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被盯上了。”
他将盛有波本酒的玻璃杯倾斜着,杯中冰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在波本酒里舞动着。
“被盯上?”
我懒洋洋地应声道,只觉得他在开玩笑。
“被盯上……是指什么?”
“命。”
他回答。
“好像有人想*了我。”
我仍笑着。
“干吗要你的命?”
“唉……”
他稍微沉默了一下以后,再度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过分沉重,害得我笑不出来了。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转头望向吧台后酒保的脸,然后再将视线移回自己的双手。
“不知道,但是有这感觉,是吗?”
“不只是感觉,”他说,“是真的被盯上了。”
他又向酒保要了杯波本酒。
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注意我俩,我喊了他一声:“能不能说详细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他一口喝干波本酒,燃起一支烟,“被人盯上了呀!只是这样。”
然后他压低声音说了声:“这下糟了。原本我是不想说的,不过还是忍不住讲了出来。我想大概是因为白天那件事吧!”
“白天那件事?”
“没什么!”他说完摇了摇头,“总之,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我盯着自己手里的玻璃杯。
“因为就算我知道了,问题也无法解决?”
“不仅如此,”他说,“还会造成你无谓的担心。而且就我而言,也不会因为跟你说了这些事,心中的不安就会减少。”
对他的话,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换了下在吧台下交叉跷起的左右脚。
“嗯,总而言之,你被某个人盯上了?”
“没错。”
“但不知道对方是谁?”
“真是奇妙的问题!”
这是今天自他进酒吧以来第一次露出微笑。白色的烟雾从他齿间飘出来。
“一条小命被人盯上了,但是对方是谁,自己心里完全没数。真有人能这么断言吗?换作是你呢?”
“换作是我的话,”我顿了顿,“可以说有数,也可以说没数,因为我觉得*意和价值观有共同点。”
“我跟你有同感。”
他慢慢地点头。
“所以其实你心里有数吧?”
“不是我自负,不过大致的来龙去脉,我是知道的。”
“可是不能说出来。”
“总觉得如果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好像会让这件事成真。”他接着说,“我是很胆小的。”
然后,我们便沉默地喝着酒。喝累了,就放下玻璃杯走出酒吧,在蒙蒙细雨中漫步。
“我是很胆小的。”
——这是在我记忆中,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2
他——川津雅之,是我通过朋友介绍而认识的。
这位朋友其实就是我的责任编辑,名叫萩尾冬子。冬子是在某出版社工作将近十年的职业女性。她像一位英国妇人,总是穿着光鲜亮丽的套装,帅气地挺着胸膛走路。我自从进入这行起就和她结识,算算差不多三年了。她和我同岁。
冬子在我面前没提稿子,反而先提起男人。那大概是在两个月前,我记得是宣布奄美大岛进入梅雨季节的那一天。
“我认识了一个很棒的男人呢!”她一脸认真地说,“自由作家川津雅之。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这么回答。大部分的同行,我都叫不出名字,更不可能知道什么自由作家。
据冬子所言,好像是因为那个川津雅之准备出书,商谈细节的时候正巧和冬子同桌,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不但个子高,还是个美男子。”
“是哦。”
冬子会说起男人的事,非常罕见。
“冬子推荐的男人,我还挺想见见。”
我说完,冬子就笑了出来。
“嗯,下次吧。”
我没有把这些话真当一回事,她好像也是如此,像一个随意提起的话题,很快忘掉了。
不过,几个礼拜之后,我终究见到了川津雅之,他刚好就在我和冬子去的那间酒吧里,跟某个在银座举办过个人画展的胖画家在一起。
川津雅之的确是个好看的男人。身高大概有一米八,加上晒得很均匀的肤色,十分引人注目,身上穿的白色夹克也非常适合他。注意到冬子之后,他从吧台向我们轻轻招手。
冬子轻松地和他闲聊,接着把我介绍给他。跟我预想的一样,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听说我是推理作家,也只是疑惑地点点头。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是这样。
在那之后,我们在那间酒吧里聊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有那么多话题可以聊呢?而且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就是聊天聊到最后,只有我和川津雅之两个人步出那间酒...
三天后,他打电话来约我出去吃饭。反正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推理小说的魅力是什么?”
进了餐厅,点完餐,用桌上的白酒润了润喉,他问道。我想都没想,就机械性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你‘不知道’?”
他问。
“如果知道,书就会更畅销。”我回答道,“你觉得呢?”
他一边挠着鼻翼一边说:“造假的魅力吧。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件,有很多都没办法辨清黑白,好和坏的分界很模糊。所以就算我们提出疑问,也无法期待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永远只能得见真相的冰山一角。从这方面来看,小说却能全面完成。小说本身就是一座建筑物,而推理小说则是这个建筑物之中凝聚最深功力的部分。”
“或许真的是这样。”我说,“你也曾为了辨清善与恶的分界而烦恼过?”
“这个啊,有哦。”
他微微扬起嘴角。看来是真话,我想。
“曾经把它们写进文章里吗?”
“有的曾经写过,”他回答道,“不过,没办法写的事情也很多。”
“为什么没办法写?”
“很多原因。”
他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温柔的表情,然后开始谈起绘画。
这天晚上,他来到我的住处。由于我的房间里到处残留着前夫的气息,他起初似乎吓了一跳。但没过多久,他好像就习惯了。
“他是新闻记者,”我提起前夫,“是几乎不待在家里的人。到了最后,他找不到回到这屋子来的意义了。”
“所以没再回来?”
“就是这样。”
川津雅之在前夫曾经拥抱过我的床上,比前夫更温柔地和我做爱。结束之后,他用双手环绕着我的肩头说:“下次要不要来我家?”
我俩平均每个礼拜见一两次面。大部分都是他来我家,我偶尔也会去他家。他虽然单身,而且从没结过婚,但是他的房间整洁得令人看不出来这一点。我甚至还曾经想象过是不是有人专门替他打扫房间。
我们俩的关系很快被冬子知道了。她来找我拿稿子的时候,他正好也在,所以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其实,本来就没有辩解的必要。
“你爱他?”
冬子和我独处的时候,主动问我。
“我很喜欢他。”
我回答。
“结婚呢?”
“怎么可能?”
“是哦。”
冬子有点放心地吐了口气,线条完美的嘴唇浮出一丝笑意。
“把他介绍给你的人是我,看到你们感情很好,我当然也很高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太投入。保持现在这种交往状态才是最正确的。”
“别担心,我有过一次婚姻失败的教训。”
我说。
又过了两个月,我和川津雅之的关系依旧保持在和冬子约定的那个程度。六月,我们两个人单独去旅行,我很庆幸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结婚的事。要是他真的说出口,我就不得不烦恼了。
不过回头想想,即使他提出结婚的要求也不奇怪。他三十四岁,正处于“理所当然考虑婚姻大事”的年龄。也就是说,他和我交往的时候也默默地希望我们的关系保持一定的距离吧?
然而,现在思考这些事情已经失去任何意义。
我们相识两个月之后,川津雅之在大海里断送了生命。
3
七月的某一天,刑警来家里告知我他的死讯。刑警比我平时在小说中所描写的更为普通,但是很有感觉——也可以说更有说服力。
“他的尸体今早在东京湾漂浮时被人发现。拉上岸后,身上的物品证明他就是川津雅之。”
一名年纪不到四十岁、感觉很强壮的矮个子刑警说道。还有一名年轻的刑警站在他旁边,只是安静地站着。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吞了一口口水。
“确认身分了?”
“是的。”刑警点点头,“他的老家是在静冈吧?我们从那里请了他妹妹来认尸,齿模和X光片也都比照过了。”
接着,刑警十分谨慎地说:就是川津雅之先生。
我还是无法回应。
“我们想请教您一些问题。”刑警又开口说道。他们站在玄关处,大门仍敞着。
我麻烦他们先到附近的咖啡厅稍等。于是刑警们点点头,静静离开了。他们走了之后,我依旧待在玄关处,呆呆地望着门外。没过多久,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门关上,回到卧室更换外出服。当我站在穿衣镜前想要擦点口红的时候,吓了一跳。
镜子里映出我异常疲倦的面容,似乎连做出一丁点表情都觉得吃力。
我将目光从镜子里自己的脸上移开,调整呼吸之后,重新和镜子里的我四目交接。这次的我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了。我认同地点点头。喜欢他,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喜欢的人如果死掉了,感到悲伤也理所当然。
几分钟后,我到了咖啡厅,和刑警面对面地坐着。这是我时常光顾的咖啡店,店里也提供蛋糕。蛋糕很爽口,一点都不甜腻。
“他是被*害的。”
刑警像是在宣布什么似的说道。不过,我并没有为此感到惊讶。这是预想中的答案。
“请问他是怎么被*死的?”我问。
“用十分残忍的方式。”刑警皱眉,“后脑勺被钝器重击,之后被丢弃在港口边,简直像是被随手乱扔的垃圾一样。”
我的男朋友,像垃圾一样被人随手丢弃了。
刑警轻轻咳了一声,我抬起头。
“那么致死原因就是颅内出血之类?”
“不是。”
他说出这句,重新端详我的脸之后,再度开口说道:“现阶段还无法作出任何结论。后脑处的确有被重击的痕迹,不过在解剖结果出来之前,没办法下定论。”
“这样吗?”
也就是说,凶手有可能先用别的方法把他*死,再重击他的后脑勺,之后弃尸。倘若真是如此,凶手为何要做到这种程度?
“还想请问一下,”大概因为我一脸恍惚,所以刑警开口叫我,“您好像和川津先生很亲近?”
我点点头,没有理由去否认。
“是情侣?”
“至少我这么觉得。”
刑警询问我们相识的经过,我也照实回答。虽然担心造成冬子的困扰,但我最终还是说出了她的名字。
“您最后一次和川津先生交谈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一下,回答:“前天晚上,他约我出去。”
在餐厅吃饭,然后去酒吧喝酒。
“你们聊了些什么?”
“很多……”我低下头,将视线聚焦在玻璃制的烟灰缸附近,“他曾经提到自己被盯上了。”
“被盯上?”
“嗯。”
我把前天晚上他跟我说的话告诉刑警。很明显,刑警听完之后,眼神中散发出热切的光。
“这么说来,川津先生自己心里其实有数?”
“可是没有办法断定。”
他从没断言过自己真的知道什么。
“那么,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我低头说:“不清楚。”
之后,刑警向我询问他的交友关系和工作等方面的事情。我几乎可以说完全不知情。
“那么,请问您昨天的行踪?”
这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我的不在场证明。对方之所以没有提到详细的时间点,大概是因为准确的死亡时间还没有判定。不过就算有了精确的时间点,我的不在场证明对于厘清案情也毫无帮助。
“昨天我整天都待在家里工作。”我回答道。
“如果您可以提供证明,我们处理起来会方便很多。”
刑警盯着我。
“对不起,”我摇摇头,“可能没有办法。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在这段时间内也没有人来访。”
“真是可惜。令人觉得可惜的事情还真多。百忙之中占用您的时间,真不好意思。”
刑警说完便站了起来。
当天傍晚,冬子如我预期般地出现了。她的呼吸很急促,甚至让我以为她是狂奔过来的。我开着文字处理机,一个字都还没键入,就拿了一罐啤酒想要喝。喝啤酒之前我先哭了一阵子,等到哭累了才开始喝酒。
“你听说了吗?”
冬子看着我的脸。
“刑警来过了。”
我回答。
她刚听到的时候好像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又像是觉得理所当然,默默地接受了我的答案。
“你有什么头绪吗?”
“倒是没有,不过我知道他被人盯上了。”
接着,我把前天和川津雅之的对话告诉张口结舌的冬子。她听完,像之前的刑警一样遗憾地摇摇头。
“有什么你可以做的事吗?比方说跟警察讨论之类的。”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他没有跑去告诉警察,想必自有原因。”
冬子又摇摇头。
“你毫无头绪吗?”
“是呀。因为……”我停顿一下,继续说,“因为关于他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
冬子看起来似乎很失望,露出了和早上的刑警一样的表情。
“我刚才一直在想着他的事,”我说,“但还是一无所知。他和我交往的时候,两个人都在自己身边划了一条界线,以互不侵犯彼此的领域为原则。这次的事件刚好发生在他的领域里。”
“你要喝东西吗?”我问冬子。她点点头,我便走到厨房帮她拿啤酒。
接着,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和你聊天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什么事让你觉得印象深刻?”
“最近我们几乎没聊什么。”
“应该会说些什么吧?难不成你们一见面就马上上床?”
“差不多是那样哦。”
我这么说的同时,感觉自己的脸颊好像稍微抽动了一下。
4
两天后,他的家人替他举办了葬礼。我搭乘冬子的奥迪车前往他位于静冈的老家。很意外,高速公路的路况十分良好,从东京到他的老家只花了两小时左右。
他的老家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建筑物,四周是围着竹篱笆的宽敞庭院,主要用途是充当家庭菜园。
大门边有两位女性静静地站着,其中一位是年过六十的银发老妇人,另外一位是高而纤细的年轻女性。我想那应该是他的母亲和妹妹。
来参加葬礼的一半是他的亲戚,另一半是他的同行。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看出从事出版工作的人和其他人的差异性。冬子在那些人之中发现了熟人,于是走过去攀谈。那是一个皮肤黝黑、小腹稍微突出的男人,听说是川津雅之的责任编辑。经由冬子的介绍,我才知道他姓田村。
“除了惊讶之外,真的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了。”
田村一边晃着肥胖的脸,一边这么说。
“根据验尸结果,他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晚上被*害的。好像是毒*!”
“毒?”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细节。
“听说是农药。被毒死之后,好像还被榔头之类的东西重击了脑袋!”
“……”
一种莫名的感觉浮上我的胸口。
“他那天晚上似乎去了一家平时经常光顾的店里吃饭,从当天吃的食物的消化状态似乎可以得出正确的推测,所以这个推测的可信度非常高。啊,这些事情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不置可否,但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推测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几点钟?”
“大约是十点到十二点左右,警方是这么说的。不过其实我那天曾问他,说如果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结果他拒绝了我,说已经和别人先约好了。”
“这么说来,川津雅之曾和某个人约好要见面?”冬子说。
“好像是。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就该穷追猛打地问出他要去赴谁的约。”
田村非常后悔地说。
“这件事情,警察知道吗?”
我问。
“当然!所以,他们现在好像也很积极地在寻找当时和川津雅之见面的人,不过听说至今仍毫无线索。”
他说完,紧紧咬住下嘴唇。
上香仪式结束、我正打算回去的时候,一个约莫超过二十五岁的女子走到田村身边和他打招呼。这个女人的肩膀比一般女性的宽,感觉十分男性化,发型也是男孩式的短发。
田村对那个女人点点头,开口问道:“最近没和川津先生碰面吗?”
“没错,自从那次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合作了。川津先生应该也觉得自己跟我不太合拍。”
女人以男性化的方式说道。不过,她和田村可能没有那么熟稔,交谈两句后,她就向我们点头示意,离开了。
“她是摄影师新里美由纪。”
她走远后,田村小声地告诉我。
“以前曾经和川津一起工作过。两人的足迹遍及日本各地,川津先生写纪行文章,她负责拍照,应该在杂志上有连载。不过听说好像很快就中断了。”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他补上这一句。
这让我再次体认到自己对川津的工作一无所知这个事实。搞不好从现在开始,我会渐渐地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5
葬礼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做着和之前同样的工作,感觉距离上次工作已经过去好久似的。这时,放在文字处理机旁的那台时尚款电话响了。拿起话筒后,听到一个声音微弱得像是透过真空管传过来,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大声一点说话?”
我这么说完,耳边突然听到“啊”的一声。
“这个音量可以吗?”
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因为沙哑,反而更听不清楚。
“呃……可以了。请问您是哪位?”
“那个……我叫川津幸代,是雅之的妹妹。”
“哦。”
葬礼的场面在我脑海中浮现。那时,我只跟她点了点头。
“其实我现在正在哥哥的房间里。那个……想整理一下他的东西。”
她依然用很难听清的嗓音说道。
“这样啊。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不用了,没关系,我一个人应该可以搞定。今天只是整理,等明天搬家公司来的时候再运送。那个……我打电话给您,其实是有些事情要跟您讨论一下。”
“讨论?”
“是的。”
她要讨论的事情是这样的——整理雅之的东西时,她从壁橱里翻出了大量资料和剪下来的报章杂志。这些东西当然也可以作为他的遗物直接带回静冈老家,不过若是这些东西能给比较亲近的人一些帮助,她觉得雅之也会高兴。如果可以,她现在就叫快递送来给我。
这对我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的资料,可说是自由作家挑战各种领域之后建立的宝库。况且,说不定能透过这些资料多了解一下生前的他。于是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那我尽快叫人送过去。如果现在送去,一些不要的东西还来得及取回。那个……除了这件事之外,您还有没有别的事需要帮忙?”
“别的事?”
“就是……比如有没有东西遗落在这个房间里忘记带走?或是哥哥的东西中有没有什么是您想要的?”
“忘记带走的东西倒是没有。”我看着摆在桌上的手提包,里头放着他房间的备用钥匙,“不过倒是有东西忘了还给他。”
当我提及忘记还给他的东西是备用钥匙时,川津雅之的妹妹告诉我直接邮寄给她就可以了。但我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一来邮寄其实很费事,二来我觉得最后去一趟过世恋人的房间也没什么不好。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交往了两个月。
“那我就在这里等您。”
川津雅之的妹妹的声音直到挂上电话前都很小声。
他的公寓位于北新宿,一楼的102室就是他的住处。我按了门铃之后,在葬礼上见过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出现了。瓜子脸,配上高挺的鼻梁,无疑是个美人胚子。可惜乡土味太重,浪费了那漂亮的脸蛋。
“不好意思,麻烦您跑这一趟。”
她低下了头,为我摆上室内拖鞋。
当我脱下鞋子穿上拖鞋的时候,有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接着,某个人的脸出现了。
如果我没记错,这张探出来的脸属于在葬礼上见过的女性摄影师新里美由纪。目光交会,她低下了头,我也带着些微的困惑,对她点头示意。
“她好像曾经跟哥哥一起工作过。”雅之的妹妹对我说,“姓新里,我跟她也是刚见面。因为她说之前受了哥哥很多照顾,所以希望我能让她帮忙整理这些东西。”
接着她把我介绍给新里美由纪:哥哥的情人、推理作家——“请多指教。”
美由纪用和葬礼上一样的那副男性化腔调说完,又在屋子里消失了。
“你告诉过那个人明天要搬家的事吗?”
美由纪的身影消失之后,我问幸代。
“没有,不过她好像知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所以过来。”
“是哦……”
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暧昧地点了点头。
房间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书架上的书籍有一半已经收到纸箱里去了,厨房的壁橱也空荡荡的,电视和音响的电源线都被拔掉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幸代为我倒了茶。看来餐具之类的好像还留着。幸代接着把茶端给待在雅之工作间里的新里美由纪。
“我常常听哥哥说起您的事。”她面对着我坐了下来,用十分冷静的口吻说道,“他说您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很棒的人。”
这大概是客套话。即使如此,却不会让我感觉不好,甚至还有点脸红。
我一边啜饮着刚泡好的茶一边问她:“你经常和哥哥聊天?”
“嗯,因为他大概每隔一两周就会回老家一趟。哥哥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到处跑来跑去,而我和妈妈最期待的就是听他说说工作时遇到的事情了。我在老家附近的银行工作,对外面的世界几乎完全不了解。”
她说完,喝了口茶。我发觉她讲电话时过低的音量应该是天生音质的缘故。
“得把这个还给你。”
我从皮包里拿出钥匙放在桌上。
幸代看了钥匙一会儿,开口问我:“你和哥哥有过结婚的打算吗?”
虽然是令人困扰的问题,但不是不能回答。
“我们从来没谈过这方面的事。”我说,“一方面是因为不想绑住对方,另一方面,我们都知道,结了婚只会给对方带来不好的影响。再者……嗯,我们也都不够了解彼此。”
“不了解吗?”
她露出相当意外的表情。
“不了解,”我回答道,“几乎是完全不了解。所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害,也没有任何头绪。甚至连他过去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也没问过……”
“是吗?工作的事情也没说过吗?”
“他不愿意告诉我。”
这才是正确的说法。
“啊,这样的话,”幸代起身走向堆放东西的地方,从一个装橘子用纸箱般大小的箱子里取出一捆类似废纸的东西放在我面前,“这好像是这半年来哥哥的行程表。”
原来如此,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各式各样的预定行程,其中和出版社会面及取材相关的好像特别多。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进一个念头:说不定和我的约会也写在这些废纸中。于是我开始仔细翻查他最近的行程。
看到他被*害前的日期上方果然记着和我约会的店名与时间,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看到这个,一阵莫名的战栗感突然向我心头袭来。
接着吸引我目光的,是写在同一天的白天时段旁,一行潦草的字迹:
16:00 山森运动广场
山森运动广场就是雅之加入会员的运动中心,他有时会跑去那里的健身房流流汗。类似这样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不过令我在意的是他最近脚痛,照理说应该不能去健身房。还是说那天他的脚已经康复了?
“怎么了?”
因为我陷入沉默,所以川津雅之的妹妹好像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回答道:“不,没什么。”
说不定真的有什么,不过我现在对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信心。
“这个可以暂时借我吗?”
我给她看了一下手上的行程表。
“请拿去。”她微笑。
话题中断,我们两个人的对话中出现了一小段空白。这时,新里美由纪从雅之的工作间走了出来。
“请问一下,川津先生的书籍类物品只有那些吗?”
美由纪用质疑的口吻出声问道,语气中隐含责备的意味。
“嗯,是的。”
听完幸代的回答,这个年轻的女摄影师带着困惑的表情,稍微将视线垂下。不过很快地,她又像下了什么决心般地抬起头。
“我说的不只是那些书籍,其他诸如工作资料或是结集成册的剪报之类的,有那样的东西吗?”
“工作资料?”
“您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想看的东西呢?”
我向她询问。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锐利。
我又说:“刚才幸代打电话给我之后,已经把相关的资料全部寄到我家去了。”
“已经寄出了?”
看得出来,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接着用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看着幸代。
“真的?”
“嗯。”幸代回答,“因为我觉得这样处理最好……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见美由纪轻轻咬住下唇。她保持了这个表情一会儿,把视线转向我。
“那么,那些东西应该会在明天送达你的住处吧?”
“我不确定……”
我看着幸代。
“市区内的快递,应该明天就会送到。”
她点点头,这样回答新里美由纪。
“是吗?”
美由纪直挺挺地站着,好像在思考什么,眼神低垂。过没多久,她再度抬起头来,感觉已经做出了决定。
“其实在川津先生的文件中有一样我非常想看的东西,因为工作上需要,所以不管怎样一定要……”
“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浮起了奇妙的感觉。也就是说,她是为了拿到那份文件才来帮忙整理房子的。如果是这样,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我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来,只试探性地问她:“那你明天要来我家拿吗?”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安心的表情。
“方便吗?”
“没问题哦!你说的那个文件,一定要明天一大早拿到吗?”
“不,明天之内拿到就可以了。”
“那就麻烦你明天晚上过来好了。我想,晚上一定能送到。”
“真是麻烦你了。”
“哪里。”
我们约定了时间。
新里美由纪又补上一句:“不好意思,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在我去你家之前,希望你先不要将那些文件拆封。如果弄乱了,我需要的资料恐怕会很难找。”
“哦……好啊!”
这又是一个奇妙的要求,不过我还是答应她了,因为就算资料寄给我,我也不会马上拿出来研究。
我们之间的话题似乎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而我自己也有一些需要好好思考的事情,于是站了起来。走出房间之际,新里美由纪再次跟我确认了约定的时间。
6
这天晚上,冬子带了一瓶白酒来我家。原本她公司就距离我家很近,所以她常常在下班的时候顺道绕过来,也经常在我家过夜。
我们一边品尝着酒蒸鲑鱼一边喝着白酒。虽然冬子说是便宜货,但其实味道还不错。
当瓶中的白酒剩下四分之一左右的时候,我站起身,把放在文字处理机旁边的那捆纸拿过来。这是去雅之家时,幸代给我的雅之的行程表。
告诉冬子白天发生的事情始末之后,我指着行程表上的“16:00 山森运动广场”。
“我觉得这里有点怪。”
“川津本来就会去健身中心吧。”
冬子用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看着我。
“很奇怪。”
我“啪啦啪啦”地翻起行程表。
“看了这个行程表,我发现除了这一天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和健身中心有关的行程。我之前曾经听他说过,他并不特别安排固定哪几天去健身,多半都是看看什么时间有空就直接过去。为什么唯独这天的健身行程会特别写下来呢?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诡异。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这阵子脚痛,照理说,运动什么的应该会暂停。”
“嗯。”冬子用鼻子应了一声,歪歪头,“如果事情如你所说,的确有点怪。你想到什么理由了吗?”
“嗯,我刚刚就在想,这会不会是他和某个人相约见面的地点?”
冬子还是歪着头,于是我继续说道:“也就是说,不是在下午四点去山森运动广场健身,而是在那个时间和一个名字叫山森的人约在运动广场碰面。会不会是这样呢?”
我看了他写的行程,发现有很多行程都是以“时间 地点 场所”的顺序来记录,比如“13:00 山田 ××社”,所以我才会试着用这种思路来解读。
冬子点了两三下头,说:“可能真的是这样。名字叫山森的人,说不定就是山森运动广场的老板。会不会是去采访?”
“这么想或许比较妥当!”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口说,“不过我也有一种‘并非如此’的感觉。之前跟冬子说过吧?他曾经告诉我,他自己被某个人盯上。”
“对啊!”
“那时候,他还对我说:‘原本我是不想说的,不过还是忍不住讲了出来。我想大概是因为白天那件事吧。’”
“白天那件事?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因为他说‘没什么’。但说不定我和他的这段谈话内容,他在那天白天也对某个人说过。”
“那天就是……”冬子用下巴对着那份行程表,“下午四点,山森……的那天?”
“正是如此。”
“嗯。”冬子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可能是你想太多了。”
“可能吧!”我老实地点点头,“不过因为心里像是打了个结一样,想要赶快解开。明天我会打电话去运动广场问问。”
“你想跟山森社长见面?”
“如果能见面的话。”
冬子一口喝干了玻璃杯里的酒,然后“唉”地叹了口气。
“我还真有点意外!没想到你会这么拼命。”
“有吗?”
“有啊。”
“因为我很喜欢他呀。”
说完,我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分别倒入两人的杯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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