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二三十几年前吧，西安的城墙还没有修复成为圈形，到处都可以攀沿而上。就象上世纪30年代郁达夫在北平的西直门外张望一样，我也有多次在夕暮下的西城墙上，看环城路上的车水马龙的景象。那时候日子散漫,可以一任凝重的暮色将散乱的斜阳一点点收起，明月从身后的浮出，静静地照在城头上的明砖上……
事实上，眼下这一切，确是朱明王朝的遗赠。
洪武三年（1370），关于王朝的政治中心的北置还是南移的抉择，依然让群臣们揪心。尚未坐稳江山的明成祖却已册封次子朱爽为秦王。从这年四月开始，对西安府城池的重修拉开了序幕。为安徽凤阳的秦王就藩西安，成千上万的军民昼昏兼程忙活着。关中炙烤的日头和清俊的明月交替着轮转了8个年头，明月下被翻翻捡捡的城市，终了成为秦王的藩第。
由于多种原因，譬如全国政治经济中心的南移，频仍的内乱与外敌侵扰，由皇城而王府的贬谪，自然界暴烈的沧桑变化，明西安城没有了北京与南京城的规模。但今日孑遗的西安明城，依然是迄今为止世界上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宏大的古城墙遗址。她型制宏伟，设计周密，墙体全长13.74公里，有完整的“敌台”、屯兵楼、角楼、东、西、南、北垣各建有城门1座，有护门瓮城，瓮城上建有城楼、箭楼。护城河，谯楼，月城，垛口多达5984个，此外还有“女儿墙”，登城马道和“溜水槽”等。新中国建立后先后新开辟了十三座城门，玉祥门，中山门和勿幕门等。以遗址形态流布至今的古老城池，成为时光的传说。
历史有些退化。
早从公元6世纪，隋唐长安城历时72年的建设已经成为奇迹，她世界上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国际级都市，单是一条朱雀大街就达150余米宽阔，是当时世界的顶级街道了。但是200多年后当黄巢的军队仓皇败退离开长安时，野心勃勃的各路军阀蜂拥而入，劫掠之外便是疯狂的纵火，唐长安城灰飞烟尽，只有偶然被翻出的砖瓦成为后人的一个固执的念想。
这念想很快成为一种复原梦，晚近30年来，有关西安复汉复唐的争论一直未绝，但后来付诸实施的最早复古行为，却是书院门和德福巷的明清建筑，明清最近，可以有很多参照物；后来才有了芙蓉园、曲江和广运潭等大唐旧梦的复原：更早更强大，可以让更多的有“振兴”梦想者寻找到依托。当然能有“秦时明月汉时关”这样的情景再现，自然是复古的最好方向了，遗憾的是，只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阕”苍凉地温润着我们的记忆。
如同今天的许多人对西安城的古意充满神秘与敬畏感一样，也有许多人对西安城的复制感到愤怒，在这些严肃的复古主义者眼中，新城市就该是在大片废墟中蛇行成长。我曾在谈论城墙的文章里屡屡提到一个未经证实的故事。大约1970年中日邦交正常的初期吧，一位日本京都或奈良的有识、有钱或有权之士来到西安，希望寻找唐贞观或开元年间的长安闾巷。当寻觅的目光垂落到今天的朝阳门时，他看到断砖残瓦的壁垒。这位日本人提出，他愿意出资修缮朝阳门洞。那时侯百废待兴，自然是好事。客人走后，西安的城建人员出于做好前期工作的目的，手忙脚乱地将城墙上的豁口用新砖补齐。一段时间后，日本人再返西安看到这样的情景，一言不发离去。援建城墙的故事也就宣告结束了。
对我而言这个由复古主义者重复的故事是铭心刻骨的。
西安城市变迁的历史，几乎没有朝代不对城市进行修葺。西周、两汉和隋唐对城市的建设都到了空前程度，朱明（其实也有大清）王朝将“拱卫”意义的城墙建设推到顶点。但很快出现了转捩点，我们所看到景观和怀古意义的西安古城，在速度和时间飞旋的今天，二环、三环和绕城高速以及正在建设的地铁系统中，很快缩小为院落、门庭甚或柱础——拱卫建设，怎么做都有道理；景观复原，怎么做都有毛病。大家就这么两难着。
虽然，我们头顶上还是朱明王朝的一片月华照耀。可站在明代城墙上怀古的人，却嗒然若失，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