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从未这般拥堵,人流一层轧过一层,我随泥石流般的人群滚入站台厅时,身边的人轻轻跌了一跤,转眼就消失不见。我回头寻找,美艳的、惊悚的、匆忙的人脸一级一级从石阶上蹦下来,脚步声成了主宰这座洞窟的唯一声音,这时我已经忘了那人的长相和特征,总之站稳便没有错。
第一列地铁从深渊中闪现,焕发着银色的光辉,疾风把体重稍轻的人吹了起来,一个穿浅蓝色背带裤的小女孩和一条狗被卷上天,女孩趴着身子,拉住小狗的两只前爪,飘旋着落入一个男人怀里。
我尽管抱紧楼梯旁的扶手,还是被吹成一面旗,腾空的两腿像青蛙似的蹬来蹬去,总算借力落回地面。
第一辆车挤满了胖子和高个的人,扑闪着银光,离开站台。剩下的人开始拆掉屏蔽门,挥舞着脚、拳头、牙齿、保温杯、高尔夫球杆、行李箱,把一横排的玻璃捣成面包屑。为何他们如此惊慌?眼珠卡在眼眶中乱颤,女人的眼影被泪水濡湿、溶化,男人板着一张脸,孩子则在笑。
我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张古旧的钟表,从未见过这般离奇的钟,八角形的底座,表盘周围镂刻着光怪陆离的图案,邪魅的眼睛,欢愉的泪人,怒啸的巨龙,嘈杂声褪去,有一刻我入了魔,魂魄被行走的猩红色秒针摄住,眩晕地掠过一圈,咔哒一声,我醒过来,直勾勾盯视着V型对开的时针和分针,那与顶上两只镂空的眼珠缝合成精妙的角度,刹那间我毛骨悚然,一只活生生的魔鬼正对我滑稽地狞笑。
第二辆列车就此驶过,它长得离谱,车站只能容下一截,且造型奇特,顶端耸起尖锐的背脊,车门敞开,绿色的灯光烛照在空荡荡的座位上,人们欢天喜地地往内涌,不停地有行李箱被扔出来,直到每一寸空间挤满了骨骼和毛发。我试图进去,但可能表现得不够热烈,被一个中年妇女横推出来,换上一个小孩子溜进去,被她蜷缩着抱进怀里。
车门关闭了。车站仍有很多人,像海沙,像星星,他们把行李垫高,爬上车顶,缠抱住尖锐的脊刺,跟这列长龙潜入黑暗的洞穴一去不返。
昏暗的灯光开始闪灭,人群里跳出几声惊呼,紧接着头顶的石梁像是被无可估量的巨锤抡凿了一下,闷响、碎裂,地晃天摇,呼喊一下子蜕变成尖叫,人们躲避碎石,心惊胆战,却又彷徨失措,直到一块石板坠入轨道,堵塞了通车的洞口。
“1024号线!去1024号线!”黑暗中有人提议。我还从未听说过四位号码的线路。
又一次巨震,一号楼梯像结构松散的玩具似地坍塌了。人们不再犹豫,丟箱弃履,扶老携幼,朝二、三、四号楼梯进发,一波泥石流开始向上回溯。行李箱横七竖八地敞在地上,东西翻倒出来,衣服、用品、食物……全是生活必需。
我恍然明白,这不是正常出行,而是一场逃难。
我试图弄清发生了什么,但身边人的肩膀无情地拨过我询问的手,人流清空得很快,从绵密的牛群变成稀疏的鱼群,我看见一个魔术师装扮的人盘坐在立柱边,戴着一顶庄重——现在看来有些滑稽的圆顶礼帽。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上面已经没了。”
“什么没了?”
“城市,生命,一切。”
听他这么说我立刻不安起来。我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远行?是,我依稀回忆起来,我要做一次远行,我和父母说,要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旅行。魔术师阻断了我的思绪,摘下礼帽,从中掏出一只鸽子翅膀的猫咪扔进我怀里,又掏出一对翅膀插在自己背上,朝楼梯口飞走了。
人群还在稀疏地跑动,我捡起一只书包倒空,随地搜罗零食和水塞满书包,然后将猫咪放进侧袋——飞不飞走便不关我事了。
我跟着往楼梯跑,刚踩上第一级石阶,一只湛蓝的小铃铛追上了我的脚后跟,我俯下身,好奇地拾起来。身后一声轻促的呼唤,我回望一眼,目光被深深牵住。是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女,正俯身屈膝,微微喘气,娇细的肩膀一起一伏,她抬起头,脸蛋明净,眼眸漆亮,齐颈的短发细密柔软,穿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胸口绣着湖蓝色的天鹅。
“是你的吗?”
“嗯,谢谢。”
少女合十双手道谢,接过铃铛,重新系在背后双肩包下沿的那根彩色丝线上。
“新区极光街口,蓝天鹅高中?”我的脑海中织起一副画面,幽静的湖水时倒映天空,近湖畔游弋着一黑一白两只天鹅,透过掩映的垂柳,几幢高楼林立,白色的大门,蓝色曲项的天鹅校徽。一种隐秘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嗯?你……”她眨眨眼,讶异地看着我。
“我也是蓝高的。”
“啊!”她眼中的警惕松软了,“这么远的地方都能碰上校友,真巧。”
她伸出手,我握住了。
“真巧。”有种梦幻的感觉。
我们像白痴一样边走边聊时,1024号线进站口早已人满为患,我们被堵在站厅,这里一片狼藉,八角形翼闸像章鱼的触手一样来回伸缩,再往前是一条停运的电梯,通向地面。阵阵轰响从顶端传来,如同万钧的铁蹄高扬践踏,其中隐匿着一丝诡异的幽鸣,再这样下去,整个地下结构迟早震塌。
我想跨过那排翼闸,上去一探究竟,我们何必非得挤地铁,也许能在城市里找一辆出租车离开。铃铛制止了我。
“都没了。”她学魔术师的腔调说。我竟没想过问她的名字,而是用那叮当作响的小铃铛来替代她。
我和铃铛贴近墙壁等候,LED灯闪灭得愈发强烈,几只苍蝇迎头撞向灯管,发出噗噗的声音,忽然一股电流切过,顶灯全部熄灭下去,地下空间陷入幽暗,我依稀听见列车驶过的声音,在脚下,微微萌动,一辆、两辆、三辆,伴着疾风,满载而去。
站厅现在依靠灯箱广告照明,两人高的矩形方箱,一幕连着一幕,回环曲折地嵌在墙壁上,里面葱翠的树林、妩媚的红唇、汉堡、机关枪、时装闪耀着鲜活夺目的光彩。人们本能地向光明靠拢,黑暗中仍挤满了人——安检通道上,每一格大理石的花纹上,售票处和警务室,哪里来了这么多人?我怀疑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挤这一条地铁。
我伸头打探通往1024线的楼梯,从没见过这么长的楼梯,倾斜着,一眼望不到底,每一级石阶上都坐满了人,等地铁。我拿出薯片、面包和矿泉水递给铃铛,自己剥开一根香肠,眼前掀起一阵风,鸽子翅膀的小猫叼走了我的香肠,它在我和铃铛面前扑闪,羽翼翕张,后肢下垂,毛茸茸的尾巴向后翘起。铃铛觉得很神奇,拿出手机来拍照,把小面包揉成球状喂它吃,它一点不怕生,收起翅膀蜷缩进了铃铛怀里。
“我从没见过会飞的猫咪。”铃铛抚摸着它棕黄色条纹的毛发,惊喜而兴奋地说。
“这都是魔术师搞得鬼,他们的把戏看似无所不能。”
“我想收养它,如果能活下去的话。”
“能,当然能。”
我正说着,从天上掷来一根铁铸的路灯杆,刺穿了站厅和地面间的楼层,缺口睁开眼睛,迷离的光线透射进来,我隐约见到一个庞大的影子迎着红日盘旋,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嘶鸣声嘹亮地刺入耳膜,令我头昏目眩。人们再度惊恐地尖叫、*动,又是一次剧烈地撞击,支撑空间结构的立柱碎了,站厅开始坍塌,我立马抓紧铃铛的手腕带她跑,我本来无所畏惧,现在忽然心慌,是因为多了想守护的东西么?
人们疯狂地挤入下一层的站台厅,一个干瘦的老头爬到流动的人头上,背上骑着一个红棉袄羊角辫的小女孩,我看见赠给我猫咪的魔术师往女孩手里塞了一支棒棒糖,轻悠悠地飘过去。
楼梯可真长,我被挤得变形,奋力顶着弹性十足的肉和坚硬的骨头,人海茫茫,我和铃铛依赖交握的双手相连,这根纤细的纽带忽而被人流一斩而断,我看见铃铛离我远去,苍白的脸蛋像一只气球越飞越远。我焦急地大喊,伸手去拽,楼梯突然塌了,我和一大半人随石头坠落,下面可真深,地板硬得像水泥,空气又冷又湿,我忍痛站起来,目光迫切地向上搜索,和一条同样在寻找我的视线交汇,铃铛在断掉的楼梯口凝望我。
“跳下来,我接住你。”
我张开怀抱。铃铛抿紧嘴唇摇头,肩膀上的小猫率先飞了下来,后面传来崩裂的声音,有人凄厉地尖叫,很快站厅就要覆灭在黑暗中了。
“快跳!”
“我害怕!”
“我会接住你的。”
“我还是怕,我不敢,你先走吧。”
铃铛话音未落,就被身后的一只手推了下去,双肩包向上掀起,湛蓝的小铃铛在空中沙沙作响,我看见她娇细的身躯沉入我的臂弯,她“啊”的尖叫一声,抱紧我的脖颈,瑟瑟发抖,猫咪舔舔被泪水濡湿的睫毛,她破涕为笑。这时上面的站厅像魔术师说的那样完全消失了,缺口外变成了漆黑的夜空。
我从未见过如此阴森的站台。1024号线站台空间深广,像墓穴的地宫,两侧的墙壁上凿刻出诡异的壁画,深渊、海洋、巨龙、烈焰、太空船、长着触手的微笑的太阳,更多的无法形容,一连串古雅的壁灯镶在每两幅壁画的衔接处,这是唯一的光源,橘黄色的灯火延绵到了很远的地方。头顶很黑,距地面足有十米多,悬着黑色陡峭的岩石,很难相信这上面是现代化十足的城市地铁站。若不是还有密密麻麻的现代人和铁轨,我简直以为这是古老文明用以祭祀神诋的洞穴。
“这里完全是一条隧道,像矿洞。”我看见前后没有墙壁隔挡,站台筑得很高,两端延伸进幽暗的领域,理论上想走多远都可以。
“这真奇怪,像穿越了时空。”铃铛扑扇着鼻子,空气中尽是冰冷潮湿的气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优美的字正腔圆的女性嗓音,提醒我们末班车即将进站,人们警觉地竖起耳朵,尽管站台很大,人群比例较为疏松,但数量仍旧庞大。
“做好准备,不能再被挤下去了。”我拽着铃铛的手腕向北走,潜意识里认定列车是由南向北开的。大家跟我朝一个方向走,你推我搡挤到月台边缘,我感到脚下震动,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两只金黄色从黑暗中睁开双眼。
“开往新区的列车即将进站——”
它来了,车厢足足有三层楼高,拖着老而臃肿的身躯滑入我的眼帘,轰隆声中一道嘶鸣如雷雨中的银电。
“你听到了吗?”
“什么?”
只能看见铃铛的嘴型,她捂紧耳朵。我朝后望,断掉的楼梯口有什么东西下来了,缓慢地,隐晦地,似有似无地。
我闻到一股恶臭。
后面的旅客先是惊悚地尖叫起来,然后寂静无声,黑暗活了,开始追赶着前方的人。一大堆人从后面跑过来,穿花格子衬衣的男人跑得最快,越过我,上了1024末班车,车门洞开,一群疯子蜂拥而上,我和铃铛边跑边挤,不能停,黑暗在追赶我们,不断有人消失其中。
“他们被吃了吗?”铃铛担忧地问。一个人的胳膊肘砸中我的额头,血丝爬过脸颊,我使劲扒拉,突然灵光一现,让铃铛骑上我的脖子,铃铛照做,我仰起头,她垂下脸,细碎的发梢彷徨地晃动着,抢先上了车厢二层的人拉开窗子,我大叫,乞求她把铃铛抱进去,车厢里的青年女子迟疑了一会儿,照做了。
“你怎么办?”铃铛问。
“我会挤进去的,别担心,到时我来车厢找你,我们一起回去。”
那只猫咪蛮仗义地从铃铛肩头跳下来,我揪住它的尾巴,抡圆胳膊,将它丟回铃铛怀里。
那节车厢开走了,我没去追,人实在太多了,末班车不可能装下所有人,挤进去,又被推出来,我开始驻足,目送这列金光闪闪的列车远去,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渐渐分辨不清。
一个流浪汉怀抱吉他弹唱,
Feel my way through the darkness.
Guided by a beating heart.
Life's a game made for everyone.
And love is the prize.
So wake me up when its all over.
When l'm wiser and l'm older.
All this time I was finding myself.
And I didn't know I was lost.
又唱,
In the spring of 47.
So the story it is told......
Oh some would fail and some would prosper.
Some would die and some would kill.
Some would thank the Lord for their deliverance.
And some would curse ——
我不安,失落,又满足。印象中我是个软弱的人,末日时竟做了回英雄。末班车合上了门,在金光流溢中驶离。站台空了大半,只剩下寥寥百人,黑暗的潮水袭来,我停下脚步,身后一对情侣拥吻,男人穿挺括的西装,头发干练地后梳,女人一身浅粉色露肩连衣短裙,黑色直筒袜,长发柔和地散在背后,魔术师打旁边经过,将一朵紫色鸢尾花插在女生头发上。我想叫住他,眨眼却不见了。黑暗将那对情侣吞没,接着轮到我了。
有人叫了我一声,回过头,毛茸茸的一团扑在我脸上,飞猫扑扇翅膀,在我耳畔喵喵叫。我怔住了,铃铛气喘吁吁地站在对面,胳膊肘和脸颊有明显的擦伤,蓝色小铃铛来回晃脑,叮铃铃,叮铃铃。
“你干嘛不走?”
“蛋糕跑下来了。”
“蛋糕?”
她指了指飞猫。
“干嘛起这么搞笑的名字?”
“因为,棕黄色的毛发像蛋糕,白色的翅膀像奶油。”
“那为什么不叫奶油?”
“那不好听。”
我们相视而笑。铃铛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校服面料温热而柔软,发丝氤氲着奶香。“你不怕死吗?”
“我想待在你身边。”她蚊子似的哼哼。
我们无路可退,沿着站台向前奔逃,好像这是一片广袤的原野,远方映现着红日和彩霞,身后追逐着乌云和奔腾的野马。这像一场无止境的赛跑,让我忆起高三运动会的最后一次亮相,1500米耐力跑,有人像风筝,有人像火炬,有人跪在赛道边缘呕吐不止,有人稳操胜券,我们人生的侧影与那些被迫奔跑的脚印相重叠,太阳底下炽热的足迹,有时会迈向光明,有时则跌入致命的深渊。如今我的心情却开朗起来,拽起铃铛的手,迎着黑暗盛大逃亡,猫跟着我们跃动四肢,像花豹一样矫健,身后那股不详的力量逐渐没了踪影。
铃铛真的累了,老实说我也筋疲力竭,扫视四周,仍旧是硬邦邦的站台,前后无限漆黑,这里没有路标,缺乏支撑心灵和意志的拐杖,一路上遇见零零散散的逃亡者,如同丛林深处两只照面的动物,对视一眼,嗅嗅气味,擦肩而过。
我铺了张毯子,和铃铛坐下来休息、进食,夜已深,气温寒凉,我爬下月台,到墙壁那取了壁灯里的一簇火苗,温暖的火焰在我和铃铛眼前燃起,她水灵灵的眸子被照得透亮。
情况还是那样,一会地震,一会嘶鸣,一会刮来一阵风,风中夹杂血腥味。铃铛有些困倦,眼神迷离,说不清喜悦还是忧伤,她从双肩包中拿出摄影机,翻看前些日子所拍下的新颖别致的城市景观,这是唯一能安慰她的。铃铛说她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以城市为题材的摄影作业,她给我看那些相片,柏油路上行人的鞋子、流光溢彩的华灯、商业街的时尚女郎、秋田犬的眼珠,她以独特的角度记录这些平凡事物,赋予它们新的生机。
我却瞥见一张相片,天桥下的河水,于栏杆旁拍摄的,夕阳映红了粼粼水波,倒映出一个扭曲的、即将浮现势态的影子,密密麻麻的眼珠像春晓破土的嫩芽似的从庞大的躯体中凸出,它将从天空坠落,亦或破水而出?我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一切都是从那开始的。
“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铃铛问,关掉了摄影机。
“我?”我心底产生了怀疑,“我不清楚。”铃铛打了个哈欠,手臂绕着膝盖,身子一歪朝我倒过来,脑袋轻轻一敲,靠上我的肩头。我心窝一紧,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敲锣打鼓,我局促不安地抖着腿,铃铛的眼神斜斜瞥过来,警惕,倔强,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用了好一会儿,我们彼此才适应这个姿势,并在心底一点点融化成熟悉的部分。我搂住她的腰,她的腰细软得像柳枝,她朝我靠得更紧一些。
“我们该怎么办?”
“明天继续往前走,到下一个站台就好了。”
“没机会的,这条线路直达新区,有300多公里。”
“傻瓜,哪有这么长一站的地铁,又不是火车。”
“这是真的。”
“总有办法的。”我说。
“我们会死吗?”
“死?不,为什么?”
“手机快没电了,信号也断掉了,东西迟早会吃光,地面上又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铃铛说。
“如果死,你害怕吗?”我问。
“怕,又不怕。”
“为什么?”
“因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既恐惧,又温馨,像走在窄窄的独木桥上,脚底下是万丈深渊,好几次快要失足跌落的时候,有一只信任的手抓紧我,把我从死亡边缘拽回来,手牵手,一前一后,相互关照,这不正是生命的意义吗?吸一口空气,冰凉的气流沁入肺腑,漫溢开来,我能够清楚地听到心脏鲜活跳动的声音,眼前虽然残酷,但拥有色彩……”
她的声音越来越细,直到晕乎乎地睡去。我终于有胆量抱紧她,她的呼吸均匀而深沉,像一只小犬,睡得憨甜可爱。我也闭上眼睛,没有比此刻更安心的时间。当北极经历漫长的极夜后首次迎来日出之时,阳光从地平线下跃起,迅速填满冰雪大地,旋即又收拢消失,我们的人生不正像那极地的日光,能有一霎布满光辉的时刻便无比幸福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一袭凉风拂过面颊,蛋糕竖起耳朵,喵呜喵呜叫起来,叼我的袖口。我迷迷糊糊睁开眼,黑洞洞的远方照起一束白光,月台上的小石子轻轻跳动,刹那间我睡意全无,一辆地铁霍然驶入眼帘,再正常不过的地铁!一人半高、矩形车厢、红白相间的喷漆,方方正正地停在我面前。我赶紧把铃铛晃醒。
“怎么了?”她睡眼惺忪。
“乖,上了车再睡。”我拉她上前,碰碰那车门,冷冷的,凉凉的,饱含真实意味。
“啊!”她睡意全无,激动地抱紧我,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我有些飘飘然。
“真是地铁,还是从未见过的造型!”铃铛把蛋糕抛起来,两条胳膊向上扬,欢快地蹦跳双腿。但车门迟迟未开。
“还没有上车的旅客,请到七号车厢检票上车。还没有上车的旅客,请到七号车厢检票上车。”
检票?我没弄懂,可机会摆在眼前,我拽着铃铛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17...12...9...7,远远地,看见了七号车厢,一行人在那排队,我认出了化装成检票员的魔术师,还有一些眼熟的、一路上我刻意留意过的的人:爬上人群脑袋的干瘦老头和羊角辫女孩、唱歌的流浪汉、拥吻的年轻情侣——他们两人现在看起来很狼狈,女人稍好一些,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男人身上布满着触目惊心的抓痕,像刚和狼群搏斗过。他们依次亮出车票,棒棒糖、吉他、紫色鸢尾花,一刹间我恍然大悟。
等轮到我和铃铛时,魔术师优雅地摘下帽子,蛋糕抬腿一蹦,消失在魔术师翻转的礼帽中。铃铛撅了撅嘴,盯着蛋糕跳进去的礼帽,目光极度闪烁,最后不舍地上了车。我再一次跟魔术师对视,想搞清他在耍什么把戏,然而他的笑容天衣无缝。
“旅途愉快,先生。”他挥帽致意。
车厢里氤氲着暖洋洋的灯光,不锈钢立柱坚挺透亮,我和铃铛寻了一处靠窗的座位,其他人也零散地就坐,流浪汉合十双手真诚地祈祷,情侣依偎着流泪,羊角辫女孩跪在蓝漆座椅上,小手紧贴着窗户向外顾盼。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世界从我眼中滑走,一盏盏壁灯连缀成橘红色的线条,壁画生动地联系起来,演示着一场不可思议的生命进程。嘶鸣、震动、黑暗像号角的余韵一点点消逝。物体开始横向波动,从自身漂离,继而陷入澎湃的混沌当中,重归原始。
我和铃铛盖着同一张毛毯,聆听轮胎摩挲轨道的声音,魔术师为每人端来一杯热巧克力,浓香裹着甘甜滚入喉咙,浑身毛细血管舒张,皮肤涌上一层鲜活的血色。
“得救了,真好。”不安的心跳以一种神奇的方式平缓下来。
我们终于可以静下来说说话,聊起遥远的蓝天鹅高中,纷乱如麻的高三生涯,在北半球仍旧熟睡的孟冬早晨睁开双眼,骑上单车跨入校门,昏暗中的教学楼吵吵闹闹,天光渐亮才去吃早饭,迎来早晨第一堂课,教历史的老秦嗓门洪亮,喜欢抱着一个大号的矿泉水瓶,像他的孪生兄弟,讲一段喝几口;教外语的瑞秋女士是个像面条一样细瘦而天真的人,她教给我们提升自信的诀窍,仅仅是每天起床对着镜子握拳大喊:I'm the best. I can do it!于是大家都笑话她。忙了一天,晚上十点的钟声悠然奏响,学生有的飞奔,有的发牢*,有的拖着疲惫的步伐和睡眼。对铃铛来说,生活像一只在沙漠里爬行的乌龟,缓慢而枯燥,她讲起家事,父母上班到很晚,有时半夜才回家,当然家里还有奶奶,很疼她,却不懂她,总是煮有一股怪味的火锅汤给她喝。于是她申请了住宿,又从宿舍偷跑出来,一个人到远方的城市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奶奶肯定担心死了。”她自责地说。“要被妈妈骂了。”又担忧地说。
我搂住她的肩膀,她像兔子一样激灵。
“可……可以吗?”
“嗯……嗯。”她僵硬的肩膀松软下来,贴在我身上。
我们大概睡了一个小时,焕彩的光芒突然照进窗内,羊角辫的女孩欢天喜地地叫起来,小手拍打着车窗,所有人的视线被牵向窗外,终于摆脱了隧道,头顶上是水洗过的蓝天,下方是平静的江水,几只鸥鸟贴着江面滑行,列车行驶在一条架设于海天之间的长桥上,前方通向一座如梦似幻的都市。唯一的违和感是地铁突然出现在半空,或许是由于海拔的缘故,根本无人关注,大家惊喜地尖叫起来,相互拥抱、亲吻,似乎没有什么比劫后余生更令人慨叹的了。
“我有点想蛋糕了。”铃铛低声说。
恍惚间我有一丝失落。列车驶进城市关口的时候,阳光正浇灌在一只飘飞的粉红色气球上,金光攒动着升至最高点,气球悄然破碎。
抵达新区站台了,铃铛直起身,我本该跟她一块,身体却坐在那里迟迟未动,这一切近乎鬼魅的合理。
啊,我恍然意识到,这里并不是我的终点站。从座位到门口,寥寥两三米的距离,铃铛一点一点蹭过去,不时回头望我,她来到敞开的车门前,双手握紧双肩包的背带,刘海碎碎地遮住眼帘,阳光在那柔美、纤细的身段周围镀上金色的轮廓。一种凄厉的恐慌瞬间俘虏了我。我站起身,拼命向她跑去,但空间已经开始割裂,无论奔逃还是跳跃都摸不着她。
“我家在……”
“什么?”无论如何我也听不清,“再说一遍?”我心急火燎,满头大汗。
“极光大街……夜晚……桥下,枫树……约好了哦,在那见面。”
听不见,还是听不见,只能从口型依稀辨认。
“一定要来找我。”她挥挥手,微笑着,转身跌进阳光。
车门合拢,驶向一片圆形的光之洞穴。我的身体愈发灼热,白炽在眼前挥发,挤入灵魂深处,膨胀,再膨胀,达到极点之时,彷佛一根针刺破了长梦。
晒眼的阳光落在脸上,我翻了个身,揉揉眼睛。
我本应该去干些什么,似乎和谁有个约定,脑海中残留着的,只剩下一道单薄的背影,她走入太阳底下,蓝铃铛沙沙作响,一点点淡去,直到什么都不剩。
我起床,洗脸,刷牙,仍旧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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