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皇帝登基后大婚的,只有顺治、康熙、同治和光绪四帝,而同治、光绪两帝都是在慈禧当政中,她也视为莫大的荣耀,而光绪帝的皇后又是她的亲侄女,因此她极力要把光绪大婚办得风风光光。
按照大清会典,清代皇帝的大婚礼仪十分隆重烦琐,婚前有纳采、大征礼;大婚时有册立、奉迎、合卺、祭神礼;婚后又有庙见、朝见、庆贺、颁诏、筵宴等礼。
光绪帝的纳采礼于光绪十四年十一月初二举行,皇帝派出使者向后家赠送薄礼,有文马四匹(披挂鞍辔的马匹)、鞍辔十副、甲胄十副、缎一百匹、布两百匹以及金银茶筒等等。清朝特重骑射,因此马匹、鞍辔、甲胄作为必不可少的礼物。
一个月后,即十二月初四行大征礼,皇帝将数量极为可观的礼物送达后家。给皇后的礼物,盛在七十四座龙亭内,赐给后家的礼物装了五十八座采亭。
过了年,正月二十四、二十五日两天,皇后和珍、瑾二嫔娘家将嫁妆送至宫内。皇后的嫁妆极为丰厚,除了大征礼时赐送皇后的礼物要全部抬回宫中外,皇后娘家也倾尽家财采购大量嫁妆。只可惜连续两天下大雪,嫁妆要全部用油布盖起来,百姓无从观瞻,出门看热闹的人也少了许多,桂祥连连顿足:“花瞎了我一辈子的积蓄。”
二十六日行册立、奉迎礼,也就是册立皇后和迎接皇后入宫。午正三刻——上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奉迎正使军机大臣额勒和布,副使礼部尚书奎润以及特派的奉迎大臣十员率奉迎队伍自太和殿起行,紧随使节之后的是盛放金册、金宝的龙亭。金册是皇后的册封文书,金宝则是皇后的印玺,用五百两纯金打造。龙亭后面则是十六人抬的皇后凤舆,再后则是奉迎命妇四人——礼亲王世铎、肃亲王隆懃、豫亲王本格、怡亲王载敦的发妻。奉迎命妇都要骑马,她们为此已经苦练一个月。无奈连续下雪,路面湿滑,骑在马上胆战心惊,毫无荣耀可言。
仪仗队伍迤逦两三里路,出太和门,过金水桥,经午门,出大清门,转而往东,去朝阳门城墙根的芳嘉园后家。奉迎的仪仗到了后家,也不能立即接皇后进宫,一直要等到钦天监官员宣布子正(晚上十二点)吉时已到,才正式行册立礼。正使额勒和布向桂祥宣读迎娶皇后的制文,然后将皇后金册、金宝放到宝案上,引礼女官引导隆裕皇后到宝案前,由侍仪女官宣读册文、宝文,皇后接过金册、金宝,行三跪三拜礼毕,册立大礼即告完成。然后皇后身着龙凤同合袍,一手持如意,一手持苹果,坐上凤舆向皇宫进发。
当夜寒风呼啸,而仪仗队伍扣着预定的时间行进,龙舆中的皇后逐渐感到阵阵寒意,而骑马的奉迎使臣和四命妇,又冷又紧张,真是苦不堪言。皇后是正宫,进宫一路要走皇宫正门,从大清门中门进入紫禁城,到天安门外金水桥,正副使下马持节步行,穿过天安门中门、端门中门,到达午门中门时钟鼓齐鸣,响彻京城,这是告诉京城万民,皇后已经进了紫禁城。然后由太和门中门进入太和殿前广场。年前被火焚的太和门、贞度门、昭德门,由扎彩匠人费四十余天的时间照原样扎起来,飞檐勾角,俱照原样,竟然可以乱真。进了太和殿广场后,折而往东北,过中左门、后左门,便到了乾清门前,这里是内廷与外廷的交界,正、副使至此完成使命,与内大臣、侍卫退下。皇后凤舆进乾清门中门,直接抬到乾清宫阶下。此时已经是寅初二刻,即早晨三点半,这一路上费了三个多小时。
四位奉迎福晋此时终于得以下马,迎接皇后走出凤舆,接过皇后手中的苹果与金如意,同时又递给皇后一个宝瓶,宝瓶内装有珍珠、钱币等金银财宝。皇后怀抱宝瓶进入乾清宫内,先要跨过火盆,去邪避灾。然后出乾清宫后槅扇门,改乘孔雀顶轿,由交泰殿前往皇后中宫坤宁宫。进坤宁宫前也有一个讲究,门槛上设有一个马鞍,马鞍下压着两个苹果,寓意平平安安,皇后从马鞍上跨过,才得以进入设在东暖阁的洞房。
进入洞房时,天已经快亮了。早已在洞房等待的光绪帝与皇后坐在龙凤喜床上,面向正南方天喜方位,行坐帐礼,又称为坐床,其意是让远路迎来的新娘歇息一下。接着,皇帝揭去皇后的盖头,一起吃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即饺子),寓意多生子嗣,繁衍万代。此时,四位命妇进...
接下来还有庙见礼,与百姓习俗相同,新媳妇进门后要去夫家祖宗坟上祭扫,以求得祖先接纳。皇帝皇后首先要到供奉列祖圣容画像的寿皇殿祭拜上香,然后回到宫内,依次到供奉先皇、先后的各宫殿中上香行三跪九叩礼。其他时间,光绪帝还要到储秀宫陪慈禧看戏,天天疲惫不堪。
正月二十七日进宫的珍、瑾二嫔,按慈禧的懿旨住进了西六宫的翊坤宫。慈禧当年就是住在翊坤宫的时候生下了同治皇帝,五十寿辰的时候对储秀宫进行修缮,又曾在此居住过。翊坤宫的后面就是储秀宫,两宫中间以体仁殿相连通。这可以视作是慈禧对两姐妹的关照,而深悉宫闱的则解读为太后把两姐妹放在眼皮底下,便于监督。
两姐妹进宫后一切都是陌生的,宫中规矩又多,一时也学不完,两人时时小心,只怕出错露丑。姐姐瑾嫔住东配殿延洪殿,门上有慈禧御笔“庆云斋”,因此太监宫女都称庆云斋;妹妹珍嫔居西配殿元和殿,门上也有慈禧御笔“道德堂”,因此西配殿便叫道德堂。珍嫔平时都在姐姐的庆云斋,很少在道德堂。两人进宫后,到目前也只见过皇上一面,就是选后的那天早晨。因为紧张,烛光摇曳中根本没看清皇帝的脸。听首领太监王得寿说,二月初三要举行归政大典,皇帝要亲祭社禝坛,大典前三天都要斋戒,绝不能召幸妃嫔,因此月底这几天皇上不可能到翊坤宫来。想想真是令人感慨,已经成为夫妻,结了婚却要六七天后才能见上面,哪如寻常百姓家结婚当天就能团团圆圆同饮同食同床笫?不但夫妻没那么方便,就是要见婆婆慈禧一面,也要等六七天后。
谁也没想到,快到申正也就是四点时,宫门就要下钥了,敬事房总管太监却来通知,皇帝要摆驾翊坤宫。珍瑾二姐妹是第一次面君,因此必须正装见驾。首领太监王得寿立即叫宫女为两位主子更衣,要先换下常服,再穿上朝袍,外面再穿下幅“八宝立水”两肩前后绣正龙的朝褂,再披上肩约,挂上珊瑚朝珠,然后再戴上满镶珠宝的朝冠,另外还要配首饰。
两人都慌得不得了,只怕皇上进宫了还穿戴不完。领头的宫女一面指挥着四五个宫女团团转,一面安慰道:“主子不要急,还来得及。”
的确还来得及,因为皇上行动不像寻常人一样说走就走,更不可能三蹦两跳就赶过来。皇上出行,前面有两名太监开道,嘴里喊着:“起——起——”提醒闲人躲避,隔着几丈远,又有两位太监斜身而行,注意观察周围,有特殊情况应急处理。然后才是皇上的暖舆。暖舆前后又有太监、宫女,压着步子,走得并不快。所以当光绪帝的暖舆进翊坤宫时,珍瑾二嫔没有耽误大妆跪迎。皇上的暖舆一直抬到正殿前,光绪帝进殿落座,两姐妹进殿行三跪九叩大礼。
“起来吧。”光绪帝语气平淡地说道。
姐妹站起身来。姐姐谨守礼仪,微微低头,不敢直视,而妹妹却仰脸直接去看光绪帝的眼睛。光绪帝反而有些羞涩,躲开珍嫔的目光,去问姐姐:“你住在哪里?”
瑾嫔回答道:“妾住在庆云斋。”
光绪帝道:“很好,太后五十大寿时,就在庆云斋住过一段时间。”
“哦,怪不得姐姐的住处比我那边好,原来是太后住过。”珍嫔插嘴道。
光绪帝这才转脸看着珍嫔道:“那你是住在西配殿了。”
“是,妾住西配殿道德堂。”
光绪帝没话找话道:“朕来过这里好多次,还真没去过道德堂。”
“那妾今天就领皇上去看看。”珍嫔话来得特别快。
顺口就要安排皇上的行程,不是“请”皇上而是“领”皇上去道德堂,这本来就有些失礼,众人都有些惊愕,但光绪帝却不以为意,笑笑道:“那好,就去瞧瞧。”
珍嫔在前,光绪帝居中,瑾嫔在后,应当前面带路的太监反而派不上用场,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进了道德堂,棉帘一放,便把太监等众随从隔在外面。皇上往椅子上一坐,指指外面说道:“总算把他们甩掉了,让朕清静一会儿。”
瑾嫔吩咐宫女上茶,光绪帝接过茶碗又问:“还住得惯吗?”
瑾嫔回答:“还好,住得惯。”
珍嫔却道:“就是太冷了,这地上应当铺地毯才好。”
宫中的一切都有规矩,铺不铺地毯,更不是一句话的事。
“那就多加个火盘。”光绪帝闻言,便朝外面喊一声,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应声进来,“你记着了,翊坤宫多加个火盆。”
等总管太监退出去了,光绪帝又问道:“你们俩想不想家?”
姐姐说不想,而妹妹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不用问,肯定是想家了。
光绪帝问道:“好好的,怎么哭上了?”
姐姐连忙咳嗽,提醒妹妹不要失礼。珍嫔反应非常快,一抹眼睛,泪就收回去了,笑道:“本来想的,一看见皇上哥哥,就不想了。”
在珍嫔眼里,年轻的皇上额头光洁,目光和善,的确像自己的哥哥,不过脱口而出,却是极大不敬。瑾嫔连忙跪下请罪道:“妾替妹妹请罪。妹妹年龄小,冒犯了皇上。”
光绪帝其实一点也不生气。有些顽皮、一笑起来就显出两个酒窝的珍嫔的确像一个小妹妹。
“不碍的。”光绪帝心情非常愉快,转头看到案子上摆着笔墨问珍嫔,“你还练字吗?”
“妾会两手写字。”珍嫔这下高兴了。
“哦,听人说过,还没见过,你写几个我看。”光绪帝很感兴趣。
宫女连忙侍候笔墨,珍嫔果然左右开弓,写的是“万岁万万岁”五个字。功底不是很好,但难得的是左手写的字竟然也有模有样。
珍瑾二姐妹跟着曾任广州将军的伯父长善在广州读书,光绪帝是从翁师傅那里知道的。长善附庸风雅,聚集不少文人才俊,向来为清流所称道。不过年前长善刚刚去世,实在可惜。
“你们的老师是哪一位?”光绪帝问道。
珍嫔回答:“是文老师。”
“翰林院有位姓文的,是他吗?”
“我们文老师不是翰林,是举人,但他可不是没有学问,只是考运不好罢了。他十岁能作诗,十五岁学词,学问大着呢!”
“好,朕知道你们文老师很有学问,可是你们文老师到底是哪位?”珍嫔着急为自己的老师辩白,在光绪帝看来又好笑又可爱。
瑾嫔代为回答:“回皇上话,是文廷式,广西萍乡人。其实妾和妹妹只跟文先生学习一年,算不得读书,只能算跟着认认字罢了。”
光绪帝开玩笑道:“你们这位文先生,肯定是风流倜傥的才子。”
闻言,没想到珍嫔却忍不住咯咯大笑。
原来,文廷式其人又矮又胖,不修边幅,毫无斯文像,长善曾道:“大名鼎鼎的萍乡文三哥,不开口的话很容易让人当成是屠夫。”
听了这番缘由,光绪帝也笑道:“看来这位文廷式,还真是非比寻常之人。你们在广州读过书,广州开风气之先,那边读书与京中有何不同。”
“也是读四书五经,好像没什么不同。”瑾嫔细声答道,可珍嫔却有不同意见,“南边的人有好些不去考秀才考举人,而是跟着洋人学洋语,学成了到洋行去当买办,给洋人当翻译。与洋人打交道,离了这些人还真不成。”
“这就跟同文馆学洋文差不多。要了解洋人,是得懂洋文,朕将来也要学洋文。”光绪帝自言自语道。
珍嫔比自己要学洋文还兴致高,追问道:“皇上要什么时候学洋文?”
“等以后再说。朕要与翁师傅商量下,反正不会太久。”
“南边新鲜东西多得很,最奇妙的是照相机,能把人一丝一毫不差地照下来。”珍嫔兴致很高,又说了一些新鲜的东西。
光绪帝听说过照相机,也见过洋人给醇亲王照的相。珍嫔在广州的时候就多次照过相,还跟洋人学过照相。就这个话题,又热热闹闹谈了许久。
敬事房的太监请光绪帝起驾,光绪帝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过些天,朕再过来。”
二月初二举行朝见礼,皇后和珍瑾二嫔向慈禧递如意,并由皇后率领,向太后捧觞献馔,与民间献茶意思一样,表示从此媳妇要侍候婆婆。然后再行三跪三叩礼,这就算婆媳正式见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当天还有庆贺礼,光绪帝先是率王公大臣到慈宁宫向太后进表庆贺,然后再御临太和殿接受王公大臣进呈如意和贺表。
当天下午,太后召见翁同龢,而且是与光绪帝一同召见。
光绪帝大婚遍赏群臣,翁同龢列为内廷诸臣之首被赏花翎,是独一无二。大清定制,文官非有军功不赏花翎,翁同龢未出京门,自然没有军功,得此大恩,实为异数。因此见到太后,首先叩头谢恩。
慈禧语气平淡道:“皇上已经大婚,明天就要举行归政大典,一切大政将要皇上亲裁。有今天这副局面不容易,你这当师傅的功不可没。”
翁同龢谦虚道:“全是太后十余年来谆谆教导、皇上用功的结果,臣不敢贪天之功。”
“我和皇上都知道,你一向是忠实的。”
“臣世受皇恩,自当肝脑涂地。”
“俗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上成年了,亲政了,不过,你这师傅还要从旁提醒规劝,不能像一般臣子一样,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臣自当全力辅佐。好在太后春秋鼎盛,可随时教导皇上。皇上亲政后,无论洋务、外交、海防,都应当秉承从前章程。”翁同龢仔细琢磨着慈禧话里话外的意思回道。
“亲爸爸的章程都极妥善,儿臣断不更改。”光绪帝也在一旁回道。
“我把大政交到你手上,从此你们君臣商量着办去。我是不想再过问了,我的这份心思没人真正懂的,所有才有屠仁守那么荒唐的奏折。”
翁同龢顺着慈禧的话道:“屠仁守不能体会太后的苦心,但他人品还是好的。他所言也是天下臣民所欲言,就是臣也深以为然。”
“你也这么想,可见你们都不知道我的真心。垂帘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历代都是弊政,所以我急急归政,省得人家说我恋栈。”
翁同龢又奉承道:“前代垂帘而为弊政,是因为太后皇上隔绝的缘故,今圣慈圣孝,哪里有什么嫌隙?如果不是垂帘,哪有今天的局面!”
“你这是公道话。这三十余年,真是不容易。”慈禧回忆当年的种种危机,真是感慨万千。感慨之后,慈禧又道,“正因为这番局面来之不易,所以不能任由浮议干扰大局。屠仁守的处分,吏部竟然是想让他换个地方继续做官。这不成,一定给他一个教训,也给世人一个警惕,必须革职永不叙用。明天我最后召见军机,就这样交代下去,皇上可不要再更改。”
“儿臣遵旨。”光绪明白,慈禧是拿屠仁守开刀,来证明她归政的决心。
太后归政前不召军机而召见翁同龢,军机大臣和醇亲王很快都知道了,他们明白此后皇上有所兴革必然征询翁同龢的意见,翁师傅说话的分量恐怕要超越军机大臣了。
众人的推断,很快在铁路问题上得以验证。
关于津通铁路建设,朝廷发给沿海沿江将军督抚征求意见。两江总督曾国荃最先复奏,非常明确地全力支持:“乾嘉以来,士大夫但知诵习诗书,不知机器为何物。道光季年而外衅起,咸丰年间,各国通商不能不讲求洋务。同治初年始制轮船,光绪初年始兴电线。风气一开,即法令亦不得而遏。泰西铁路之利,各国皆同。中国所欲模仿而收其利权,已非一日。臣以为不开于今日,必开于将来,势必为之也。与其毁已决议之工程而不足取信,不若坚自强之定见而先立始基。”
李鸿章非常高兴,立即写信给曾国荃,对他的支持表示感激。到了二月底三月初,复奏陆续到京,结果不容乐观,除台湾巡抚刘铭传、署理江苏巡抚黄彭年等明确支持外,大部分复奏都是玩文字游戏,模棱两可,态度暧昧。到了三月初,两广总督张之洞的复奏到了,他建议停筑津通铁路,而改建卢汉铁路——从北京卢沟桥通到湖北汉口。他认为铁路之利,以通土货厚民生为最大,征兵、转饷次之,汉口地处腹地,向称九省通衢,卢汉铁路开通,对内地货物流通作用极大,“一路可控八九省之冲,人货辅辏,贸易必旺,将来汴洛、荆襄、济东、淮泗,经纬纵横,各省旁通四达不悖,实可裕无穷之饷源。”
光绪帝读到张之洞的奏折,先为他气势磅礴的行文所震撼,继而为他的主张而动心。在腹地修铁路,既有便利贸易的利处,又无扰民、资敌的坏处,比修津通铁路强得多。他把翁师傅叫来,听一下他的意见。翁同龢看了张之洞的计划,真是吓了一大跳。从卢沟桥到汉口近三千里,那要花多少银子?张之洞不是痴人说梦?不过,等他静下心来想一想,台谏出身的张之洞向来喜大言,他这个两广总督未必实心想修卢汉铁路,不过是出了一个与众不同、雄心勃勃的主意,让世人刮目罢了。至于是否可行,他未必在意。翁同龢的心思此时反而活了,不妨赞同张之洞这个宏阔的计划,最直接的效果就是可以立即停掉李鸿章的津通铁路计划。至于卢汉铁路宏大的修筑计划,哪能会立即实施?所以,他对光绪帝道:“臣以为张之洞的计划很好。”
当折子递到醇亲王手中时,他也觉得这个计划好。因为坚持修津通铁路,他已经把清流得罪光了,如果改修卢汉铁路,很容易获得清流的认同,因为张之洞被清流视为同道。退一步说,就是卢汉铁路修不成,先以此名义筹集一千万两,将来购军舰、修园工,都可以应急。所以他立即给李鸿章写信,连同张之洞的奏折抄件急递到天津,让他考虑兴修卢汉铁路的章程。
李鸿章看了张之洞的奏折后气得七窍生烟:“张香涛这哪里是要修卢汉铁路,他分明是搅局,目的就是让我津通铁路修不成。”
直隶按察使周馥却有不同见解:“中堂,不见得张香帅就是为了搅局。他做事喜欢场面大,这个雄伟的铁路计划也许打算扎扎实实去办。”
“如果他真这么想,更可见书生意气。我修这么几百里的铁路费了十几年的周折,他大约在舆图上顺手一划拉,就要修两三千里长的铁路,不是纸上谈兵是什么?他这个人,谋国似忠,任事似勇,秉性似刚,运筹似远,实则志大而言夸,力小而任重,色厉而内荏,有初而无终。”李鸿章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对张之洞的评价或者过苛,但也确实击中了张之洞的要害。
“看来醇亲王的意思也支持卢汉铁路。年前去京中致节敬,听人说七爷因为支持修铁路得罪了不少人,有人认为王爷是代中堂受过。王爷大约觉得,张香帅的这个计划,容易获得清议的支持。”周馥字斟句酌道。
“我得立即给王爷去封信,劝他坚持定见,不能为浮议动摇。不说别的,就资金一条就难以筹划,必定胎死腹中。”
根据修唐津铁路的经验,李鸿章粗略算了一下卢汉铁路的费用,铁路每里占地六十亩,每亩二十多两,一里便需要一千多两,三千里大约四百多万两。铁路造价每里合银七千余两,三千里便需要两千余万两。沿线跨越直隶、河南、湖北三省,知名的河流二十余条,小河更是近百条,修桥费用也要两千万左右。仅此三项,便近五千万两,何处筹此巨款?
然而,李鸿章的信到京时,醇亲王已经拿定主意,他特意把翁同龢请到府中,执礼甚恭道:“叔平,修铁路这件事情真是刻不容缓。津通铁路言路上意见太大,实在不能强求。我决意采纳张香涛的建议,改修卢汉铁路。香涛说得不错,沟通腹地交通,便利贸易,与民有利,而无诸多弊病。香涛当年是清议健将,他的计划言路上不致太过反对。叔平是名副其实的清流领袖,清议唯你马首是瞻,太后皇上又特别依重,我请你到时候能帮我说话,玉成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翁同龢心里矛盾得很,但王爷屈尊相商,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王爷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帮着王爷说话。可是有一条,这个计划太过宏阔,一时间哪里筹得了巨资?部库是拿不出多少银子的。”翁同龢表面上同意,实际也摆出了自己的困难。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能够旨准,具体的事情多得很,要一步步来,银子的事也得一步步说,招商集股借洋债都无不可,肯定不会只指着部库。”醇亲王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等海军衙门的奏折递上时,光绪帝果然找翁同龢商量。最近他已经把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读了两遍,对效法西洋、大办洋务也是跃跃欲试。这是他亲政以来的第一件大政,如果卢汉铁路开通,纵贯近三千里,那时是何等的气魄!
“皇上,应当批准七王爷的折子。修卢汉铁路还有一样好处,不至于让洋务全落在北洋手里。”
光绪帝对李鸿章洋务、外交插手太多早有烦言,但他藏在心里,轻易不流露出来,但在翁同龢面前,他有一次就说道:“李鸿章的手伸得太长了吧?直隶的洋务,开平矿务局、天津机器局、中国铁路公司不必说,两江的轮船招商局、江南制造局、金陵机器局、电报局以及山东淄川的铅矿、漠河金矿都是李鸿章的人在经营,我大清一半天下在他手里吗?”所以,翁同龢说的这条理由,也让光绪帝深以为然。不过这是大政,他打算向慈禧面奏。
“翁师傅,你陪朕去,也帮着朕说话。”
“皇上意思,是拿着旨意去吗?”
“当然不是,我们片纸不带,只去面禀。”
翁同龢用心一想,这样最好。拿着上谕去,岂不是等于亲政后的皇上发布上谕还要等太后批准?因为是面禀,一切不行诸文字,便有回旋的余地。
慈禧已经移居颐和园,正在中海岸边散步。两人跟随在她身后把张之洞的复奏简要说明,没想到慈禧一口答应了:“洋务、海防都是大事,必须切实去办。你们觉得张之洞的提议好,就采纳好了。”
两人回宫后,光绪帝便召见军机大臣,当天下午修建卢汉铁路的上谕就交内阁明发:
谕军机大臣等: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皇太后懿旨,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奏,遵议通筹铁路全局一折。据称拟照张之洞条陈,由卢沟桥直达汉口。现在先从两头试办,南由汉口至信阳州,北由卢沟至正定府,其余再行次第接办,并胪陈筹款购地各节。所奏颇为赅备,业据一再筹议,规划周详,即可定计兴办。着派李鸿章、张之洞会同海军衙门,将一切应行事宜,妥筹开办,并派直隶按察使周馥、清河道潘骏德随同办理,以资熟手。此事造端闳远,实为自强要图,唯创始之际,难免群疑。着直隶湖北河南各督抚,剀切出示,晓谕绅民,毋得阻挠滋事,总期内外一心,官商合力,以蒇全功,而裨至计。将此各谕令知之。
李鸿章收到上谕的同时,还收到了醇亲王的电报,意思是卢汉铁路计划非常顺利,清议几乎无人反对,因此请李鸿章督促周馥等员,悉心办理。
李鸿章心情非常不好,一则是他的意见看来在醇亲王那里没起任何作用,二则他从修唐胥铁路开始,一直波折不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修成了三百余里,最关键的津通计划仍然搁浅;而张之洞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计划竟然从中枢到清流,几乎无一人反对。张之洞的风头,看来要压过他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计划,却要他负责直隶地段的修建,怎么修?拿什么修?津沽铁路一百万两洋债还没着落呢!李鸿章的执拗脾气犯了,亲拟电稿,向醇亲王撂挑子:
上年殿下力排众议,奏准兴修津通铁路,鸿章额手称庆,千载一时,为中国自强之基。前造津沽至唐山铁路,限期紧迫,因以五厘息借洋款赶成。今停造津通,则津沽自养不给,何从归本?改建卢汉,需款更亟,鸿章年迈力衰,不能肩此重任,求另派重臣督办。
对李鸿章的电报,醇亲王只字未回。卢汉铁路的计划却在加紧部署,到了七月初,朝廷对两广、湖广的人事进行了调整。湖广总督裕禄才识能力均属中等,无力承担卢汉铁路大任,因此调他出任盛京将军;卢汉铁路是张之洞提出的计划,就调他接任湖广总督,负责南线铁路的兴修;而他空出的两广总督,则由漕运总督李瀚章接任;而漕运总督,则由直隶布政使松椿署理。这几项疆臣变动在十天内完成,可见朝廷推进卢汉铁路计划的决心之大。
令李鸿章不安的是,这一切人事调整他事先毫不知情。虽然他老哥获得美差,直隶藩司提拔都是喜事,但他依然心中惶恐难安。此前疆臣有变动,醇亲王大多会征求他的意见,而皇帝亲政后第一番最大的人事调整他竟然事前一无所知,不能不令他特别警觉。接下来直隶藩台的职缺替补,关系极大,按以往的规矩,都是由他出奏人选,朝廷照章批准。如果朝廷不理他的茬,直接调人顶缺,那他李鸿章的面子就丢尽了。所以他立即给醇亲王发电报,推荐周馥接任藩台,同时正式出奏。他的奏折到京后的第三天,朝廷便照准了他的奏请。他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地位在新中枢那里,依然稳固。
李瀚章调任两广,对他本人而言更是件大喜事,因为治军理政比漕督要威风得多,何况两广富庶不输于两江!他进京陛见的请求获准后,立即乘招商局的轮船北上,七月十四日到达天津,周馥亲带一只小轮船到大沽去接应,李鸿章则亲自出城相迎。
李氏六兄弟已经陆续去世四人,而今只余最年长的两兄弟。李瀚章时年六十九,比李鸿章年长两岁,兄弟两人都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了。两人模样十分相像,李瀚章名气没有李鸿章大,但也没李鸿章的诸多烦恼,看上去反而还显年轻。两人码头相见,四手互握,久久不放。
席间,李瀚章见李鸿章闷闷不乐,便问他缘故。桌上全是心腹,不必隐瞒。李瀚章听了大不以为然:“老二,论爵位论荣耀,我这当大哥的不及你,可要论人情世故,我倒要劝你两句。张香涛要修卢汉铁路,就让他修去;不让你修津通铁路就不修,不修怎么了?你还是你的直隶总督嘛!对着镜子照照,我们都是白毛老头了,能少操一份心便是福气。要我看,你是自寻烦恼,惜福吧老二!”
李瀚章才具一般,但他是会做官的人,只要有珍馐美味以饱口福,有官派威仪可张脸面,众人巴结有贿可纳,他便志得意满。
李鸿章无法苟同老哥的观点,但老哥是为他好却毫无疑问,所以敷衍道:“看来我也得跟着大哥学学,知足常乐才是。”
“你别不信我的话,在官场上,干事多,出错就多,反对的人也越多。你为大清国办的事操的心够多的了,再操下去,恨你的人就越多。你总该留出点大事让人家做做嘛!”
李鸿章觉得大哥这话说得有道理,他揽事太多,招多少人嫉恨!这也是他烦恼不断的一大根源。说归说想归想,但要他像大哥一样安于禄位无所事事,自问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李瀚章是进京请训,当然不能在天津久留,所以第二天便乘小火轮逆流而上赶往通州。
他北上,而当天翁同龢就南下而来,他是朝廷赏假,衣锦还乡。
自从光绪帝亲政后,翁同龢真是风光无比。皇上倚为臂膀,凡事必先听他的意见,其地位大有超越军机的势头。四月二十七日,是他六十整寿生日,光绪帝特旨赠寿——这也是慈禧太后酬谢师傅的意思,皇上派出上驷院卿德庆(选中他就是因为名字正适合庆寿)为正使,带人携礼品送至翁府,包括“谟明谐弼”匾额一块,对联一副,御笔福寿各一,镶玉如意一柄,铜寿佛一尊,绣蟒袍料一件,绸料八卷。内阁、六部、九卿官员都前往祝贺,开宴席十余桌,一时成为京中美谈。到了六月底,他奏请回籍修墓,光绪帝立即准假两月,并且“翁同龢修墓工竣后,着加恩赏给驰驿回京”。
“驰驿回京”,就是沿驿路回京,一路上吃喝拉撒全部由驿站负责供给。翁同龢回乡是私事,驰驿回京就是莫大的恩典。
李鸿章从上谕中得到翁同龢要回乡的消息,就安排人打探好他的行程,并派人带一只小火轮到通州码头迎接,他本人则率盐运司、天津道、天津海关道以及幕府里与翁同龢有渊源的人到吴楚公所码头迎接。
翁同龢一上岸,李鸿章率众人跪迎并“恭请圣安”。翁同龢连忙把李鸿章扶起来,反过来再拜。因为论爵位论品级,翁同龢都不及李鸿章,因此要行大礼。李鸿章自然不肯,双方拱手互拜。
翁同龢向前来相迎的每个人拱手致意,然后入吴楚会馆休息,李鸿章与他约定,申初请赴北洋宴请。到了申初也就是下午三点,李鸿章派来轿子把翁同龢接到北洋督署后堂,以家宴招待。作陪的有李鸿章的女婿张佩纶,与翁同龢有得话好谈。另外三人全是李鸿章北洋幕府,一个是于式枚,翁同龢于光绪六年主持会试所得进士;另一个是刘传祁,曾是翁家西席;第三个是汤纪尚,则是翁同龢的内弟,本来翁同龢推荐于李鸿章谋求招商局差使,被李鸿章留于幕府中。这一桌坐下,都与翁同龢有渊源。诗酒唱和,十分热闹。
喝到酒酣耳热之际,李鸿章问道:“叔平,我有些不明白,北洋修一段津通铁路,言路上群起而攻之,不得不缓办。为什么张香涛提出卢汉铁路,纵贯三千里,清议无一人反对,中枢也顺利通过。是何故?我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翁同龢早就想到李鸿章必有此一问,因此如何回答也早已成竹在胸,他答以四个字:“因人成事。”
李鸿章又问道:“香涛是清流前辈,容易获得清议认同,这也是顺理成章。不过我不明白,叔平可是户部正堂,掌国家度支,不会不明白香涛的这个计划实在庞大,支出浩繁。”
“岂止是庞大,简直大得没边了。”听翁同龢的意思,原来对卢汉铁路也并不认同。
“卢汉铁路,部里打算每年拨付多少?”李鸿章又好奇道。
“部款一两也没有,而且不许借洋债。”
“那卢汉铁路怎么修?要几千万两银子呢。”
“这就要看张香帅和中堂的了。不是可以集商股吗?”
商股是那么好集的吗?商人看不到利之所在,怎么肯轻易入股?李鸿章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道:“津沽铁路本来计划召集商股一百万两,结果只招到十几万两,就是津沽之间客货物流太少的缘故。卢汉铁路纵贯腹地,可是无论从京城到正定,还是从汉口到阳信,客货物流如何能与京津之间相比?如此浩大的投资,何时可以归本?我们自己想想都觉得茫然,商人如何肯集股?”
翁同龢摆摆手道:“中堂,那是直隶与湖广的事,将来你与香帅有的是时间推敲,今天咱们只讲私谊,不论公事,如何?”
“叔平,我们都是办公事的人,公事私谊又如何能分得清?我修津沽铁路,是借了洋债一百万两得以修成,本指望津通铁路开通盈利后拿来还债,如今朝廷又令暂缓,那这百万两洋债朝廷必得想办法还上才是。”李鸿章想让朝廷替他还钱。
“我最反对就是借洋债,这事中堂可与别人去说,我是不愿与闻。”翁同龢轻轻一句话就把此事敷衍过去。
第二天十点,翁同龢自天津起程,李鸿章率众人再到吴楚会馆送行。他把翁同龢叫到一边,有五千两银票相送:“你回籍修墓开支少不了,而且是衣锦还乡,对贫弱族众少不得有所馈赠,就不必固辞。”
“中堂各节敬都有翁某一份,已是十分丰厚,怎么好意思再收馈赠。”翁同龢稍作推辞。
“以后仰仗翁师傅的地方还多得是,没有翁师傅鼎力支持,我便是寸步难行,你不收,我反而不能心安。”
因为津通铁路的事两人已经有抵牾,如果此赠不受,则很容易让李鸿章认为以后的事情他还将继续为难,所以翁同龢只好道:“愧领了。”
望着远去的轮船,李鸿章对周馥道:“兰溪,这是朝中新贵,此人得罪不起,你代我发电给杏荪、小村,都要以钦差之礼隆重接待,书生最看中的是这些东西。”
有李鸿章的安排,翁同龢一路上备受礼遇,十分得意,日记中都有记载——
二十一日:出大沽,五处炮台排队升旗鸣炮,落日红霞,微风蹙浪。
二十二日:午正泊燕(烟)台,东海关道盛杏荪来见长谈,送席受之,却其他物。
二十四日:卯正入吴淞口。招商局道员马建忠、沈能虎,厘金总办道员吴承璐,上海县裴大令先后来见。回舟,邵小村中丞候道请圣安,告以途次无此礼,可不必;伊坚请,乃登岸就金利源栈房行之。
到了七月底,李瀚章陛辞南下,再到天津见李鸿章。到了直隶总督署后堂坐定,他第一句话便是:“老二,醇亲王对我们兄弟真是恩重如山。”
李瀚章此次进京请训,名义是住贤良寺,但多半时间是住醇亲王府,照顾得十分周到细致。他得以总督两广以及直隶藩司接任漕督,都是醇亲王力荐的结果。他还了解到,因为坚持修津通铁路,醇亲王在清议中的威望受损极大,论者都说是代李鸿章受过。而李鸿章在清议中的名声,比起从前差得更多。
李瀚章很为自己的兄弟着急,所以第二句话就是:“老二,亏得还有醇亲王护着你。不然……七爷这座靠山,千万不能丢掉。”
醇亲王是李鸿章在朝中的靠山,当然丢不得,大哥何出此言?
“老二,我听王爷说,你三番五次给他写信不肯接卢汉铁路的差使?王爷有些不高兴,他说,好不容易清议闭嘴了,你又撂挑子,让他很难做人。”
“我不是撂挑子,是卢汉铁路根本行不通。”
“你管他行得通行不通?先接下来再说。到时候行不通,自然有行不通的说法。俗话说事缓则圆,如今七爷、张香涛都是一头露水,只有你一反常态起劲反对,让七爷怎么想?大家会不会说,李某人所谓办洋务,不过是为了北洋揽权,你看,卢汉铁路有益于他省,所以李某人就撂挑子了。这种话一传起来,老二你怎么做人?”李瀚章三言两语说出了其中的关联。
这一条李鸿章并未去深想,所以态度有所转变:“大哥说得对,事缓则圆。我先接下这副担子来。”
“这就对了。你先接下来,到时候修不动了,你再重提津通铁路,那时候谁还能反对?俗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那是说不明事理的人。咱们官场上办差的人,遇到南墙不能撞,你要绕过去就是了。”李鸿章连连点头,李瀚章还有话说,“老二,曾劼刚看过我两次,听他说醇亲王托他提了一门亲,是想把馨如嫁给宫中的侍卫,你一直没答应?”
“满汉不通婚的规矩大哥是知道的,馨如嫁过去只能做小妾,这如何让人心甘?如果王爷做主嫁给别的什么人家,哪怕家世一般,只要进门做正妻,我早就答应了。”李鸿章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二,王爷自然也知道这其中的委屈,可他既然来做这个媒,肯定也是再三思虑。我听说人家说得很清楚,宁愿不娶福晋,也不会委屈馨如。我在王爷府上见过那个侍卫,一表人才不说,说话做事都没得说。我想,在王爷府上见到乾清门侍卫应该不是巧合,王爷是有意让我见到他。我觉得这门亲,恐怕推辞不得。”李瀚章又说出了一些事情。
“李府的老小姐,挑来挑去挑到二十岁,末了却给人做妾,这说出去实在难听。孩子那里,我开不了这个口。”
“是你开不了口,还是弟妹不同意?你把弟妹请出来,我跟她说。你们是当局者迷,我旁观者清,如何能够因小失大?”李瀚章揽下了这个事。
赵小莲被请了出来,她先给李瀚章道喜,然后又道:“大哥,您也知道这孩子的身世,如果是我的亲娃子,我就不会这样为难了。”
其实夫妻两人已经悄悄讨论过若干次,李瀚章劝说的理由、分析的利害,夫妻两人也都想到了,唯一的就是不能下决心。
三个人说来说去,仍然不能痛快地下个决断。谁也没想到,这时馨如走了出来,她说道:“大伯,白白和娘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不必为难,我同意。”
“孩子,你别看我们为难就委屈了自己,让你白白和王爷说明白,王爷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听了她的话,赵小莲反而不同意了。
馨如挤出笑容道:“我是打心里同意的,多尔齐陪我逛过威海城,他那个人不讨厌。”
“老二,你们两个就不必再反对了。孩子的亲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当父母的没逼孩子,如今孩子都同意了,你们又何必反对?”李瀚章决定趁机帮李鸿章解决难题,又对馨如说,“侄女,我这次进京见到那小子了,人不错。他是个有一句说一句的人,他说不再娶福晋,就只娶你一个,这话他不是说着玩的。”
“我知道。”馨如说完后就告退了。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哭了整整一夜。她的眼前一会儿是多尔齐,一会儿是黄浩胜。两个人她都不讨厌,但她知道自己心里装的是黄浩胜。
她迷迷糊糊睡着不久,被敲门声惊醒,外面敲门的是姐姐李菊耦。菊耦姐姐与张佩纶结婚后,张佩纶一直就职于李鸿章幕府,因此她一天也没离开总督府,她是馨如最知心的姐姐。
菊耦进门看到馨如哭肿的双眼,就知道她一夜没睡。她也很容易猜到馨如的心思,便问道:“小妹,你和爹娘说你喜欢那个侍卫,可又哭成这样,可见不是真心话。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
馨如开始不承认,但禁不住姐姐的追问,就把去年威海城与黄浩胜相遇的经过说给菊耦听。菊耦为自己的粗心深感后悔,馨如从威海回来,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不见了,轻描淡写说丢了,自己竟信以为真。如果那时多加一份心思,弄清妹妹的心事,何至到今天的地步?看馨如伤心的样子,她真想托人去问那个姓黄的到底心里有没有馨如。但理智告诉她,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晚了,她能做的就是让馨如彻底对姓黄的炮手死了心。
“傻妹子,你是害单相思,人家心里根本没你。不然你把那么贵重的东西交给他,他却无动于衷,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只当你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没往别处想。没想,就是心里没你。或者他明白你的心思,那为什么没有任何回音?只能是他心里有别人,所以装作糊涂。”菊耦劝道。
“姐姐,有没有可能,他是被咱的家世吓住了,不敢来提亲?”馨如心存一丝侥幸。
“那绝对不可能。男人如果喜欢上一个人,胆子就大得没边。比如你姐夫,当年只是个刚发配回来的革职之员,连自己的饭碗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敢向白白求亲,他的胆子大不大?至于这个姓黄的,堂堂管带的外甥,向我们求亲有什么不敢的?所以,听姐姐的话,把那个无关紧要的人忘掉就是了。”菊耦又劝。
“不忘掉又能怎样?”馨如仿佛自言自语。
“妹妹,姐姐是过来人,嫁给一个喜欢你的人,是你的福气。”菊耦现身说法,“比如你姐夫这个人,年龄比姐姐大,要官职也没有,不过是在白白羽翼下混口饭吃。可姐姐过得很舒心!为什么?因为他是打心里喜欢姐姐,什么都依着姐姐,我们诗酒唱和,天下没有比姐姐幸福的人了。”
“姐姐,我很羡慕你和姐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对我好。”馨如对未来充满种种担心。
“肯定会的,姐姐听说,他为了求七王爷给他提亲,跪在王爷府外一天一夜,膝盖都差点跪坏了。对你这样上心的人,肯定对你好。”菊耦眼里全是羡慕。
馨如得到肯定的答案,稍稍放心,但新的担忧又堵上心头:“姐姐,我怕我喜欢不上他,那样,人活一辈子多别扭。”
“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我对你说,女人要喜欢上一个男人并不难,为什么?因为天下女人都心软,只要人家对你好,你就会喜欢上他。你姐夫说过,女人就像……”
“就像什么?”馨如心里已经轻松多了,这样追问姐姐。
话实在不雅。有一次张佩纶喝得微醺的时候,说女人总是容易认命,还说了一句大俗语:“女人就像猪,拉到谁的圈里也好喂。”
菊耦当时痛驳,甚至两人闹得不痛快。但她私底下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粗俗的比喻其实非常准确。女人,的确很容易认命。就是眼下伤心得要死的妹妹,可以想见,与那个侍卫结婚后,用不了几年,就会死心塌地了。
馨如依然要追问那句话,菊耦只好现编现卖道:“你姐夫说,女人天生就是当娘的料,拿自己的男人也当孩子,只要一哭闹,就忍不住要尽全力去哄他高兴。要是你真不甘心,那姐姐去和白白说,大不了咱得罪王爷一回,他总不能给白白治罪。”
“姐姐不必了。白白拿我比亲生的还要亲,如今只有我能为他分忧,我不能只顾自己。”
“妹妹,你知道你的身世了?”菊耦听馨如这样说,便问道。
“我知道。你们都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心里是不是怪白白,为自己委屈?”
“不,我没什么好委屈的。如果我是亲生的,或许白白就不这么为难了。我很知足,白白和娘对我比对姐姐还要亲,我委屈什么?姐姐,放心吧,下半辈子是刀山是火海,我都认了。”馨如下定了决心。
李鸿章很受大哥的教,馨如又答应了亲事,他决定给醇亲王写封长函,表明自己不但不撂挑子,还要与张之洞携手修筑卢汉铁路。
写信之前,他自然要先与心腹幕僚商议一番,结果自然是要表明全力支持卢汉铁路的态度。不过,李鸿章不能全让张之洞牵着鼻子走,是他建议的缓修津通铁路,那么津沽铁路一百万两的洋债只能靠官款来归还。怎么还?翁同龢极力反对拿部款还债,但也有变通的方法。周馥认为轮船招商局还有八十万两的待还官款,这笔款子不还了,拿来还津沽铁路的洋债,算是各省支持了北洋海防。剩余的二十多万两,直隶从练兵费用中设法筹措。
李鸿章十分赞同,连夸周馥办事圆通多了。
“中堂先不要夸我圆通,我还有不圆通的建议。”周馥的建议是不赞同推荐叶志超出任直隶提督。
叶志超是李鸿章的合肥老乡,绰号叶大麻子,自幼父母双亡,在舅舅家放牛、干活。他饭量惊人,力气也惊人,但脑子好像有些不灵透。后来参加团练,投奔到张树声帐下当了一名伙夫。有一次攻打圩子,伙夫也调上前线,激战中叶大呆子中土铳倒地,别人皆以为叶大呆子死了,没料到他忽地从地上站起继续战斗,原来子弹击中的是他的腰刀,没伤到身体。张树声觉得此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对他格外关注。叶志超作战勇敢,每次冲锋都是不管不顾,但从未受过致命伤,反而官越做越大。此时,他已是正定镇总兵。李鸿章最近推荐一批将领,拟推荐叶志超为直隶提督。
“中堂,我有老乡就在叶总镇帐下,据说他这些年耽于游乐,军人血气已经磨光,似乎不堪大用。”周馥听到的话很难听,他说得已经十分委婉。
“要说别人没有血气我信,说叶曙青没有血气,我绝对不能苟同。他外号叶大呆子,就是说他打起仗来不顾死活。至于吃空饷,哪位将领不吃空饷?如果只靠那点俸银,谁还愿出生入死带兵打仗?至于逛逛窑子,我早就说过,武人好色,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听招呼,比什么都重要。”李鸿章最不愿别人说淮军的不是,即便心腹周馥也不例外。
周馥当然知道,李鸿章执意要用叶志超,最主要是因为他是淮军出身,而且叶志超非常巴结,手面很大,舍得花钱,很得李鸿章赏识。每逢节敬,叶志超所赠总有周馥一份,但周馥并不昧心说话:“叶总镇是跟中堂打仗打出来的,中堂自然格外念旧。不过,您用人的视野不妨再开阔一些,未必非要出自淮军,淮系而外有出色者,中堂也应当破格提拔,这样淮军才不至暮气渐深。”
“若用外人还称什么淮军?外人批评我李鸿章滥保非人倒也罢了,兰溪你不应该这样说。你要不是我淮系的人,这直隶藩台也未必能轮得到你。”
这话太伤情面,周馥把顶戴扔到案子上道:“中堂若要这样说,我宁愿不当这个藩台。”
李鸿章这些年越来越固执,但有时候反而越能屈能伸了,他见周馥真生了气,连忙把顶戴端起来递到他手上道:“兰溪,你别生气了。要论治水、理政、牧民,你都当得了这个藩台,这与你的淮系出身实无关系。”
第二天,叶志超亲自到总督署来了,李鸿章自然知道他所为何事,冷着脸问道:“你一个总兵大员,私离讯地,难道不知道军法森严?”
身材魁梧的叶志超弓着腰道:“属下听说朝廷要修卢汉铁路,第一期据说先修到正定。属下驻防正定,到时用得到属下,大帅只消一句话。有人不肯迁坟搬屋,或者有人闹别扭,属下亲自带兵去弹压。长夫不够,属下也可带兵去修铁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鸿章一拍桌子,又指着门骂道:“去他贼娘的卢汉铁路,你的耳朵倒是尖得很,可心思就没用在本职上!还不快滚得远远的,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叶志超碰一鼻子灰,灰溜溜去找李鸿章心腹文案,也是他的老乡。
“中堂这些天正为卢汉铁路上火,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哪里是为卢汉铁路,不过是跑了来让大帅别忘了我,直隶提督出缺,不知有多少人来找大帅,我坐在正定死等,黄花菜也凉了。”叶志超一肚子委屈。
“中堂骂你了?”
“骂了,让我滚。”
“中堂骂你这是吉兆,这个你该听说过吧?”文案一听笑了。
“大帅这个习惯我当然知道,不过这次好像是真骂。我真后悔找了这么个借口,我回去,立马让我的文案滚蛋。”叶志超颇有些吃不准。
“不急,不急。你先在天津住一天,也就一两天内,中堂肯定出奏,得了准信再走。”
到了第二天就有结果了,李鸿章放炮拜折,密荐一批文武人才,叶志超果然是推荐直隶提督。
李鸿章给醇亲王写的亲笔长函,几乎与他的密折同一天到京。醇亲王看罢,心情大好,立即吩咐要看戏,还要请几个人过来喝酒。
李鸿章在信中表示,既然朝廷决定兴修卢汉铁路,他就与张之洞详细筹划。至于津沽铁路所借洋债,断不能久借不还,失信于人,请将招商局应还各省官款八十万两用于还债,不足之数,可延长海防捐一年,所得款项,除用于还债外,剩余部分可用于颐和园园工。最后他还告诉醇亲王,有意将小女嫁与多尔齐,请王爷托可信任的人说媒。
醇亲王所托的人就是曾纪泽,曾纪泽亲自跑一趟天津,把大事说定。接下来双方按照各自习俗办理。李鸿章这边无意张扬,因为馨如嫁人做妾,实在不是件得意的事情。多尔齐年已二十,这个年纪的都当了爹了,他母亲急于抱孙子,因此到了十月份就把馨如娶了过去。洞房花烛,多尔齐自然十二分满意。馨如却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当多尔齐揭开红盖头时,看到馨如梨花带雨,心疼得不得了:“馨如,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哭了?”
馨如问道:“你真的不娶福晋,一辈子对我好吗?”
多尔齐捋起裤脚,让馨如看他膝盖的伤痕:“你看,这就是最好的见证,我一辈子对你好,绝对不娶福晋。”
卢汉铁路的事却并不顺利,因为正如李鸿章所料,张之洞的确只提出了一个计划而已,实在没想到朝廷会让他总督湖广主持修铁路,所以接到朝廷任命,他闷闷不乐了好些天。张之洞倒不是只说不做的人,他总督两广后,在广州大办洋务,试造浅水兵轮,开办广州缫丝局、广州制钱局、广州银元局、广州枪弹厂、广州枪炮厂、广州织布局,今年刚刚从英国订购炼炉,他还要开办炼铁厂。
湖广是内陆行省,哪有广州开化,更没有两广的财力,如何能办得了大事?李瀚章到广州办交接,对张之洞兴办的洋务一概不感兴趣,说道:“你能带走的尽管带走好了。”这话让张之洞真是哭笑不得,他在广州多年的心血,看来只能付诸东流。
而卢汉铁路,朝廷决心虽大,但修路款项却没着落,上谕说着户部每年拨二百万两用于筑路,而翁同龢私信却表示,这二百万也没有把握,请另想办法。张之洞这才觉得后背发凉,自己挖了个坑本来只想给李鸿章添堵,没想到却把自己也坑进去了。如果自己再督粤五年,定在洋务上大有成效,堪与李鸿章叫板。这一旨上谕把他调到湖广,一切要重打锣鼓另开戏。而这戏的开头,就是一个难啃的硬骨头。
张之洞后悔得只想扇自己巴掌,但这份心思还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更不能让朝廷觉察到。好在他擅长的是奏章,到了十一月份,他上了《遵旨筹办铁路谨陈管见折》,提出了四点主张,概括为:储铁宜急,先要在汉口建炼铁厂,自造铁轨,以省费用;勘路宜缓,在铁轨自造前,不急于勘探路线;开工宜迟,因为现在开工,万事不备,徒靡饷项;竣工宜速,一旦能够自造铁轨,便南北同时开工,并争取尽快竣工,早见利益。
李鸿章看了张之洞的电报,冷笑一声道:“真没冤枉张香涛,他果然打起了退堂鼓。那就先让他办炼铁厂,等他造出铁轨再修卢汉铁路吧。”
周馥也打趣道:“这个人果然笔上功夫了得,本来是打退堂,竟然也打得气壮山河。”
“卢汉铁路是他的画饼,可是七王爷以及中枢诸公都以为画饼可以充饥。现在张香涛又说开工宜迟,这是先把我涮了,又想涮七王爷。我得发封电报给他,让他这张厚脸红一下。”李鸿章顺手取过一张,提笔写道——
复调鄂督张:
阳电及复海署电均悉。津通本可急办,试行有利再筹推广,此各国铁路通例。乃因群言中止。鄂、豫、直长路实自公发端也,事绪极恢宏,时艰言路杂,须面面顾到。局外议论纷如,亟宜定局开办,免至枝节横生。鄙人几于束手,公智珠在握,谅有成竹在胸,万勿吝教,仍乞拨冗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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