女,也会在院里跟我说几句话,还是从前那般温和的关怀神情,叫人轻松又舒心。
我只有一件事情总放不下,就是幼薇把她从前霜华巷里的紫藤,也移栽到了我家。
那花实在张扬又强悍,第一年扎根后,第二年便肆意蔓延,把原来属于我那忍冬的位置占得分寸不留,我顾及她丧父不易,又不好提及,只得自己悄悄把忍冬移开了些,谁曾想,那紫藤却又沿着花架扩张过来。
到最后,我家本就不大的后院,几乎都在紫藤阴影之下。虽说如李太白诗道: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紫藤花势如盘龙,明艳古朴,枝叶茂盛,花序如翠蝶成行,阵阵清香袭来,十分美丽。但我那花架,一开始就是为忍冬搭的。
我从小喜欢忍冬温柔幽寂,花朵暗香,摘下来晾干,还可以做解暑的茶。我喜欢看着她蜿蜒生长的模样,轻轻软软,安静无声……
可这幽寂静谧的院子,如今却被铺天盖地的紫藤全占了,我的忍冬屈于一角,往昔翠绿的叶子半青半黄,花也开得零零落落。她退无可退,我也觉得必须要跟幼薇谈谈。
于是壮着胆子道:“幼薇,紫藤的枝叶能不能剪去一些,让其他花木也照点日光。”
幼薇说:“你院里的桃花树,不是长得好好的么?”
“不是桃树。”我回答,“是忍冬,它本来在花架上,现在花架都被紫藤挤走了……”
幼薇向我笑道:“你知道我喜欢紫藤,正是最喜欢她的气势,要是剪了,七零八落的哪还有气势可言?不如我们在桃树边上再搭个架子,将忍冬移栽过去,索性她也长得小。”
忍冬长得小,还不是因为紫藤太大?
她的人有时真跟她的花一样,野蛮强势不讲理。这是从小到大第一回,我心中气愤难平,向幼薇红着脸道:
“你这是喧宾夺主,那架子是忍冬的,就像这个家是我的,你不过借住,没有资格指使我!”
她明显一愣,因为我们相识恁久,我就像幽寂温柔的忍冬,性子全在一个“忍”字上,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幼薇凝眉,冷冷道:“不过是丛花,她自己不成器,有什么要紧,你就这点出息么。”
“你——”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就爆发了,大抵前前后后的不满积累一处,而今再看到自己的忍冬受委屈,她却丝毫不以为意的时候,如洪水破堤,倾泻而出——又或者,因为那一刻,我想起了两年前在咸宜观听到的故事。
那时我听完紫藤和忍冬的故事,对观主道:“既是姐妹,紫藤何不将日光雨露分一些给对方,就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老道笑了:“忍冬花神,便是这样作想。因而对姐姐分寸不让的态度,渐渐从不解到了怨恨。可紫藤,生性如此。最是多情,爱恋谁,便纠缠一生;也最是强硬,要什么,就从不割舍。”
她生性如此。土地、日光、雨露、清风,都是紫藤生存所需,就不可能顾及其他花木;而温庭筠叫她在意,我自然不可丝毫染指。
幼年置气不是小孩心性,而是她与我,都生来如此。好比紫藤和忍冬花神就算一心要做姐妹,也因为本性难免反目成仇。
忍冬若非温柔幽寂,不争不抢,如何成全紫藤的气势?而幼薇总说我懦弱可期毫无气性,天下女儿的缺点集于一身,但若非我这样的女子在,又何能显出她的不同?
我分不清究竟是为哪一件事,但总之越想越气,向她狠狠道:“我没出息?鱼幼薇,别以为你有才华有美貌就了不起,你等着,我早晚叫你后悔。”
那天红脸完,幼薇拿着镰刀把紫藤砍去大半,嚷着要搬出去住,可惜她母亲迫于钱财不敢答应。
于是我们虽然还住在一处,却再未说过一句话。温庭筠察觉,私下问我时,我便随意找个借口搪塞,他便没有再追问。
后来有天他说,他要去外地任职了,至于何时再回来,则不得而知。
幼薇听完面色不改,只淡淡行礼道别,希望师父早日归京。
但我从她眼神中刹那而逝的震动,看出她是万般不舍的,却要假作坚强。毕竟自从伯父早逝,她对温庭筠的依赖,几乎已到了半个父亲,也半个情郎的地步,不可能毫无留恋。
可她最喜欢紫藤的气势,紫藤气势铺天盖地,容不得柔弱。所以她不会开口挽留,也不会告诉对方她的真实感受。
何况,她有坚持,是不会做妾的。我想,有时候铺天盖地的花,也有力所不及的东西。
而院中的紫藤即便砍过一次,还是依旧野蛮生长,不出两三月,又将花架填满。
我目光瞟过,忽而笑了笑,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像是对未来的期望,又像对过去报复的满足。
我回望幼薇一眼,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什么,眼中也升起莫名的惊诧甚至几分害怕,几乎站起身。可我已跟着温庭筠走了出来,他在紫藤花下时,也回身看向我。
“柔卿,”他温和笑道,“我走后你多保重。”
我低低垂头,神色黯然,依依不舍且欲言又止的模样,叫他看着心生怜惜,便没再动步。
半晌,温庭筠叹了口气,又看向屋里一眼,继续道:“幼薇她性子要强,难免叫你受气,以后若心里不痛快,就常写信给我。”
他知道我和幼薇闹僵,并认定是我受了她的欺负。或许,这也可算是柔弱的好处了。
我心中暗喜,面上依旧难舍又迟疑,半晌,才抬头看向他,缓缓道:“飞卿这是,心疼柔卿么。”
我从前叫他温大人,这厢竟直呼飞卿,叫他舒尔一怔,随即看着我泪盈盈的双眸,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间愣在原地,眼中怜惜更甚:“柔卿你——”
“幼薇跟我说,天下男儿占尽了好处,无论对方是谁,她都绝不可能沦为妾室。”我声音轻柔,一字一句娓娓道来,“还笑我道,因天下都是我这样的女子,所以世间女儿没有出头之日。”
温庭筠听到这句,不由微微蹙起眉头,显示了对女徒弟的几分不满:“世间女儿如何,岂是你一人定的?”
我笑着摇摇头,表示毫不介怀,继续道:“可就算如此,幼薇还是只一心想伴在飞卿左右,哪怕沦为妾室,甚至婢女。飞卿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温庭筠愕然,随后是惊喜:“柔卿,你真的愿意么。”
“柔卿愿意。”
……
屋里传来一声响,是茶杯落地打碎的声音。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报复如愿。从此紫藤再繁茂,心中却永远有处缺憾了。谁叫,你非要那气势的?
4.
你说我为个男人,背叛幼薇么?
不,我不会为任何人背叛姊妹,哪怕他是大才子温庭筠。我跟幼薇的恩怨,完全来自我们之间。我不喜她强横自大,不喜她轻视于我,所以我要拿走她最在意的东西,也要向她证明自己不全是错。
而后续相处又正与我先前猜测一样,做温庭筠的妾室,比做很多男子的正妻还要快活许多。我常将自己的近况写信寄回长安,一面是叫父母放心,另一面,也想叫幼薇知晓,我这般在她眼中,使天下女儿无出头之日的人,却过得十分好。
说来也奇怪,我总一面回忆过去,怨恨她蛮横自私,却又总摸着手腕的银镯子,怀念幼年作伴的亲密时光。
幼薇从不写信给我,但我从父母口中得知,她及笄后依旧不断拒绝求亲,到后来长安内外都好奇,说鱼家才女眼光奇高,不知究竟要什么样的后生,才能看上。
但我知道是为什么。因我的案上,摆着一首她送来的《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心来。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长夜漫漫,思君难眠。愿我真心,得你晓见。如此直白的表达心意,连我都几分惊讶,自然更叫飞卿吓了一跳,根本不知如何回复。看来几年不见,那般要强的鱼幼薇,也难禁思念,逐渐走向了她曾经最不屑的,我的姿态。
你若问飞卿可有心动迟疑,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不得而知。但我确信他无法回复这份情意,一是毕竟顾忌师徒身份,另一个原因是我。
飞卿知晓我跟幼薇的相处,便如忍冬和紫藤,若她来了,我便失容身之地。所以他向我保证,绝对不会违背师徒之分,和幼薇发生什么。
总之,幼薇的信如石沉大海,但她却依旧孑然一身,直到飞卿再次回京时,她已二十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又才华横溢,来鱼家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幼薇却一直不曾应允亲事。
得知我回到长安,鱼家伯母连忙差人请我过府,想叫我劝一劝女儿,趁风华绝代早些嫁人。而我,是愿意见她的,就算知晓她还恋着我的夫君,也还是想要见一见她。
阔别数年,我们都长大了,也都长成了。她如紫藤明艳万丈,香风千里;我似忍冬温柔可亲,幽香动人。
一时相顾无言,仿佛两丛开在五月日光下的花,于清风中微微摇曳。之后,都看向了飞卿。
“师父。”她道,脸上带着笑容,却十分勉强。
飞卿点头应下,牵起我的手,先坐了下来。我抬眸,见幼薇的脸色几番变换,终究归于平素模样,仿佛盛开的紫藤,明艳如霞。
所以我此行,是真要给她推荐成亲对象的。那人叫李亿,是这年的新科状元。他本就非常仰慕幼薇的美貌跟才华,我便让飞卿撮合他们,如此即可成就一段良缘,同时解决了师徒之间不该有的纠葛。
飞卿也觉此法甚好,亲自向幼薇说了不少李亿的好话。后者静静听完,大抵未料阔别再见,在那些她放下刚强的柔弱情诗之后,他唯一想说的,依旧只是叫她嫁给外人。
幼薇默然许久许久,方抬眸看着他,缓缓道:“师父真心认为,我该嫁与李亿么?”
察觉她眼中似有泪光,飞卿默然一怔,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幼薇笑道,“既然师父喜欢,我便嫁他。”
这桩婚姻意料之外的异常顺利,飞卿隐约难安,我却大大松了口气。可直到生米煮成熟饭,众人才知原来李亿是有妻室的。
且原配夫人还出自有钱有势当朝大族裴家,以幼薇的出身根本无法抗衡,新婚没几天便被赶来的正妻,逼迫丈夫写下一纸休书,逐出了家门。
李亿那厮的懦弱自私暴露无遗,竟真将幼薇送曲江边的咸宜观中。临走前向她许诺,不久会来接她,可直到他离开长安,都再未让幼薇回过李家。
幼薇不仅做了自己最瞧不上的妾,还是个被抛弃、被休掉的妾。于是,才女鱼幼薇变成道姑鱼玄机,沦为京城内外最大的笑话。
她才貌双全被新科状元求娶,可成婚没几日,却收到一纸休书
到这时,我和她的关系,便再无法修复了。就算我告诉她,我真的不知道李亿已有正妻,我让飞卿撮合她的婚事,并不是报复,而是不愿她痴恋飞卿,更也真希望她有个好归宿……
幼薇怎么肯信,如果我是她,我又如何会信?
从此,她对我拒而不见,书信送去,也根本不看便丢入火炉。
不久咸宜观老道过世,幼薇青灯孤影,独守一座道观,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我没有告诉飞卿,但不止他为徒弟难过,我想到那个明艳动人的幼薇,独自在观中枕上垂泪、花间断肠,也是无尽的心伤。终结,是我害了她。
人们纷纷猜测,鱼玄机的“有情郎”究竟是李亿,还是暗通款曲的其他人。听说此诗的李夫人却生怕李亿再跟她牵扯,动用裴氏的势力举家外任出京。
这时,幼薇在观中待了三年,等来的是李亿早已带着妻儿远走高飞的消息。她是官员弃妾,李亿不再回来,她唯一走出咸宜观的希望,也就此破灭。
我不知幼薇那一刻该如何心灰意冷,又该如何憎恨身为罪魁祸首的我。但那夜后不久,咸宜观中便多出一张告示:
“鱼玄机诗文候教”。
大家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无数风流才子慕名而来。从前高傲又强势的鱼幼薇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妖冶道姑鱼玄机。
她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这一切好似在报复,却又不知报复的是谁。是我,是飞卿,是李亿,还是从前的她自己?
飞卿听着满长安的流言蜚语,屡屡前去劝阻,回来却只能无奈叹气,说无论如何开解,幼薇都只淡淡回一句话:
“鱼幼薇已死许久了。现在长安城,只有鱼玄机。”
而鱼玄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不久,听说幼薇钟情一个叫陈韪的乐师。我见过那个乐师,他身形像李亿,但其实眉宇之间,更像飞卿。这一点,我和飞卿都能看出来。
我知道,风流道姑只是假象,她从来没有放下过。就像最多情的紫藤,爱恋谁,便跟谁纠缠一生。
她还是不见我,就算我顶着烈日,在观外等一个下午,等来的也只有她那个叫绿翘的婢女,笑吟吟说她师父叫我回去。
“她不见我,我不会走。”我道,就算浑身被汗打湿,因为烈日和口渴面色惨白,头晕眼花,也不打断回转半步。
绿翘沉默片刻,道:“娘子还是回去罢,你就算晒死在这儿,师父她也不会见你的。”
如今的鱼玄机,比幼薇是要更狠绝许多。
我久久闭眼,只觉站立不稳,被一旁丫鬟扶住:“她便恨我到如此地步。”
绿翘笑了笑,没有否认,随即又道:“我师父而今过得如鱼得水,娘子不打搅,已是对师父最好的补偿了。”
我的姊妹幼薇,终是要与我死生不复再见。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望着她娇俏的绿衣侍女,莫名想起从起观中,紫藤下干枯的泽漆小花。想要对她说什么,可还未来得及,对方已经离开,而我也昏了过去……
再后来,一日幼薇发现她钟爱的乐师陈韪,竟和婢女私通,盛怒之下失手打死了绿翘,以*人罪入狱。
我不知她打绿翘时,心中想的是李亿妻子裴氏,还是夺走飞卿的我。但我知晓,当初老道的话,不管应在鱼幼薇,还是鱼玄机身上,都从未改变。而是我害她一步一步,到了*人的处境。
“可紫藤,生性如此。最是多情,爱恋谁,便纠缠一生;也最是强硬,要什么,就从不割舍。”
婢女沾染了她喜欢的男人,就像当初园中花木,争夺紫藤的土地、日光、雨露和清风,她绝对不会容忍。
绿翘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埋在紫藤花下,就像当初枯败在花架下的泽漆小花。一切,都似极了命中注定。
而幼薇入狱后,不管飞卿如何奔走,他只是个文人,恨她已久的裴家却势力通天,幼薇被最终判了斩刑。
这一年,她才二十七岁。
5.
“便因天下都是你这般女子,世间女儿才永远出不了头。”
这是谈及妻妾一事时,幼薇曾对我说过话,但其实在我和飞卿离开长安,她来相送时,还轻轻补了后面一句:
“你若喜欢他,就光明正大地跟我争,背后耍手段算什么。”
但我其实并没有耍什么手段,飞卿一开始,就对我和她本是不同的。可幼薇恨我,直到人头落地,也最恨是我。不过因为飞卿,知他已愧疚至极,不忍再说出仇恨他爱妾的话。
就算我其实无心害她,但阴差阳错之下,如此仇恨已成定局,再无解释的必要,我也逐渐归于平静。
只盼我和她来世,生生世世,永久永久不再相遇。正好,她也早起誓,再不会见我。
那夜入梦,我见了满目的紫藤花开,花下立着个明艳张扬的美人,清风吹得她长发乱舞,似看着朝阳白云极快活地笑着。
那紫藤下碧色泽漆小花,也化作了个绿衣裳的年轻女子,似提着行囊要去远方。
接着又嗅到淡淡忍冬花香,她枝叶茂密花朵盛放,与蜿蜒的紫藤隔河相望,中间是白露水光,影影绰绰不见面容,也再不会相互影响。
随后当初讲故事的老观主,手拿拂尘含笑走出,似向我,又似向两岸的双方道:
“紫藤忍冬生世相怨,却始终不忍彻底相离,如今终于,可以各自安好了罢。”
『历史人物小传』:
鱼玄机:唐朝四大才女之一,本名鱼幼薇,少有才名,后师从大才子温庭筠,二十岁嫁与李亿为妻,被正室裴氏驱逐,入道观修行,改名鱼玄机,行为放荡不羁,有“易求千金宝,难得有情郎”流传后世。后因争风吃醋一时失手,打死与情郎陈韪偷情的婢女绿翘,被处以斩刑,年仅二十三岁。
苏柔卿:史料极少,只知为温庭筠爱妾,唐朝女诗人。(原标题:《紫藤香风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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