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捡到一只小老虎
山雾很浓,像羊奶似的灌满了山谷,十几步开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用野羊皮缝制的褂子,腰里系着一块豹皮围裙,肩上扛着一支老式铜炮枪,手里提着一把长刀,砍断挡路的葛藤枝蔓,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钻行,想到臭水塘猎头野猪。树枝上挂着许多湿漉漉的蜘蛛网,不时沾在他黧黑的脸和披肩长发上,很快就积起厚厚的一层,痒丝丝的很难受。他将长刀插回腰间的皮鞘,腾出右手来,扯掉头上那些乱草似的蜘蛛网。他的手掌上与众不同地长着六根指头,准确地说,是小指头边上又斜斜地长出一小截寸把长的指头来,只有一节关节,能弯曲伸缩,却不像其他手指那般灵巧。
正常人的手都是五根指头,他多了一根指头,阿妈便给他起名叫六指头。
阿妈是这样给他解释的:苦命的孩子啊,天神用月亮上的湿泥巴造人,在给你捏手指的时候,天神碰巧打了个喷嚏,一哆嗦,便把一条多余的泥巴粘在你的手上了。
这根多余的手指,带给他无穷无尽的苦难。
三十八年前,他出生在横断山余脉大山褶皱间一个名叫朗雀的爱尼族小村寨。那儿是老挝、缅甸和泰国的三国交界处,紧挨着中国云南的西双版纳,世称金三角。当地爱尼族有个古老的风俗,凡双胞胎和六根指头的婴儿,一律被视为会给寨子带来血光之灾的琵琶鬼,要由寨子里的神汉一面跳神,一面在婴儿出生的房间里抛洒雄鸡血,由巫娘将双胞胎或六指头婴儿放在火塘边的石板上,诵经念咒,铲起红红的火炭灰,倒在这些无辜的小生命上。之后,还必须将这些婴儿的产房焚烧成灰烬,以杜绝鬼魂再次现身。
他是半夜出生的,当时天下着暴雨,借着在冷风中摇曳的野猪油灯昏暗的光线,阿妈替他擦洗身上的血污,当她的眼光一落到他右手的第六根手指时,便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迷信的阿爸惊慌失措地奔出去找神汉巫娘,不一会儿,茅草房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夜空中亮起几十支松明火把。就在这时,一个霹雳在屋顶炸响,阿妈从昏迷中惊醒。儿是娘的心头肉,阿妈舍不得他被火灰炙死,抱起他来,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从后窗爬出去,冒着瓢泼大雨,逃进荒无人烟的大黑山。从此,他和阿妈成了深山老林里的“野人”。
经过一片齐人高的山茅草时,突然,刮来一阵阴惨惨的风,伴随着一股强烈的腥臊味,直冲六指头的鼻子。他晓得遇上了危险,旋即将扛在肩上的铜炮枪平端在手里。“嗷——”随着草丛里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啸,一只斑斓猛虎从浓雾深处飞奔而来。一眨眼的工夫,已蹿到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纵身高高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头顶扑了下来……他来不及多想,立即朝那只前额饰有三道黑色横纹的虎头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巨响,枪管里喷出一团霰弹,呈倒锥形罩向狰狞的虎脸。老虎在空中奇怪地挺了挺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这一枪射中了老虎的脑袋。老虎躺在地上,四条腿踢蹬一阵,嘴里涌出一口血沫,呜呼哀哉了。
这是一只成年雌虎,身长足足有两米半,毛色浓艳,金黄色的虎皮上勾勒着粗犷的黑色条纹,高大威猛。
六指头冒出一身黏糊糊的冷汗,浑身虚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遇到老虎突然袭击,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的危险,他来不及上树躲避,也无法转身逃命,要是这一枪不是恰巧洞穿了虎头,而是射中虎肩或老虎的其他部位,现在他已成了虎爪下的冤鬼了。
让他纳闷的是,这只雌虎为何要从隐蔽的草丛里蹿出来向他袭击?老虎虽然是森林之王,但通常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抱有畏惧心理,轻易不敢招惹。有关食人虎的传说,十有八九都是杜撰出来的。老虎是一种聪明的动物,晓得自己不是人类的对手,遇见人后,采取的策略是惹不起躲得起。老虎的视觉和听觉都极其灵敏,相隔很远就能看到人的身影听到人的声音,不等人靠近,就会及时躲避开去。老虎的爪掌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在它主动躲避时,人是很难发现它的。
只有在两种情况下,老虎有可能会伤人。第一是在老虎遭到人的围追堵截,受了重伤,躲藏在草丛里,这时人若靠近,老虎会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扑向追赶它的人;第二是上了年纪的老虎,身体虚弱,腿力不济,无法捉到其他行动敏捷的动物,又找不到动物的尸骸充饥,走投无路,饿得半死,这时若遇到人,是有可能会铤而走险袭击人的。
他瞅瞅那只已经死亡的雌虎,除了脸被霰弹打烂了以外,别无其他伤痕,第一种袭击人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再看它的毛色,油光鲜亮,扳开虎嘴,牙齿排列有序,毫无缺损,年龄约在七到九岁之间,对于寿限三十年左右的老虎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第二种袭击人的可能性也是不存在的。再说,它胃囊部位的肚子微微鼓起,看样子刚进食不久,并不属于饥不择食的饿虎啊。
他想,他刚才一面走路一面用长刀砍断树枝葛藤,即使是只聋子老虎,也早该听到声音,悄悄遁入密林深处了,它干吗要傻乎乎地跳出来送死呢?有什么理由迫使它一定要冒险从草丛里蹿出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呢?他觉得这是个谜,非要猜个水落石出不可。他翻动死虎,把它弄成四爪朝天,哦,谜底就写在它的腹部!它的几只乳房鼓鼓囊囊,就像蓄满汁液的椰子。
怪不得它会穷凶极恶地向他攻击,原来这是一只刚刚产下虎娃不久的雌虎。
凡哺乳类雌兽,在哺乳期,都性情暴躁,容易受惊,变得极具攻击性。别说雌老虎了,就是母牛母羊,在这个时候都会一改温顺驯服的脾性,变得好斗起来。
阿妈活着的时候曾告诉过他,她还没出嫁时养过一对兔子,那母兔的胆子小得出奇,阿妈在篱笆墙外咳嗽一声,它就会一溜烟逃进窝棚。可有一天,母兔产下了一窝小兔崽子,阿妈去投放草料,刚走到兔窝边,母兔冷不防蹿出来,在阿妈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阿妈踢它,用细竹棍抽它,它都不肯退却,发疯般地扑到阿妈身上噬咬,就像魔鬼附了身一样。兔牙尖利,阿妈的手上和腿上都被咬出了血,狼狈地逃出院子,它才罢休。
他自己半年前在山上亲眼目睹一头带崽的母斑羚,与两只豺狗在一条山梁上相遇,平时看见豺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母斑羚,此刻却主动迎上去与两只豺狗搏斗。羊脸被豺爪撕破了,羊尾被豺牙咬断了,母斑羚浑身是血,变成了一只血羊,仍钩着脑袋拼命用犄角刺捅豺狗。这场殊死的搏*从下午一直持续到黄昏,直到两只精疲力竭的豺狗撤回荒山沟为止。
附近一定有虎娃,他想,他应该找到它们。
他站起来,在四周搜索。
遇到老虎和遇到野狼不一样,遇到野狼袭击,打死一只后,必须立即转移,因为狼是一种合群的动物,人若不转移,会引来狼群疯狂的报复。但老虎是一种孤独的动物,独来独往,常年独居,俗话说一山容不下二虎,在一片山林里是不可能有第二只老虎存在的,因此不必害怕会遭到其他老虎的报复。而且有老虎出没的地方,豺狗、豹子和老熊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露面。此时此刻他在这一带搜寻,也不用担心会撞上其他猛兽。
走出去约二十几米,他便发现潮湿的泥地上有梅花形的老虎足迹,草茎也被踩得东倒西歪。又拐了个弯,便听到前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拨开草叶探头望去,透过朦胧的雾丝,他看见在一座废弃的蚁丘旁,有一条蟒蛇,正昂着脖子在刷刷游动。这是一条长约两丈的黑尾蟒,身体有碗口粗,深棕色的蛇皮上饰有两条对称的黑纹。它瞪着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珠子,一副紧张觅食的模样,不知是发现了兔窝还是想袭击鸟巢。黑尾蟒也是一种不好惹的猛兽,会用尾巴将人扫倒,然后用长长的身体把人给缠绕起来,将人的骨头一根根勒断。他已有了雌虎,不想再冒险去猎*这条蟒蛇了。阿妈生前曾告诫他,人不能太贪心的,不然会遭到天神的惩罚。他静静地蹲在草丛里,等待黑尾蟒离去。
黑尾蟒在蚁丘前停了下来,眼睛漠然凝视,身体也像树干一样竖在半空一动不动,只有那根叉形红舌须快速吞吐着。他晓得,这是蟒蛇准备捕食的前兆。果然,几秒钟后,黑尾蟒的脖子慢慢向后弯成弓状,当上半身变成一张拉满的弓后,脖子迅速弹了弹,蛇嘴闪电般地朝蚁丘背后咬去。当蛇头从草丛里缩回来时,他看见,巨大的蛇嘴里衔着一只和猫差不多大的虎娃。可怜的虎娃,柔弱的四肢徒劳地划动着,正一点一点被吞进黑咕隆咚的蛇腹。
再强悍凶猛的动物,在生命初始时都是十分脆弱的。
黑尾蟒的脖子一拱一拱,很快把那只虎娃活活吞进肚去,蛇腹鼓起一个大包,就像长了一只瘤一样。它划动尾巴,朝左侧茂密的灌木林游去,几分钟后便隐没在草叶和雾丝间了。他了解老虎的繁殖规律,母虎一般每胎生育二至四只幼崽,极少有独苗的现象。也就是说,除了被黑尾蟒吞吃的那只虎娃,要是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还有其他虎娃在蚁丘附近的草丛里。他走拢去,很快发现蚁丘旁一堆金黄色的落叶在蠕动,他揭开落叶一看,底下果然藏着一只虎娃,眼睛还没睁开,一身金色的绒毛,捧在手里,就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金叶子。小家伙不知是被凉风吹的还是感觉到了危险,瑟瑟发抖。他将虎娃揣进麂皮筒帕(一种民族风格的挎包)里,围着蚁丘再找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虎娃,结果未能找到。看来,那只雌虎这一胎只产下一双儿女。
今天运气真不赖,老虎撞到他的枪口来了,虽然受了一场惊吓,却有了意外的大收获,很值得哩。他用不着再到臭水塘寻觅野猪了,剥下虎皮后,他又剔下一挑虎骨,带着那只刚出世没几天的虎娃,喜滋滋回“家”去。
第二章 六指头认虎崽做女儿
云雾袅绕的半山腰,有一个口小腹大犹如葫芦状的山洞,起名葫芦洞,这就是六指头的“家”。这里极为隐蔽,四周草深林密,即使近在咫尺,也很难发现隐藏在巨石下的洞口。阿妈说过,在这里住上一百年,也不会被人找到的。
三十八年前,阿妈带着他逃到这里,这个葫芦洞就成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家。他的外祖父是个草医,阿妈也粗通医道,靠着在山林里采集草药,卖给那些南来北往的马帮,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阿妈是个能*女人,教会他说话,教会他数数,教会他打猎,教会他采撷可食用的野果和菌类,教会他在深山老林里生存下去的本领,还给他讲许许多多人间的故事。在他二十岁那年,阿妈被天神召唤去了。
葫芦洞并不大,有二十二步长,十三步宽。洞底一块狭长平坦的条石上,铺着厚厚一层晒*山茅草,这就是六指头的床。石床边堆着一些锅碗瓢盆。一个石坑上,支着一口新铁锅,放着一大块盐巴和一大袋米,这是他在街子天用那张虎皮和一堆虎骨到古驿道换来的。
这一带乡镇十天赶一次集,俗称街子天。到了这一天,大黑山脚下那条平时冷冷清清的古驿道上,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太阳露红时,四乡八寨的村民,牵着马赶着牛,提着包挑着担,带着茶叶、烟草、猪娃、狗崽、腊条、扎染,前往坝子中央的南糯镇赶集,卖掉多余的山货和农副产品,买回盐巴、胶鞋、肥皂、火柴、电池等日常生活用品。
六指头也在街子天用积攒下来的兽皮、野味和草药,去交换生活必需品。他是个琵琶鬼,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到繁华的南糯镇摆摊设点,他甚至像鬼魂那样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他只能采取背靠背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交换。
到了这一天,他早早就起来,顶着星星和月亮,走几十里山路,赶往古驿道,找个醒目的地方,将自己的货物摆放在路边的石头上,插上几根草茎当标签,还用树枝在旁边的泥地上画个他想要的东西的图案。如果他想要铁锅的话,就画一口锅,想要火柴的话,就画几个小方块,再画朵燃烧的火焰,然后他就躲到远远的草窠里去。
经过的马帮和赶集的人们看见他的货物后,觉得合适,便会取走他的货物,留下他所需要的东西,扯一把青草盖在石头上,以示交易完成。等到古驿道上望不见人影时,他就从草窠里钻出来,带走路边石头上那些物品。
这种背靠背以物易物的贸易方式,在金三角大黑山一带并不罕见。这儿山高林密,人迹杳然,是逃犯、双胞胎、麻风病患者理想的藏身之地,那些不便抛头露面的人,都是采用这种办法与外界联系并获得生活必需品的。当地民风淳朴,山民诚实憨厚,至今还保留着路不拾遗的美德,不会顺手牵羊将摆放在路边石头上的东西偷走的。
当然,在这样的买卖中,一方不能讨价还价,也不能挑挑拣拣,交易总是不平等的。一只肥斑羚只能换一葫芦火药外带一小罐铁砂,一大捆上等松脂只能换一封火柴。但六指头对此并无怨言,不管怎么说,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再说,躲在草窠里,远远地看着在古驿道上行走的男男女女,听他们的喧闹和笑声,对于与世隔绝的他来说,也是一种快乐,也是一份享受。
明天又是街子天了,六指头在山箐里砍了棵野金竹,动手编一只大竹笼,准备装那只虎娃,明早带到古驿道去,换一双新胶鞋。他现在穿的这双胶鞋,是一年前用一只小猴子换来的,整天在山上行走,早已帮烂底穿。前几天钻灌木丛,一根毒刺穿透已磨得薄如纸的鞋底,扎进他的脚板,疼了好几天。
那只虎娃已在他的石洞里养了十多天,他用野猪肉糜熬粥喂它。现在它已睁开眼,会在地上蹒跚爬行了。
许多哺乳动物,刚出生时眼睛都是闭着的,没有视觉功能,要几小时或几天以后才能睁开眼,看见四周的东西。据说,越晚开发视觉功能的动物,智慧就越高。羊羔几个小时就睁眼了,牛犊约一天左右睁眼,小狗五天睁眼,小猫七天睁眼,小老虎比猫稍晚一两天睁眼,人类的婴孩则需要四十天左右才能用眼光追踪移动的物体。
这是一只小雌虎,身上的条纹很浅,小圆脸,大耳朵,嘴吻边长着几根细细的唇须,模样很可爱。会有人相中这只漂亮的虎娃的,六指头很有信心地想,他明天就能得到一双结实耐用的新胶鞋了。
太阳快落山时,六指头编织出一只六角形的大竹笼,他从灶旁的角隅抱起虎娃,想装进竹笼去。现在就准备好,省得半夜起来摸黑寻找了。他天天抱它,顿顿喂它,虎娃已认得他了,在他手中乖得像只猫咪。一缕阳光从洞口射进来,照在虎娃身上,金灿灿的,像捧着一只小太阳。毕竟养了十几天,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哩。也不知明天古驿道上,谁会将它换了去?又会把它带到哪儿去?他将它贴在自己的胸口,用手轻轻抚摸它的背,也算是最后的告别吧。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十分微妙却又意味深长的事,改变了这只小老虎的命运,也影响了六指头的生活。
虎娃趴在他的手掌上,伸出粉红色的稚嫩的舌头,在他第六根指头上来回舔吻着。
也许,虎娃是饿了,用舌尖在试探和寻找食物;也许,他那根多余的指头上有汗咸,吸引了虎娃来舔吮;也许,虎娃以此来对喂养者表示信任和感激;也许,这只不过是虎娃一种无意识的习惯动作而已。
但六指头却像触电似的浑身一颤,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柔情顺着那根多余的指头流灌心窝。阿妈曾明确地告诉过他,就因为他右手多了这么一截指头,所以被视为琵琶鬼投的胎,被驱赶出朗雀寨。阿妈是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了,但阿妈活着的时候,也很忌讳看到他这根多余的指头。每当阿妈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他第六根指头上时,那眼光就像看见了狗屎看见了蝎子看见了毒蛇看见了蚂蟥看见了毛毛虫看见了屎壳郎一样,脸上出现嫌弃和厌恶的表情,眼光急速跳开去。在他的印象里,阿妈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看见他这根多余的指头。他小时候,阿妈亲过他的脸亲过他的眼睛亲过他的头发亲过他的身体甚至亲过他的小脚丫,却从未亲过他的第六根指头。
在他二十岁那年,阿妈的身体已十分虚弱,整天喘咳不已,阿妈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最大的心愿就是帮他说门亲事,娶个媳妇成个家,好歹也算一世人生。有一次阿妈在箐沟采药时遇到因患麻风病被赶进深山来的一对父女。父亲已病入膏肓,四肢的肌肉都开始腐烂了,也很想临死前给女儿找个归宿。萝卜找坑,坑找萝卜,两家一拍即合。
相亲那天,阿妈一再叮咛,要他把右手攥紧成拳头,什么时候都不要松开。那姑娘蒜鼻豆眼,面黄肌瘦,不怎么中看,但毕竟是个青年女子,倒也让他脸红心跳。
开始,他还记住阿妈的话,右手握拳,将那截多余的手指攥在手掌心,秘不示人,只用左手给女子递手帕递槟榔递烟草。渐渐地,他把阿妈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当那女子软声细语地要他帮她捉掉爬到她脖子上来的一只红蚂蚁时,他心旌摇曳、鬼使神差,伸出了那只拳头早已松开的右手。他不是左撇子,他习惯就是用右手做事的啊。那女子的眼光落到他奇形怪状的手指上,脸突然变得僵硬,就像大白天撞见了鬼似的,大叫一声,夺路就逃……
婚事自然是吹了,阿妈直摇头叹息。这以后,他也相信自己这根多余的指头,是一根丑陋的不洁的苦难的邪恶的凶兆的指头。
此时此刻,虎娃却在舔吻他的第六根手指。它舔得那么用心,舔得那么仔细,上下左右,前面背后,指尖关节,每一个细微处都舔到了。它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任何虚伪做作。谁都厌弃他的第六根手指,包括阿妈在内,只有它不嫌他多长了一根指头。
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理解、同情和尊重。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泪花闪闪。他把它举起来,抱到自己的脸面前,用自己布满褶皱的脸,轻轻摩挲它的额头和耳朵。它乖巧地把毛茸茸的小脸埋进他胡子拉碴的下巴,表现出完完全全的依恋和信赖。
一种从未经历过的亲情,在他心田萌发升腾,一脉从未体验过的怜爱,在他的心房缠绵袅绕,一股从未品尝过的暖流,在他心海汹涌澎湃。他觉得这不是普通的虎娃,而是天神恩赐给他的幸福。他抬起脚来,一脚就把辛辛苦苦花了大半天时间才编织好的竹笼给踹扁了。他再也不会将它带到古驿道去换胶鞋了,哪怕给他十双新胶鞋,他也舍不得换了。
自从阿妈去世后,他独自在这小小的葫芦洞里生活了十八年,形单影只,孤苦伶仃。他太想有个伴了,有个能说说话聊聊天的伴,但他生来就是长着六根指头的琵琶鬼,人们躲他唯恐不及,谁会来理睬他呀!有一段时间,他很想养条狗。听阿妈说过,狗是人类忠诚的朋友,整天伴随在主人左右。他自己偶尔也会在林子里望见带着猎狗撵山打猎的猎人,那狗,朝着主人拼命摇甩尾巴,那份友爱,那份亲昵,让他羡慕得直流口水。
那次,他猎*了一只老熊,将一只熊胆和一副熊掌摆放在古驿道旁,旁边用树枝画了一条狗。也不知是他把狗画得太胖了些,还是遇到了存心想欺负他的奸诈商人,等到古驿道上望不见人影后,他从草窠里跑出来一看,原先摆放熊胆和熊掌的石头上,拴着一只小猪崽子。山上多的是野猪,只要他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弄到小猪崽子的啊,又何必要拿珍贵的熊胆和熊掌去换呢!
不不,他该像养狗那般去养这只虎娃的,他想,他要把它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养。“女儿,哦,你答应做我的女儿吗?”他把虎娃贴在自己的胸口,柔声问道。虎娃两只前爪玩弄他的胡子,圆圆的脑袋一钩一钩的,似在点头答应呢。“哦,你答应做我的女儿了,哦,从今后,我就是你的阿爸。女儿,你放心,我会做个好阿爸的。”他连连亲吻着它,喃喃地说道。
既然它是他的女儿了,他应当给它起个名字,六指头想。他发现它时,它身上盖着一层金黄的落叶,它的毛色也呈金色,他就给它起名叫金叶子好了。
“金叶子,哦,我的女儿;金叶子,哦,我有女儿了。”他把虎娃抱在怀里,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
第三章 苦命人与苦命虎相依为命
自打留下金叶子后,六指头的生活明显发生了变化。过去,他无牵无挂。外出狩猎,有时走得远了,当天回不来,便找个树洞或石缝,钻进去胡乱睡一夜。回来也是冷清清一个人,在外面也是冷清清一个人,回不回家无所谓的。这葫芦洞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一个栖身的窝。现在不一样了,跨出门去,便开始担忧,洞口的石板有没有堵严实?会不会留下缝隙让毒蛇钻进去?老天爷会不会下雨,雨丝会不会被风刮进洞去淋湿金叶子?别说在外头过夜了,就是追撵猎物跑得稍远些他心里就不踏实了,太阳一偏西便思量着该起程回家了,唯恐耽误了给金叶子喂食。每次去打猎也好,到古驿道去背靠背以物易物也好,只要一离开葫芦洞,他就有一种感觉,自己的心被掰成了两半,有一半留在葫芦洞里了。
他的性情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过去他脾气急躁,遇到毒蛇挡路野牛占道什么的,或者拔刀搏*,或者开枪轰赶,不怕玩命,在血腥的刺激中寻求乐趣;现在,他变得越来越谨慎了。
有一次,他开枪打中一头狗熊的腿,负了伤的狗熊藏进一片密匝匝的野竹林里,要是在过去,他一定会顺着血迹穷追到底的。可这一次,他在野竹林外徘徊了一阵,决定放弃寻找。竹林太密,地势太陡,负了伤的狗熊穷凶极恶,极有可能突然蹿出来和他拼个鱼死网破的。这太危险了,万一他有个闪失,金叶子还小,不会照料自己,只有活活饿死。一想到金叶子,他冒险的勇气和冲动便冰消雪融。每次踏着夕阳归来,走近葫芦洞,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无端的柔情,产生一种急迫的心情,步子不由自主地迈得大也迈得快了。
葫芦洞成了他真正的家,一个系着情系着心系着灵魂的家。
当他狩猎归来跨进葫芦洞时,金叶子便会“呦嗷呦嗷”叫着冲出来,在他的腿边盘来绕去,用脸磨蹭他的脚杆,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当他把它抱起来时,它就用舌头舔他的手,做出乞食的举动来。他心里就像灌了一碗蜂蜜,满嘴浓浓的甜蜜,忘了疲劳,顾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动手给它熬肉粥。
有时候,他回来得晚了,带回一身月光。金叶子的嗓音就会压得低沉,“嗷呜嗷呜”叫,也不到他腿边盘来绕去了,缩在葫芦洞的角落里,显得很委屈的样子,好像在埋怨:我等你老半天了,肚子都饿死了,你怎么才回来呀!那副娇嗔的模样,逗得六指头心尖发疼。他赶紧把它抱起来,一面捋顺它背上的毛,一面用一种歉意的语调告诉它迟归的原因:“唔,我本来是要早点回家的,那只野兔子太狡猾了,它有三个洞窟,我用泥巴封住了一个洞窟,用水灌第二个洞窟,又用烟熏第三个洞窟,好不容易才把它逮住。唔,明天我一定早去早回,太阳屁股坐到山顶就回到家,好吗?”它好像听得懂他的话似的,很快便消了气,用脸磨蹭他的胸口,还舔吻他的手。
六指头变得忙碌起来,每天除了要进山打猎外,还要忙着给金叶子喂食,替它清理粪便,篦扫毛丛中的扁虱与跳蚤。过去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时打着一头马鹿什么的,够吃一段时间,再懒得去撵山打猎,便在葫芦洞里昏睡,最长的一次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挪过窝。可不知为什么,越睡越觉得没劲,越闲越觉得无聊,日子过得就像忘了搁盐的菜——寡淡无味。现在整天忙得团团转,连拉屎都得掐紧时间,但奇怪的是,越忙乎越开心,日子越过越有劲。他有一种强烈的感受:金叶子需要他,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他活着是有意义的。
或许,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只有在被需要的时候,才能体现自身的价值。
小家伙已长得像只大猫一般大了,身上的条纹也越来越清晰,脸上已开始呈现出黄白黑三种色斑。它变得淘气了,以往他一叫唤它的名字,它就会跑到他身边来,可现在,他叫它名字的时候,它会找个地方躲起来,故意不理他。他看不到它,未免焦急,便在洞里一面呼唤它的名字一面四处寻找,冷不防它从柴堆后面蹿出来,一下撞在他的腿上,把他吓了一大跳,它却得意地“呦儿呦儿”叫。
他也小小地捉弄了它一次,坐在火塘边,他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筒,它盘坐在他的膝盖上。他长长吸了一口烟,故意将下巴的胡须一抖一抖的,它好奇地用爪子来抓他的胡须,还将脸凑到他的胡须前,认真探究胡须抖动的秘密。他噗的一声将一大口烟喷在它的脸上,它的脸皱得像只脱水柠檬,“啊秋啊秋”打了两个喷嚏,拼命用爪子去抠自己的鼻吻,好像要把烟从自己的鼻孔里掏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昔日死气沉沉的葫芦洞,充满了活泼与生趣。
六指头只要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葫芦洞,就把金叶子抱到洞外的草地上玩耍。他晓得,老闷在阴暗的洞里,会闷出病来的;多晒晒太阳,身子骨就会长得壮实。幼年的老虎,胆子并不比猫大。开始时,他把它抱到洞外去,它会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浑身觳觫,很害怕的样子。他强行将它放在草地上,它趴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阵子,看看并没有什么危险,受好奇心的诱惑,颠颠地向迎风招展的一丛狗尾巴草跑去,跑了几步,便回头看看他,他朝它鼓励地微笑,它就又向前跑去。突然,狗尾巴草丛里跳出一只蚂蚱,落在它的额头上,把它吓了一大跳,立刻“呜呜”哀嚎着逃回他的身边,躲进他的怀里来。好几天后,它才逐渐习惯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奔跳嬉闹。
葫芦洞外就是荒蛮的老林子,豺狼豹熊这些走兽,闻到老虎身上那股味道,就不敢来了。但蟒、眼镜蛇、巨蜥、鳄鱼这样的爬行类动物,嗅觉器官很迟钝,又凶残又蠢笨,是能吞食小虎娃的。为了确保金叶子的安全,六指头在葫芦洞周围三百步的范围仔细搜查了一遍,铲灭了大大小小快十几个蛇洞。他还不放心,走了一天一夜,到澜沧江上游一个名叫滚泉的地方,挖了一背篓雄黄,碾成粉末,撒在石洞四周的树根草丛里。阿妈生前教过他,雄黄除虫驱邪,无论什么样的蛇,远远闻到雄黄的味道,都会逃之夭夭的。
果然,这以后,葫芦洞周围三百步范围里,从此再也见不到蛇的踪影。
然而,丛林里危机四伏,防不胜防。
那天,六指头太阳当顶就背着一只穿山甲回到葫芦洞,吃完午饭,他照例将金叶子抱出洞去,在草坡上玩耍。正值仲秋,天高气爽,阳光像床薄棉被,不温不火,晒在身上十分惬意。金叶子蹦蹦跳跳地围着一棵树桩追赶一只老鼠。
六指头仰躺在一丛衰草中,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秋阳催眠的缘故,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阿妈朝他走来,想要抱抱他怀中的金叶子,金叶子怕生,挣扎着不愿让阿妈抱……
突然,他听见“嗷呜嗷呜”的叫声。他虽然在睡梦中,也分辨得出那是金叶子在叫,那叫声透出惊悸与恐惧,像是碰到了什么危险。他急出一身冷汗,一下从梦境中回过神来。
果然是金叶子在厉声嗥叫呢。抬眼一看,不好,一只双翼展开约有三米来长的大金雕,正平展着翅膀,像片大枯叶似的从树梢俯冲下来,离地面只有两米来高了,一只犀利的雕爪撑开着,做出攫抓状。金叶子嗥叫着在草坡奔突逃命,它背毛凌乱,一条后腿好像也受了伤,瘸瘸拐拐,逃也逃不快。
眼瞅着雕爪就要落到金叶子的背上了,六指头急忙抓起随身携带的铜炮枪,一拉枪栓,朝天空开了一枪。他不敢对准金雕射击,那可恶的金雕贴着地面在飞行,与金叶子靠得太近了,他怕霰弹会误伤着金叶子,他只能朝天开枪,阻止金雕行凶。
“轰”,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枪声,把金雕吓了一大跳,那只差不多已抓住金叶子背脊的雕爪,急速缩回腹部,一摇翅膀,身体腾升到了树梢的高度。
六指头扑向草坡,将金叶子严严实实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这样即使金雕再度俯冲,也只能伤到他的背而不会伤到金叶子了。他像只大青猴一样趴在地上,从腰间解下火药葫芦,手忙脚乱地往铜炮枪里装填火药和铁砂。铜炮枪是一种老式猎枪,打一枪就要装填一次火药和铁砂,相当麻烦。
还没等六指头重新举起枪来,金雕已扶摇直上,升上蓝天。
六指头抱起金叶子一看,它的背上已被抓出两道血痕,一条后腿也被尖利的雕爪抠出一个血洞。不幸中的万幸,这两处伤都不是致命的,也没伤着骨头。很显然,在他打瞌睡时,金雕已袭击过金叶子一次,也许是雕爪没有抓牢,也许是金叶子殊死反抗才逃过了这一劫难。好险哪,要是他再晚醒一秒钟,金叶子就要不翼而飞,成为金雕的食物了。他一阵后怕。他只注意防范地面上的毒蛇猛兽,而忽视了来自天空的威胁。金雕是一种异常凶猛的大鸟,能在悬崖边将几十斤重的岩羊掳走,雕爪能一把捏断眼镜蛇的脖子,胆子大得出奇,天不怕地不怕,经常趁母兽不注意时,偷袭幼豺幼狼幼豹幼虎。他太粗心大意了,差点酿成大祸。他用拳头擂自己的胸膛,觉得自己不是个尽责的好阿爸。
他给金叶子的伤口上敷了药泥,没几天,金叶子背上和腿上的伤就都痊愈了。
以后的几天里,六指头提着铜炮枪躲在草坡的灌木丛里,等待那只该死的金雕再次光临。他恨那只金雕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枪就把恶雕的胸脯打得像只蜂窝。遗憾的是,他守了好几次,那金雕只是在他头顶的高空盘旋,好像知道一降低高度就会有危险似的,从不俯冲下来。他的铜炮枪威力有限,有效距离大约是一百米,根本够不着在蓝天白云间翱翔的金雕。
有一次,那只金雕不知是要进行飞行表演还是发现地面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一个鹞子翻身,从云端斜斜飘落下来,看上去快要降到望天树的高度了,这才一扇翅膀拉平身体,贴着树梢巡飞。他开了一枪,半空冒起一朵烟蘑菇,连一片雕毛也没打下来。距离还是太远了啊。
其实,要想消灭这只金雕,也不是太难的事,六指头想,金雕是一种贪婪的猛禽,晓得某个区域有可食之物,一次失手,不会善罢甘休,会时常光顾这块区域的上空,寻找再次攻击的机会。关键是要有东西引诱金雕朝地面俯冲。俗话说,舍不得羊羔逮不着狼。钓鱼要诱饵,不然鱼儿是不会上钩的。要是将金叶子抱到空旷的草坡,用藤子固定在一棵树桩上,不愁不能将金雕骗下来。他躲在离树桩三十来步远的灌木丛里,等到金雕快俯冲到地面时,一枪射去,这么近的有效距离,绝对能将恶雕打得灵魂出窍!对于金叶子来说,最多是一场虚惊而已,不会有丝毫危险的。他敢保证,在雕爪落到它身上前,他枪管里的霰弹早就把金雕撕成碎片了。
这主意不赖。他找了根结实的藤子,把金叶子抱到草坡的树桩前,刚要动手拴,金叶子好像猜出了他的企图,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扭着身体想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去。“呦呜——”它委屈地叫着。他的心一阵纤颤,有一种被震醒的感觉。他不是把它认作自己的女儿吗,怎么能拿它去做诱饵呢?要是阿妈还活着,他还是个孩子,阿妈会舍得用他的性命去引诱豺狼虎豹吗?虽然他设想得很好,等金雕俯冲下来后立即瞄准开枪,但要是心慌手抖打不准呢?要是火药受潮碰到臭子儿打不响呢?岂不是要把金叶子白送给金雕当晚餐!即使万无一失,也没有谁会拿自己儿女去冒险的啊!他觉得自己的良心被恶雕叼走了,竟然想出这么个荒唐的主意,真该抽自己一顿嘴巴。他将藤子砍断,怀着内疚的心情,把金叶子抱回葫芦洞。
只有另想办法来消灭这只金雕。
可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有小心提防,尽量少抱金叶子到洞外的草坡上去玩,即使要去,他也荷枪实弹,守护在旁边,须臾不敢离开,更不敢打瞌睡。
小家伙不懂事,好了伤疤忘了疼,并没记住差点被金雕抓走的惨痛教训,在外头玩野了,一有机会就想钻出洞去,溜到草坡上玩耍。有一次他外出狩猎,将石板盖住洞口,等他回来时,石板已经掀翻,金叶子虽然还在洞里,但浑身都是泥巴和草叶,显然,它趁他不在家,顶翻石板后自己跑出去玩了。幸好这天淫雨绵绵,金雕这样的大型猛禽,怕淋湿自己的羽毛,下雨时一般停止飞行觅食。要不然的话,金叶子恐怕是有去无回的了。
恶雕不除,金叶子就笼罩在黑色的死亡的阴影中。
他是不可能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守在金叶子身边的,他要打猎,他要谋生,他总要出去忙乎的。金叶子也不可能总待在洞里的,它一天天长大,总要出去活动活动的。要想彻底解决问题,看来只有到沐霞岭去端掉金雕的巢穴了。
第四章 端了金雕的老巢
太阳早已落山,暮霭填满了每一座山谷,峰峦起伏的大黑山笼罩在夜的苍茫中。深灰色的天地之间,一座突兀挺拔的山峰,仍亮堂堂地矗立在群山之上,远远望去像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寺。这就是大黑山的主峰——沐霞岭。横断山脉西侧有一道断裂带,峡谷的口子恰巧对着这座主峰;横断山脉东侧有两座驼峰似的山峦,巨大的山垭口也和这座主峰处在平行的位置。旭日东升,群山还沉浸在残夜里,第一道朝霞已穿过垭口给这座主峰抹上了胭脂般的色彩;夕阳西下,晚霞从群山间褪尽,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仍照耀着这座主峰。
奇特的景观,由此得名叫沐霞岭。
六指头观察了好几天,那只恶雕的巢就筑在沐霞岭北坡一条狭窄的石缝里。
山岭极陡,北坡尤甚,简直就像用刀斧削过一般,连岩羊都难以攀登。这难不倒他,他从小就在山里滚爬摸打,爬山爬树是把好手,再高的望天树也能像猿猴一样利索地上上下下。他摸着黑,奋力在陡峭的山壁上攀爬。金雕是一种早起的勤快的猛禽,当天空铺起彩霞,就会飞离巢穴去觅食。他必须赶在第一缕阳光照在沐霞岭前登上山顶,才能将那只恶雕堵在巢穴里。
启明星升起来时,他登上了沐霞岭。
东方吐白,第一缕彩霞正透过乳白色的晨岚映红朝南的山坡,北坡还是一片夜的灰暗。山顶一处峭壁,矗立着几块嶙峋怪石,怪石与怪石之间,有几条幽深的缝隙。他爬到怪石下看了看,满地都是兽骨与鸟毛,可以断定,恶雕的巢就在这儿。他轻手轻脚翻过怪石,走近那几条缝隙。虽然是绝壁,但石缝前有可供站立的小平台。他先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抽出长刀,左手拈起几粒小石子,朝怪石与怪石之间的缝隙掷去。“丁零咚,丁零咚”,小石子在青石板上滚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这叫投石问路、火力侦察,摸清恶雕究竟是在哪条石缝里?“戈呀——”靠右一条菱形石缝里,传出金雕闷声闷气的鸣叫。
确定了方位,一切就好办多了。
六指头侧着身体,沿着峭壁上狭窄的小平台,慢慢摸到菱形石缝前,他先从肩上卸下铜炮枪,打算悄悄将枪管伸进石缝,突然扣动扳机,“轰”的一声,雕巢便成了雕坟。可转念一想,对付一只被堵在巢穴里的金雕,还要动用猎枪,未免太奢侈了些。火药昂贵,上次他用一只活的穿山甲在古驿道才换得半葫芦火药,仅够打七八枪。能不开枪就不开枪,尽量节省些火药铁砂吧,他想,一把长刀也足够对付恶雕的了。他右手高举着明晃晃的长刀,左手不断往石缝里投掷小石子。这叫引雕出洞。金雕在空中飞翔的本领堪称世界第一,颉颃翻飞、扶摇直上,山风鼓荡时能撑平双翼在白云下长时间飘游。但金雕也有个弱点,那就是起飞速度较慢,必须先抖动翅膀,然后用力蹬跳,再拼命拍扇翅膀,才能将庞大的身体拉升腾远,而不能像体态玲珑的小鸟那样吱溜一声就飞得无影无踪。从地形看,那只恶雕不可能直接从狭窄的石缝飞上蓝天,只有钻出石缝来到平台才能完成起飞的动作。六指头要在恶雕半个身体钻出石缝时,就一刀砍下雕头来。这很方便,也挺保险,可说是万无一失。
他不断往菱形石缝里投掷石子,“戈呀——戈呀——”金雕的鸣叫声中混杂着惊悸与愤慨。山垭口照射过来的阳光更浓艳更亮堂,北坡也渐渐泛起白色的晨光。恶雕的鸣叫声越来越近,他感觉到它正在步出石缝。他弓起身体,做好斫砍的准备。琥珀色的尖利的嘴喙伸出了石缝,接着是一双疑虑重重的雕眼,然后是羽毛蓬松的雕脖子……
六指头一抡胳膊,锋利的长刀闪电般地照准雕头砍了下去。那恶雕警惕性颇高,反应也比六指头想象的要快得多,在明晃晃的长刀落下去的一瞬间,及时将脑袋缩了回去。
“嘭!”刀锋斫砍在石头上,迸溅出一串耀眼的火星。
他的虎口震得发麻,用力过猛,又砍了个空,差点没摔倒。
那恶雕意识到了危险,缩在石缝深处,发出一声声诅咒般的鸣叫。
唉,只好浪费火药和铁砂了。六指头叹了口气,左手端平铜炮枪,枪管深深刺进石缝,开了一枪。“嘣——”石缝里像炸响了一个闷雷,山岭微微震颤,沙土和小石子从石壁上刷刷地往下淌,一团浑浊的硝烟从石缝中弥散开来。他侧耳细听,石缝里无声无息。他估计恶雕已经中弹倒毙了,要是没有打中,它会被刺鼻的硝烟呛得喘咳不休,从石缝里逃出来的。可是,理应有垂死的哀啸呀,即使霰弹一下子炸飞了恶雕的脑袋,也应有翅膀拍打脚爪踢蹬的挣扎声响啊,怎么会什么声音也没有呢?石缝逼仄,他无法钻进去看个究竟。他只能在外面张望,烟雾迷漫,里头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
突然,他觉得背后似有空气振动的“啪啪”声,一股凉风刮到他的后脑勺。他心里一惊,急忙扭头望去,不好,那只恶雕正扇动翅膀朝他扑飞过来。晴朗的早晨,霞光万道,照耀在它金红色的羽毛上,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雕眼蓄满仇恨,布满血丝,透出*伐之气;两只遒劲的雕爪,爪关节弯曲着,尖利的指甲像匕首直刺他的脸。
金雕性猛胆大,为了生存,不乏与人搏*的勇气。
六指头没想到恶雕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背后,一瞬间他有点蒙了,自己明明守候在菱形石缝前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的天空呢?难道他遇到的是一只会隐身的鬼雕、妖雕、魔术雕?他实在想不通,怔怔地望着越飞越近的恶雕发呆,忘了应该及时挥舞手中的长刀,斩断那只不怀好意的雕爪。“呀——”金雕高啸一声,气势如虹,已飞扑到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的半空中了,那只让眼镜王蛇都会心惊胆寒的爪子,已快触碰到他的眼睫毛了,他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出于一种本能,举起双手挡住自己的脸。
雕爪匕首似的指甲刺进了他的手背,一阵钻心裂肺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那支老式铜炮枪和那把明晃晃的长刀从他手中脱落了,像一对被折断了翅膀的长尾雉,掉进深渊。好一会儿,山下才传来哐啷当金属砸地的声响。
六指头做梦也想不到,那条菱形石缝虽然狭窄,里头却曲径通幽,不仅深邃,还与其他石缝连通相接,有第二个出口,在他开枪的前一秒钟,金雕已从另一条石缝钻了出来,怀着对抄家者的深仇大恨,从背后袭击他。
只一个回合,六指头就被金雕解除了武装。他双手被抓出好几个血洞,滴着浓浓的血浆。那金雕抓着一把后,顺着惯性,冲飞出去,在悬崖边一仄翅膀,飞了个弧度很小的圆圈,很快又绕到他的右前方,呀呀叫着俯冲过来。
六指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极其不利。他站在峭壁上,面临深渊,稍一疏忽就会掉下山去摔成肉饼。平台极窄,勉强能站稳而已,无法施展拳脚。他已手无寸铁,只剩一个木制的刀鞘。
金雕贴着悬崖在飞翔,尘沙迷漫,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雕爪再次朝他攫抓过来。他双手握紧刀鞘,胡劈乱抡。“咚”,刀鞘劈中了一只该死的雕爪,不知是腿骨被敲断了还是关节被劈脱了骱,金雕惨啸一声,将那条受伤的腿缩回腹部,爪指像折断了的麦穗吊在脚杆下晃荡。但它并没因为受到打击而偏斜翅膀飞离开去,仍笔直地朝他冲飞过来,另一只没受伤的雕爪伸过来抓他的身体。
他没料到它这么顽强,想再次举起刀鞘横扫过去,可已经迟了,雕爪已抓住他的野羊皮褂子,外基部镶着几片白羽的翅膀急遽扇摇。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要把他凌空提起。他的脚跟已脱离地面,只有脚尖还支着地。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扔了刀鞘,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怪石,不让金雕把他攫离峭壁。
在悬崖峭壁上猎取食物,是金雕的拿手好戏。金雕主要有两种狩猎方式,对付体型较小的动物,如野兔、麂子、毒蛇之类,直接从天空俯冲到地面,抓住它们后飞回蓝天,将它们带回巢穴享用;对付体型较大分量较重的动物,如黄羊、马鹿、獐子之类,则专门等这些动物来到悬崖峭壁上后,再发起进攻,在疾飞中用爪子攫住一头上百斤重的黄羊或马鹿,借着飞行的惯性,将它们拖离悬崖,然后松开雕爪,将它们抛下深渊,活活摔死。
六指头晓得,自己要是被这只恶雕拖离峭壁,必死无疑。
这真是一场生与死的拔河比赛,金雕呀呀尖啸着,巨大的翅膀扇起一团团带着咸腥味的雄风,力拔山兮气盖世,揪住六指头那件野羊皮褂子,竭力要把毁它巢的人像头黄羊似的拖离峭壁。六指头十一只手指像蚂蟥吸盘似的死死抠住身边那块怪石,不让自己的身体脱离地面。“哗——”野羊皮褂子的纽扣被扯崩了,左肩被撕裂了。金雕腾飞的力量越来越大,他的指关节“嘎巴嘎巴”响,有一种断裂的感觉。
他快支持不住了,突然,他急中生智,想出一个能暂时摆脱恶雕拉扯的办法来。他只有右半个身体还套着野羊皮褂子,他突然间松开右手且将手臂往后一甩,冷不防脱掉了这件野羊皮褂子,金雕没有防备,像被弹出去似的倒飞出好远,他这才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喘息机会。
金雕在半空中用嘴喙和一只爪子,愤怒地将野羊皮褂子撕扯成碎片。
六指头晓得,猛禽有猛禽的性格:复仇心切,不屈不挠,血战到底。这只恶雕决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它很快就会再度飞转来与他搏*。他的刀鞘也掉了,赤手空拳,孤立无援,就像一只被困在悬崖绝壁上的猴子在面对一只穷凶极恶的金雕。他不能束手待毙,他的目光在地面搜寻,希望能找到合适的石头用来做武器。遗憾的是,小平台上只有手指头般大小的石粒。
金雕撕碎并丢掉了野羊皮褂子后,又顺着强大的气流箭一般飞扑过来。六指头抓起一把小石粒迎面掷去,虽然掷了个准,全都打在恶雕身上,但没有*伤力,威慑力也极小,恶雕只是在空中抖了抖身体,稍事停顿,又继续向他扑来。他弯腰再想去捡小石子,雕爪已揪住了他的豹皮围裙,“嘶——”豹皮围裙被撕破,也被恶雕抢了去。
剥光人家的衣裳干什么呀,这真是一只下流雕!
他赤身裸体,这一次若再让雕爪落到自己身上,绝对是皮开肉绽,就算不被拖离峭壁抛进悬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昏厥死亡的啊。他只有以死相拼,或许还能死里逃生。
恶雕又飞临他的头顶,他不再退避,也不再捡拾毫无用处的小石粒抛掷,而是直立着,像根石柱似的一动不动。
就在雕爪快要抓住他身体的一瞬间,他突然举起一只手臂,一把攥住它的脚杆,用力往下拽。金雕愤怒得背羽和颈羽恣张开,双翅高吊,嘴喙照准他的眼珠子狠狠啄下来。金雕的嘴喙坚硬如铁,弯曲如钩,能啄穿狼的脑壳。他早有准备,另一只手闪电般地捏住金雕的嘴壳。
“戈……呀……”金雕的气管被掐住了,憋得喘不过气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啸叫。那对巨大的翅膀拍扇着摇动着,竭力想挣脱他的控制腾飞起来。强劲的山风呼呼吹来,更增添了雕翼升空的力量。
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像被裹进龙卷风似的有点站立不住了。他若能伸出一只手抓住身边的怪石,是可以稳住自己的身体的,但他一只手掐住雕嘴,一只手捏着雕爪,哪只手都不敢须臾松开,哪只手一松开就会遭到致命的攻击。他没有第三只手可供使用。
金雕的翅膀越扇摇越快,越扑腾越猛,他随时都有被拔地而起的危险。他一旦被拖离峭壁,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和这只恶雕同归于尽。
他不能死,金叶子还在葫芦洞里等他回去喂食呢。他必须折断恶雕的翅膀。你有嘴可以啄我,我也有嘴可以咬你。他扭头对准恶雕的肩胛,狠命一口咬了下去。雕翅摇扇得更猛烈了,他死死咬住不放。“咔嚓,咔嚓”,他听到骨头被他咬断的声响,尝到了咸咸的血腥味。恶雕那只被他的刀鞘劈断的爪子,也从它的腹部伸出来了,用腿骨拼命踢蹬他的胸脯,他难受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再也支撑不住,仰面摔倒在地。但他的手仍掐紧雕嘴捏住雕爪,牙齿仍嚼咬着雕翅。
恶雕挣扎着,人和雕在狭窄的峭壁平台上翻滚,好几次他都险些滚下悬崖去。“咔嚓,咔嚓”,他唯一自救的希望就是尽快咬断那只该死的翅膀。他满嘴都是雕羽,满嘴都是咸腥的血浆,也不知道究竟是雕血还是他自己嘴里的血。
被他嚼咬的那只雕翅,渐渐摇扇得慢了,变得有气无力,而另一只雕翅,却更疯狂地拍打扇摇。他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气流裹挟着,在地上打转。他的半边身体已经被转到平台外了,恶雕还在拼命往外拖他,他若再不松开手和嘴,很快就会坠落深渊的。他先松开嘴,然后再松开手,在松手的一瞬间,用力往外一推,将恶雕从自己身上推出去。
“戈呀——”金雕嘹亮地啸叫一声,那只遒劲的雕爪微微弯曲,做出一副攫抓状,雕眼怒视着他,又要扑飞过来同他厮*了。他躺在悬崖边缘,金雕离他仅两三米远,只要被雕爪抓住,很容易就会被拉下深渊的。他想站起来迎战,但浑身像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所有的身体零件都好像生了锈,咬紧牙关靠双手的支撑,才勉强坐了起来。恶雕却还那么精神那么亢奋那么勇猛,但他不行了,他悲哀地想,在这场人雕搏*中,金雕是赢家,他是输家。那只雕爪离他仅有半米了,他没法躲闪,也没法站起来厮斗,只能眼睁睁看着雕爪落到自己身上了。
奇怪,那雕爪快要抓到他肩膀时,突然变换了方向,与他擦肩而过,飞到旁边去了。他抬头一看,哦,恶雕的翅膀一只受了伤一只没有受伤,受了伤的那只翅膀力不从心,拍扇得慢慢腾腾,没受伤的那只翅膀精力充沛,拍扇得又急又快;两只翅膀用力不匀,摇扇的频率不一,无法准确地把握飞行方向,在天空盲目地转起圈来。
“戈——啊——呀——”金雕痛苦地啸叫着,竭力摆动尾翼,扭转脖颈,试图重新对准所要攫抓的目标,但却适得其反,越努力越见鬼,身体像陀螺似的在半空中旋转。它想往高处飞,也不能如愿以偿,身体沉重得像块石头,用尽力气扑腾翅膀,也只能在空中保持原有的高度。
六指头惊讶地望着金雕,它像在表演着优美的舞蹈,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几次都差点要飞到他身上来了,又功亏一篑,歪仄到一边去了。渐渐地,它的力气似乎耗尽了,一点一点往下沉,从他头顶约两米的空中下沉到与他平行的位置,它无可奈何地哀啸着,仍无法阻止下沉的趋势,缓慢地不可挽回地继续一路沉下去。他坐在峭壁的小平台上,探头望下去,金雕像片被卷进旋涡气流的枯叶,螺旋形往下沉降,已沉落到半山腰了。
他舒了口气,总算摆脱了恶雕的纠缠。
突然,“戈呀——”山谷下传来金雕气贯长虹的啸叫,他看见,那只恶雕奇迹般地停止往下沉落,虽仍在旋转,但两只翅膀像直升机上的螺旋桨,身体迅速升腾起来。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很快,金雕就像鱼浮出水面似的从薄雾缭绕的山谷浮升出来,到达与他平行的位置。
一轮火红的朝阳跃上苍茫的群山,天地一片亮丽。金雕半身都是血,变成名副其实的血雕。霞光染红了它金色的羽毛,像天的精灵,像太阳的女儿,高昂着头,双目流光溢彩,带着复仇的渴望,带着胜利的自信,往蔚蓝色的天穹攀升。他晓得,它只要再往上升腾几米,就会气势磅礴地大啸一声,扎进他的怀里,拖拽着他一起坠进深渊,坠进地狱。
他没有其他法子可想,他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就在这时,它的翅膀好像突然间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僵硬得无法再拍扇,雕眼骇然一亮,就像火光似的熄灭了,身体在空中凝滞了一会儿,嘴壳吐出一声充满遗恨的凄楚的啸叫,身体像颗金色的流星,笔直坠落深渊。
我赢了,我到底赢了!他向着旷野高声喊叫,激动得泪流满面。
这是他见到过的最顽强最勇敢的金雕,可惜,它威胁他女儿金叶子的生命,他不得不*了它。
他在峭壁的平台上躺了一阵,恢复些体力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下山去,捡起围裙、长刀和铜炮枪,起程回家。金叶子一定饿坏了,他得赶快回去喂食。
第五章 误闯大象葬礼
两三个月后,六指头不再煮肉粥,而是改用生的肉块喂金叶子。小家伙日长夜大,很快就和一只猞猁差不多大小了。
小老虎很多行为都和猫十分相似,它们都喜欢蹲坐在地上,梳理自己的爪子和皮毛;它们都有到一个暗角落里排便的习惯,并会抓刨沙土盖掉粪便;它们都喜欢钻到铺底下躲藏起来,睁大一双在黑暗中会感光的眼睛,注视周围的动静;它们都热衷于在一块松软的木板上使劲抓扯,磨砺锐利的爪子,直抓得木屑纷飞才过瘾……
六指头开始带着金叶子一起外出狩猎。小老虎的秉性和猎狗完全不同,猎狗会忠实地陪伴在主人身边,老虎的独立性很强,一出门就自己钻到草丛树林里去了。但老虎一点也不比猎狗笨,嗅觉与听觉也不比猎狗差。金叶子不会跑得离他太远,只要他吹声口哨,它很快就会从附近的什么地方钻出来,出现在他的面前。
有时候,他一枪将一只孔雀从树梢打了下来,孔雀掉进了齐人高的茅草丛里,找起来挺麻烦,他就钩起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不一会儿,金叶子就一阵风似的跑了来,他用手指着那片茅草地说一声:“金叶子,快去把孔雀捡回来!”它就立即蹿进茅草丛,很快将孔雀叼了来。有时候,他射中了一只野兔,负伤的野兔仍顽强地在灌木丛里奔逃,他叫唤金叶子,金叶子便会敏捷地追撵上去,将野兔缉拿归案。
捕获到猎物后,他会找一条清亮的小溪,捡一些枯枝败叶,烧一堆篝火,将猎物一分为二,一半扔给金叶子吃,一半在火上烤熟了自己吃。金叶子吃饱后,便会头枕着他的腿,斜卧而眠,而他则枕着它的腰,也甜甜入睡。
有一次,他带它到湄公河边一片芦苇荡去打野鸭子,刚走到河边,突然,金叶子眼角上吊,耳郭竖挺,身体蹲伏,尾巴平举,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态。“金叶子,你怎么啦?”他抚摸它的背,轻声问道。它不答理他,借着芦苇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河边一块扇贝状的礁石走去。快走到礁石时,它才猛地蹿扑出去,闪电般跳到礁石背后去了。过了几分钟,它叼着一条两尺余长的大鲵喜滋滋地回到他的身边,那大鲵还没死,在草地上扭动蹦跶。
大鲵又叫娃娃鱼,叫起来像婴儿在哭,生活在江河边的礁石暗洞里,能在水底潜泳,也能靠四肢在岸上爬行,是一种珍贵的两栖类动物,性机敏,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潜入水底迷宫似的洞窟躲藏起来,极难捕捉。
金叶子不断用爪子拍打着企图逃窜的大鲵,兴奋得“呜噜呜噜”叫。
哦,它已学会了自己捕食,他也很高兴。
这天下午,六指头带着虎女金叶子,下到大黑山边缘的野芭蕉坪,想剥一棵野芭蕉芯。野芭蕉芯甜津津脆生生,既可当水果生吃,又可切成丝与大米一起熬粥,熬出来的粥又黏又稠,馨香可口。这是一片平缓的丘陵,南北七八里宽,东西四五里长,芭蕉坪长满了野芭蕉,蕉叶婆裟,清香袭人。同往常一样,走进野芭蕉林,金叶子就独自跑开了。
六指头找了棵紫皮大芭蕉,正要砍,突然,听见箐沟芭蕉林深处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走动。也许是一头贪嘴的水鹿在啃食芭蕉花呢,他想,送到面前的猎物不捡白不捡。他卸下枪,蹑手蹑脚摸过去,轻轻拨开遮挡住视线的蕉叶,不看犹罢,一看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了。一群大象,老老少少,少说也有一二十头,面朝着箐沟一个巨大的泥坑,散成半圆形。有一头老公象,步履蹒跚地从象群中走出来,一直走到泥坑边缘,静静地站立着,神情显得有些凄凉。
六指头瞪大眼睛再仔细望去,这头从象群里独自走出来的老公象,皮肤皱得就像脱水的柠檬,不不,皱得就像百年老松树的树皮,象眼混浊,眼角布满眵目糊,一条皱巴巴的鼻子无力地在面前晃荡,两支象牙颜色浊黄,就像烧糊的锅巴,涂满岁月沧桑。六指头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头年老体衰、生命烛火就快熄灭、正在无可奈何地走向生命尽头的老象。
这时候,象群里又走出一头大公象,两支象牙又粗又长,白得耀眼,走起路来沉稳有力,粗壮灵巧犹如蟒蛇般的象鼻神气地左右摇甩,年轻力壮,两只眼睛很有威严地扫视四周,一看就知道是这群大象的头象,也叫象王。
白牙象王走到那头老公象身边,灵巧的象鼻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抛洒在老公象背上,白牙象王神情肃穆,像是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突然,老公象吃力地举起那条皱巴巴的长鼻,张开干瘪的大嘴,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随着吼叫声,老公象向前跨了一步——老公象正站在泥坑边缘,向前跨了一步,就跨到泥坑里去了——泥坑约有五六米深,坑壁陡峭,老公象就像坐滑梯一样,不不,它是站着的,就像站滑梯一样。它庞大的身体裹着坑沿大量泥沙,“轰”的一声滑进坑底,泥坑爆起一团巨大的蘑菇状尘土。
在白牙象王的带领下,所有大象,包括一头刚出生的乳象,都翘起象鼻,朝着那个泥坑,朝着那头滑进泥坑的老公象,发出一声声吼叫。
六指头总算弄明白了,它撞见了大象的葬礼。
那头白牙象王用鼻子抓起泥沙抛洒在老公象背上,那是在为老公象洗最后一次泥浴;象群齐声吼叫,是在跟老公象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
人和大象不一样,人的最后告别,是在跟遗体告别,象的最后告别,是跟还会呼吸还会喘气的活体告别。
六指头听说过大象的葬礼,他晓得,热带雨林里每一群大象,都有一个祖先留下来的神秘的象冢。象冢一般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连最优秀的猎人也很难找到。大象有预感死亡的本领,当一头象步入老年,预感到死神离自己越来越近时,老象就会在象群的陪送下,去往祖先留下的神秘象冢。在举行完大象特有的葬礼后,便独自留在象冢,等待死神光临。
六指头还听说过,大象为了防止人类盗取象冢里的象牙,也为了防止嗜血成性的食肉猛兽来捕食留在象冢里尚未断气的老象,会采取一系列的防范措施:在举行葬礼前,派出年轻力壮的公象在象冢四周站岗巡逻,还要用鼻尖卷起一撮撮泥沙,抛向树梢,驱赶唧唧喳喳的小鸟,不允许任何动物接近象冢,更不允许有人窥视它们的葬礼。
他曾听阿妈说过这么一件事,朗雀寨有位樵夫,一天上山砍柴,正巧撞见一群大象举行葬礼,那位樵夫来不及躲避,被那些大象追上,有的用象牙挑,有的用象蹄踩,那个倒霉的樵夫做了象的殉葬品。
六指头一方面暗自庆幸自己目睹了奇特的大象葬礼,发现了所有猎人都梦寐以求的神秘象冢。过一段时日,等泥坑里那头老公象死掉后,便可去捡那些散落在泥坑里的象牙,象牙值钱,他便可发一笔小财了;但另一方面,他又有几分恐惧,偷窥象牙,要是被大象发现了,那他的小命也就玩完了啊。
六指头决定马上悄悄离开此地。趁着它们还没有发现自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六指头合上蕉叶,收起铜炮枪,往后退却。他走得心急火燎,不时扭头望一眼,唯恐大象会跟上来。才走了几步,突然,他被盘在草丛里的一根藤子绊了一下,摔了一跤。平地摔跤,又跌在柔软的青草上,连皮都没有擦破一块。但是,那支铜炮枪从肩上滑落下来,“哐啷”,发出金属砸地的声响。
在寂静的森林里,铜炮枪砸地的声音犹如平地惊雷,传得很远很远。
“嗷——嗷嗷——”传来大象高昂嘹亮的怒吼声。
不好,惊动象群了!六指头跳起来,拔腿就跑。所有的猎人都知道,野象不好惹,正在神秘象冢举行葬礼的大象更不好惹。为了保守象冢的秘密,大象绝不会轻易放过偷窥它们葬礼的人,必然会穷追猛撵,不顾一切地进行可怕的报复。
果然,白牙象王一马当先,领着整群大象,一路吼叫着,发疯般地追了过来。六指头清楚地听到背后传来野芭蕉被撞断的“哗哗”声响。他闷着头拼命奔跑,希望能逃出大象的追撵。但在没有路的深山老林,人的奔跑速度远远比不过大象的奔跑速度,彼此的距离很快缩短。他扭头瞥了一眼,追在最前面的那头白牙象王,离他仅有五六十米远了,撅着可怕的大白牙,翘着蟒蛇似的长鼻,两眼*气腾腾。他拐弯,白牙象王也跟着拐弯;他溜坡,白牙象王也跟着溜坡,恶狠狠地朝他追了过来。
六指头一面跑一面想甩掉大象的办法。他想找个茂密的草丛躲起来,原始森林里,草丛很多,有的草丛还布满荆棘,枝叶茂密得连风都钻不进。但他又一想,大象眼睛不太好使,视力差一些,但听觉和嗅觉都十分灵敏,任他躲进最茂密的草丛,大象也一闻就能闻出来。象蹄厉害,根本不在乎什么荆棘刺窠,几象蹄就能把布满荆棘的草丛踩平,跟大象玩躲猫猫,恐怕不是个好主意。他又想爬到树上去,大象不会爬树,爬到树上去就能脱离危险。但四周没有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都是一人多高的野芭蕉树,别看野芭蕉树长得粗粗壮壮,却又脆又嫩,大象庞大的身体猛烈一撞,就能将野芭蕉树拦腰撞断。他又想躲进山洞去,洞口狭窄的山洞,大象钻不进来,也能躲过大象的攻击。可一路奔跑,却根本就看不见有合适的山洞……
没办法,只有开枪了。但愿枪声能把这些可恶的大象吓退。
他不敢瞄准公象开枪,铜炮枪威力有限,打打一般的飞禽走兽还可以。大象皮肤厚韧,尤其是大公象,经常在大树上蹭痒,蹭得一身黏糊糊的树浆,又爱用鼻子卷起沙土抛在自己身上进行泥浴,身上涂抹了一层树浆泥沙,像披了一件坚硬的铠甲,铜炮枪射出来的铁砂很难将其击穿。再说,他只带了半葫芦火药,最多能打个三四枪,就算能让他每枪都贯穿大象的双耳——子弹从右耳进去左耳出来,也无法对付整群大象。闯荡过山林的猎人都晓得,世界上狼群和象群最为凶悍,如果不是人多势众,如果没有充足的弹药,千万别去招惹它们,不然的话,你开枪击伤了其中的一个,血腥味会刺激得它们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与你拼命,最终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面跑一面卸下背在肩上的铜炮枪,迅速转身,迅速瞄准,往白牙象王的头顶开了一枪。“轰”一声巨响,霰弹像群小精灵贴着白牙象王的脊背飞进背后的野芭蕉林。白牙象王吓了一跳,停顿下来,站着发愣。其他大象也都翘起鼻子嗅闻着空气中的火药味,瞪着眼,张着嘴,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
六指头又赶紧往枪管里填充火药铁砂,又接连往象群头顶连开三枪,指望能把白牙象王吓得灵魂出窍,吓得屁滚尿流,吓得撒腿就逃。
遗憾的是,他低估了象群守护象冢秘密的决心,也低估了白牙象王的顽强与凶悍。象群在枪声炸响时,停止了追撵,甚至还后退了几步,但震耳欲聋的枪声一停,刺鼻的硝烟被风吹散,白牙象王又吼叫着紧追不舍。
活见鬼,白白浪费火药铁砂,早知道这样,真不该开枪吓唬它们的啊!
现在,半葫芦火药全用完了,他就是想射*白牙象王,也无能为力了。
很快,白牙象王离六指头只有二十多米远了,尖锐的吼叫在他脑后炸响,象鼻喷出的那股气流,已射到他背上。他明白,照这样追下去,用不了两三分钟时间,白牙象王蟒蛇似的象鼻就会把它劈倒,锋利的象牙就会捅他个透心凉!
这个时候,六指头刚好跑到一座小小的断崖跟前。这一带都是丘陵,山都不高,也许是雨季滑坡的原因,眼前这座小山,有一面山坡坍塌了,形成一个小小断崖。整面断崖约有二十来米高。断崖分成上下两截,离地面十来米高那部分,是乱石和泥沙堆积的陡坡,人还勉强能攀爬上去,再上去十来米高部分,是笔陡的绝壁,连猿猴也很难攀爬。六指头来不及多想,也没有时间容他多想,他立刻跑到断崖前,扔了铜炮枪,脚踩石缝,手攀草根,猿猴般“嗖嗖嗖”往上攀爬。
他刚贴着断崖爬上去两三米高,白牙象王已赶到断崖下,前肢跨到断崖上,后肢直立,鼻尖弯成钩状,象鼻贴着断崖蛇一样蹿上来,就来钩拉他的脚。他没穿鞋子,他是野人,进山从来就不穿鞋,他赤着脚,突然感觉到脚底板热乎乎、痒丝丝,好像有人恶作剧在搔他脚底板,他赶紧像踩着了火炭似的瞬间将脚收上来。好险哪,再慢半拍,他就要被象鼻缠住脚跟从断崖上拉扯下去了。
六指头艰难地在陡峭的断崖上攀爬,爬到离地面十来米高,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平。他又转动眼睛四处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突兀的石头,能让他双脚站稳,旁边还有一根从土里暴露出来的树根,两只手也可以扶住了,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六指头现在真的很像一条大壁虎,紧紧地趴在断崖中间。
十多头大象,包括那头刚出生不久的乳象,都陆续赶到了断崖下,翘起鼻子抬起头,望着贴在断崖中间的六指头。
白牙象王先是找到六指头扔掉的那支铜炮枪,用鼻子卷起来抛掷,用象蹄踩,发泄熊熊怒火,好端端一支铜炮枪,很快就拆得七零八落了。
白牙象王还不解恨,站在断崖下沉思了几分钟,突然“嗷”地发一声威,奋力往断崖上攀爬,它的象蹄踩在陡坡上,象鼻蛇一样蹿上来,鼻尖钩住断崖石壁上树根、藤条和枝枝蔓蔓,身体往上攀升。
另有两头年轻公象,也学着白牙象王的样,企图攀登断崖。
大象是陆地上最大的动物,身体实在太笨重了,白牙象王才爬上两米高,象鼻卷住的那根藤条,承受不了成年公象五六吨的体重,“啪”的一声折断了,白牙象王笨重的身体就像滑滑梯一样,“刷”的一声,又滑回到断崖底下。
另外两头年轻公象也像白牙象王一样,爬上来一小截,又无可奈何地滑落下去。其中有一头年轻公象很倒霉,在滑滑梯时,没掌握好平衡,身体侧翻,像只巨大无比的皮球,滚下断崖,大概是摔伤了,半天没能爬起来,后来总算能爬起来了,也一只象蹄悬吊,只能用三只象蹄来走路了。
白牙象王又翘鼻抬头,沉思了好几分钟,突然,它用鼻子卷起地上的碎石,瞄准大壁虎一样趴在断崖上的六指头,柔韧粗壮的象鼻弓一样弯曲,“啪”的一个弹射,碎石便像火筒发射的霰弹,朝六指头射来。
除了那头新生乳象外,所有聚集在断崖下的大象,都忠实地追随白牙象王,用灵巧的鼻尖从地上卷起碎石,向六指头抛射。
碎石雨点般地飞了过来。
六指头暗暗吃惊,没想到大象还有抛射碎石的本领,担心了一阵。幸运的是,他离地面有十来米高,象鼻虽然劲道很大,但毕竟不是弓弩,也不是火筒,抛射力量有限,大部分碎石抛射到七八米高,便又掉头落回到地面去了。有几块碎石,抛射得特别狠也特别准,落到他身上了,也没多少力量,对他造不成伤害,也构不成威胁。
象群折腾了好一阵,六指头仍像条大壁虎稳稳地趴在断崖上。
白牙象王便又翘鼻抬头沉思起来,几分钟后,象群分成两部分,断崖下留下一头独牙公象和一头体色瓦灰的母象,看护照顾那头新生的乳象,同时兼职站岗放哨,以防备六指头逃跑。留下来的那头瓦灰母象很年轻,不管什么时候,都寸步不离地守护在那头新生乳象旁边,不用猜,六指头也晓得,瓦灰母象是象群里那头新生乳象的妈妈。
其余大象,跟随在白牙象王后面,去到箐沟,在小河沟里汲了满满一鼻子水后,又跑回来,鼻尖对准大壁虎似的趴在断崖上的六指头,像一根高压水龙头,“哗——”喷出一股强有力的水柱。象鼻喷水,要比象鼻抛石,更有力量,大部分水柱都准确地喷到六指头身上了。但天气炎热,淋点水,刚好洗个免费淋浴啦。刚才逃跑时,流了许多汗,正渴得嗓子快冒烟了,也趁机咬几口水柱,润润喉咙。
大象们不辞辛劳地一趟又一趟去往几百米外的箐沟用鼻子汲水,高压水枪般的象鼻一次又一次喷射出高高的水柱,六指头被淋得像只落汤鸡,却仍大壁虎般稳稳地趴在断崖上。
大象们却累坏了,有的大口喘息,有的大打哈欠,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休息。
它们能用的伎俩都用上了,六指头想,它们黔驴技穷,奈何他不得,也就会垂头丧气撤走的。但他又一次低估了白牙象王的智慧。这一次,白牙象王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那头独牙公象和那头瓦灰母象跑拢来,白牙象王和独牙公象、瓦灰母象三条象鼻高高擎举,搭成一个宝塔状,三张粉红色的象嘴发出“咿哩呜噜”的声音,仿佛是在开会商量什么。过了一会儿,白牙象王连吼三声,留下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在断崖下继续守护照看那头新生乳象,同时兼职站岗放哨,其余大象,在白牙象王率领下,排成一字纵队,浩浩荡荡绕到断崖背后去了。
六指头看不见象群了,也不知道白牙象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概两锅烟的工夫吧,六指头猛听得头顶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稳住身体,抬头望去,就在离他约十来米高的断崖顶,有好几条象鼻在挥舞,但受角度限制,看不见大象的身体。
有一点他明白了,白牙象王领着象群,绕到断崖后面,断崖后面是平缓的山坡,象群登上这座小山的山顶,出现在他头顶上了。
它们想干吗?象鼻从山顶垂吊下来,像钓鱼似的把他从断崖中间钓上去?他离山顶足足有十米高,世界上也没有这么长的象鼻呀!
但六指头很快就明白象群为何要爬上小山坡、绕到断崖顶上来了。一块比巴掌还大的石片,突然从断崖顶上掉落下来。“乒乒乓乓”,石片在断崖上翻了几个滚,贴着他的脑袋坠落下去。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又轰隆隆翻滚着,擦着他的背,滚到断崖底下……
他明白了,狡猾的白牙象王,居高临下,利用大象力大无穷善于搬运重物的本领,在小山坡上寻找石头和树枝,采取檑木滚石的办法,来对付他!
更绝的是,那两头留在断崖底下照看新生乳象并监视六指头的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主动承担起了观察哨的职责。上面的象群每扔一次石头或树枝,两支高举的象鼻就会像指南针一样,或者左摆,或者右移,还发出长短不一音调变换的吼声,告诉断崖顶上的象群:
——“嗷嗷,这块石头扔偏了,再往左两寸,就能击中目标了!”
——“嗷嗷,这根树干太靠右了,再往左来一点,就大功告成了!”
——“嗷嗷,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哈,打中了,把他脑袋砸出血来了。兄弟们,加油啊,再接再厉,我们很快就可以将这个偷窥我们葬礼的像大壁虎一样贴在断崖上的可恶的人绳之以法了!”
真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落到六指头头上,擦破了他的额头。
六指头心里暗暗叫苦。他虽然像大壁虎一样稳稳地贴在断崖上,但毕竟不是壁虎,不可能像真正的壁虎那样灵活自如地在断崖上移动奔跑。断崖很陡,很难找到能踩稳的地方,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落下去,所以,他根本动弹不得,也避让不开。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他就像打靶场上的固定靶,或者说是死靶,好打得不得了。
小山顶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石头和树枝,又有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在断崖底下为扔石头和树枝的象群校对和修正角度,石头和树枝只会扔得越来越准。这样下去,终将会有一块石头,正正砸中他的脑袋,把他砸得眼冒金星;终将会有一根树枝,正正砸在他身上,树枝就像扫帚扫垃圾一样,把他从断崖上扫除下去!
他从十米高的陡坡掉到地上,肯定摔得半死不活。守候在断崖下的瓦灰母象便会用长鼻子卷住他的腰,像皮球似的抛来抛去;那头担任观察哨的独牙公象,定会撅起那支尖利的象牙,将他的身体戳成马蜂窝……
危急时刻,他想到了金叶子。金叶子跟他一起从葫芦洞出来的,走到半途钻进野芭蕉林玩耍去了,估计就在断崖附近的什么地方。他只剩最后一线脱险的希望了,那就是召唤金叶子前来帮他解围。老虎是山林之王,大象也要畏惧三分。但金叶子尚未成年,能不能吓唬住这些大公象,他一点把握也没有。事到如今,也只能试试看了。
“嗷——”他将食指含在嘴里,连续吹了好几声悠长嘹亮的口哨。
他贴在断崖中间,站得高,当然也看得远,刚吹完口哨,便看见山脚下一片灌木丛里,跃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身影,迅速往断崖移动。一会儿,那身影越来越近,果真是金叶子,嘴里叼着一只山兔,出现在断崖右侧约五十米的一条泥沟里。
“金叶子,快,把这些讨厌的大象撵走!”他两手卷成喇叭状,高声喊叫。
金叶子扔掉口中的山兔,抬头望望断崖,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路奔跑,绕到断崖后的小山坡上去了。
过了一会儿,六指头听到断崖顶上传来虎低沉洪亮的吼叫声和象惊慌失措的吼叫声。随即,那凶险异常的檑木滚石也停止了。六指头虽然无法看见断崖顶上虎象争斗的场面,但从声音上他可以想象,金叶子一定勇敢地冲往象群聚集的山顶了,龇牙咧嘴,吼叫恫吓,张牙舞爪,跃跃欲扑。象群发现一只斑斓猛虎从背后奔袭而来,顿时乱了阵脚,好几头大象紧张得浑身颤抖,发出惊恐的叫声。断崖顶上,象群乱成一团。
大象虽然是最大的陆地动物,但老虎毕竟是百兽之王,大象还是害怕老虎的,闻到虎的气味,见到虎的踪影,应该有闻虎色变的恐惧。
但愿金叶子的突然出现,能成功将象群吓退,六指头想,这样自己就能获救了。
虎啸象吼持续了约一锅烟的时间,渐渐地,六指头感觉断崖上传来的声音有点不大对头了,象吼声越来越雄壮,虎啸声却越来越微弱。
又过了一会儿,断崖顶上传来白牙象王高亢嘹亮、扬扬得意的吼叫。紧接着,中断了好一阵的檑木滚石又开始乒乒乓乓朝他倾泻而下。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斑斓身影,在灌木和草丛中穿行,从小山坡绕回到断崖前来了。六指头居高临下,一眼就看清,正是他女儿金叶子。金叶子走得慌里慌张,一面奔跑,还一面扭头张望,好像生怕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似的。它缩头缩脑,尾巴耷拉在地,有点惊魂未定的样子。不难想象,金叶子在他头顶的小山坡上遭到了象群可怕的围攻。
很有可能是这样的,当金叶子猛然出现在象群背后,发出凶猛的虎啸时,象群确实害怕了一阵,有一两头胆小的母象甚至吓得想拔腿逃跑了。但很快,经验丰富的白牙象王就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仔细一看,前来挑衅的这只老虎虽然个头如水牛犊那般大,吊睛白额,威风凛凛,却毛色淡雅,额头的王字还很模糊,原来是只乳臭刚干筋骨还稚嫩爪牙还欠老辣的年轻雌虎。
白牙象王的畏惧感顿时消退,想着自己身大力不亏,又象多势众,何愁打不过这只初出茅庐的小老虎呢?于是,它用威严的吼叫制止了象群的混乱,带领几头公象向金叶子压了过来。若论力气,三只老虎也敌不过一头公象。别说是刚刚长大的金叶子了,就是成年猛虎,也抵挡不住象群的围攻啊。
金叶子不得不败下阵来,夹着尾巴逃离了小山坡。
金叶子一路奔跑,向茂密的野芭蕉林跑去,似乎是要远远躲开这些长着可怕长鼻和长牙的庞然大物。
唉,六指头叹了口气。他一点也没有责怪金叶子的意思,金叶子在听到他的呼救时,能挺身而出,能勇敢地扑向象群,他已经很感动了。金叶子已经算是有情有义的好女儿了。一只小雌虎,面对一群大象,力量对比太悬殊了,打不过,是很正常的,惹不起躲得起,想要逃跑,也是很正常的啊,总不能留在这里陪他一起死吧。就算金叶子志愿留下来陪他一起死,他也绝不会答应的。他爱金叶子,金叶子是他的女儿,即使他遭遇不测,他也希望金叶子能健康平安地活下去。
金叶子路过断崖下时,守在断崖下的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着实紧张了一阵,翘起长鼻,瞪大眼睛,密切注视着金叶子。但金叶子好像没看见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在断崖下匆匆而过,头也不回地跑向野芭蕉林。
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这才放下心来,将高高举起做嗅闻状的鼻子慢慢垂挂下来。
斑斓身影,在灌木和草丛间时隐时现,快要钻进野芭蕉林了。
——哦,阿爸以后恐怕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你自己。出门捕猎,千万要小心,别踩着猎人的铁夹子;夜晚睡觉,一定要用鼻子仔细闻闻,别糊里糊涂睡到眼镜蛇身上去了!
六指头望着渐行渐远的金叶子,在心里默默念叨。
突然间,让他颇感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金叶子去到野芭蕉林前,并未钻进密匝匝的芭蕉树丛,而是一个拐弯,顺着那条隐秘的泥沟,又绕回到断崖下来了。金叶子就像伏击猎物一样,弯曲四肢,压低身体,借着灌木和草丛的掩护,匍匐前进,一点一点靠近正站在瓦灰母象身边的那头新生乳象。
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还以为老虎早就夹着尾巴逃跑了,放松了警惕,并未发觉正一步步向它们身边新生乳象逼近的金叶子。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又开始充当起了观察哨的角色,以摇摆象鼻为信号,帮助象群扔石头扔树枝扔得更准。
檑木滚石,还在从断崖顶纷纷落下,一块比冬瓜还大的石头,轰隆轰隆从山顶滚下来,砸在他旁边的石头上,撞出一串耀眼的火星。大象不愧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大力士,这么大的石头都能搬起来往下扔,看来,自己被石头或树枝砸死,那是早晚的事了。六指头苦笑着想。他一面尽量躲闪从天而降的石头,一面继续观察金叶子的举动。
借着灌木和草丛的掩护,金叶子摸到离那头新生乳象约二十多米远的地方,躲在几片巨蕉叶下,稳了稳情绪,突然跳了出来,箭一般飞奔,直扑新生乳象的屁股。
六指头心里一阵快慰,金叶子并没有因为在小山坡遭到象群的猛烈围攻而撇下他逃之夭夭。它绕了一个圈,避实就虚,寻找薄弱环节,跑来袭击新生乳象了。
虎爪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跑起来悄然无声。虎惯用的手段就是出其不意地伏击猎物。
六指头贴在断崖上看得很清楚,金叶子两只虎爪搂住新生乳象的腰,在新生乳象的屁股上“啊呜”咬了一口。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这才听到背后的异常动静,惊愕地回转身来。
这头乳象皮肤呈粉红色,跟一只野猪差不多大,细皮嫩肉,估计出生才两三个月。金叶子这一扑一咬,新生乳象腰上被扎出几个血洞,屁股也皮开肉绽,“咿——咿——”*猪似的嗥叫,挣扎着往泥沟里逃窜。
金叶子吼叫着追了上去。
独牙公象和瓦灰母象回过神来,迈开大步赶上来,独牙大象撅着那根弯刀似的独牙往金叶子身上捅,瓦灰母象抡起钢鞭似的长鼻照着虎头抽打。
瓦灰母象属于亚洲象。世界上现有两种大象,非洲象和亚洲象。它们之间最大的差异是,非洲雌象身材几乎和雄象一般高大魁伟,也长发达的门齿;亚洲象的体型本来就比非洲象要弱小一些,亚洲雌象又比雄象瘦小一圈,还不长伸出嘴吻的长牙。因此,亚洲雌象对付天敌的唯一武器,就是这条又粗又长的象鼻子。
金叶子机灵地就地打了两个滚,独牙大象弯刀似的象牙戳空了,深深扎进泥土里,瓦灰母象钢鞭似的长鼻也没能抽打到金叶子,而是抽打在一片比伞还大的巨蕉叶上,把巨蕉叶抽得粉碎。
六指头吓出一身冷汗。
金叶子躲过了象牙和象鼻,并没被吓倒,扭身一跳,又扑向那头惊慌失措的新生乳象。老虎身体矫健,比体态庞大的象要灵活多了。“嗖”地连续两个蹿跃,便旋风般扑到那头新生乳象面前,张开虎嘴,一口咬住乳象的鼻子,就像拔河比赛一样,往草丛里拉。
——“呜呜,我的鼻子!”新生乳象哭嚎起来。
象鼻是大象身上最重要的器官,吃饭、干活、洗澡、打架、找对象,全靠这根万能的鼻子了,万一真的鼻子被咬掉,将来怎么活呀!
瓦灰母象心急火燎赶来救援,用象蹄猛踩金叶子。金叶子只得松开虎嘴,吐出象鼻,跳闪到一边去。
新生乳象被咬得不轻,象鼻上鲜血滴答,好像流红鼻涕一样。
瓦灰母象心疼死了,它不再举起长鼻去抽打金叶子,也不再追撵跳闪开去的金叶子,象是很聪明的动物,它知道自己不如老虎灵巧,它知道自己去追打老虎的话,它的宝贝乳象这里就会出现漏洞,就会露出破绽,就会发生险情。当务之急,不是去消灭老虎,而是保护乳象,不让自己的心肝宝贝受到更大伤害。
它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长大后变成一头无鼻象或短鼻象。
瓦灰母象用鼻子把受了伤的乳象钩拉到自己脖颈下来,然后,用自己硕大的脑袋和长长的鼻子把乳象罩住,罩得严严实实,就像住进了碉堡一样。
不管金叶子如何挑衅,如何啸叫恫吓,瓦灰母象岿然不动。
只剩下独牙公象与金叶子周旋对抗了。独牙公象撅着象牙冲过来,金叶子就灵巧地往后躲闪;独牙公象停下来喘息,金叶子就绕到独牙公象背后去*扰,迫使独牙公象不停地原地转圈。双方紧张对峙。
怎么这么倒霉,遇到一只专门喜欢咬大象屁股的老虎,真讨厌。
虽然大象力大无穷,但大象毕竟是草食动物,一头象与一只虎对峙,作为草食动物的象来说,难免会心里发虚。双方你进我退、我退你进转了几圈后,独牙大象有点撑不住了,慢慢向瓦灰母象靠拢,两头大象背靠背,就可有效地防止老虎从背后偷袭。
突然,瓦灰母象张开嘴,“嗷——嗷嗷——”发出凄厉的吼叫,向断崖顶上的象群呼救:
——“快来象哪,老虎要吃小象啦!我的宝贝已经受伤啦,快来救救我们吧!”
随着瓦灰母象的呼救,六指头发现,断崖顶上的檑木滚石停了下来。静穆了一两分钟,响起白牙象王气势磅礴的吼叫声,断崖顶上,几支摇晃的象鼻也不见了。六指头明白,白牙象王已带领象群紧急赶往断崖底下来救援遭老虎袭击的新生乳象了。
象是一种对后代特别重视特别关爱的动物,在一个象群里,乳象的安全至关重要。
从山顶绕到断崖底下来,少说也要七八分钟时间,这是性命攸关的七八分钟,是生死转换的七八分钟,是转危为安的七八分钟,是女儿金叶子冒着生命危险为他赢得了这宝贵的七八分钟。他必须抓紧时间,在白牙象王率领象群赶到之前逃出野芭蕉坪。檑木滚石已经停止,来自头顶的威胁已经解除,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在断崖上攀爬滑落了。
六指头急忙连滚带爬地从断崖中间下到断崖底下来,双脚一沾地,他立即撒腿奔跑。那头独牙公象和那头瓦灰母象就离他滑落点约三四十米,但它们没发现他。它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金叶子身上,根本顾不上他了。就算被它们看见了,他也不怕,它们应付金叶子的扑咬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来管他呀。
六指头一口气跑进茂密的野芭蕉林。
背后,依稀还能听到虎啸声和象吼声……
月亮升上树梢时,六指头回到葫芦洞。半夜,金叶子也回来了。六指头欣喜若狂,月光下,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它的身体,没有发现伤痕和血迹,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他深情地抚摸它的背,替它捋顺凌乱的虎毛。它听到他的呼救后,奋不顾身跑来帮他,他没白养它,他没白疼它。真了不得,现在就这般聪明勇敢,长大后,肯定能成为一只呼啸山林的猛虎。他深深为它感到自豪和骄傲。
半个月后,六指头又去了一趟芭蕉坪,找到那个神秘的象冢,那头自己走向坟墓的老公象早已死了。他在象冢里一共捡到六根完整的象牙,他把象牙拿到路边去背靠背以物易物,换得两身新衣服和两双新鞋子,还换得一支崭新的铜炮枪,这也算是女儿对他的一种孝敬。
第六章 被迫交出金叶子
他后悔不该这么贪心,带金叶子到羊蹄甲草滩来猎取马鹿。
阳春三月,羊蹄甲花盛开,草肥鹿壮,公鹿头上的新茸刚刚开始分叉,顶端的四个角长得一般齐,俗称四平头,是鹿茸中的珍品。在此之前,鹿茸太小,卖不出好价钱;在此之后,鹿茸角化,也不值钱了。马鹿好像也知道自己头上的茸角长成四平头时,是猎人觊觎的珍宝,这段时间格外谨慎,躲在草滩深处的沼泽地里轻易不出来。六指头虽然每年这个时候都到羊蹄甲草滩来打猎,但只有一次猎获长着四平头鹿茸的公鹿。
一副上等四平头鹿茸,拿到古驿道上去,可以换一支崭新的双筒猎枪。他太想将古老的铜炮枪换成威力很大的双筒猎枪了。
这段时间,金叶子又长大了一圈,身长差不多有两米,饰有黑色条纹的金黄色的虎皮光滑如缎,四只虎爪雪白如霜,虎脸与众不同地分布着黄白黑三种色斑,目光如炬,威武勇猛。它成了他狩猎的好帮手,每次外出打猎,它差不多总有收获,或者咬翻一头野猪,或者追*一只盘羊,很少落空。他想,在布满沼泽的羊蹄甲草滩,对人而言,像进入迷宫似的不方便,但对虎而言,却是施展本领的好地方。在平坦开阔的草滩,猛虎逐鹿,是有把握得手的。
在带金叶子去羊蹄甲草滩前,六指头当然也考虑过与其他狩猎者邂逅相遇的危险。羊蹄甲草滩离开古驿道不远,许多人都知道那儿是马鹿出没的地方,常有猎人光顾。他当然不愿意遇见人。他想,半夜出发,天亮以前赶到羊蹄甲草滩,争取在太阳刚出来时就满载而归,这样便不会撞见其他猎人了。
开始,一切都挺顺利,像他预料的那样,金叶子在羊蹄甲草滩如鱼得水,钻进乳白色的晨岚,像条彩色的大鱼,游进雾丝和草丝组合的海洋。不一会儿,草滩深处便传来马鹿惊慌的“呦呦”叫声,传来金叶子捕食成功后得意的低吼。他吹了一声口哨,又过了一会儿,金叶子叼着一头马鹿回到了他的身边。那头鹿被强有力的虎嘴拧断了颈椎,但还没死绝,紫色的唇吻翕动着,细长的腿胡乱踢蹬。
哈,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四平头公鹿,那鹿茸约有半尺高,墨紫色,呈半透明状,长着一层金红色的绒毛,用手摸摸,柔软而富有弹性。这是难得遇见的上等鹿茸,他不费一枪一弹就得到了!
太阳爬出了山峰,亮灿灿的光线穿透薄薄的雾岚,天色清新明丽,空气中飘荡着羊蹄甲花淡淡的香味。六指头抽出长刀,动手割鹿茸。割鹿茸很有讲究,公鹿被打死后,必须在它咽气前尽快将鹿茸割下来,用泥巴封住创口,让血液闷在茸角里,再用烟火慢慢熏干,这样做出来的鹿茸,质地优良,堪称上品。一旦公鹿咽了气,茸角里的血液回流,药用价值便损失殆尽,变成无人问津的次品。
六指头刚将茸角从公鹿的头顶剜下来,还来不及用泥巴封住创口,突然,正在吮吸公鹿头顶血蘑菇的金叶子抬起头来,瞪大一双警觉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一片开得格外茂盛的羊蹄甲花,喉咙深处发出“咕咕”的低吼声。虎的视觉和听觉比人要灵敏得多,它的这套动作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附近出现了值得注意的情况。他匆匆抓起一把泥巴敷在茸角上,直起身来想走,但已经迟了,那片开得很妖艳的羊蹄甲花后面,闪出七八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兵丁,各个手里都端着快枪,成扇形向他和金叶子逼近。
阿妈生前曾对他说过,统治这一带的是个名叫莫爷的人,住在南糯镇上,靠种罂粟花起家,养着一支军队,是远近闻名的毒枭。他自己在古驿道用药材和山货换取日常用品时,也曾躲在草丛里见过这些黑衣兵丁,吆五喝六,蛮不讲理,有一次取走了他摆放在路边石头上的一对翠金鸟,不但什么也没给他留下,还在那块石头上屙了一泡屎!普通山民对他们都又恨又怕。
金叶子见到陌生的人,十分紧张,“呜呜”低吼着,躲在他的身后。
他晓得遇上麻烦了,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脱了,但金叶子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他在虎肩上踹了一脚,喝一声:“去!”
金叶子转身腾跳,向草丛逃遁。
两个黑衣兵丁举枪欲射,一位戴着墨镜提着一支双筒猎枪的头目做了个手势说:“不许开枪!”
一眨眼的工夫,金叶子三蹿两跳,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六指头松了口气,哦,那副四平头鹿茸,还有那头公鹿,他们要就拿去好了,就当是让强盗给抢去了。
那头目又做了个手势,上来两个兵丁,将他的铜炮枪和长刀给缴了去。
“好漂亮的老虎,唔,是你养的,对吗?”那头目问。
六指头抿紧嘴,他什么也不想说。
“我都看见了,它替你扑倒了公鹿,还叼到你面前。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带着老虎打猎。”那头目踱到六指头面前,摘去墨镜,露出一双绿豆小眼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是干什么的?野人?*人犯?双胞胎?”
六指头下意识地将右手攥紧拳头,并藏到身后。
那头目狡黠地笑了笑,突然命令左右兵丁:“掰开他的右手!”
两个牛高马大的兵丁夹紧他的身体,另一个兵丁扳他的手指。他挣扎,但力不从心。很快,他的长着六根手指的丑陋的手被当众展览了一遍。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听说过,多年以前,朗雀寨一个长着六指头的琵琶鬼逃进了深山老林。琵琶鬼一天不烧死,寨子就一天不得安宁,头人、神汉和巫娘他们,至今都在寻找那个琵琶鬼啊。要是把你送到朗雀寨,我能得到一笔赏金,而你却要被活活烧死。”那头目一字一顿地说。
六指头像害了疟疾似的浑身发冷,颤抖个不停。
“哦,你不用害怕。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嘛。我们莫爷属虎,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过几天就是六十大寿了,要是用活虎做寿礼,他老人家一定会喜欢的啊!”那头目奸笑着说。
“不……”六指头*般地吐出一个字。
“你愿意自己被火烧死吗?”
六指头难过地垂下头。
那头目跟一个兵丁耳语了几句,兵丁转身离去,过了约大半个小时,兵丁带着十多个穿靛蓝土布斜襟短衫的山里汉子,扛着一只捆绑得很结实的竹笼子,回到羊蹄甲草滩。
“吹口哨把你养的老虎叫回来!”那头目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六指头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吱声。
“这竹笼,或者把你装进去,抬往朗雀寨,或者你把老虎装进去。我们生意算成交了,由你挑吧。”那头目阴沉着脸,缓慢地说道。
六指头钩起食指含进嘴里,吹出一声口哨。他希望金叶子已经跑远了,听不到他的口哨声。他平常吹出来的口哨,尖锐高亢,嘹亮饱满,尾音悠扬起伏,拖得很长,这次他却将口哨声压得低沉嘶哑,吹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他希望金叶子能从他不同寻常的口哨声中,听出他被迫无奈的心声,听出隐藏在口哨声中的凶兆与报警,躲得远远的,藏得严严的,别再露面。
口哨声刚落,沼泽地里便响起一声应答的虎啸,羊蹄甲花枝无风自动,金叶子踏着碎步跑过来了。唉,金叶子毕竟是只老虎,哪里辨得清人心的曲曲折折,听到它所熟悉的口哨声,不可能不听从他的召唤不跑过来的啊。
六指头身旁围了许多人,金叶子在距离百米开外的一条浅沟后面停了下来,疑惑的目光左右扫视,在浅沟附近的草丛里踌躇徘徊。
“闪开,站远点!”那头目挥动着双筒猎枪,大声指挥着。
十几个山里汉子早就逃得远远的。兵丁们枪口指着金叶子,也都心惊胆战地往后退却,退出百把米远。
金叶子跑到六指头身边,虎头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表现得十分亲昵。
“快,叫老虎钻进竹笼去!”那头目在远处高声叫喊。
他若违抗他们的命令,他们绝不会放过他的,六指头想。他们会把他五花大绑送到朗雀寨,然后,在神汉和巫娘的诵经声中,把他推进熊熊燃烧的火堆。他不想死。
他把金叶子引到大竹笼前,拍拍它的后颈:“去,进去吧!”
金叶子先将半个脑袋伸进竹笼,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很快又把脑袋退出笼门,歪着脸,用一种质疑的目光望着六指头,似乎在问:你真的要我钻到这小小的笼子里去吗?
六指头心里像被刀尖戳了一下,疼得慌。他转过头去,使劲在金叶子的背上推了一把,将它推进了竹笼子。
笼门关死后,十几个山里汉子拥过来,用三副竹杠将大竹笼扛了起来,向古驿道走去。
那头目来到六指头面前,向一个兵丁摆了摆手:“把他的东西都还给他!”
兵丁将铜炮枪和长刀搁在六指头面前。
“哦,我也不亏待你,公平交易嘛。”那头目把自己那支双筒猎枪连同一挂子弹也搁在了六指头面前,“你这支破枪早该换换啦,靠打猎过日子,没有一支好枪怎么行啊!”说完,那头目带着一伙兵丁和一群挑夫扬长而去。
六指头麻木地站在羊蹄甲草滩,仿佛失去了知觉。
古驿道上,传来金叶子愤怒的吼声。
第七章 九死一生救出女儿
金叶子被装进竹笼抬走已有十天了,六指头心里像打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那支双筒猎枪,他一次也没有用过,就搁在石洞的角落里,已蒙了厚厚一层灰。他一摸到那支双筒猎枪,感觉就像摸到一条眼镜蛇,浑身起鸡皮疙瘩。那戴墨镜的头目运走金叶子后,把双筒猎枪搁在他面前,他应该捡起枪来扔还给他的。他没这样做,这就变成了一宗交易,一宗昧了良心的交易。要不是他的软弱,金叶子不会被掳走。是他利用了金叶子对他的信赖,将金叶子骗进大竹笼去的。他出卖了金叶子,他出卖了自己的女儿,他是天底下最混账的阿爸!
没了金叶子,石洞变得像坟墓一般冷清。他想金叶子,吃饭想,走路想,做梦也想。不知金叶子在那个名叫莫爷的人身边,生活得怎样?思念一日浓似一日,他决定到南糯镇去看一看。
他晓得,自己进南糯镇,风险很大,万一让朗雀寨的人发现,会招来*身之祸。但他还是要去。他用那副四平头鹿茸到古驿道换了一套土布衣裤,用长刀将自己的披肩长发割短,跑到水潭边照了照,模样和那些山里汉子差别不大了。关键是不能让人看见他的第六根指头,他苦思冥想了一夜,撕了一条白布将自己的右手包扎起来,找了棵血竭树,割破树皮,将殷红的树汁染在白布上,看起来就像打猎受了伤。他还用金丝活扣套了一只红角腹雉,装在竹篓里,到了南糯镇,兴许能派上用场的。
第二天恰逢赶街子,他扛着那支双筒猎枪,提着那只红角腹雉,来到古驿道,混在四村八寨赶集的人流里,走进南糯镇。
他还是头一次到南糯镇,好热闹啊,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两旁,盖着一栋栋漂亮的竹楼,晾台的竹竿上晒着艳丽的筒裙,花枝招展的傣家女,蝴蝶似的在槟榔和油棕掩映的竹楼里飞来飞去。镇中央有个广场,一个跑江湖的戏班子正在演杂技,红男绿女在台上翻筋斗,看得人眼花缭乱。到处都是摆摊做买卖的人,大到牛羊猪马,小到针头线脑,吃的用的穿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他不晓得那个叫莫爷的人住在什么地方,他不敢问,生怕露馅,也不敢在人堆里多待,生怕被瞧出破绽。他在大街小巷瞎闯,从太阳升起一直转到太阳落山,还是没发现金叶子的踪迹。集市散场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他急得火烧眉毛。
穿过镇口那座金碧辉煌的缅寺,一个披着青布袈裟的老和尚在几株菩提树下“咿儿咿儿”叫唤,寻找着什么。一会儿,缅寺背后的几棵贝叶树上,传来“咕咕咕”的叫声,几只绿孔雀,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到老和尚面前,老和尚撒着谷米,将家养的这几只孔雀引进缅寺的后花园去。
六指头心头豁然一亮,心眼儿顿时开窍,金叶子听觉灵敏,他何不吹响口哨,金叶子听到他的口哨声,一定会吼叫应答的,那么他就能知道金叶子在哪儿了。他真笨,怎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呢!
他在缅寺旁吹响口哨,杳无回音;他绕到镇东的小山包上吹响口哨,仍没什么动静;他转到镇西的磨坊旁吹响口哨,声音刚落,突然,西南角一片凤尾竹林里,传来一声洪亮的虎啸。他立即循声找去,竹林深处,有一道铁丝网,围着一栋深宅大院,门口有两个黑衣兵丁在站岗,他猜想,这一定是莫爷的窝了。
他找了个僻静处,用树棍撑高贴地的那根铁丝,将铁丝网撑开一个豁口,钻了进去,顺着院墙走,后面翠竹丛中有一间小木屋,木屋旁似乎有一个大草棚,因为有竹子挡着,大草棚里是什么看不大清楚。他怕兵丁们听出蹊跷,不敢再吹口哨,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嗷呜——”大草棚里传来虎的呜咽,果真是金叶子!
他急步趋前,刚走近小木屋。突然,小木屋里冲出来一个头发胡子都灰白的独臂老头,脸像只山核桃,都是皱纹,上衣的一只袖子空荡荡,另一只手提着一支步枪,粗暴地朝他喝道: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路过这儿,听……听到有老虎在……在叫……”
“你活得不耐烦了吗?这是莫爷的家,是你随便进的吗?出去,快出去!”独臂老头挥着枪驱赶。
“大爷,我还从没见过真老虎,开开恩,让我饱个眼福吧。”
“再啰唆,把你扔到笼子里喂老虎!”独臂老头飞起一脚踢在六指头的竹篓上,红角腹雉“咯咯咯咯”发出一串惊叫声。
六指头灵机一动,脸上堆起笑容,将竹篓送到独臂老头面前:“大爷,你要不嫌弃,这野味我送你做下酒菜。”
独臂老头转怒为喜,接过竹篓,朝里瞄瞄,咂着嘴说:“好肥的红角腹雉,啧啧,瞧着都让人流口水。好好,我也成全你,让你饱饱眼福。喔,看看去吧,这老虎可漂亮了!”
独臂老头喜滋滋地将竹篓拎回小木屋去,六指头径直走进草棚。
草棚里有只大铁笼,约五六米长,三四米宽,金叶子被关在里头。一见到六指头,金叶子扑到笼壁的铁杆上,脑袋拼命在两根铁杆的缝隙间拱撞,缝隙狭窄,只有小半张脸勉强伸了出来,嘴里发出“呜噜呜噜”兴奋的低吼,急切地想冲出樊笼扑到他怀里来。分别才短短十来天,金叶子模样大变。原先那双清澈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的单纯与稚气消失得无影无踪,鼻吻紧拧,眼角上吊,分明刻着怨恚愤慨;那身体,消瘦得厉害,肩胛骨支棱,胸肋一根根暴突出来,皮毛黯然,光泽消退。笼子的地上都是粪便,连虎毛上都沾了不少脏东西,散发着一股恶臭。它的肚子空瘪瘪的,笼子里有一块牛排,但已腐烂变质,不仅沾着粪,还有蛆在蠕动。
过去,在明媚的阳光下,在葱郁的山林里,它可以无拘无束地奔跑。如今,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铁笼子里,连转身都很困难;过去,它吃新鲜的猎物,喝甘甜的泉水,如今,它吃恶臭难闻的腐肉,在粪便中睡眠。它怎么会不感到委屈,不感到愤怒呢?
女儿在遭罪,六指头心里一阵绞痛。他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金叶子的爪子、鼻吻和脸颊,金叶子用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手。
他转到笼门前查看了一下,笼门没有上锁,两只搭扣间插着一根丁字形铁销,只消将插销拔出来,笼门就可打开。他抑制住心跳,手伸向插销。突然,背后有人喝道:“莫动!”他急忙缩回手,扭头一看,是独臂老头。
“你想找死呀?插销一掉,老虎会出来伤人的!”独臂老头怪嗔地瞟了六指头一眼,将碰歪的插销扶正。
“我……我怕门没关好,怕……怕它蹿出来咬……”
“好了,好了,也让你饱了眼福,看见活老虎了。你走吧,别在这里给我惹祸。”独臂老头推搡着六指头。
这时,金叶子低声咆哮着,在笼子里蹿来踱去,显然,它舍不得他走。他刚刚离开铁笼边一步,它一头撞在笼壁上,用爪子撕,用牙齿咬,狠命撕扯铁杆。它发疯似的折腾,铁笼子猛烈摇晃,它的额头撞伤了,牙齿也啃出了血,铁杆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他鼻子一阵阵发酸,要不是怕独臂老头起疑心,他肯定会掉下泪来的。他晓得,它想跟他回到那片它所熟悉的老林子里去,它想跟他一起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伸过手去,想抚摸它的额头,让它安静下来,独臂老头“啪”的一声用握枪的那只独手打飞了他的手:
“小心,这是只疯老虎,会咬断你的手!”
“它真可怜,身上都是粪便,太脏了!”六指头喃喃地说。
“脏?那是它自找的。”独臂老头颇为生气地说,“它刚来时,都说它是一只能听懂人话会帮人打猎的神虎,把它当宝贝疙瘩,用活羊喂它,一天打扫三遍笼子。我还提心吊胆地钻进笼去,用篦子为它梳理皮毛,清扫扁虱。奶奶的,我连我妈都没有这般侍候过呢。那几天,我敢说,它是活在天堂里的老虎。都怪它自己不识抬举!那天莫爷兴致好,想带它去打野兔。刚放它出笼,它还规规矩矩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莫爷看着喜欢,伸手去摸它的头,它突然疯劲大发,张嘴就朝莫爷的手咬去,幸亏莫爷躲得快,但还是被咬掉两枚指甲。莫爷六十大寿,被咬伤了手,你说败不败兴?这畜生还想跑,被我们用麻醉枪放倒。哼,什么神虎,分明是不知好歹的恶虎!”
“喂也不喂它,它……它会生病的啊。”
“病不病都无所谓喽。后天就是莫爷的寿庆,我们已经商定,一颗子弹送它上西天,剥一张虎皮给莫爷祝寿。”独臂老头一面唠叨着,一面将六指头推出草棚去。
金叶子“嗷嗷”低吼着,如泣如诉。
“乖,我对天神发誓,我会救你出去的!”六指头在心里说。
六指头虽然被赶了出去,但并未走远,到镇上绕了一圈。天黑后,又折回那片凤尾竹林,钻进草窠躲了起来。弦月如钩,挂在弧线形的凤尾竹梢上,给夜色中的竹林涂抹了一层神秘的冷光。深宅大院里,灯火通明,丝竹笙歌,不绝于耳。下半夜,弦月沉落,深宅大院里的灯火终于熄灭了,万籁俱寂,只有远方的狗时而发出一两声吠叫。门口站岗的兵丁,被瞌睡虫叮咬,脑袋一沉一沉,已进入半睡眠状态。
六指头像条蜥蜴一样,手脚并用,在草丛里爬行。爬到小木屋前,侧耳听听,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绕过小木屋,就是草棚了。突然,铁笼子传来“哐啷啷”的声响,喔,金叶子发现他正在靠近,喜出望外,扑到笼壁上迎候他。他又朝前爬了几步,“呜呼——”铁笼里吹出一股热气。他晓得,那是金叶子热切等待的心声,他怕它一激动会发出欢呼的吼叫,惊醒小木屋里的独臂老头,便用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嘘——嘘——”连续不断地吹出轻柔的气息。过去在山林狩猎时,听到附近有异常动静,为了保持肃静以待进一步查明情况,他都是用这个手势用这种嘘嘘的气息声制止金叶子走动和吼叫的。他相信,此时此刻,金叶子也一定能领会他的意图。果然,聪明的金叶子将涌到喉咙口的叫声咽进肚去,安静下来,只是从铁杆间伸出一只爪子,不断地摇动着,做出招手状。
六指头很快爬进草棚,站起来,一只手摩挲金叶子的额头,一只手轻轻将铁门搭扣上的插销拔了下来,又一点一点将沉重的铁门打开。金叶子急不可耐地蹿出铁笼,脖子在他腿上蹭来蹭去,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他把那支双筒猎枪从肩上卸下来,连同那挂子弹,一起搁进铁笼去。他不想占他们的便宜,十天前他们强迫他用金叶子换这支双筒猎枪,他不想做这笔肮脏的交易。现在,他带走金叶子,他觉得应该把双筒猎枪还给他们。
出了草棚,他仍像条大蜥蜴似的在凤尾竹林里爬行,金叶子跟在他的身后,压低身姿,悄无声息地潜行。一会儿,他们来到那道铁丝网前,那是一片开阔地,没有竹林遮蔽,两米来高的铁丝网上铺着一层淡淡的星光。他从先前钻进来的那个豁口钻了出去,可是,金叶子却因为身体比人厚得多,怎么也钻不出来,额头倒被铁蒺藜划伤,疼得它呼呼吹鼻子。深宅大院门口站岗的一位黑衣兵丁,大概正好是一觉睡醒,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这时,金叶子在铁丝网前走来走去,寻找着可以钻出去的空隙。它见六指头已经越出铁丝网,而自己还滞留在铁丝网里头,未免焦急,喉咙里滚出一串“咕噜咕噜”的诅咒声,当然是在诅咒那该死的铁丝网。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诡异而又刺耳。
那黑衣兵丁听到了异常响动,揉着惺忪睡眼,想看个究竟,无奈光线太暗,看不大清楚,便朝前走了几步,喝道:“谁?”
六指头脑袋“嗡”的一声,紧张得有点晕眩了。他不能再犹豫,将食指含在嘴里,吹响口哨。
“嗷——”尖厉的口哨声划破了夜的静谧。
“干什么的?站住!”那黑衣兵丁大声吆喝起来,哗啦拉动了枪栓。
深宅大院里亮起灯火,独臂老头也拉开了小木屋的门。
“金叶子,快,跳过来!”六指头什么也顾不得了,在铁丝网外大声喊叫。
金叶子后退几步,“嗷——”发一声威,猛跑几步,纵身一跃,从两米高的铁丝网上跳了过去。
“快跑!”六指头在金叶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金叶子三蹿两跳,很快隐没在星光闪烁的夜色中。他自己也拔腿往山野飞奔。
“砰!砰砰!”背后传来清脆的枪声和粗俗的叱骂声。已经迟了,金叶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也安全地钻进了树林。
天亮时,六指头回到大黑山腹地的葫芦洞,金叶子已蹲在洞口等候他多时了,一见他的身影,狂啸一声飞扑过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呜呜嗷嗷”,用虎的特殊语言,诉说着离别的苦难和相聚的喜悦。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对天神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了。”六指头抚摸着它的脖颈和脊背,说道,“今生今世,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第八章 女儿大了,想出嫁了
仅仅大半年后,六指头便再次要与虎女金叶子分离了。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是南糯镇莫爷手下的一伙兵丁强行将他和金叶子拆散,这次是金叶子自己想离家出走。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这天黄昏,他从羚羊谷狩猎归来,途经滴水泉,饥饿疲乏,便在泉水旁坐了下来,将一头猎获的小羚羊开膛剖腹,烧起一堆篝火,烤野味吃。同往常一样,他吹了几声口哨,把在附近树林里游荡的金叶子召唤来,与他一起分享鲜美的羚羊肉。金叶子来到离他五六十步开外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鼻吻在地上做嗅闻状,身体滴溜溜在原地旋转。他喊了两声,它只是抬头瞧了他一眼,又埋头在地面上了。
他望过去,金叶子逗留的那个地方,是泉水边的一块湿地,既没有草,也没有树,不可能藏着什么东西。他扬起它最爱吃的一块羊肝叫它的名字,它却置若罔闻,仍在那儿磨蹭。这不像是发现了猎物,要是发现猎物,它会因紧张而虎尾高翘,眼角上吊,发出低吼。此时此刻它的表情透露出甜蜜与欣喜,虎尾舒展摇曳,眼睛眯笑眯笑,一会儿偏仄脑袋做研究状,一会儿伸出前爪做抚摸状,神情专注,好像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六指头从小把它养大,这两年多来朝夕相处,还从没见过它对什么东西如此感兴趣如此着迷过。
他好生奇怪,爬起来走过去一看,湿漉漉的泥地里,果真什么都没有,再仔细端详,哦,好像有一个浅浅的脚印。莫名其妙,一个脚印有什么好看的嘛!他拍拍它的肩胛,示意它离开,它干脆在那个脚印前蹲坐下来,好像这个脚印被施过什么魔法一样,把它的魂给勾去了。他又好奇地弯腰审视这个脚印,形如海棠,四只脚趾清晰可辨,脚掌凹进去,掌根有一小块六角形花边,这是典型的老虎蹄印!一阵恐怖从六指头心尖划过。这个老虎蹄印比金叶子的脚印略大一些,如果猜得不错的话,是一只雄虎留下的足迹。金叶子它……他简直不敢往下想,掬起几捧泉水,匆匆把篝火浇灭,采撷两张野芭蕉叶,将半生不熟的羚羊肉包起来塞进背囊,赶紧带着金叶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以后的几天,他不再到羚羊谷去打猎,他宁肯绕一个大圈子,多走一大段冤枉路,到其他地方去碰运气;在追撵猎物时,假如猎物逃往羚羊谷方向,即使有把握再多追一段路就可将猎物捕获,他也放弃不追。他不想让金叶子再看见那个该死的雄虎蹄印,他希望金叶子能忘记那片名叫羚羊谷的山林。
然而,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发现,那个雄虎蹄印,在金叶子的记忆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是无法将其抹掉的。每当落日余晖洒满群山,金叶子就会跑到葫芦洞外的小山冈上,登高望远,眺望云遮雾罩的羚羊谷。
有一天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蜷缩在他床铺后面的金叶子发出一声尖叫,腾跳起来,蹿向洞口。他以为是危险的野兽摸到葫芦洞来了呢,也一骨碌翻爬起来,抓起铜炮枪,奔到洞口。月朗风清,草丛里蟋蟀在“嗷嗷”鸣叫,什么异常的动静也没有。再看金叶子,脸上柔情似水,一只耳朵不断地跳动,表明它在凝神谛听着什么。六指头也侧耳细听,一会儿,羚羊谷方向传来一声虎啸,相隔太远,声音十分轻微,若有若无。金叶子如闻天籁之声,昂首挺胸,朝着羚羊谷呼呼吹着气,很高兴的样子。
这一夜,六指头失眠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用不了多久,金叶子就会离开家,去寻找那只雄虎。对于金叶子来说,这是一种无法阻挡的诱惑。他不愿金叶子离开他,他要设法割断这种诱惑。他想,他可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背着金叶子,悄悄去到羚羊谷,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用一只小羚羊拴在树下做诱饵。等到第二天清晨,当那只雄虎觅食路经树下,捕*小羚羊时,他瞄准雄虎的脑门开枪,然后挖一个深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雄虎埋葬掉。雄虎一死,那强烈的诱惑也就烟消云散不存在了,金叶子也就会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了。
为了金叶子,他曾经夜闯沐霞岭消灭了恶雕,为了金叶子,他也可以潜入羚羊谷射*雄虎。可他无法欺骗自己,消灭恶雕和射*雄虎完全不是一回事。消灭恶雕,确实为了保护金叶子免受伤害,而假如他真的去射*雄虎,其实是在剥夺金叶子的幸福啊!
金叶子已经两岁多了,按照虎的生活习性,此时的幼虎,已进入成年阶段,要离开虎妈妈独自生活,闯荡山林,寻找配偶,生养后代。这是生命的自然发展,生活的正常轨道。六指头晓得,虎不像狗那样能终身与人相伴,女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他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他若阻挡,他就是害了女儿。
唉,他叹了口长气,放弃了想要射*雄虎的念头。
翌日晨,他外出狩猎,没走多远,金叶子就钻进一片山林不见了,他吹了好多声口哨,都没能把它召唤来。他猜想,它一定是到羚羊谷去找那只雄虎了。傍晚,金叶子还没回来。它可能不辞而别,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想,心里一阵伤感。到底是畜生,说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真是白养它一场,白疼它一场。他懒得做饭,闷着头“吧嗒吧嗒”抽烟。天黑下来了,漆黑的葫芦洞里,只有烟头在忽明忽暗,闪动着暗红色的光。
突然,洞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金叶子叼着一只很大的猎物,吃力地钻进洞来。他一阵惊喜,立刻点燃火塘,火光照耀下,他看见,金叶子叼回来的是一头长着四平头鹿茸的公马鹿!它身上湿漉漉,沾着许多草屑泥浆,累坏了,将公鹿吐在他面前后,便趴倒在地,呼呼直喘粗气。
唔,他错怪它了,它没有不辞而别,它是跑到羊蹄甲草滩去捕捉马鹿了。让他纳闷的是,它曾在羊蹄甲草滩遭遇过那伙蛮不讲理的黑衣兵丁,被关进竹笼后抬到南糯镇受尽了折磨,虎的记忆力很强,理应吸取教训,不该再跑到羊蹄甲草滩去冒险的啊。
他割下一只鹿腿,送到金叶子面前。它辛劳了一天,肚子早就空了,理应狼吞虎咽吃个饱。可它只是伸出舌头舔舔鹿腿,没有啃咬,反而用嘴吻将那只鹿腿推还给他。
它是渴了,他想,要先饮水再进食,便用竹瓢从土罐里舀了半瓢清水给它。它也不喝,还把脸扭了过去。
他摸摸它的额头,还扳开它的嘴检查它的舌苔,一切正常,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要是生病,它也不可能从几十公里外的羊蹄甲草滩将这头一百多斤重的马鹿搬运回葫芦洞来的。它一定是累极了,就像人累极了一样,要喘喘气歇一阵才能吃得下东西。
他不再管它,收拾完那副珍贵的鹿茸后,从马鹿身上割了几片巴掌大的薄肉,抹了些盐巴辣椒,用香茅草裹扎好,在火塘上烧烤。金叶子回来了,他心情变好,肚子便开始“咕咕”叫,想吃东西了。橘红色的火苗温柔地舔吻着肉片,水红色的肉片渐渐变得金黄,“吱吱”冒着油花,散发出一股异香,撩拨起他的食欲。他一口气吃了许多,肚子塞得鼓鼓的。可惜,金叶子只吃生肉,不吃熟食,无法与他同享这鲜美的烤肉。
这时,金叶子站立起来,表明它已缓过劲来。他又将那只鹿腿送到它面前,它用鼻子闻闻,伸出舌头来舔了舔鼻子,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但还是没撕咬那只鹿腿。
“怎么啦,金叶子,你怎么不吃呢?”他抚摸它的背,心里惴惴不安。
它从他身边走开去,来到洞底它天天躺卧的那个地方看了看,又到他睡的石床前站了站,还来到它喝水的水罐旁转了转。它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用鼻吻做嗅闻状,眼光迷惘,显得恋恋不舍的样子。最后,它回到他身边,神态有点忧郁,脖颈在他的腿上轻轻蹭动,嘴里“呜噜呜噜”发出一串奇怪的声音。
六指头的心一下收紧了,他突然意识到,金叶子是在跟他,也是在跟葫芦洞——它生活了两年多的家,进行告别仪式。他恍然大悟,它之所以要冒险到曾经受过惊吓的羊蹄甲草滩去捕捉公鹿,是知道他喜欢长着四平头鹿茸的公鹿;它肚子空空却不吃鹿腿,是要向他表明它是完完全全为他猎取这头公鹿的;它用猎*公鹿来感激他的养育之恩,告诉他它要走了。
他心里暖乎乎的。它没有不辞而别,没有一走了之,它懂感情,知好歹,不愧是他从小养大的女儿啊!他虽然舍不得它走,但心里得到了许多安慰。他仔细地替它清理掉身上的泥浆草屑,揩干脸颊上的水珠,捋顺它的体毛,好像在为出嫁的女儿乔装打扮。
“金叶子,你要走,我不能拦你的。”他搂着它的脖颈说,“别忘了我,经常来看看我。喔,要是你过得不顺心,你就回来,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它不断舔吻着他右手的第六根指头。
他相信它听得懂他的话。虽然他是人,它是虎,但他觉得他和它彼此间的心是相通的,它除了不会说人话外,什么都懂。
洞口灌进了月光,金叶子从他的怀里抽身出来,面朝着他,一步步后退,退到洞口,一抡尾巴,倏地一个转身,蹿出洞去。他奔到洞口看时,它已消失在水银般的月光里了。
第九章 没良心的短尾巴雄虎
金叶子出走已经一个多月了,六指头天天盼夜夜盼,可它从没回过一次石洞。它有了自己的生活,把他给忘了,他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管它的了,随它去吧,他赌气地想,就当两年半前他没有捡到一只虎娃,什么也没发生过,用不着再去惦记它。可感情这样东西,不像树枝一刀就可以砍得断的。它找到那只雄虎了吗?它和那只雄虎喜结良缘了吗?它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吗?下雨了,他会想,金叶子会不会正在旷野行走被雨淋湿?打雷了,他会想,金叶子会不会恰巧站在山顶的孤树下被雷伤着?远方传来一声枪响,他会暗暗祈祷,猎人的枪口千万别对准他的金叶子……
他放心不下,决定到羚羊谷去探望他的金叶子。
他一早动身,刚出葫芦洞,便瞧见一只野兔从草窠蹿出来,一枪打去,正中兔心。好哇,就算是给女儿捎去的礼物。紧走慢赶,下午他来到了羚羊谷。在靠近滴水泉的一块洼地里,他发现了两行形如海棠的虎的脚印,便爬到一棵凤凰树上,躲在树冠里,耐心等候。他晓得虎的活动规律,下午天气炎热,虎钻在树荫下睡觉,要等到太阳落山,才会出来活动。虎睡醒后口干舌燥,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水喝,然后再去找食。他守在滴水泉旁,能遇见金叶子的。
太阳渐渐滑落,像只透明的红萝卜。半山坡一片杂树林里,十几种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鸟,突然一齐从枝叶间飞上天空,唧唧喳喳惊叫着,逃往远方。六指头晓得,只有像山豹老虎这样的猛兽从树下经过,众鸟才会如此惊慌不安疾飞逃命的。
果然,一会儿,林子里钻出两只虎来。走在前头的那只雄虎体格更强壮些,白色脸颊上布满黑色斑点,虎皮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浑圆的脖颈粗壮的四肢,处处透出虎的威严。美中不足的是,那根铁鞭似的虎尾中间折断,也不知是被猎枪打断的还是与狗熊打架时给咬断的,成了短尾虎。
跟在短尾雄虎后面的,就是他的金叶子。虎的嗅觉不算灵敏,茂密的树叶裹着他,只要他不发出大的响动,它们是不会发现他的。
两只虎结伴而行,看来已经喜结良缘了,成了形影相随的夫妻了,六指头想。
短尾雄虎走向滴水泉。这是一条水量十分有限的小泉流,像挂在赤褐色山壁上的一条细细的白线,“叮叮咚咚”在石缝间流淌,在半山坡一块盆形大石头上,形成一泓小小的水塘,面积只有一个虎脑袋那么大。短尾雄虎捷足先登,跳上坡去,嘴吻伸进石盆。金叶子也跟着跳了上去,也想将嘴吻拱进石盆去。石盆实在太小了,容不下两张虎嘴,水量也太少了,只够一只虎痛饮一顿。短尾雄虎突然咆哮起来,凶相毕露,扭头朝金叶子做噬咬状。金叶子哀嚎一声,扭身跳下石盆。
短尾雄虎舌尖卷成钩状,“啪嗒啪嗒”舔吮清凉的泉水。金叶子大概实在是渴极了,纵身一跃又跳上石盆去。这一次,没等它站稳,短尾雄虎就恶狠狠地张嘴冲它的前腿弯咬过来,幸亏它躲闪得快,及时从石盆上蹿下来,才没被咬伤。
短尾雄虎又埋头“咕噜咕噜”饮水。金叶子在坡下来回奔跑,愤怒地低吼着。
六指头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气不打一处来。混账短尾雄虎,也太无情无义了,金叶子离开温馨的家,大老远地跑来投奔它,它却连口水都舍不得让金叶子先喝。他真想在短尾雄虎的脸上揍上两拳,如果短尾雄虎能保证不咬他的话。
金叶子跑到下游的山壁,舌头伸进石缝,希望能接到在石缝里滚动的水珠。遗憾的是,石缝太深,虎舌长度有限,它只舔到些若有若无的水汽。
短尾雄虎把石盆里的泉水全部喝光,这才慢悠悠地从坡上跳下来。金叶子只能蹲在滴水泉边,等着石盆里一点一滴慢慢积起水来。
都说老虎寡情,雌雄之间即使形成配偶关系,也很少互相照顾,发情期一过,便各奔东西,看来,这是真的。六指头想,起码短尾雄虎是个自私的缺乏责任感的家伙。
短尾雄虎喝了一通泉水后,自顾自地顺着小路拐进荒山沟去。
过了一会儿,石盆里终于又蓄起清清的泉水,金叶子用舌头咂吮了一通,跳离水源,钻进林子东张西望,寻找可以捕捉的目标。它的运气不错,两三百米远的一片斑茅草丛里,有一只黑麂正在走动。一阵强劲的山风刮过,风吹草低,露出黑麂像用墨汁涂抹过的漆黑的小脑袋,在黄绿相间的斑茅草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视力极佳的金叶子一眼就看见了,立刻压低身姿,先跑到下风口,然后朝那片斑茅草迂回过去。
虎皮色彩斑斓,在五颜六色的树林里,具有极强的伪装性,不易被察觉。直到金叶子摸到林子边缘,黑麂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金叶子把身体压得更低些,蹑手蹑脚钻进草丛。很快,彼此的距离仅有七八十米了。
黑麂也许是听到“沙沙沙”草叶异常摩擦的声响,也许是闻到点肉食兽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感觉到有危险正在逼近,从草丛里竖起脑袋,惊慌地左顾右盼,耸动鼻翼嗅闻腥臊味的来源,并收紧身体,做好腾跳逃命的准备。聪明的金叶子好像知道黑麂的心思,静静地躺卧下来,一动也不动。草叶异常摩擦的响声停止了,可怕的腥臊味好像也闻不大到了,黑麂绷紧的身心松弛下来,又低头去啃嫩绿的草芽。
金叶子站了起来,突然朝目标扑蹿,速度之快,犹如狂飙。黑麂听到动静,重新收紧身体,刚要腾跃逃窜,已经迟了,金叶子已扑到它跟前,一爪拍过去,正拍在黑麂的一条后腿上,把黑麂拍得在草丛里打滚,“呦呦”哀叫。黑麂挣扎着站了起来,瘸着一条腿,蹦蹦跳跳地继续逃命。金叶子从从容容追了上去……
显然,负伤的黑麂已成了瓮中之鳖,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了。
就在这时,“嗷——”树林里传来一声虎啸,那只短尾雄虎飞奔而来,抢在金叶子前面,一口咬断黑麂的脖子。
很明显,短尾雄虎在荒山沟里听到黑麂的哀叫,掉头跑回来的。
“嗷呼,嗷呼”,金叶子刹住脚步,朝短尾雄虎叫着。它四肢直立,并没将身体屈蹲做出扑咬的姿势,叫声也平和委婉,不含任何威胁。看得出来,它不想吵架,只是想告诉对方,黑麂是它发现并击伤的,它有权分享这只黑麂。
“嗷——”短尾雄虎大声咆哮起来,用身体将黑麂严严实实地罩住,龇牙咧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模样可怕极了,好像要把金叶子活活吞吃掉。
金叶子只好退了几步,在一旁蹲坐下来,梳理着胡须和爪子,大概是想等短尾雄虎吃饱后,捡食一些骨渣皮囊。
短尾雄虎叼起黑麂,扭头就往荒山沟里钻,很明显,它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安心心地独吞这只黑麂。
金叶子尾随其后,也跟进荒山沟。觅食不易,它不愿错过这顿晚餐。
走了约两百米左右,短尾雄虎将黑麂吐在地上,突然回转身来,又张牙舞爪地朝金叶子恫吓吼叫起来,威逼金叶子离去。
金叶子生气地耸起腰,吹胡子瞪眼,也从喉咙深处爆出两声如雷的怒吼,摆开扑咬的架势。金叶子确实是忍无可忍了,这黑麂明明是它捕获的,现在却要被对方抢去独吞。无论是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啊!
短尾雄虎扑了上来,在金叶子身上抓了一把。金叶子也不甘示弱,抽了短尾雄虎一个耳光。两只虎在草坡上翻滚扭打,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吓得周围的松鼠、黄鼬、野鸡等小动物四处逃窜。
要不是怕伤着金叶子,六指头真想朝短尾雄虎开枪。
比较起来,金叶子牙口年轻些,体格瘦小些,爪牙也要稚嫩些,几个回合下来,便渐渐落了下风。短尾雄虎绕到上坡,居高临下突然扑下来,把金叶子压翻在地,一口咬在金叶子的腰上,金叶子惨嚎一声,跳起来仓皇逃命。短尾雄虎满嘴都是金叶子身上的虎毛,尾随追撵,一直追到滴水泉旁,这才停了下来,冲着金叶子的背影发出长长的吼声,还在滴水泉前的矮树丛里撒了一泡尿,似乎是在警告金叶子,不准它再回到滴水泉来。
金叶子闷着头,朝远方的山林奔跑而去。
直到看不见金叶子的影子了,短尾雄虎这才转身跑回荒山沟,叼起那只黑麂,钻进灌木纵横的山旮旯里去了。
六指头从凤凰树上爬下来,寻找金叶子的脚印,一路追去。
翻过一座山,前面就是湄公河,他远远看见金叶子正在沙滩上徘徊,似乎准备渡过河去。他吹响了口哨,并大声叫喊:
“金叶子,等等我,等等我!”
金叶子本来是面对着湄公河的,听到叫声,回转身来,面朝着他。他一路小跑,一直跑到离金叶子十来米远的地方,这才站定。他希望金叶子像从前那样,兴奋地扑迎上来,在他身边绕来盘去,亲昵地用脖颈磨蹭他的腿。可让他失望的是,他离它那么近了,它仍站着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他,什么表示也没有。
“金叶子,是我呀,怎么,你不认识我了?”他张开双臂,做出迎候它扑跃过来的姿势。
它仍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没表现出任何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想,它刚刚被短尾雄虎粗暴地驱逐出境,窝着一团火,怎么会高兴得起来呢?算啦,别难为它了。他将早晨猎获的那只野兔扔到它面前:“噢,金叶子,吃点东西吧。”
它确实饿了,扒住野兔,三下五除二便开膛剥皮,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在它吃食时,他查看了一下它的腰,只被咬破了一点皮,血已经止住,伤得不算重。
等它吃完后,他拍拍它的脸颊,指着云雾缭绕的大黑山方向说道:“金叶子,走,跟我回家去。”
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突然,它一个转身,朝湄公河走去。
晚霞落在湄公河里,把河水染得通红,翻卷的浪花,像燃烧的火焰。对岸,是紫气氤氲的大林莽。
“金叶子,别走,回来!”他跟在它的身后,大声叫着。它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吹响口哨,它还是没有停下来,只是步履显得更加滞重,垂头耷尾,似有一种离别的伤感。
扑通,它跳进河去,隐没在红彤彤的浪花间。
虎水性很好,善于泅水,能渡过宽阔的大江大河。
六指头站在江边,望着在波浪间沉浮的金叶子发呆,心里像灌了苦艾汤一样,沉甸甸的苦涩。他在内心里把它当做自己的女儿,但它是虎,是不讲良心的虎,宁肯形单影只在森林里游荡,也不愿跟他回去,陪伴在他身边。他晓得,虎是一种孤独的动物,出生头两年跟随着母虎,一旦离家出走,便终身不再回来,除了发情期雌雄短暂相聚外,长年独居。金叶子的脾气和行为已完完全全变成一只野生老虎,他想,他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它了。
第十章 虎女回娘家产崽
一个霹雳,山摇地动,把六指头从睡梦中惊醒。洞里洞外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仿佛银河决堤似的,大雨“哗哗”直下,一阵狂风吹过,雨星子随风从洞口喷进来,淋了他半身,凉飕飕的,起鸡皮疙瘩。他从石床上翻爬起来,举起石板,想去堵在洞口,遮风挡雨。“轰隆,轰隆”,山顶有块巨石被雨水冲垮了,滚进沟壑。
他搬着石板刚走到洞口,突然,在“哗哗”的雨声中,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雨声太吵,吼叫声显得十分微弱,若有若无。他的心陡地跳得急,莫不是金叶子它……他放下手中的石板,仄起耳朵想听个仔细,但那叫声很快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雨声淹没了。不可能是金叶子,他想,它不会冒这么大的雨来找他的,一定是自己思念过度,犯迷糊了。这畜生,恐怕早就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唉,他叹了口气,苦笑一声,继续去搬那块用来当门板的石板。就在这时,“嗷呜”,吼叫声再次响起,这次他听得真真切切,那叫声就在洞口不远的地方,嘶哑颤抖,很像是金叶子在叫哩!
他扔了石板,披起件蓑衣,戴了顶斗笠,冲出洞去想看个究竟。豆大的雨粒打在斗笠上,擂鼓般“咚咚”震响。一道耀眼的闪电像条白蛇在乌云间游窜,把大地照得雪白。透过厚厚的雨帘,他一眼看见,一只虎站在离葫芦洞约三十来米远的一块岩石上,急雨打在它的身上,溅起无数小水珠。闪电转瞬即逝,但他还是看清楚了,威严而又秀美的眼睛,饰有与众不同的黄白黑三种色斑的脸庞,镶着一圈黑边的耳郭。没错,就是金叶子!
他一面喊叫着它的名字,一面顶着狂风骤雨奔过去。快奔到它身边时,又一道闪电划亮,他看见它扭身想离开。他明白,虎是一种孤独而又孤傲的动物,它肯定是有了难处想来找他,可虎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它离家出走后再回到保护者身边来,所以才会迟疑不决的。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它的脖颈,呵斥道:“这么大的雨,你还要到哪里去呀?快进洞!”它打了个哼哼,举步朝葫芦洞走去。它的身体一瘸一拐,好像瘸了一条腿,走得歪歪扭扭,跨越洞口的石坎时,两次滑跌下来,他用肩膀顶着它的屁股,才把它顶进洞去。
用石板封住洞口,点燃火塘,葫芦洞变得光明而又温暖。
金叶子大概已不习惯看到火光,蜷缩在石床后面的角落里。他用一块干布替它揩干身上的皮毛,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它消瘦得那么厉害,简直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了,一副骨架撑着一张虎皮,身上几乎摸不到什么肉。它的左前腿皮开肉绽,有两个很深的血洞,像是公野猪獠牙咬的,化脓溃烂,散发出一股臭味。它的尾根滴着血,肚子鼓鼓囊囊,他用手一摸,里面有小生命在蠕动。
它肯定饿了,他想。刚好还有一些蟒蛇肉,便割了几坨喂它。它饥馑的眼光盯着他手中的蟒蛇肉,嘴却不来叼咬。这时他才发现,它的嘴好像合不拢了,口涎滴滴答答从嘴角溢流出来,“呜呜”低吼,像是在痛苦地*。
他举着一支火把,喝道:“听话,把嘴张开!”
它闭起眼睛,将嘴巴张开了。借着火把的光亮,他朝金叶子的口腔里望去,上颚钉着五枚一寸多长的豪猪刺!
他知道它的遭遇了。三个月前,当它渡过湄公河进入对岸的大林莽时,它已暗结珠胎,怀上小宝宝了。虽然虎是森林之王,所向无敌,但要找到足够的食物,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金叶子免不了身材变得臃肿,行动也变得笨拙,很难捕捉到羚羊马鹿之类机敏灵巧善于腾跃奔跑的动物,吃了上顿愁下顿。有时奔波劳累了一天仍一无所获,只好捡食病死的动物尸骸来充饥,吃了就拉稀,身体迅速垮了下来,更难取得猎物,造成恶性循环。
这一天,当它饥肠辘辘地来到湄公河边芦苇荡时,与一头公野猪不期然相遇。这是一头重达三百斤以上的公野猪,从脖子到尾椎有一条很长的鬃毛,四枚獠牙从厚实的唇吻间翻卷出来,显得威风凛凛。虎虽然喜食野猪,但一般都攻击体格较小不长獠牙的母野猪和细皮嫩肉没有防卫能力的野猪崽子,而很少去盘算公野猪。因为公野猪身强力壮,獠牙锋利如剑,性格尤为暴烈,动辄发怒,谁招惹了它,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金叶子愣愣地望着几十步开外的公野猪,心里犹豫不决。扑咬吧,没把握取胜;放弃吧,肚子正饿得慌。公野猪犟头倔脑地站在那儿,哼哼打着响鼻,斜着眼睛用一种藐视的神态打量着金叶子,仿佛在说:“别以为你是老虎我就怕你,你敢撒野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金叶子试探性地龇牙咧嘴吼了一声,它的本意并非是要和凶悍的公野猪正面冲突一决雌雄,它想用*气腾腾的虎啸吓得对方心惊胆寒转身逃命,它趁机从背后扑跃到公野猪的身上,一口拧断公野猪的颈椎。假如吼叫声并未吓唬住对方,仍与它面对面僵持,那么它就跳进旁边的芦苇丛,主动撤离。
虎是自然界少数几种能运用智慧的动物之一,在遇到象群、野牛群、印度鳄这类很有力量的大型动物时,一般都采用进攻和撤离相配套的策略,能咬则咬,不能咬则逃,不会一味蛮干,拿自己的性命抵押在一场普通的狩猎上。
金叶子没有料到,公野猪的脾气像火药筒子,一点就爆。它的虎啸声刚刚响起,公野猪已勃然大怒,鬃毛竖起,冲了过来。它被迫与公野猪展开一场生死搏*。如果它肚子里没有怀着虎崽,凭着矫健的青春体魄,凭着高超的狩猎技艺,是有可能将公野猪制伏的,起码也要打个平手,不会轻易输掉的。但它不仅肚子里藏着小生命,连续几天拉稀也拉得它筋骨绵软有气无力,几次将公野猪扑翻了,却未能咬到致命部位。
公野猪却越战越勇,好像知道它的薄弱环节在哪里,黑色的猪头拼命朝它的肚子顶撞。它怕丑陋的猪头会撞伤肚子里的小宝贝,不得不伸出左前爪推开那只下流的猪头,却不料正中公野猪的诡计,猪嘴一口咬住它的左前腿,四枚獠牙深深刺进它的皮肉,无情地撕扯着。
它疼得在地上打滚,拼命踢蹬,好不容易才从猪嘴里挣脱出来,哀嚎一声,扭头逃窜。满身血污的公野猪还不肯罢休,急起直追。它一条腿被咬伤,瘸瘸拐拐逃不快,幸亏是在湄公河边,野猪不谙水性,它跳进水流湍急的河里,顺流直下,才算摆脱了公野猪的纠缠。
这以后,它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左前腿虽然没伤着骨头,但创口太深太宽,不易愈合,尽管它不断地用舌头舔伤口,用唾液为自己疗伤,却不能奏效,伤口发炎溃烂,一走动就钻心的疼,奔跑速度大受影响。不仅无法捕捉到岩羊水鹿,见到奔跑的兔子也只能望尘莫及自叹弗如了。又饿了好几天,直饿得眼睛发绿,恨不得能咬下自己身上一块肉来充饥。
就在这时,它在一棵大树底下遇见了一只豪猪。豪猪虽然名字叫猪,却并非猪家族的成员,而是一种啮齿类动物,和老鼠是近亲,浑身长满又硬又尖的长刺,故又名箭猪。豪猪虽然动作迟缓,容易捕捉,肉质肥嫩,鲜爽可口,但肉食兽却很少有敢动豪猪脑筋的,即使生性贪婪什么都想咬一口的狼,见到豪猪,也是干咽两口唾沫,悻悻地嗥一声,甩尾而去。因为豪猪的刺尖利而有毒,极易刺伤攻击者的唇吻、眼睛和爪掌,一旦刺进还很难脱落,会造成创口溃烂或双目失明。要不是饿得慌,面对豪猪金叶子肯定退避三舍。但这一次,它却舍不得放弃了。它这种境况,怕也只能逮逮豪猪了。冒点风险总比活活饿死强啊。
它绕到豪猪前面,想在不长尖刺的豪猪脑袋上“啊呜”咬一口,也许豪猪会疼得在地上翻滚打挺,自己把身上的长刺给折断掉,就像自动解除武装一样。但还没等它虎嘴伸过去,豪猪小小的脑袋突然缩进柔软的腹部,身体卷得像只仙人球,背上无数根长刺刷刷抖动,像是在发出严正警告:“别吃我,不然你会倒霉的!”金叶子想咬也没地方下口,再饿也不能吞“仙人球”啊。
它只好蹲在豪猪身边耐心等待,它想,这家伙不可能永远把身体卷得像只球——这样多累啊,时间一长肚子一饿就会坚持不住而重新把脑袋露出来,它就能撕咬了。为了能咬得准咬得狠咬得及时一口解决问题,它张开虎嘴候在豪猪的脑袋上方,瞪着铜铃大眼丝毫不敢松懈,时刻准备闪电般噬咬下去。豪猪好像知道它在想什么,静静地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时间一长,它倒先累得慌,老端着一个噬咬的架势,嘴酸脖子疼,怪难受的,免不了要扭动一下身体。当它一不留神时,豪猪突然脑袋钻出来朝前一挺蹿出好几步远,它急忙调整姿势想咬,豪猪又及时将脑袋缩了回去身体卷成球状。
它毫无办法,只有强打精神摆出噬咬的架势继续守候。那豪猪仿佛背上也长眼睛似的,当它身体倦怠打个哈欠,或者抬头张望天空惊飞的鸟,稍一分神,这狡猾的家伙便会不失时机地向前蹿跃几步。大树底下有一个树洞,里头黑黢黢的深不见底,豪猪就是在往树洞方向爬窜。
天快黑时,豪猪离树洞仅有两三米远了,若再偷偷地蹿跃一次,就能钻进树洞去,逃之夭夭。它不敢再大意,聚精会神地守在豪猪身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就在这时,豪猪背上的长刺突然向尾后倾倒,卷成球状的身体缓慢平稳地向前滚了一圈,就像表演了个前滚翻;在翻滚过程中,豪猪无刺的脑袋和柔软的腹部始终都裹在密密的硬刺里,随着朝前翻滚一周,背上的箭刺闭谢又盛开,动作协调有致,无懈可击。
金叶子做梦也没料到豪猪还有这样的逃命绝招,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咕隆,咕隆”,豪猪乐此不疲,又连续玩了两个前滚翻,一下翻到离树洞仅有半米的地方了,看样子还不想停顿,一直要滚进树洞才肯罢休。
小豪猪戏弄大老虎,也未免太过分了吧!它已整整守候了一个下午,如果让这只豪猪逃遁,白白耗费时间和精力不说,又得饿着肚子过夜,说不定一觉睡去就永远醒不来——变成一具饿殍了。
它火冒三丈,等到豪猪又一个前滚翻刚刚翻了一半,背脊着地,腹部朝天时,不顾一切地咬了下去。豪猪四只爪子抱着脑袋,蜷缩在腹部,它将豪猪四只爪子和脑袋一起衔进虎嘴,狠命噬咬。“咔,咔”,它刚一用力,便感觉到嘴腔的上颚一阵刺痛,管它娘的,咬也咬了,刺也刺了,只有一咬到底。“咔嚓”,豪猪的爪子连同脑袋一起被它咬碎,豪猪蜷紧的身体软软地摊直开来,露出白色的柔软无刺的腹部。它忍着嘴腔的疼痛,小心翼翼将豪猪开膛剖腹吃个干净。
它解决了肚子问题,也泄了心头之恨,但却开始遭受豪猪箭刺的折磨。虎爪不如人手那般灵巧,也不能和猿猴类的爪掌相比,那钉在上颚的几枚箭刺,无法自己拔除。当天夜里,那箭刺便在虎嘴里作怪,肿胀溃烂,疼得它脑袋都晕乎了。在以后的几天里,它既无法噬咬猎物,也无法咀嚼食物,发展到最后,连嘴也闭不拢了,嘴巴一动就针扎似的疼。
夜里,暴雨袭来,腹部一阵阵抽搐,小宝贝快要出世了,它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养活刚出生的虎崽了,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快保不住了啊。左思右想,唯一能投奔的方向,唯一能解救它的地方,就是这个它从小生活了两年多的葫芦洞了。于是,它顶着狂风暴雨,渡过洪水泛滥的湄公河,跑到这里来了。
这虽然只是一种猜测,但六指头相信与事实相去不会太远。
虽说金叶子是在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回到他的身边的,但六指头仍欣喜万分。他是这样想的,它在最困难的时候想到来找他,说明它并没忘记他,说明它仍把他看做是最可信赖的保护者,它不愧是他辛辛苦苦养育大的女儿。
他将火把靠在洞壁,一只手抱住虎头,一只手探进虎嘴去拔那些该死的豪猪刺。他知道这很危险,金叶子毕竟是只虎,在拔刺的过程中难免会弄疼它,万一咬牙挣动,或者疼痛发怒,或者打个喷嚏什么的,后果不堪设想。但再危险他也要替它拔刺的,他一定要替它解除痛苦。
他的手摸到了一根豪猪刺,刚用手指捏住,它就开始哼哼,摇头晃脑挣扎。“别动,乖,挺住,一会儿你就不疼了。”他捏牢豪猪刺,猛地一拔,那根豪猪刺被他拔了出来。它疼得眼睛翻白,身体震颤,虎嘴不由自主地咬了下来,尖利的虎牙紧紧卡住他的手腕,“呜——”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哀嚎。
他的右手伸在虎嘴里没有动,左手轻轻抚摸着饰有黑色王字的虎额,柔声说道:“别咬,哦,我晓得你不会咬我的,你把我的手咬断了,就没法替你拔豪猪刺了。”卡住他手腕的虎牙在一点点放松,虎嘴也慢慢张了开来。他退出右手一看,那根被拔出的豪猪刺长约两寸,尖尖滴着鲜血,他自己的手腕上也刻下了一圈红红的齿印。
他再次将手伸进虎嘴,拔第二根豪猪刺,它疼得四只虎爪在地上拼命抓刨,抓得石屑迸飞,那虎牙再次卡住他的手腕……
终于,金叶子口腔上颚的五枚豪猪刺全部清除干净,它的嘴巴能闭拢了,疼痛也缓解了不少。它咽了口血沫,伸出舌头,长时间地舔着六指头那只密密麻麻布满虎牙印的手腕,像是在表达一种歉疚感。
“喔,没关系的,你该吃点东西啦!”六指头剜了几坨蟒蛇肉,塞进金叶子的嘴里,它慢慢地嚼咬着,吞咽进去。
哦,它已恢复了咀嚼功能,他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接下来,他将一种名叫臭牡丹的草药用石头捣成药泥,敷在它左前腿被公野猪咬伤的创口上,撕了件黑褂子,将伤口包扎起来。
暴雨仍下个不停,一个球状闪电落在葫芦洞外不远的山冈上,亮起一片恐怖的红光,随即传来石破天惊般一声巨响。金叶子惊跳起来,仅仅站稳了两秒钟,便又倾倒侧卧在地,身体痛苦地扭曲着,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嗥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洞内弥漫开来。六指头举着火把一照,吓了一大跳,一股污血从金叶子的身体底下淌出来,流成一条小河。他晓得,它要产崽了。
它是头胎,身体本来就虚弱,又在暴风雨中行走了半夜,造成难产。它不断啃咬着身边的石头,以减轻腹部剧烈的疼痛,“喀喇喇,喀喇喇”,坚硬的花岗岩被它一块块咬碎,挣扎了很长时间,才将两只虎娃生了下来。它的头无力地枕在地上,连替新生虎娃剥掉胎盘舔净血污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帮它把虎娃的胎盘剥了下来,还用破布将小家伙身上擦干净。
忙完这一切,天已蒙蒙亮。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雨停了,远处传来原鸡报晓的啼声。金叶子昏昏睡去,六指头也已累得精疲力竭,倒在石床上,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第十一章 厄运降临
金叶子命大,闯过了分娩这一关,活了下来。但因流血过多,它的身体非常虚弱,产下虎娃好几天了,连站还不怎么站得稳,奶水不仅不旺,还寡淡稀薄。两个小家伙本来就先天不足,长得很瘦弱,奶又不够吃,一天到晚咂巴着小嘴露出饥饿相。
全部的生活担子,压在六指头一个人身上。他天不亮就出去打猎,一有收获,立即赶回石洞,将新鲜肉块剁碎了和大米拌在一起煮稀饭,喂两只小虎娃,以弥补金叶子奶水的不足。小时候他曾听阿妈说过,叫声像婴儿在哭的娃娃鱼营养价值很高,滋阴补虚,坐月子的女人吃了还会发奶。他便赶了二三十里地,到湄公河旁一条深涧,泡在冰凉的溪流里,连续守了三夜,才捉得一条两尺多长的娃娃鱼。他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全喂了金叶子……在他的悉心照料下,金叶子的身体逐渐恢复过来,奶水也开始充沛起来,两个小家伙吃饱睡足,身上渐渐长肉,变得健壮起来。
两只小虎娃一雌一雄,小雌虎绒毛稠密,丝丝缕缕,就像春天里一朵轻盈的蒲公英,他就给它起名叫蒲公英;小雄虎尾尖上与众不同地长着一丛深褐色的绒毛,就像一种名叫绣球草的小花,他就给它起名叫绣球草。半个月后,两个小家伙睁开了眼,会在地上蹒跚爬动了。他一叫唤它们的名字,它们就会瞪起小眼珠看着他,他把它们抱在手里,它们会用小舌头舔吻他的手,十分可爱。但金叶子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有点小气,他抱两只小虎娃的时间稍长些,它就会“呼噜呼噜”发出一声声低吼,把两只小虎娃从他手里讨回去。
金叶子虽然还很瘦,但精神比过去好多了,已能够站起来在洞里溜达,只是被公野猪咬伤的左前腿上的伤口还没愈合,走起路来还有点跛,无法外出猎食。
至多还有十天半月,金叶子腿上的创口就会长出新肉,恢复健康的,六指头想,到了那个时候,他肩上的担子就会减轻许多,或者他上山打猎,金叶子留守在葫芦洞,或者金叶子外出觅食,他在家照看两只小虎娃,就不用天天为食物而发愁了。他相信,金叶子再也不会弃他而去了,明摆着的,有他帮它一把,比它单独带着两只虎娃在老林子里生活要方便省心得多,两只虎娃存活下来并健康成长的可能性也要大得多了。
谁也没有料到,灾难恰恰在这个时候降临了。
当古驿道上马帮走远,行人散尽,再也望不见一个人影时,六指头从躲藏的灌木丛里钻出来,看看自己的一副熊胆究竟换来了什么。他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石头上的熊胆被取走了,留下一罐火药、半盒铁砂、两大块锅盐外加一大袋糯米,以往他用两副熊胆外加一对熊掌也换不来这么多东西啊!他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天神保佑,碰上了一个慷慨的好心肠的商人。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是一个圈套,一个阴谋,一个陷阱。
这么多的东西,一只背篓装不下,他砍了根扁担,将东西挑着走。担子很沉,他不得不走走歇歇,速度放得很慢。草深林密,挑着扁担走,免不了磕磕碰碰,一会儿撞断树枝,一会儿绊着藤葛,发出很大的声响。有了足够的火药和铁砂,他就敢到山豹出没的大林莽去打猎;两大块锅盐,足够他吃半年还有富余;还有那袋糯米,可以天天熬喷香的肉粥喂蒲公英和绣球草了。他兴高采烈地盘算着,根本想不到应该注意背后有没有人在跟踪他。
南糯镇莫爷手下两个穿黑衣衫的兵丁,已连续几个街子天埋伏在古驿道附近,等着六指头去背靠背地以物易物。他们换给他这么多东西,就是要让他高兴得丧失警觉,走得慢些,响声大些,便于跟踪,摸清他的藏身之地。
他跨进葫芦洞后,远远跟在他身后的两个黑衣兵丁脸上露出奸笑,幽灵似的转身离去。
翌日清晨,天刚麻麻亮,六指头像往常那样早早就起床了,准备外出晨猎。金叶子拥着蒲公英和绣球草,还沉浸在残梦中没有苏醒。他正要跨出洞去,突然,金叶子腾地站了起来,钻在它怀里酣睡的两个小家伙滚落在地,它也顾不得去管它们了。
它神色严峻,两只耳郭不断地颤动着,显示内心极度的恐慌,慢慢踱到洞口,趴在洞外那块巨石上,眼睛死死盯着葫芦洞前约五百米左右一片灌木林。虎的视力和听觉远胜过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异常,才会让它这般紧张的。
他也凑到洞口,朝外张望。轻烟似的晨雾在枝叶间袅绕,迷迷蒙蒙,一片模糊。似乎有几个黑影在灌木林里晃动,但看得不是太清楚。“汪——”寂静的山林爆出一声狗的吠叫,听得明明白白,确实有人带着狗在朝葫芦洞走来!
金叶子焦躁不安地在洞里走来走去,嘴里“呼呼”喷着粗气。
随着狗的吠叫声,躲藏在灌木林里的黑影快步向葫芦洞逼近。六指头终于看清楚了,是五个黑衣兵丁,牵着一条大狼狗,为首的就是上次在古驿道上强迫他用金叶子换双筒猎枪的那个戴墨镜的头目,他们从左右两个方向包围了葫芦洞。
金叶子衔起蒲公英,做出朝洞外蹿的姿势。六指头晓得,作为带崽的母虎,遇到危险,首先想到的应对策略就是衔起虎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假如是在漆黑的夜晚,或者在便于隐蔽的草丛深处,这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躲避灾难的办法,但现在若让金叶子出洞,无疑是让它去送死。天色渐渐透亮,洞口虽然草深林密,但金叶子那身斑斓色彩是骗不过狼狗的,只要一出洞,狼狗就会朝它狂吠乱叫,那些黑衣兵丁就会朝它开枪射击。它左前腿的伤口还没痊愈,走起来还有点瘸,很难逃脱猎狗和子弹的追撵。就算它命大,能出其不意地叼着蒲公英穿越洞口那片草滩,逃进山沟的杂树林去,但它每次只能叼走一只虎娃,它必定还要回来再搬运绣球草,到了那个时候,狼狗和黑衣兵丁早就占领葫芦洞了,它难免不往枪口上撞。
“别出去,金叶子,听话。来,把蒲公英放下来。”他附在它的耳畔轻声说道,抚摸它的脊背,将蒲公英从它的嘴里取下来放回地上,“别出声,相信我,一定不会让你和你的小宝贝受到伤害的。”
它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侧卧下来,将两只虎崽搂进怀。
狼狗和黑衣兵丁离葫芦洞越来越近,微风送传他们的吆喝声:
“昨天我看见他进这个洞的,没错。”
“注意,可能会有老虎,别让它伤着了。”
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他们是冲着他来的,要将他捉拿归案。现在,要想保护金叶子和两只虎娃免受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将狼狗和这些黑衣兵丁引开。
“金叶子,不要叫,也不要动,待在这儿。千万要记住,不管我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他的手在金叶子的唇吻间轻轻拍打着,示意它无论如何也不要吱声,“要是……要是我回不来了,你就……就带着蒲公英和绣球草好好过吧。”
它闭起眼睛,舔了舔他长着六根指头的手掌,表情有点难过。
他抓起铜炮枪,趴在地上,爬出洞去。一团乳白色的晨雾刚好顺着峡谷飘过来,他机灵地钻进雾中,穿过葫芦洞前那片草丛,向山沟的杂树林跑去。他故意朝树枝上撞,弄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狼狗和黑衣兵丁果然中计,拐个弯朝他追来。
“快看哪,他往山沟里跑了!”
“快放狗去追!”戴墨镜的头目命令道。
“汪汪!”狼狗吠叫着,飞快朝六指头冲来。
六指头拼命奔跑,他晓得,离葫芦洞越远,金叶子和两只虎娃就越安全。狼狗的奔跑速度快得惊人,几分钟后,黄色的身影就像影子似的黏在他的脚后跟了,与他相距仅有十几步远。他一定要打死这条狼狗,他想,狗鼻子特灵,一旦他被抓住,那狼狗说不定会从他身上闻出蹊跷,闻到虎的气味,然后引着黑衣兵丁再返回葫芦洞去搜寻,那就糟糕了。
他一边跑,一边拉开枪栓,突然站定,倏地回转身,对着狼狗扣动扳机。训练有素的狼狗反应极其灵敏,在他站定、转身、举枪射击的一瞬间,就地打了两个滚。“轰”的一声响,霰弹呈倒锥形喷出去,绝大部分铁砂射空了,只有黑色硝烟紧紧裹住了目标。烟尘散去,黄狗被硝烟染成了黑狗,“汪”地狂吠一声,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六指头来不及往铜炮枪里装填火药铁砂,只得转身再逃。才跑出几步,便觉得后背被猛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铜炮枪飞进了草丛。没等他翻滚爬起,狼狗已压在他的身上,臭烘烘的狗嘴欲咬他颈侧的动脉血管。他双手卡住狗脖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死里掐。狗爪踢蹬他的胸口,火烧火燎般的疼;狼狗力气极大,拖着他在地上滚动。后面传来黑衣兵丁的叫喊声,他们快要赶到了。他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手指上,只掐得狗眼暴突,狗嘴“呼噜呼噜”喷白沫。但狗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即使被掐昏了,只要一松手,过一会儿就会活转来的。已听得见黑衣兵丁们奔跑的脚步声了。六指头掐着狗脖子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一棵树下,举着狗头用力向树干撞击。“咚,咚咚”,他连续撞了三次,狗头开花,热乎乎的狗血溅了他一脸。就在他要撞第四下时,他的胳膊被两个黑衣兵丁揪住,倒拧反剪。
满脸血污的狼狗倒在地上扭滚着,见到那位戴墨镜的头目,它挣扎着站了起来,艰难地摇了摇尾巴,张开嘴抻直脖子要叫唤,大概是想向主人邀功请赏吧,但它嘴里涌出一大团血沫,终于未能叫出声来,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六指头长长舒了口气,没了狼狗,金叶子和两只虎娃相对来说安全多了。
另一个黑衣兵丁掏出一根绳索,把六指头反绑了起来。
“臭野人,胆子倒不小,竟敢跑到莫爷家里去偷老虎,败莫爷的兴。”戴墨镜的头目咬牙切齿地说,“还打死我的狼狗。哼,我要叫你知道,敢同莫爷作对会有什么结果。走,把他送朗雀寨!”
一轮吐着血光的太阳,刚刚从山峰背后升起。
第十二章 女儿舍身救父
几十支火把,将半山腰的祭神台照得如同白昼。祭神台中央立着一根比蟒蛇身体还粗的木桩,约有四米高,俗称断魂桩,是逢年过节*牲祭神用的。木桩被各种动物的血涂抹成深褐色,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层阴森森的幽光。六指头被绑在木桩上,四周堆起一圈半米高的柴块。
一位身体干瘪的巫娘,身着五颜六色的神袍,掐着一串用各种走兽膑骨制作的大念珠,低头默诵。一位头发灰白的神汉,裸露的上身用红泥巴和黑泥巴画成斑马线,高擎着一支松明火把,仰起刻满皱纹的脸,神态庄重肃穆,凝望着渐渐攀高的一轮皓月。松明火把燃烧的黑色烟雾在天空缭绕,给祭神台蒙上了一层恐怖的氛围。
他们在等待着月亮升到与大黑山顶平行的位置时,点火焚烧。按照先祖传下来的规矩,这时候烧死的琵琶鬼,灵魂会被月神锁进大黑山背后的无底灵洞,任你是修炼了几千年的鬼精,也永无超度的可能,更无法再转世投胎祸害人间。
祭神台的四周都是原始森林,鸟兽被火光驱散,只有猫头鹰躲在浓密的枝丫间偶尔发出一两声嚣叫,振翅捕捉在草丛里蹿逃的耗子。
月亮从横断山脉的大峡谷一点一点缓慢攀升,终于,巍峨的大黑山主峰贴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银光。月亮和主峰那棵孤松连成了一条水平线。神汉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握着长刀,步罡踏斗,舞刀跳神。巫娘摇动手臂旋转着那串兽骨念珠,就像转动伏魔降鬼的法轮,高声吟诵着古老的《送鬼经》:
你要吃饭就撒给你一把谷米,
你要喝酒就斟给你一碗白酒,
吃饱喝足后就请你上路,
走得越远越好,一路上不要回头;
翻过九十九座大山去到鸟都飞不到的地方,
淌过九十九条大河去到鱼都游不到的地方,
永远也不要回来。
神汉围着断魂桩绕了三匝,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点燃了柴块。火苗像蛇信子似的突突蹿动,四下蔓延,连成一片橘红色的跳动的火焰。巫娘往火焰里撒米酹酒,为琵琶鬼饯行。几十个围观的村民和黑衣兵丁都垂着头,嘴里喃喃有词,跟着巫娘诵唱经文。
六指头的膝盖已感觉到火的温度,他晓得,再过一会儿,火焰会越烧越大,像千万条毒蛇将他吞噬掉。从他被那些黑衣兵丁捉住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会被当做琵琶鬼活活烧死。阿妈早就说过,他长着六根指头,他们不会把他当人看待的。他并不特别害怕,他烧成灰烬后,灵魂会升到天国,和阿妈相会。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惦记的是,他死后,金叶子能不能照顾好两只虎娃。金叶子是他的女儿,蒲公英和绣球草就是他的外孙,他希望它们能平安长大。他放心不下的是,金叶子那条被公野猪獠牙咬伤的前腿还没好利索,能不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在他死后,万一它再有个闪失,蒲公英和绣球草就……
火光映照在他的身上,明亮得就像一尊铜像。
刮起了风,风助火势,断魂桩四周的柴块已燃成一个大火圈,他的腿已被灼烤得发烫。“呼啦呼啦”的风声,“咿哩啊哇”的诵经声,“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哦,还有阿妈来自天国的召唤声……不对,好像还有虎啸声传入耳朵,那般熟悉,那般亲切。是金叶子在吼叫啊!不不,这不可能,他想,金叶子正在几十里外的葫芦洞看护两只虎娃,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或者说是一种临死前的幻觉。
“嗷——”树林里响起一声令人心惊胆寒的虎啸,刮起一股阴沉沉的带着虎腥味的风,神汉停止了跳神,巫娘张着嘴发不出声,围观的村民和黑衣兵丁也都面面相觑,惊恐万状。
“嗖——”一道黑影从树林蹿出来,一个跳跃便登上祭神台。斑斓的色彩,矫健的身姿,饰有黄白黑三种色斑的面颊。真是金叶子!它张开血盆大口,朝站在祭神台上的人发出威胁的咆哮。
不知是谁喊了声:“老虎来啦!”围观的村民和黑衣兵丁如梦初醒,扔了火把四散逃命。神汉和巫娘也抱头鼠窜。
金叶子并不去追赶,它在已经燃烧起来的柴堆前来回跑动着,急促地低声吼叫,几次做出想要跳跃的姿势。
“金叶子,别跳,别过来!快回去,回去!”六指头扯直喉咙大声喊叫。能看到金叶子不顾危险前来救他,他已经很满足了,已经很欣慰了,死也可以瞑目了。
野兽都本能地畏惧火,即使半夜遭遇到最疯狂的狼群,燃起一堆篝火,也能把狼吓退。金叶子虽说从小生活在他身边,习惯了有火的生活,但此时此刻,要它穿越火圈来救他,也实在太难为它了。火焰会灼伤它美丽的皮毛,浓烟会熏瞎它的铜铃双眼,更何况他被捆绑在木桩上,它就算跳进火圈来,又如何能将他从木桩上解救下来?
那些个黑衣兵丁很快会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他们都带着枪,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他和金叶子的。金叶子若继续滞留在祭神台,很有可能救他不成反倒赔进了自己的性命。要是金叶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出生仅一个多月的蒲公英和绣球草也必死无疑。
火越烧越大,他的身体被烧烤得热辣辣疼。透过火光他看见,几条黑影正在树林边缘跃动,仿佛还听到了拉动枪栓的声响。“金叶子,听话,快……”他用足力气高声喊叫。他晓得自己快不行了,顶多还有一两分钟,无情的火焰就会点燃他身上的野羊皮褂子和豹皮围裙,继而烧焦他的皮肉。他才喊出半句,一团炙热的浓烟被风吹斜,灌进他的嘴,呛得他窒息般地难受,再也发不出声来。
“嗷——”气势磅礴的虎啸吓得火焰都退缩下去了好几寸,六指头看见,金叶子高高蹿跃起来,飞越火圈,像座金色的小山,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捆绑住他身体的那根断魂桩。
“咔嚓喇”,那根蟒蛇般粗的断魂桩竖在泥土中已经好几十年,风吹雨淋,太阳晒蚂蚁啃,木质早已松脆腐朽,经不起金叶子的拼命扑撞,齐根折断,訇然倒地。六指头身体歪仄,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根断魂桩一起栽倒在燃烧的柴堆上,一块块垒起来的柴爿被压坍了,火焰被压熄了,他带着那根断魂桩一连翻了好几个身,才算从滚烫的火灰中滚了出来。
金叶子身上好几处虎毛都被烧焦了,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火星。“嗷呜”,它朝六指头轻吼一声,催促他赶快站起来离开这个鬼地方。
六指头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双手还被反绑在断魂桩上,就像扛着一根大木头,重心不稳,趔趔趄趄才走了两步,断魂桩绊在一块石头上,他一下子又连人带桩摔倒在地。
“开枪,快开枪!”祭神台另一端,传来戴墨镜头目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乒乒乓乓”,黑衣兵丁举枪射击。子弹打在还在燃烧的柴堆上,迸溅起一簇簇耀眼的火星。
金叶子绕到他的脚后跟,两只前爪抠住断魂桩,虎嘴咬住断魂桩,嘴角发出“呜呜”声,用力往后拔。
好聪明的女儿,要把断魂桩从他的背上抽走。他双脚蹬地,一点一点往前爬,断魂桩梢细根粗,他在往梢头那端移动,爬出一米左右,那捆得紧紧的绳索便开始松动,只要再往前蹬几步,便能将双臂从断魂桩上解脱出来。就在这时,他听到金叶子“呜噜”*了一声,爪牙突然松开,那根沉重的断魂桩又贴在他的背上,他身体往前蹬动,那断魂桩跟着往前挪动。
他的心咯噔往下一沉,子弹击中金叶子了!不但他跑不了,金叶子也完了,唉——
可就在这时,虎爪和虎牙又抓牢了那根该死的断魂桩,他赶紧双脚蹬地,蛇一样扭着腰朝前蹿游,终于从断魂桩上抽身出来。
虽然他还被反绑着双手,但已能站起来奔跑了。他叫一声:“快跑!”猫着腰,跳下祭神台,钻进黑黢黢的树林。金叶子也跟着他跳了下来,溶进漆黑的夜。
背后,几十支火把在崎岖的山道上蜿蜒追来。
六指头从小在老林子里滚爬摸打,摸黑行走本来是不成问题的,但反剪双手,免不了磕磕绊绊,一会儿滑跤,一会儿绊倒,怎么也跑不快。让他吃惊的是,金叶子比他跑得还慢,颠颠踬踬,一步三滑,走得极其艰难。虎有一双在黑暗中会感光的眼睛,黑夜在林中捕猎是虎的拿手好戏,按理说三蹿两跳便该跑得无影无踪了啊。它一定是负了重伤,他想,他反绑着双手,无法查看它的伤情。
翻过一座小山包,金叶子好像再也走不动了,站着喘咳了一阵,突然身体一软,咕咚栽倒在地。
那支尾随跟踪的火把队伍此时还落在一里外的山林。
六指头爬到一座磐石旁,用脸贴在磐石上试探,找到有锋利棱角的一面,反转身,将绑在手腕上的麻绳用力在石棱上磨割。“沙沙沙”,麻绳的纤维在锯齿形的石棱上一根根崩断。他心太急,用力过猛,好几次手腕被割破了,仍咬紧牙关狠命摆动双臂。“嘣”,麻绳终于被割断了,他的手获得了解放。他揉揉被捆得麻木的手腕,爬到金叶子身边。
林子里月光斑驳,四周都是齐人高的山茅草,金叶子卧在草丛那座磐石后面,虎头无力地枕在石头上。他抚摸它的脸颊:“金叶子,你怎么啦,哪儿受伤了?”它伸出舌头在他的手背上舔了又舔,很忧郁很眷恋的样子。他的手在它身上摸索着,脖颈、脊背、胸腹,摸到偏左一点的胸口时,他的手指触摸到一个弹洞,湿漉漉黏稠稠热乎乎的,将手移到月光下一看,心疼得像千万根钢针在戳,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按住它胸脯上的伤口,希望能将酒盅大的血洞堵住,但没有用,它每一次呼吸,血流就会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怎么也堵不住。
它是为他受的伤,他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淌。他晓得,它救他绝不是出于一种偶然的巧合,它夜里外出狩猎,刚好遇见他被绑在祭神台上,便跑过来救他;而是当他被黑衣兵丁捉走后,它就开始寻找他的下落,决心要把他从魔爪下营救出来。它瘸着一条腿,在山林里四处奔走,白天黑夜,不停地寻找。当神汉点燃了柴堆,明亮的火光映照天空,隔着一座山头,它远远看见他被捆绑在断魂桩上,便迅速赶来。它当然也看见祭神台上站着荷枪实弹的黑衣兵丁,看见让它本能地感到恐怖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它不会不明白,跳进祭神台,就好比闯进刀山火海,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死亡的威胁太大太大。
它或许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不是害怕自己的身体会被枪弹穿出窟窿,不是担心火焰会烧焦自己的皮肉,而是想到了石洞里嗷嗷待哺的蒲公英和绣球草,宝贝还太小,无法独立生活,万一它回不去了,它们也会追随它过无奈桥奔黄泉路。带崽的母虎,会加倍爱惜吝啬自己的生命,因为它的生命是和它所钟爱的小宝贝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它在祭神台前的林子里踌躇徘徊,但当柴堆渐渐燃成一个火圈,他快被火焰吞噬时,一种强烈的生死相依的情感,使它不顾一切地从林子里扑跃出来。
“金叶子,站起来,我们回家去。”他哽咽着,想把它从地上扶起来,“我去采最好的草药,一定替你治好伤。”
它的身体动了动,在他的搀扶下,两条前肢立了起来,两条后肢还屈跪着,努力想站起来。
“金叶子,坚强些,蒲公英和绣球草正盼着你回去。”他在它耳畔轻声说着,用力抬它的身体,“来,站起来,我们回家。”
他说到蒲公英和绣球草的名字时,他发现,它的眼睛粲然一亮。它或许听不懂他说的每一个字,但它绝对能听懂蒲公英和绣球草这两个名字,从而理解他说话的意思。它的后肢挣动着,在他的帮助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他刚一松手,它又颓然跪倒在地。
他晓得,它受了致命伤,血流得太多,快不行了。
“抓住琵琶鬼,不能让他跑了!”
“这个琵琶鬼有妖法,会唆使老虎来咬人,大家要小心哪!”
“瞧,一路都是血迹,这老虎受了重伤,流了这么多血,跑不远的,快追!”
“这里的草太深,小心被虎伤着!”
火把队伍越来越近,脚步声、喘息声和人的喊叫声已听得清清楚楚。几个黑衣兵丁顺着地上的血迹鬼鬼祟祟朝磐石摸来,不知是蛇还是老鼠受到惊吓后从洞穴钻出来,逃进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几支枪管立刻对着发出响声的草丛射去一排子弹,直打得草叶纷飞泥土迸溅。
他们如惊弓之鸟,害怕会遭到受伤虎的埋伏。
金叶子从磐石背后伸出半张脸去,耳郭抖动着,仔细分辨各种声音。突然,它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推搡六指头的胸口,把六指头推得倒退了一步。它的眼光从他的头顶穿越过去,凝望遥远的大黑山,嘴里呼呼吹着气。他明白,它是要他离开这里。它伤得这么重,他不能扔下它不管,他想,它是为了救他才受的重伤,危难时刻,他不能独自逃生,不然的话,他就连畜生都不如了。要死就死在一起,拼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金叶子身旁有一块椰子般大的圆石头,他弯腰去捡,准备等黑衣兵丁走拢时,狠狠地砸过去。
“啪”,长长的虎尾嗖地抡起,压在他的手腕上,黑暗中那双虎眼闪动着幽蓝的光,似在埋怨和生气。
他明白了,它不让他待在这儿,更不让他用石头与那些黑衣兵丁拼命。
也许是听到了异常响动,也许是担心遭虎的突然袭击,黑衣兵丁们在磐石前约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声吆喝,胡乱开枪,为自己壮胆,那位戴墨镜的头目将一支燃烧的火把朝磐石扔过来,以试探虚实。
火把落在金叶子面前,火光映照下,六指头看见,金叶子眼角上吊,嘴角下塌,满面怒容,眼光逼视着他。突然,它无声地张开嘴,冲着他做出龇牙咧嘴的动作,他熟悉它的表情,这表示它内心的极度愤慨,是一种含有威胁意味的举动。
它要他走,立刻就走,一秒钟也不要耽误就走。
“金叶子,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要我回葫芦洞找蒲公英和绣球草,是吗?”他压低声音说道,“蒲公英,绣球草。蒲公英,绣球草。”他一连念叨了好几遍两只虎娃的名字,让它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金叶子,你放心,你是我的好女儿,蒲公英和绣球草就是我的好外孙,我一定会把它们抚养大的。金叶子,你若听懂了我的话,就舔舔我的手。”
他说着,将右手伸到它的嘴吻前。它伸出舌头在他的手掌上舔了舔,随即“呼”的一声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气流,喷到他的脸上。那是忧心如焚的催促,锥心泣血的恳求,让他快点离开。
他流着泪,钻进树丛,向大黑山跑去。拐过山湾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支火把队伍已围聚在那块磐石前了,人影憧憧,有两个胆大的黑衣兵丁端着枪,拨开草叶,向磐石后面探头探脑。金叶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四肢微屈,虎视眈眈,做出捕食的动作来。他晓得,它要用最后一点生命,向戕害它的仇敌进行凌厉的扑击,为他争得时间,让他能活着回到葫芦洞。他踉踉跄跄地拐过山湾,钻进一条通往大黑山的箐沟。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气势磅礴的虎啸,传来黑衣兵丁喊爹哭娘的叫声,传来好几声枪响……
他抹了一把眼泪,加快脚步,在林子里奔跑着。他要尽快赶回葫芦洞,抱着蒲公英和绣球草,远走高飞,走到任何人都休想找得到的深山密林,尽心照顾它们,把它们抚养大,让它们成为呼啸山林的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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