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魏王圉刚起床,正在阉侍的伺候下更衣洗漱之时,魏无忌一脚就迈了进来,把魏王圉吓了一跳:“哎呀贤弟,什么事这般急匆匆?吓了为兄一跳。”
魏无忌不待魏王圉说完,急切道:“王兄,邯郸撑不下去了。城内矢尽粮绝,百姓已经炊骨易子而食了。”
“哪有这事?”
“弟不敢诳言,王姐赵相夫人有信在此。”
魏王圉没接魏无忌递过来的信,张着双手叫阉侍给他整理衣袍,只勾着头把那信扫了一眼,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还是你们姐弟感情笃深,她怎么不给我写信。”
“那还不是因为王兄屡拒赵使,王姐怕被你抹了面子下不来台。王兄,自古道:唇亡齿寒。赵国乃魏国屏障,赵亡,则秦军大兵压境。秦国乃虎狼之国,秦人有虎狼之心。凡是与秦国接壤者,必被其蚕食吞并。以魏国现在的实力,如何能与秦国抗衡?以魏国现在的国土,如何经得起秦国的朝夕蚕食?王兄,救赵如救魏,保魏必先存赵。弟不才,愿为王兄挂帅出征,沙场*敌。”
魏王圉此时已经收拾停当,他一把拿过魏无忌手中的信,走到案几前坐下低头看信,半天不说话。信很短,看不了这么长时间,他是在心里盘算,怎么才能按住这个名满天下的弟弟。
自打秦将王陵进攻邯郸,赵国的使者便纷至沓来,秦国也有使者数至,使得魏王圉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是救亡图存,还是落井下石?如何才能既不得罪两国,又能趋利避害?
魏国在赵国的南面,国土城池犬牙交错,最近的城邑邺城,离邯郸只有九十余里。魏国的国土与韩国相似,也是被河水一截两段。河水以北地大,河水以南都城大梁附近地小。若秦军占领邯郸,魏国河水以北的大部国土必然沦陷,以河水南边那点地方,亡国只是旦夕间的事情。
可是救赵就要与强秦战。万一救赵不成,得罪秦国立刻就会祸患加身,连个苟延残喘的可能也断绝了。魏王圉下不了这个决心。反过来,示好于秦国朝赵国落井下石,就算能得到一些眼前的利益,以秦王稷那翻脸不认人、说话如放屁的做派,立刻翻脸,乘胜击魏,他做得出来。故而邯郸每日鏖战,魏王圉也每日提心吊胆。
见王兄拿着一封信看这半天,魏无忌心里不屑,便一指魏王圉身后的地图道:“王兄,想当年,我魏国是何等的风光威武。西据河西之地,秦国人龟缩于岐山以西不敢东望。向北夺取赵国都城邯郸,赵人畏我如畏虎。我魏武卒伐齐伐韩,如入无人之境。可是如今,不仅河西之地没了,河东故都安邑也没了。如果再叫那秦人占领了赵国,夺去我河内之地,魏国就只剩下大梁郊野这点疆域。王兄岂能甘心落于弱韩、敝卫之下?”
魏无忌这话,倒是刺痛了魏王圉最敏感的神经。
魏国的疆域原本有四大块。一块是河西之地,就是秦国的上郡加上内史东北部的广大地域。秦国商鞅变法之后强大起来,魏国先是于秦惠王八年丢了河西之地的南部,两年后又丢了北部十五个县,被秦国名为上郡。魏国的势力从此退过西河。
第二块是河东之地,如今被秦国命名为河东郡。河东之地丢在魏王圉父亲手里。这年秦将司马错进攻魏国的河东之地,魏军不支,向东溃败,都城安邑失守。河东之地是魏国的筋骨脊梁,其地方最大,最富饶。河东之地丢失,魏国从此元气大伤。魏王圉和魏无忌这时候已经懂事了,亲眼看见父亲魏昭王大哭一场,带着儿孙在祖庙跪了一个时辰,这一记忆让他们刻骨铭心。
魏昭王临死前把几个儿子都叫到病榻前,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嘱咐儿子:一定要夺回河东之地,如此,才能保证祖庙无恙,子孙有食。当时还是太子的魏圉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点头,泪如雨下。
父王问他:“吾儿,能圆为父之遗愿否?”
魏圉心里没底,稍一犹豫,魏无忌一旁含着眼泪叩首道:“儿臣等一定励精图治,实现父王未竟大业,夺回河东之地,叫祖先欣慰于九天,子孙安食于后世。”
魏圉闻言也赶紧跟进:“无忌所言正是儿臣心愿。儿臣就是万死,也要实现父王的愿望。”
魏昭王点点头,这才安心闭眼。
魏王圉被魏无忌一激,转头看看,真是触目惊心,让人不寒而栗。那么大片疆土都丢失了,现在的魏国只剩下两块地方,河内之地有安阳、朝歌、邺城诸城邑,再就是河外之地,都城大梁一带,真是不...
“王兄圣明!”魏无忌抱拳一揖,等着王兄立刻就采取行动,调兵遣将。可是等了半天,却不见魏王圉往下说了。
魏王圉愣了一会儿,嗫嗫地问道:“可是贤弟,秦军虎狼之师,赵括四十余万军队都被秦军一举坑*在长平,以我魏国区区一国之力,如何与之抗衡?搞不好引火烧身,徒招祸患呀。”
“无妨。赵国欲解邯郸之围,必不会单悬一命于魏国。赵胜必会去列国游说,合纵击秦。”
“可他要是没去呢?或者列国畏秦不答应呢?”
“王兄不必多虑。弟听说赵将廉颇将兵十数万,于代地备匈奴。弟可着人向廉颇晓以利害。纵然列国合纵不成,以廉颇与我南北夹击,足可以摧败秦军。”
魏王圉不说话。魏无忌上前伏地叩首:“王兄适才金口玉言,救赵如救魏。即使列国不合纵出兵,魏国也应该出兵救赵,救自己。”
魏王圉不知道拿什么话才能降服他这个有能耐的弟弟。
魏无忌却一旁加码道:“王兄,秦赵鏖战于邯郸城下已一年有余了,赵欲折,秦必也疲敝。弟听说,秦王几度向邯郸增兵,却始终不能破城,可见秦国不可怕,秦军并非不可战胜。王兄发兵救赵,不过明其道义耳。秦国久攻邯郸不下,早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闻魏国兵出,必自解而去。如此,魏有救亡之名、存赵之功,又不费一兵一卒,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魏王圉站定,看眼魏无忌,又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封信看了看,心中一团乱麻。想想要跟这等能耐的弟弟辩理,自己不是对手。于是他便“啪”的一声,把那信牍拍在案几上,装作一副被说服后下定决心的样子道:
“贤弟说得对。寡人立刻下旨,叫晋鄙的十万人马立刻向邺城开进,与赵国一起夹击秦军。”
“王兄圣明!弟愿为王兄挂帅出征。”魏无忌抱拳请命。
魏王圉看看魏无忌,眼珠一晃摇摇头道:“哎呀,这等用命的事情,贤弟勿去冒险。”
魏无忌心知王兄这是不放心他有兵权,若再争下去,王兄翻脸,再把这好不容易说下的救赵之策争黄了,不值。他只好强压住一腔愤懑以及想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俯首施礼道:“弟惟王兄命是从。”
魏王圉见魏无忌没再催逼,一时放心了。心想也不能叫他闲着,得把这合纵击秦的戏演下去,于是他便问魏无忌:“贤弟刚才说廉颇如何来着?”
“廉颇将兵十数万于代地,备匈奴。”
“贤弟能否说动廉颇与我军夹击秦军?”
“若王兄以为可行,弟回去就给廉颇修书,言明大势,晓以利害。弟料廉颇必不会叫弟空望。”
“啊,如此最好。有廉颇与我夹击秦军,获胜就有把握了。那就烦贤弟赶紧属文操办吧。”
“臣弟遵旨。”魏无忌伏地一拜,满心欢喜地出了王宫回到府上,赶紧给姐姐写了一封信,信中详述自己南北夹击之策如何被王兄应允,王兄又如何嘱其修书廉颇等事。信写好了,叫个心腹门客揣着,又找了几个家奴扮作客商护卫,一同赶赴邯郸。
送走这拨人,早已是晚饭时间,他胡乱吃了几口,赶紧又给廉颇写了一封信,纵论大势,深言利害。与之相约,一旦赵胜禀明赵王,谕旨下达,魏将晋鄙也抵达邺城集结完毕,便南北夹击,痛击秦军,解邯郸之围,救赵国于危难。
一切忙完,魏无忌激动亢奋。自己的满腹经纶一腔热血,终于要一展才华,惊天动地了。他吩咐家臣摆酒,斟满三樽。第一樽敬天,愿万事遂成,各方齐心合力;第二樽敬祖,愿父王在天之灵保佑,大败秦军,一仗显威;第三樽自己一饮而尽,愿自己平生所学,聪敏才智,治国理念,征战谋略,都在这生死大战的舞台上尽情挥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2
正儿自打出生,就没出过赵豹府的大门。
虽然秦将王陵、王龁猛攻邯郸,可是正儿身在平阳侯府深宅大院,平日里不是亲娘抱着,就是婢女哄着,满眼看见的都是院子里的花朵,和如花朵般的奴婢的笑脸。可是,这孩子不知是真能感知万物,还是天生敏感,能从父母奴仆的笑脸中,觉察出背后的惶恐,小小的人儿很少哭闹,八九个月便能站会走,若是没人领着,他就总往那犄角旮旯处躲。
一开始赵姬还惊慌失措的,一个不留神孩子就找不着了。后来知道了,她就往那犄角旮旯去找,不是在厨房柴火堆的角落蹲着,就是在寝室大床的犄角立着。有几次赵姬看了伤心,忍不住哭泣道:“我的儿啊,这是怎么啦?什么把你吓成这样?我儿你别怕,有娘,有你爹,还有太外公是赵国的平阳侯,你祖爷爷更是了得,他是秦国的大王,我儿别怕,啊?”
赵姬也不止一次跟子楚哭诉:“你看把孩子吓的,这样下去,这孩子就是长大了怕也废了。”
子楚倒是不操心:“没事,小孩子都喜欢往犄角旮旯躲,我小时就这样。你看那小猫小狗刚生出来,不都爱往犄角旮旯躲吗?”
“废话,你儿子是人,将来没准还要继位为王的,这般胆小如何是好?”
“嘘!大父秦王健在,这话可不敢瞎说。”
一晃又几个月过去了,在邯郸城血雨腥风的苦战中,正儿一天天长大。突然有一天,赵姬又紧张起来,她一把抓住子楚道:“我们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不会说话?连‘咿呀’的声音也没啊?”
子楚也觉得奇怪:“是啊,东院那孩子也是个男孩儿,比咱正儿还小两个月,爸爸妈妈叫得清脆得很。”
“坏了,咱正儿是个哑巴。”
“啊?不会吧,我记得刚生出来的时候,哭那几声不是挺响亮的吗?”
“可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是啊。”
这之后,赵姬就变着法子试探孩子,看着正儿在前面走,突然就叫声:“正儿。”
那孩子马上就停住脚,回头看他娘。这是听见了,不聋。
到了饭点,赵姬拿个馍递到他跟前:“正儿,吃馍吗?”
正儿拿眼睛看看他娘,又看看馍,不说话。
“不吃啊?不吃就算了。”赵姬故意转身,把馍放回篓子里。她以为孩子会张嘴要,可正儿也就眼馋地盯着那馍看了一眼,便转身走到犄角旮旯的阴暗处蹲着去了。赵姬心头一酸,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落,赶紧拿起馍递过去:“来吧来吧,乖儿子,拿去吃吧。”
正儿还是不言语,只从阴暗处走出来,伸出两只小手,双手接过馍,捧着又往墙角去。
“吃肉吗?”
正儿转过身来,看着他娘还是不说话。赵姬赶紧拈了一块腊肉,递给孩子。接过腊肉的正儿,复又走进阴暗处,蹲在墙角,啃一口馍,咬一小口腊肉。再啃一口馍,再咬一小口腊肉。最后一口馍吃完了,小手里还捏着一小点腊肉。待馍嚼透了咽下去,才最后把那一点点肉末塞进嘴里。赵姬看着,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忍不住捂着脸痛哭。
这孩子为什么这般可怜?这可是赵国平阳侯家生出来的孩子啊,这等人家,什么时候缺过肉吃?
这之后,赵姬便生出了离开邯郸的念头。可是说了几次,子楚都只是嬉皮笑脸地摇头。再往后,子楚去赴宴挨了别人的闷棍,昏昏沉沉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对此,赵姬悔恨交加。早知当初,咬牙下狠心,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就要走,丈夫也不会遭此厄运,儿子也不会被吓成这样。
好在上天有眼,子楚在炕上躺了十几天之后,突然就醒了,算起来还没到御医预料的日子。接着又吃了一个多月调理的药,子楚渐渐地能起来了,能走了。几个月过后,他基本恢复正常。这段时间里,赵姬虽然度日如年,恨不得马上就离开邯郸,却是不敢贸然提起离开邯郸的事,怕丈夫气急上火,又病倒了。
这日天晚了,各房回屋,子楚过来一把抱住赵姬,欲求云雨。赵姬将他一把推开,正色道:“不行。”
“为何不行?”
“你没看我肚子都这样了。”赵姬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隆起的肚子已经有些不便了。
“没事。”
“你没事。”
“我没事你就没事。”
赵姬看着丈夫又是那万事不操心的样子了,便把那憋在心头的要求提了出来:“我不想这孩子也生在这里,长大了跟正儿一样,整天像个受惊的耗子一般。”
子楚伸手摸摸赵姬的肚子,笑着道:“那行,过阵子我们走。”
“我要现在就走。”
“现在?黑灯瞎火的?”子楚装傻。
“明天,明天就走。”
子楚犯难:“我是质子,我大父不发话,我不能擅自回去。”
“那你写个手牍,我叫我爷爷派几个人,送我和孩子去咸阳。”
“那怎么行啊,把我一人撂这儿?”子楚上前搂住赵姬,“你想把我憋死?”
“那有什么呀,你叫吕不韦再给你找个年轻美貌的。”
“那我不要。除了你,我谁都看不上。”
“没关系,我不计较。”
“那不行。”
两人正在这儿斗着嘴,突然就听院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进出忙乱。赵姬紧张地竖着耳朵听了听,推了一把丈夫道:“你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管他呢。没事。”
两人吹灯躺倒,正要办事,却听有人敲门:“公子,主公请你去。”
“啊?我睡了。”
“事急,公子快起。”
赵姬赶紧推推他:“快去看看什么事,我这一日总是心慌。”
子楚嘟嘟囔囔收了家伙,爬起来下炕穿衣,开门一看,是家臣郑朱:“什么事啊?”子楚问。
郑朱也不回答,转身领着子楚就往正堂走。到了正堂一看,赵豹满脸愁容立在那里。
“侯公,出什么事了?”
赵豹指了一下郑朱。郑朱道:“公子,你在传舍的住处被人砸了。”
“谁这么大胆?袭击列国质子的传舍,这该*头灭门吧。”
“不是一个人,家奴来报,有好几百人。”
子楚这时才吃了一惊:“那你还不赶紧去报官?不行就直接找赵胜。”
郑朱看看赵豹,赵豹点点头,郑朱这才转头对子楚道:“怕是来者不善。我跟主公议论,没准就是赵胜指使。”
“啊!这怎么可能?”
“砸传舍挑头的是赵胜的门人,叫李谈。他爹是传舍吏长。若不是有权贵背后指使,他李谈不敢如此胡为。传舍被砸,依律他爹是要被*头的。他李谈带人砸传舍,依律应该是要灭门的。”
子楚开始紧张起来。
“主公的意思,叫你们一家赶紧出去躲躲。”
“那我们都在平阳侯公的府上了,还有人敢怎么着?”
赵豹这时插言道:“公子,这里面的仇怨,三言两语怕是讲不清楚。老夫担心,这砸传舍明里是冲着公子,实际很可能是冲着老夫来的。”
子楚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想赵姬的话,便问道:“这就出城?”
郑朱摇摇头:“现在怕是已经出不去了。”
子楚想了想:“不行明日找吕不韦,他交游广。”
赵豹摇摇头:“怕是等不到明天。”
“是吗,这么急?”
“你听这街面上的乱乎劲儿。”
子楚侧耳细听,果然,寂静中隐隐有嗡嗡的声响,间或有一两声模糊的喊声。“那怎么办?”子楚脸色白了。
“公子若是不嫌弃,老夫倒有个地方。老夫有个家奴原本是给先王驭马的,先王山崩后,他就在赵王马厩里打杂。那地方地广人杂,可以藏身。”
子楚一愣:藏马厩里?这能行吗?
赵豹赶紧道:“这是太委屈公子了。可是老夫左思右想,就那里安全。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三两天后等风声过去,老夫再着人接公子一家回来。”
正说话间,就听街面上的嘈杂声响起来了,好像是正冲这边过来。子楚别无选择,只好点头同意。
赵豹低头吩咐郑朱几句,郑朱便领着子楚疾步回到院里。赵姬早已给自己和正儿都穿好了衣服。子楚脸色煞白,转头问郑朱:“要不要收拾些东西?”
“别收拾了,恐怕来不及了。”
“那就赶紧走吧。”
子楚伸手拉正儿,却见他手里捏了个东西,细一看,大吃一惊。这孩子把一把一尺长的短剑,死死地攥在手里。
“你拿这干吗?”
“他不撒手,叫他拿着吧。那是他太外公送给他的周岁礼物。”赵姬道。
一家人摸着黑绕过庭院来到侧门,一辆便车已经停在了那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立在车旁。
郑朱道:“唤他赵奴。”
子楚朝赵奴点点头。
郑朱催一家人上车,子楚先钻了进去。赵姬往车上抱正儿,却见那孩子使劲扭着头往回看。赵姬觉得奇怪,顺着视线往远处一看,却看见她爷爷赵豹披着个斗篷,立在月色中。赵姬挥了挥手,意思是叫她爷爷赶紧回去,外面冷。黑暗中赵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能看见他老人家银白色胡须在黑暗中一闪。
赵姬回身把孩子塞进车里,自己也爬上车。车子走动起来,正儿还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黑影,手中抱着那把短剑。赵姬心下一惊:这又不是生离死别,就是出去躲几天,堂堂的平阳侯,赵王的舅爷,那帮暴民还敢怎么着?
她摇了摇正儿,见他还是不肯转头,直到车子转过墙角,跟在车后那十四五岁的孩子,伸手放下了车子的帷幔。
3
自古以来,权力斗争往往是和个人恩怨搅和在一起的,个人恩怨又总是借助权力斗争,把原本两个人就能解决的事情演变成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一场浩劫。
那日,子楚昏迷躺在床上,郑朱上下使钱求放人,又叫两个家仆去作证,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无奈,这原本就是人家挖的坑,猎物已经滑落坑边,如何还能叫你上岸逃脱?
郑朱使的钱人家都客客气气地收了。两个家仆心知都打点好了,也就没当回事,郑朱教学几句,便去衙门举证,以为堂官记录在案,便可回转。岂料一通学说讲完,邯郸狱掾不动声色地问一声:“你二人说亲眼看见秦质子自己滑倒受伤,这秦质子是你家主公孙婿,你二人又奉命接送,怎不赶紧上前搀扶啊?”
二人一愣,赶紧道:“扶了扶了。”
“扶了怎不扶上车呀?”
二人语塞,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狱掾看看二人,呵呵一声冷笑道:“在场诸多公子百姓皆言,秦质子被发现时,独自躺在草窠中,是平阳侯公家臣发现了,才把他翻过身来。你二人是不是在撒谎啊?”
“没有没有。”
那狱掾突然变脸,一拍案几道:“大胆刁民,竟敢胡言乱语欺蒙本官,给我打!”
一干法役吆喝一声,一拥而上把二人扳倒了,一顿板子,当时就把两个家仆打得皮开肉绽。
那狱掾拿手一指道:“说!说实话!秦质子究竟是自己摔倒受伤,还是被歹人击伤?”
二人吃打不过,又疑心郑朱没使够钱叫自己吃苦,便把当时所见,回府后郑朱又如何吩咐作伪证,一一招来。不想,那狱掾又一拍案几喝道:“胡说!平阳侯公家臣为何叫尔等做伪证?从实招来,不然再狠打。”
二人自然说不出郑朱为何这般吩咐,支吾一番,那狱掾复又喝令一声:“不招?重打!”
法役复又应和一声,这回使的就不是竹板子了,而是换上了木杠,只咣咣几杠子打下来,二人筋断骨裂,再也爬不起来了。
“招是不招?”
“招招招,上官大爷饶命。”
“尔是不是受人指使,与酒肆一干歹人共击秦质子?”
“没有没有,上官大爷饶命。”
“再重打!”
“得令!再重打!”
一干法役大吼一声,赵豹的两个家仆早被吓破了胆,这之后问什么便应什么了。那狱掾下令把酒肆掌柜的一干人等都拉上来,叫二人指认。二人疼痛难忍,都闭着眼睛一一点头。这下案件坐实,狱掾草拟判决,一干罪犯十六人,皆判斩首。
狱掾府有人通风报信给郑朱,郑朱一惊,心知上当。事已如此,郑朱不敢自作主张去捞人,只好报与赵豹。赵豹一吓,当时跌倒在地,昏死过去。家人好不容易一阵忙活,又进宫请来御医,总算是把赵豹救醒了。老人叹息一声:
“唉!来了,完了。”说着话,两行浊泪夺眶而出。
郑朱伏地叩首:“奴才该死,好事叫奴才办砸了,奴才求主公重责。”
赵豹摇摇头。
“主公,奴才以为,主公不如进宫一趟,面见吾王,才好把……”
赵豹又摇摇头,半天叹口气道:“面见吾王说什么呀?”
郑朱一想,也是。说什么呀?表面看,邯郸狱掾哪样不是在维护平阳侯公的威严?严查凶手、严惩袭击秦质子的歹徒,哪样不是维护秦质子和平阳侯公?哪样不合理合法?
南市处斩袭击秦质子凶手的告示贴出来了,十六人全部斩首。这其中,有酒肆掌柜和一干伙计,还有那碰巧拉屎的过客,赵豹府两个家仆也赫然在列。
告示一出,邯郸便炸锅了。十六家人都到衙门喊冤,在街衢哭诉,一时间哭天抢地。
“冤枉!小民冤枉!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冤枉!青天白日,他秦质子被人打了闷棍,小民百姓安分守己哪敢招惹他?求青天大老爷开恩!求吾王与相国明察呀!”
一干百姓也都愤然:“秦质子被人打了,如何反*我良民?”
“岂有此理!秦人*我父兄、坑我降卒,如今又打上门来,要亡我国家。就该把那秦质子拉出来碎尸万段!”
“可恶!狗官!必是秦奸,不得好死!”
告示言明三日后处斩,可是自打告示贴出来那天起,南市每天便聚集了无数愤怒的百姓。人越聚越多,越聚越晚。头天晚上还散了,第二天晚便没有散尽。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天还没全亮,南市早已是人山人海了。众人心中都憋着愤怒,揣着仇恨,又心存侥幸,都希望最后时刻赵王体察民心,突然就降旨下来,十六条人命得救,一切雨过天晴。
午时三刻,一阵响亮的号角声传来,人群立刻*动起来,一会儿向街口前涌,一会儿又往宽处后退。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人群惊慌后退,立时给街口让出一条宽道来。马蹄声近,竟有四五百匹马,马上骑士都是举着长戈,似乎已经料到会有*乱。马队入了南市,兜个圈子,立刻赶出一片大空场来。又是一通号角,这时才见一溜十来匹马疾驰而来,马后拖着个东西,趟得地上尘土飞扬。马入空场转一圈,众人这才看清,拖的竟是人。他们个个都灰头土脸,凡是看得见的地方,都满是伤痕,早已是有气无力,离死不远了。他们的家人三四十口见了,当即号哭起来,人群也都窃骂咬牙。
监斩法吏吆喝一声:“肃静!”
数百骑兵都把手中的长戈在地上猛地一顿,齐声应和:“肃静!敢有喧哗做歹者,*无赦!”
人声掩息下去。监斩法吏打开行刑判决书,高声念道:“歹人姜某、姚某、苦某、负某、扁某等一十六人,贼胆包天,谋刺秦质子致伤,供认不讳,铁证如山,国法难容,罪有应得。吾王谕旨,斩立决!”
众人开始向前涌。数百骑兵大喝一声,把手中的长戈一挺,锋利的戈锋指向人群。就这工夫,法吏高唱一声:“遵旨行刑,斩——!”
话音未落,就听“咔嚓咔嚓”一片剑锋斩骨肉的瘆人怪响,十六颗人头落地,鲜血喷涌而出,直滋到近处的马蹄上,惊得那坐骑仰脖嘶鸣。
人群瞬时安静下来,静得阴森可怖,跟着又“轰”的一声炸开了,如山倒地塌。十六具无头的尸体轰然倒地,倒剪着的双手在地上挣扎抽搐。人群“嗡”的一声四散而逃,旋即又“哇”的一声前涌聚拢。十六家人也不知是被鲜血和人头激起了疯狂,还是被后面的人推挤着,竟都一下子冲破马队的拦阻,朝那尸体扑将过去,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有家人抢起地上的人头,拼命往那断了的脖颈上接堵,想要止住还在涌出的鲜血,接回父兄子弟一命。
突然人群中有人怒吼一声:“我操你祖宗!有种出城*秦人去,*自家赵人不是人!”
人群闻声,都怒吼起来:“有种*秦人去!狗官!*自家人不是人!”人群开始如洪水撞堤般涌动起来。刚才还戒备森严的马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人们胆大起来,都扯着嗓子叫骂起来。
突然有个声音喊一声:“秦王*我父兄子弟,我等就*秦质子,叫他断子绝孙!*!”
众人像一下子被惊醒般都齐声高呼:“*!*秦质子!叫秦王断子绝孙!”
愤怒的人群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南市,在邯郸街头奔涌起来,打头的正是传舍吏长李成的儿子李谈。
人群很快来到传舍门前,把门的军卒早已不见人影。众人稍一迟疑,李谈一指传舍大门喊道:“秦贼就藏在传舍里,*!为长平死难父兄报仇,为十六家无辜百姓雪恨,*呀!”说着话,自己先抄起门边一根顶门杖,左右一舞,把挂在门边的一条丧幡给打了下来。
众人一见,仇恨激扬。有人认识李谈,知道他是传舍吏长之子。连他都这样了,我等还怕什么?于是十六家子弟,长平、邯郸伤残军卒,战死士兵的子弟等,都一起发出同一喊声:
“*呀!报仇雪恨呀!”
众人随手抄起各种打砸的家伙,一拥而入,冲进传舍,照着李谈指的方向破门入院,一通打砸踢踹,痛快泄愤!
众人砸了传舍秦子楚空置的小院,却没有抓到秦质子,也没*着人报仇雪恨,群情激奋,无处发泄。此时李谈不知从哪里弄了把佩剑在手里,只见他把剑锋往院外一指,喊道:
“我知道秦质子藏在哪里,走,都跟着我去把秦质子抓出来,碎尸万段!”
众人都跟着高喊:“走啊!去把秦质子揪出来碎尸万段!”
“走啊!*呀!碎尸万段啊!”
众人呐喊着跟在李谈身后,朝赵豹府涌去。沿途有怕事的悄悄跑了,却有更多的人加入。有的手持刀剑,有的举着铡草料的铡刀,还有人拿着锄头菜刀,穿街而过。几条街之后人更多了,几乎塞满了街衢,呐喊声震天动地。
人群涌向赵豹府门前,抬头一看,当时就畏缩了。有人想往后退,却被身后不断涌来的人群推挤,退不得。
赵豹府上的几个家丁看着人群来者不善,都按剑壮胆,其中一人喝道:“站住!大胆!此乃平阳侯公府第,都站住!”
前排百姓有人转身扒拉人群,想要逃走。李谈见状,把手中的佩剑挥舞一番,一指把门的家丁大喊道:
“赵豹奸贼!奸通秦国,叫白起坑*赵国四十余万军卒!血债血还!秦质子就藏在这院里,*!*秦质子,*奸贼赵豹!*呀!”
他在那里一通声嘶力竭地呐喊,无奈小民畏上惯了,前排的人并没有再次激愤起来。
李谈又大喊一声:“*呀!*秦质子,*秦奸,为长平死难者报仇啊!”
闻听喊声,李谈的几个死党在人群中使劲向前一推,人浪如潮涌,前面的人立不住脚,便不由自主朝着几个家丁涌了过去。趁着乱,李谈一个箭步跃出人群,举剑照着一个家丁的脑袋“咔嚓”一剑砍了下去,当时就听“噗”的一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几尺高,滋得前面的人满头满脸。那家丁一头栽倒在人群中,前面的人躲闪不及。
*戒一开,经那鲜血热辣腥臊一刺激,众人复又激愤起来,后面人再一推拥,前面的人便在李谈的带领下,狂呼着一拥而上,瞬间便把几个家丁砍倒在地,剁花了,刺烂了。见血的人们变得更加亢奋癫狂,众人争先恐后破门而入,见人就*,见活物就砍。
一群人冲进侧院,撞开门,只见一家老小吓得缩在墙角。众人一拥而上,几剑便把男人捅死了。几个蛮汉看着一个女人生得漂亮,便上前一把揪住其头发,拎起来将其掼倒在地,拖麻袋般拖到院中,在那个女人疼得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众人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抓挠撕拧。
郑朱闻声从后面奔来,猛一见满院的*人砸抢,大吃一惊。待要上前喝止众人,但见刀光剑影,鲜血四溅,横尸遍地,心知回天乏力。他赶紧趁乱往后院跑,想着叫主公赶紧找地方躲起来。穿过一个门洞,迎面见赵豹颤巍巍地从正堂走出来,郑朱赶紧大喊:“主公,快跑!”
一个“跑”字刚出口,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有人一剑捅透了郑朱的胸口,更有几剑当头劈下,郑朱就像个口袋,头耷拉在一边,身体一软,便扑倒在地。
亲眼看到这惨状,快七十岁的赵豹大怒,颤巍巍地走上前,一指暴民道:“住手!上有天道,下有王法!尔等滥*无辜,必遭天谴!”
李谈认得赵豹,上前一步一指赵豹骂道:“老不死的你说对了,这就是给你的天谴。”说着话,他出手一剑,“噗”的一声,直捅进了赵豹的肚子,顿时鲜血四溅。赵豹腿一软,跪倒在地。赵豹的孙子冲上前来救护,立刻也被乱剑砍死。
李谈冲着众人,挥舞着手中滴血的剑大喊:“这就是奸贼赵豹,*此奸贼,为长平邯郸死难的赵人报仇!”说着话,他又挥剑横扫,当时就砍下了赵豹的半个脑袋。
众人受此鼓舞,都一拥而上,朝着赵豹要死没死的身体乱剑齐下,只一眨眼的工夫,快七十岁的赵国平阳侯赵豹,便被剁成了一摊肉泥。
*死了平阳侯赵豹,众人再无顾忌,更加肆无忌惮,破门砸窗,见人就*,见东西就抢。赵豹的家人和奴婢,尖叫着四散逃命,但是很快就都被砍倒在地,一命呜呼。
暴乱一直持续到傍晚,偌大个侯府,转眼变成了一片废墟,一座坟场。赵豹府上连家人带奴仆五百多口,被*得干干净净,就连侧院养的牛羊鸡狗也一个不剩,人畜均被砍头切腹。意犹未尽的人群又一把火点燃了赵豹祠堂,大火很快蔓延到整个府宅,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邯郸大半个夜空。
4
秦子楚一家人藏在赵王丹马厩的草料场中,喘息未定,突见半边天火光冲天。赵姬惊恐地问:“哪儿着火了?”
“不知道,”子楚这时候已经不再那么自信无所谓了,他抬头看看血红的天空,哆嗦着嘴唇自语道,“怕不会是……”
“我家着火啦?”
赵姬此话刚出口,便赶紧摇头:“不会不会,他们不敢。”
两人都不说话,转头看正儿。他还抱着那把短剑,蹲在地上眼睛看着烧红的天空。这孩子也怪了,一天一夜都瞪着眼睛,既不哭闹,也不困倦,往日眼中的惊恐此时反倒是不见了踪影,只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追随着他的爹娘,像是担心再也见不着了似的。
子楚侧耳细听,街面上嘈杂声似乎小了一些,便道:“我出去看看。”
“别去。”赵姬拉住子楚不让走。
“暴民走了。”
“一会儿还会回来。”
话音未落,街面上的嘈杂声又张扬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奔这边来了。过了一会儿,声音更大了,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有人高喊:“交出奸贼秦质子!”
“谁窝藏奸贼秦质子,叫他满门抄斩、碎尸万段!”
“*秦质子!叫秦王断子绝孙!”
“奸贼秦质子别想跑,你跑不了,乖乖出来受死吧!”
赵姬吓得一把抓住子楚:“怎么办?”
“怎么办?”子楚也很紧张,胳膊都在微微发抖。
“我让你早点离开你非不听,落到这地步如何是好?”赵姬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得赶快离开,没有不透风的墙。”
子楚这么一说,赵姬更加紧张了。“可是怎么走呢?”子楚这时候才感到自己无能且无助。
正在这时,突听“哗啦”一声响,跟着就是“哗哗啦啦”有人走近的声音。赵姬吓得一把抓住子楚的胳膊,惊呼道:“不好,有人来了。”
“快躲起来。”
“往哪儿躲呀?”
此时就听“哗啦”一声响,是赵奴抱着一床被子转过草垛出现在面前。
赵姬闭上眼睛,抚抚胸,摸摸儿子的头,叹息一声:“吓死我了。”
子楚一步上前,一把抓住赵奴的衣袖,急切地道:“想法让我们出去。”
赵奴看看子楚,又抬头看看血红的天,摇摇头道:“怕是出不去。”
“这么待着,天一亮叫人发现了,连你都得死。”
赵奴还是摇摇头:“主公让我把你们藏在这儿。”
“嗨!”子楚一甩手,心知跟他掰扯不清。
赵姬突然一把抓住子楚,急切地说了一句:“找吕不韦,是福是祸都是他惹出来的,让他想办法。”
一句话提醒了子楚,他赶紧央求赵奴道:“那你替我去找吕不韦。吕不韦知道吧?东头吕府一个大宅院,一问便知。”
赵奴点点头。
“叫他来见我,叫他想办法。”
赵奴又点点头。
“现在就去找。快去!”
赵奴放下被子,转头走了。
子楚四下看了看,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干草。他走到一个草堆跟前,伸手揪住一把草使劲往外抽。
“你干什么呀?”
“我掏个洞,万一有人来了,我们好藏里面。”
赵姬看着他不说话。
可是子楚费了半天劲,只揪出几撮干草,根本掏不出能够藏人的大洞。他又四下看看,见正儿抱着短剑蹲在两个草堆间的角落处,便抱起一捧乱草,往正儿头上盖过去,看看有门,他又忙活了一阵,真就把正儿盖在草中看不见了。
“这办法行。”
“行什么呀?你别把儿子闷死了。”
赵姬起身走上前去,把乱草扒拉开,从里面把正儿拉出来,掸尽头上脖子里的草屑泥土,搂在怀里。子楚想想也是。这乱草中哪里藏得住人啊?真要有人搜来了,乱剑扎进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么想着,他也就放弃了藏身的念头,走到妻子儿子跟前,腿一软跪坐在干草中,伸手把妻子和儿子搂在胸前,喃喃道:
“那就听天由命吧。天叫我们死,好歹一家人还死在一起。”
5
赵姬说一家人的祸是吕不韦惹来的,这话不假,却也不尽然。人生在世,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仿佛冥冥中就是有个命中注定,不让你知晓,知晓了你也逃不脱。子楚、赵姬的这段命事,起于八年前。
秦王稷四十年,在魏国做质子的秦悼太子突然死了。遗体运回咸阳,便引发了秦王稷其他儿子争立太子。八年前,吕不韦被人利用,也跟在里面掺和,还把子楚也扯了进去。当时看是福,现在却成了祸。
八年前,子楚十七岁,吕不韦十六岁。
这年,诸侯列国发生了诸多大事。赵国的赵惠文王在前一年薨了,儿子赵王丹继位。秦王稷一看赵国新君初立,有机可乘,便发兵攻打赵国。赵国不支,就派赵王的弟弟长安君出质齐国求救,齐国发兵将秦军包围在赵国境内,欲以全歼。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秦王稷的母亲宣太后病重,张禄抓住时机,扳倒了宣太后的弟弟穰侯魏冉,从一个魏国的逃犯一步登天,当上了强秦的相国,晋爵应侯。
可是,以宣太后、魏冉为首的楚系,在秦国势力很大。太子死了,依祖制当立次子秦柱为太子。秦柱是秦王稷的楚夫人所生,秦柱的宠妃又是宣太后给他选定的楚国美女华阳夫人。当时,秦王稷已经六十岁了,风烛残年,说不定今晚躺下,明天就起不来了。一旦秦柱继位,楚系便又会重新得势。张禄还没焐热的相国宝座,指定保不住。若秦柱重新启用魏冉,魏冉寻仇,张禄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禄左思右想,暗暗告诫自己:大事尚未成功,尚需小心努力。于是他就旁敲侧击,怂恿秦王稷的诸多儿子争太子。
宣太后躺在床上虽然已病入膏肓,可这等大事她也清净不了。楚系外戚嫔妃都走马灯似的借着探病,向老太太哭诉告急。宣太后当然知道这里面的要紧之处。一日秦王稷来探望母亲,宣太后就拼足了最后的气力,挤出了几个字:“长死次继,王道天理,吾儿莫逆。”
秦国人虽然剽悍,可是对母亲却往往至孝。秦王稷听清了宣太后的话,立刻跪地叩首:“儿谨遵母训,不敢违王道天理。”
这头离开了母亲,那头他就升殿临朝,宣布立次子秦柱为太子。张禄闻听大惊失色,想要游说进谏,却连个开口的机会也没有。
秦柱被立为太子后,秦王稷儿子们的纷争算是平息了,这让张禄很是紧张了一阵。那段时间里,他甚至后悔贸然向魏冉开战。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过了没多久,宣太后便死了。不用张禄使太大的力气,秦王稷的那些不安分的夫人们,就又策动自己的儿子和党羽闹事,要废太子。
一面是前线十万火急的求救文牍,日夜不断;一面是秦王稷的诸多夫人、儿子要闹事;一面还有秦王稷悲痛欲绝,要隆重葬母不问国事。其时,秦国朝廷真是乱成了一锅粥。张禄一看,逆转败局的机会来了。
这日,又有急报到达咸阳,张禄就拿着去向秦王稷禀报:“启禀吾王,又有求救的战报送达,如何应对,乞请吾王明示。”
秦王稷一听就烦,挥挥手道:“废物,一帮废物。”
“启禀吾王,十万人马被围赵地,如不赶紧发兵救援,只怕……”
“寡人顾不上这些烂事,叫他们自己想法突围。”
“可是赵地离秦国远隔千里,即使突围成功,怕也难逃被人掩*消灭的厄运。秦失十万众不会伤筋动骨,吾王败于赵,却……”
“那你说怎么办?”
“臣倒是有个计策,不知吾王用是不用。”
“有计策你不早说!”
“臣该死,臣有罪。”
“说呀!休要该死有罪的废话。”
“臣遵旨。启禀吾王,臣以为,不如派太子入质赵国,两厢议和。”
“能成吗?”
“只要秦太子离开咸阳赴赵,齐国必以为赵国失信背齐,秦赵已在暗中议和。如此,齐必不肯全力济赵击秦,甚而一怒之下囚*赵质子长安君也未可知。此时臣再使人从中斡旋,必能使赵地秦军全身而退。”
秦王稷当时已经脑子不进事了,闻听此言便道:“如是甚好。卿就去传寡人旨,叫太子柱入质赵国议和。”
“臣遵旨。”张禄伏地叩首,长出一口气。
秦柱憨直,太子入质又是列国惯例,于是也没多想,遵旨谢恩,收拾行李就准备上路了。秦柱的宠妃华阳夫人很有心计,心里一琢磨:不行,不能去。宣太后一死,楚系一支在秦国顿失靠山,实力大衰。如果秦柱再出使赵国,自己跟着一走,国内这帮韩系魏系岂不正好兴风作浪,自己哪里还回得来?
可是秦王已经下旨了,不去也不行啊。这日,瞅了个机会,华阳夫人就跟秦柱商量道:“夫君,出使赵国咱想个办法,不去行不行?”
“父王圣旨已下,不去哪行啊?”
华阳夫人便把这其中的利害,翻来倒去对秦柱一说,秦柱也觉得有理。可是两人左思右想,却又想不出好办法来,唏嘘一番,平添愁苦。
华阳夫人不死心,找来家里人商量。一家人闻言也很愁苦。兄弟姊妹,父母叔伯,能够在秦国显贵,就靠华阳夫人得宠于秦太子。可是无奈帮忙之心有,成事的计策却想不出来。一家人坐在那里愁眉苦脸,鸡嘴鸭舌,半天没有个好主意。
华阳夫人生气,一甩衣袖骂道:“瞧你们一个个锦衣玉食,只会攀依着我享福,到了有事了,一个也帮不上忙。”一面说着,华阳夫人忍不住自己伤心,先嘤嘤地哭了起来。
华阳夫人的弟弟封号阳泉君,一看姐姐生气了,便上前给姐姐宽心道:“姐姐不必伤心,我有个主意,不知好使不好使?”
“好使不好使说出来才知道啊,赶紧说呀!”
“姐姐你收养一个儿子。”
“这是哪儿跟哪儿?说点有用的行不行!”
阳泉君被姐姐抢白了,便不说话了。
“说话呀!”
“姐姐既然说没用,为弟我不敢惹姐姐生气,自己找骂。”
“那你说收养个儿子,他对太子为质能有什么用?”
阳泉君徐徐道:“姐姐,愚弟以为,姐姐眼前有三难。”
“乌鸦嘴,怎么又有三难啦?”
“依愚弟看,姐姐第一难,乃太子赴赵。秦王高寿,众王子觊觎王位。一旦秦王山崩,姐夫远在赵国,秦王之位必为其他王子所得。若如此,新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故太子以固王位……”
闻听此言,华阳夫人不由得一哆嗦。她生气地瞪了弟弟一眼,想骂他一句乌鸦嘴,可是心下也不得不承认弟弟说得对。这个凶险,过去自己竟然没有想到。故而话到嘴边,却改成了没好气地埋怨:“这跟收养儿子有什么关系?你少说这等晦气的话吧!”
“好好,为弟不说晦气的话。姐姐第二难,是失宠于太子夫君。女人之所以得宠于夫君者,不过美貌耳。而美貌所惧者,岁月也。即使姐姐的太子夫君得以顺利继位,可姐姐终有人老色衰的一天。到那时,太子登基,嫔妃环绕,姐姐能继续专宠乎?”
华阳夫人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毕竟年纪尚轻,美貌犹存,便没有那么急迫之感。如今让弟弟点破,她不觉羞怒交加:“讨厌,叫你别说那晦气的话,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为弟哪敢啊?不是姐姐叫我说的嘛。”
“行啦不要啰嗦了。还有吗?第三难是什么呀?”
“这第三难就是姐姐无后。即使太子顺利登基,姐姐继续专宠,可是姐姐没有儿子。太子亦近天命之年,一旦归天,姐姐没有儿子,兄死弟继,太子其他兄弟登基为王。以姐姐现在的专宠,难免不遭其他嫔妃嫉妒,以咱家人现在的声望财富,难免不被其他公子怨恨。到那时,姐姐失去靠山,新王一道圣旨,或抄家或赐死,姐姐连同我等,只能是束手待毙,饮恨黄泉。”
华阳夫人脸白了,忍不住一把拉住弟弟的衣袖道:“你个臭嘴没一句好听的话。别卖关子了,赶紧说怎么办吧。”
“办法就是我刚才说的,姐姐收养一个儿子。”
“收养一个儿子怎就能解这三难呢?”
“能呀。姐姐若是有了儿子,以现在太子对姐姐的宠爱,一旦秦王驾崩太子继位,姐姐的儿子必然立为太子。如此一来,即使姐夫又宠爱上了别的嫔妃,姐姐以子而贵可以无忧。姐夫百年之后,姐姐的儿子继位为王,姐姐更贵为太后,岂不永享富贵。”
华阳夫人点点头,可是立刻又皱起了双眉:“可是眼下怎么办?王旨已下,太子不能不去,如果远赴赵国,一旦秦王山崩,那帮人……”
“愚弟此计之妙,正在于此。”
“怎么就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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