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有关爱情的人性诘问

作者：叶子

居斯塔夫•福楼拜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自1857年问世以来，至今已有160多年。虽历经了几次工业革命对社会经济结构带来的巨大变化，那种令爱玛•包法利，这个债台高筑含恨而死的女人所心醉神迷的浪漫爱情，今天仍然让人憧憬。那句“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就是包法利夫人”，正是作者福楼拜在考察人性之后的精准判断。

被误读的爱情本质

《包法利夫人》的主旨并不是探讨什么是爱情。小说通过医生的妻子，爱玛•包法利的两段开始于浪漫并终结于不堪的恋爱遭遇，给出了一份人性报告，记录的是一个远远算不上坏的人走向堕落的过程。

农家女爱玛在修道院里受过淑女教育，对礼仪和戒律有所认识。而那些浪漫小说里的骑士精神，又让她的爱情世界充满玫瑰般的色彩。在嫁给包法利医生之前，爱玛认为爱情可以给她带来幸福，也相信可以通过婚姻得到爱情。然而，现实的婚姻生活并不是浪漫爱情的童话结局。平凡的日子，丈夫木讷的性格，让爱玛一天天地觉得自己没有遇到对的人。她曾经在小说里读到过的浪漫情节，“晕倒在偏楼冷阁的受难贵妇、被*于驿站的信使骑士”，还有“人品盖世、衣冠楚楚、哭起来泪雨倾盆的男子”，这些标签式的爱情桥段不属于自己。

在包法利夫人心里，爱情与浪漫、激情联系在一起，至于它们是否就是爱情的全部要素，这是她的理性无法去思索的。如果一个人对事物的欣赏仅停留在感官层面，太容易满足于一时的欢愉，那么他对人和事的理解往往也会止步于肤浅。美妙之下的丑陋，完美背后的代价，这些理性稍加努力就能看到的平凡真相，会因为人选择停滞在幼稚的思想状态，而变得无法被看见。

在福楼拜的笔下，爱玛“爱教堂是喜欢里面的花，爱音乐是喜欢浪漫的歌词，爱文学是喜欢情感的刺激”，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不安分守己的人”。而这种表现出来的不安分，本质上则是由理智的幼稚所导致的：只有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才能令她激动，因为更深更真实的东西，她还看不见。

什么是爱情？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渴望获得爱情，也不断地去探索爱情，但不具有思考爱情本质的思想基础。小说展现的，是在各个时代都能见到的，对爱情的误读。就像医学，既无法让人永生不死，也很难给出适用于每个人的健康标准，能做的只是诊断，告诉人身体哪里出了问题。福楼拜也并不准备回答“爱是什么”，没有像医生提供治疗方案那样，为包法利夫人指出一条走出人生死胡同的道路。他描述、刻画、判断，通过对爱情误读的描写，促使有心人去思考爱情和人性的主题。也正是在这种现实主义的文学态度之下，人们得以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找自己的影子，收获可能的自省。

被忽视的生活真相

如果说包法利夫人的病症表现为误读了爱情，那么这一疾病的根源，就在于她没有去努力认清并接受生活的真相。对于情人莱昂，比起见到他，包法利夫人更喜欢在孤独中体会思念情人的心情。因为，“真要见到他本人，这种静思的乐趣反倒会被搅乱”。这就像一个人喜欢蛋糕上的草莓和草莓上的糖霜，更甚于喜欢吃那块蛋糕本身。可以说在恋爱中，包法利夫人追求的不是爱情，而是那种自怨自艾的情绪和构想中完美的自我。如果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努力在一起吗？如果想去一个地方，难道不应该动身前往吗？虽然两次为了情人背叛丈夫，但在她这里，实现欲求的方式其实不是行动，而是不切实际的想象。

福楼拜把人的理智刻画得无比精确。对情人的回忆如果充满痛苦，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包法利夫人似乎收获更多的是值得玩味的个人情绪。在记忆的余火中，她“朝那快熄的火烬奔过去，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拨弄，又在周围寻找可烧的东西，试图把火烧旺。许久以前的记忆，她都归拢起来，架在火上，烘烤她的忧伤”。这种理智上的弱点，让人即使站在真相面前，也会不自觉地选择忽视。在她看来，爱情似乎并不重要，独自饮泣才更感人。因为生活的真相总是那么平凡、有些乏味、带着卑微，并充满无奈。包法利夫人过于迷恋糖霜的甜蜜，觉得压在奶油下面的蛋糕胚不够诱人，饼干底更是有些粗粝了。

嫁给医生的爱玛，本过着不错的日子，生活远没有在她面前露出狰狞面目。是幼稚与虚荣，让她一次次错失看清自我的机会。这位迷恋爱情糖霜的包法利夫人，最终只能用白色的砒霜粉末结束自己的生命。

被原谅的人性弱点

包法利夫人的过错可以被原谅吗？或者换个问题，我们是否应该接受人性里那些似乎无伤大雅的弱点？追求真爱没有错，追求浪漫没有错。那么，为了眼前的爱情，悄然隐藏曾经的记忆呢？

包法利夫人在被第一个情人罗多尔夫抛弃之后，再次捡起了与莱昂的爱情萌芽。但是，“爱玛没有告诉莱翁，她曾爱过另一个人，莱翁也只字不提他曾将她忘却”。再一次地，爱玛•包法利给自己找到一份爱情。过去被渲染成错过，而当下成了真爱的告白。福楼拜写道：“语言本是一架压延机，感情在那里总是被加工得长长的。”语言传达思想，也虚构概念。而那些虚构的概念还来不及自我证实，就被幼稚的头脑拿去当作纲领了。

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对待她的罗多尔夫不同，莱昂在感情上和爱玛很相似。他们之间有真诚的爱恋，但这不过是两个同样肤浅的灵魂的彼此遭遇。幼稚与虚荣，让他们感情的小帆船无法面对现实的波浪。终结他们恋情的，果真是因华丽享乐而背负的巨额债务吗？债务或许是逼包法利夫人服毒自尽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在这之前，情感上的幻灭早就让她心如死灰了。磨灭他们爱情的，是熟悉之后的厌倦。“他已经厌倦爱玛，爱玛也同样厌倦他。婚姻的平庸滋味，她在私通中也全部感受到了。”糖霜再甜蜜，也无法持久满足味觉的期望。

包法利夫人的过错可以被原谅吗？如果不原谅，我们就是向人性提出了十分严厉的要求。如果选择原谅，我们又会放过世间许多真正的罪恶。这个诘问，是福楼拜摆在每一代读者面前的现实。

（作者系复旦大学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