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宝）三载上元节，取消宵禁的长安成为不夜城，繁华背后，一场“反恐”行动在《长安十二时辰》上演。
▲ 唐朝的大型户外蹦迪现场。图/截取自《长安十二时辰》
汉人、突厥人（狼卫）、粟特人、波斯人、昆仑奴……国际化的人员构成，搭配长安封闭式的坊市、宵禁等中世纪“禁欲系”的城市制度，这样的长安充满了无限可能。
▲ 大唐不夜城和大雁塔。摄影/田春雨
靖安司里，李必利用网格式的沙盘便可掌控全局；各个坊间，武侯、不良人实时监控……当我们跟随主角的视线脚步，《刺客信条》般从这个坊跑酷到那个坊，所见的长安是想象还是真实？
▲ 来，跟我们走。剧中的乐游原。图/截取自《长安十二时辰》
今天，我们想给你长安的真相。
被设计出来的“宇宙中心”
打开我们偷来的长安舆图，方正的城市布局恢弘而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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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长安的考古实测。图/出自《唐代长安城考古纪略》 图2:剧中的长安舆图。图/北斗北工作室
像这样的方形城市自非中国独有，比如罗马的方形城市以居民的公共生活为根本，围绕广场、神殿、竞技场等公共建筑展开；印度方形城市类似“同心圆”，体现了神殿-王宫-政府-市场的等级秩序……反观隋唐长安，则反映了天圆地方的宇宙观、阴阳五行、风水等中国特色。
▲ 大明宫复原模型，大明宫是大唐帝国的大朝正宫，唐朝的政治中心和国家象征，位于长安北侧的龙首原。摄影/王佳
长安是被设计出来的“宇宙中心”。城市选址龙首原，原上起伏的六道高岗被看作是《易经》中乾卦六爻。乾卦象征着天地中的天，阴阳中的阳，或意为龙。整座城市围绕天子的宫城和皇城展开，其位置对应着天上的北极星。中轴线——朱雀大街分割东西，西为长安县，东为万年县，也就是张小敬曾经做不良帅的地方。
▲ 兴庆宫遗址，唐长安城三大宫殿群（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之一，称为“南内”。摄影/田春雨
横平竖直的街道把居民区切割开，划出一百多个坊，类似现在的街区。皇城、宫城两侧的三列坊，每列坊自北而南有十三坊，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和闰月；皇城以南的四坊象征四季，每列自北向南有九坊则象征《周礼》中“王城九逵”之制。
▲ 鸟瞰点已同步。图/截取自《长安十二时辰》
坊是城市的基本单位，宫城与皇城就像是n个坊合并同类项，而经济中心东、西市则各占两坊之地，因此也被称为“市坊”。两市日午击鼓开市，日入前七刻击钲闭市，古人作战击鼓进军、鸣金收兵，买东西像打仗，看来自古如是。
▲ 长安的好东西是真的多，所以“把这些都给我包了吧”。图/截取自《长安十二时辰》
为什么日午才开市？因为古人以为上午为阳、下午为阴，上午处理同属于“阳”的政务，下午从事同属于“阴”的交易。阴阳不能失调，高官甚至会被禁止入市，这些都是长安的“阴阳怪气”。
“十二时辰”的第一个时辰的第一场戏，便是人们在西市门口等待开市。大唐西市外通丝绸之路，胡商多，比地处富人区的东市更接地气，故事当然要从那里发生。
▲ 电视剧开头的长镜头便为我们揭晓了长安的热闹市井。图/截取自《长安十二时辰》
最强“反恐”系统，长安有没有望楼？
剧里的长安堪称“亚洲最安全城市”。“狼”入怀远坊、围剿“狼窝”修政坊，张小敬每每下令关闭坊门或盘查出入者，其背景就是“坊”的存在。
▲ 假如张都尉给你关上门，那是因为他想捉人。图/截取自《长安十二时辰》
坊，“防”也。
坊与现在城市街区的最大不同处，是其四面有坊墙相围。坊内有“十字街”，通往东南西北四个坊门。除非是达官显贵，否则住宅严禁面朝坊外大街开门。“坊正”掌管着坊门钥匙和治安等事务，坊门一关，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 西安城墙南门（永宁门）。摄影/王佳
除了“捉狼”这样的突发事件，每日日落后坊门也会关闭，是为“宵禁”。上元节取消宵禁，全城狂欢，正是《长安十二时辰》最核心的故事背景，否则就成了天黑-闭门-全剧终。唐人小说中也有书生以住处太远赶不回去为由，借宿女主家的情节，不仅极具年代感，也像极了大学时代的爱情。
▲ 东城富人区里的坊长什么样？出门东边是东市，北面的平康坊，不是右相府邸么？图/基于贺从容《唐长安宣阳坊内格局分析》制作
身处坊中，一些小打小闹的邻里纠纷，坊正便主持公道了，类似街道办；情节恶劣一点的，不良人摆平，张小敬以前的长官是万年县尉，类似地方公安系统；再往上要惊动京兆府，就是省市一级；在城门、坊角守备巡逻的武侯属于中央的禁军系统，直闯靖安司的龙武军、右骁卫也分属不同系统的禁军。
▲ 望楼手绘图。图/北斗北工作室
长安有没有望楼？剧中的望楼全天监控、旗语传信，简直是开挂般的存在。唐代是有望楼的，设置在军事堡垒的四个角上，比如守捉城（没听过这个词，说明你们还没追到那集，哈哈哈）但都城里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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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亲王写的时候没考虑，但剧组真的设计了一套望楼密码......（一个精修发际线的任务）。图/北斗北工作室
长安的监控，靠武侯的人腿、马腿来传送信息已经足够。倒是东、西市里的旗亭市楼与望楼作用部分接近，平时除了开、闭市报时，兼有瞭望、缉盗的功能，类似后期城市的钟、鼓楼。
▲ 西安鼓楼（上图）和钟楼（下图）。摄影/田春雨
其实，不设望楼本身就是出于安全考虑。坊墙都不高，登高而窥全貌，自是不能随便看了。长安地势东南高西北低，“乾卦六爻”上的高地多为官衙、王宅、寺观所据，长安舆图岂是谁都能画的？想得美！
每一座坊都是“长安堡垒”
西汉的都城在长安，隋唐的都城也在长安，却已不是一个长安了。隋唐长安建在汉长安旧城东南，城市规划上已大不相同。汉唐间隔了魏晋南北朝的分裂期，时局动荡，坊墙这种军事功能突出的建筑形式正是形成于此时。
▲ 西安市碑林区古城墙。摄影/田春雨
由于游牧民族南下，战乱频仍，官方和民间纷纷修筑防御性质的坞壁堡垒。魏晋时的遗迹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是从明清时代的城堡聚落仍能看出一些影子，比如河北蔚县暖泉镇，有北官堡、西古堡、中小堡三座城堡。城堡的防御理念与城市规划结合，就出现了“坊”。
▲ 蔚县西古堡。摄影/王寰
坊的形式最早出现于北魏平城（今山西大同），又继而应用于北魏洛阳、东魏北齐邺城（主体在河北临漳县境），是游牧文化与汉地农耕文化结合的产物。封闭式的管理有助于管理被征服的农业民族，也能防止本民族内不同势力的反抗。
▲ 福建永安安贞堡（上图）和福建大田琵琶堡（下图），显示出极强的防御性。摄影/王寰
坊，“方”也。
从城市治安的角度看，“网格化管理”是最容易想到，也是最科学的，所以李必靠着靖安司里的沙盘就能掌控全局。元明清的北京虽无坊墙，却也设计等距离排列的胡同，用栅栏控制出入，北京地名大栅栏就是这种制度的遗留。四方形的坊，也反过来影响到城市格局，使其愈加方正。
▲ 靖安司的长安沙盘。图/截取自《长安十二时辰》
模仿和山寨？长安已经习惯了
唐王朝希望将这种封闭性的坊市制度全国推广，白居易曾说苏州“七堰八门六十坊”，但除了唐“两京”长安、洛阳外，考古上竟没有发现别处坊墙的痕迹。
▲ 如果把长安放进北京城会是什么效果？图/妹尾达彦《长安的都市规划》
反倒是远在西域，传来了悠长的回响。新疆吐鲁番的交河故城是唐代高昌郡交河县城，属安西大都护府，也就是张小敬十年西域兵的地方。古城遗址虽不见外墙，却可见中央大道两侧筑有高大的坊墙，开有街巷入口，而无开向街道的宅门。交河故城原是西汉车师前国的王庭，后为高昌国交河郡城，“坊”的出现应是唐代重新规划的结果。
▲ 交河故城遗址，不知张小敬有没有来过。摄影/王寰
朝鲜半岛新罗王都庆州城、日本平城京（奈良西郊）、平安京（京都），则是模仿长安坊市而建的外国都城，只是因无军事需要而没建城墙。就坊制演进而言，庆州坊墙上有多个连接小街的出入口，而平城京、平安京坊内三横三纵划分16町，比长安更加精细和均质。日本都城东西向道路称“条”，南北则称“坊”，如平城京西市在右京8条2坊，让人想起北京东四十条这样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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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城京和平安京，模仿长安坊市制的典型案例。图/日本建筑学会《日本建筑史参考图集》
平安京的坊墙在10世纪就大体拆除，只留下了朱雀大街两侧装饰性的坊墙，原因可能和日本身处地震带，坊墙不利于疏散有关。
▲ 京都八坂神社，唐代风格的门楼和剧里的坊门神似不？上图/视觉中国 下图/@长安十二时辰
论“街坊”和大唐的关系
与平安京年代相近甚至更早，中国的坊市制也走向了末路。唐后期经常有人在街上违章搭建，侵占和破坏了坊墙；随着经济增长，封闭的市场也不再满足时代，街市、桥市、鱼市这样的违规操作也偷摸搞起来了，甚至出现了“夜市”；夜市都开了，宵禁名存实亡，正式废除也就是早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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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徐扬《姑苏繁华图》，沿街开店的城市面貌。图/辽宁省博物馆
最终，坊市被街巷取代。于是我们看到了《清明上河图》里，北宋汴京（开封）繁华非常，沿街开店，每天都似“上元节”的场景。这种沿街开店的城市格局，延续到了现在。
▲ 西安回民街（回坊）。摄影/王佳
尽管没了坊墙，“坊”却没有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它仍被用作街区名称。历史遗留的诸如杭州清河坊、北京白纸坊、西安回坊（和隋唐长安没有关系）……晚近的比如上海田子坊，这是当代画家黄永玉起的“雅号”，但石库门弄堂称坊的确有不少，它们更多时候也被称为“里”——比“坊”更古老的街区单位。
▲ 杭州清河坊。摄影/卢文
有些地区的“坊”则是指牌坊，比如昆明的金马碧鸡坊，牌坊没了或者是太有名了，便用来指代街区。金马碧鸡为古四川神明，唐代成都有金马坊、碧鸡坊，金马坊在城北，或许即是今天金马街的源头。有意思的是，街临文殊院，这一带被开发为旅游区，名为“文殊坊”。
▲ 成都文殊坊。摄影/项玥
“坊”潜伏在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背后却勾连出大唐的金戈铁马。或许正因如此，当我们随着张小敬站在长安屋檐上，看着一排排坊墙围出的坊，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长安十二时辰》选择了天保（宝）三载这个大唐盛极而衰的节点，恰也是长安坊市制度最后的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