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河间府有个公子，名叫张养浩。
他从小心地良善，见到蚂蚁落到水里，一定要小心地捞出来放到地上。佛家有个偈子,“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张养浩读到之后，叹息好久，说道，“一碗水里，有如此多的生命，这水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他的朋友笑着对他说，“水是一定要喝的，你可以喝得快一些，水里生命受到的痛苦，就会小一些。”张养浩觉得很有道理，以后喝水，不管多少，都是一饮而尽，他经常因此弄湿了衣襟。
人们都笑着说道，“张家公子，读书太多，水都不会喝了。”张养浩也笑着说道，“我虽然弄湿了衣服，但水里的生命，可以少承受些痛苦，这是在做好事，有什么可笑的呢？”
有人说道，“你吃的饭菜，也都是有生命的，以后也不要吃了。”张养浩很认真地说道，“五谷虽然也有生命，却不是我*死的，我要是不吃，五谷不是白白地死了吗？”
人们对张养浩的嘲笑，直到他考中秀才，才慢慢消失了。
有一年，张养浩拜访朋友归来，遇到一个上年纪的乞丐，正在桃花林里打一个小乞丐。小乞丐只有十来岁的样子，被绑在树上，打得满身是血。
他非常不忍心，拦住老乞丐说道，“你再不停手，就把他打死了。”
老乞丐说道，“我们做乞丐，也是有操守的，只能行乞，不能偷窃，他好几次偷人家东西，坏了我们的名誉，没人肯施舍我们饭吃，我们已经饿了两天了，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打吗？”
张养浩说道，“人心丧于困境，他那样做，也是没有办法，大家都是人，责罚他，是官府的事情，为什么你来做呢？”他又向小乞丐说道，“你答应以后，不再偷东西，我便带你回家，让你做我的书童。”
小乞丐赶紧点头同意。
老乞丐叹口气，说道，“公子是好心人，但我奉劝你，不要带他回家，会给你带来灾祸。”张养浩笑着说道，“他跟着我，衣食无忧，还能学点做人的道理，绝不会再走邪路。”不顾老乞丐的阻拦，把小乞丐带回家里。
小乞丐姓谢，并没有名字。因为带他回家的那天，是清明节。张养浩就给他取名清明。
谢清明非常勤快，跟随张养浩四五年，从没犯错，他闲下来便读书，张养浩也乐于教他。谢清明哭泣着说道，“幸亏主人救了我，不然的话，我早就变成孤魂野鬼了！您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
谢清明十六岁时，出落的一表人才，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人们赞叹着说道，“谁能相信，当初的小乞丐，变成了翩翩公子呢！”
有一年，张养浩带着谢清明外出访友，坐船时遇到一个少年，那少年腰悬宝剑，坐在船头看书，船上人声鼎沸，丝毫影响不到少年。
张养浩心生好感，主动与少年攀谈。那少年自称韩无忌，是桂州人。这次是外出游学。韩无忌谈吐风雅，见识广博，张养浩与他非常投机，便买了酒与韩无忌痛饮。
韩无忌看了眼谢清明，问道，“这是张兄的下人吗？”
张养浩笑着说道，“名义上是下人，但我视他如同兄弟。”韩无忌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过了些时候，船靠岸休息，一群乞丐，挡在码头上，向下船的客人们讨钱。
其中有个老乞丐，腿上生了烂疮，拄着一根木棍，走路缓慢，被其他乞丐甩的远远地，根本要不到一文钱。
谢清明感慨地说道，“没有公子当年救助，我就是那些乞丐中的一个了。”他指了指那个腿上生疮的老乞丐，说道：“这个人，当初还打过我，幸亏他打我，被公子救下，才有了我的今天。”
张养浩疑惑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忘了，你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谢清明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儿时的记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的，我每当想起那些事情，就催我奋进向上，不要辜负了公子。”
韩无忌笑着说道，“如此说来，他是你的恩人，你应该感谢他才对。”
谢清明笑着说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就在这时，另一艘船上，有贵客上岸，派人把乞丐赶跑了。
船东走进来说道：“此处水寇很多，各位请到岸上投宿，明日白天，继续行船。”
韩无忌笑着说道，“我在此处，有个空宅子，两位不嫌弃，可以去住一晚。”张养浩高兴地说道，“又可以向韩兄领教了。”
韩无忌的宅子，就在河边不远，屋檐下结了灰尘，看样子好久没人住了。
张养浩惋惜地说道，“如此好的房子，没人住实在可惜了。韩兄经常不来，可以租出去，赚些小钱，房子也有人照料。”
韩无忌笑着说道，“不瞒张兄，这几间房子一直闹鬼，因此无人居住，我看你也是坦荡君子，这才斗胆请你入住，请你不要见怪。”
张养浩笑着说道，“读书人一身正气，怎么会怕鬼呢？”谢清明却有些害怕的样子，韩无忌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有点怕了？”
谢清明很认真地点头，说道，“我听说鬼是天地间怨气所化，最为恐怖，先生如何能不怕呢？”
韩无忌笑着说道，“我不怕鬼，怕人！”张养浩好奇地问道，“厉鬼都不怕。却怕人，先生的所怕，的确与众不同。”
韩无忌继续笑着说道，“其实鬼怕的是鬼，人怕的是人，只有同类才有利益争夺，是不是这个道理？”张养浩恍然大悟，笑着说道，“韩兄无欲无求，所以才能与鬼安然相处，是不是这样？”
韩无忌笑着点了点头，“人们害怕，只是心中有贪念，无所求，自然无所惧。”
说话之时，外面突然下起大雪。
张养浩笑着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雪来了，可惜酒却没了。”韩无忌也笑了笑，说道，“张兄想喝酒，请稍等片刻。”打开门出去，过了半个时辰，拿了一坛酒回来。
张养浩看酒坛上面的封印，居然是官府用酒，他非常诧异。
韩无忌笑着说道，“我有个朋友，为官府做酒，给我剩下几坛。”两人边喝边谈，直到深夜。谢清明却早早地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张养浩听到大门口有声音，就让谢清明去看，他很快回来，说道，“是风把门吹开了。”张养浩也就没再问下去。
天亮之后，院子里积雪，足足没过脚踝，谢清明已经起来扫雪了。
他打开大门时，一个满身是雪的老乞丐，突然倒进来，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已经被冻死了。张养浩惊讶地说道，“这不是那个老乞丐吗？”
谢清明流泪说道，“还想好好报答他，不想就这样死了。”他亲自去买了棺材，把老乞丐埋了。
天晴之后，有人急匆匆来找韩无忌，韩无忌笑着对张养浩说道，“事情有变，小弟不能陪张兄了。”
两人依依惜别。
张养浩带着谢清明，继续上路，走了几天之后，到了桂州，发现路上张贴了很多悬赏告示，张养浩一下愣住，悬赏告示中的大盗韩无忌，正是自己见过的少年。
谢清明赞叹道，“这不是咱们遇到的韩公子吗？悬赏三千两银子，他是做了多大的案子？”张养浩赶紧捂住了谢清明的嘴巴。
他低声说道，“韩公子对我们不错，我们没必要举报他，况且我们跟他分开以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来这里，拜访完朋友就走。”
谢清明点了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张养浩在朋友家住了几天，正准备离开，忽然当地官府来人，把谢清明抓走了。
张养浩焦急万分，花了不少银子，才打听到谢清明被抓内幕。原来谢清明偷偷跑到官府，自称知道大盗韩无忌下落。官府马上派人去抓，结果扑了个空。
官府大为震怒，以为谢清明是韩无忌同伙儿，就把他抓了起来。
张养浩只能托朋友运作，营救谢清明，朋友叹口气说道，“你这个下人，的确不知好歹，韩无忌是义盗，偷得都是为富不仁的富户，大家看到他行踪，都代为隐瞒，唯独你这下人，贪图银子，却把自己送了进去。这也是报应。”
张养浩再三央求，朋友答应想想办法，就在这时，衙役又派人，把张养浩也抓了。
原来谢清明被抓进去之后，官府严刑拷打，谢清明为求活命，告诉官府张养浩与韩无忌是好朋友，韩无忌做的案子，张养浩都有参与。
张养浩听到之后，气得大口吐血，大骂谢清明没有良心。
谢清明笑着说道，“你锦衣玉食，生活不愁，如何知道我的苦恼，你当初救我一次，让我活到现在，索性就再成全我一次，承认下所有罪过，让我拿到银子，也享受下荣华富贵。”
张养浩说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救你！”谢清明冷笑着说道，“当初那个老乞丐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说完就走了。
当地官府着急结案，使用各种手段，逼张养浩认罪。
朋友也劝张养浩说道，“你要是认罪，还能多活些日子，要是不认罪，他们能活活把你打死。你不如先承认下来，我们再想办法。”张养浩流泪说道，“真后悔当初，没听老乞丐的话。”
官府结案之后，层层上报，批文很快下来，判张养浩斩立决。
朋友又去监狱探望，说道，“我们一番好心，却害了你。”张养浩苦笑着说道，“并不能怪你们，走到这一步，都怪我自己。”
临刑前一天深夜，张养浩想起种种过往，不停流泪。突然一个人，从屋顶小窗户钻进来，进入了牢房。
那人正是韩无忌，他叹一口气，说道，“都是我害了张兄。当日分别之后，我去了一趟蓬莱，回来知道张兄发生了不测，特意来救你。”
张养浩苦笑着说道，“牢房森严，你如何能救我出去？只盼 我死之后，你要多加保重，多偷些为富不仁的人家，接济下穷人，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韩无忌叹道，“张兄这样的好人，如何能死呢？倒是那个谢清明，实在是该死，当初见到他，就觉得他不是善类，你还记得那个老乞丐吗？
桂州很少下雪，那夜的大雪，更是百年不遇。他被大雪冻得厉害，想砸开大门求间屋子避雪，谢清明却故意拖延时间，让老乞丐活活冻死！
谢清明买了棺材，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埋葬时看四周无人，得意忘形，把所有的因果，都说了出来，不想被我的朋友听到。我跟你分别时，遇到的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
我非常生气，当时就想*了这厮，又恐怕你不相信，又着急去蓬莱见个朋友，就耽误下来，不想害了张兄。”
张养浩叹一口气，说道，“现在想来，韩兄说得一点不假，天下最可怕的，不是鬼怪狐妖，而是人心，鬼怪狐妖害人，我们容易防备，人暗算人，却防不胜防。”
韩无忌冷笑着说道，“还有一句话，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张兄稍安勿躁，明日行刑时，我必来救你。”
说完跳上屋顶消失了。
第二天，张养浩上刑场时，一路又哭又笑，已经癫狂。
谢清明带了祭品，来为张养浩送行，张养浩一口痰吐到谢清明脸上，谢清明轻轻地擦下去，淡淡地说道，“我来为公子送行，是尽最后的情分。公子应感激才对，不应该这样对我。除了我，谁还会为你送行呢？”
张养浩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时辰到时，刽子手高高举刀劈下，突然风云密布，一阵狂风夹着黑雾，挡住了众人的眼睛，等黑风散去，张养浩已经不见踪迹。
地上有一具无头尸体，正是谢清明。他的头刚刚落地，就被一只恶狗叼走了。
有人惊讶地发现，行刑的那一天，也是清明。
几十年后，河间府有个姓姚的商人，在蓬莱看到一个年轻人，他对着水碗念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念完之后，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听那年轻人说话，也是河间府口音，正想上前细问，却见那个年轻人，转身向着大海深处走去，他在海面上走了很远，海水也没有没过他的鞋底。
远远地，海面上，出现一座仙岛，里面楼宇林立，美轮美奂，那少年就走进了仙岛里面，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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