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者的觉醒

启示者的觉醒

首页冒险解谜迷宫追击者更新时间:2024-06-23

1

十二月十四日,午夜时分,剡溪河畔的地下城,宛若一座沉寂的迷宫。一道刺耳的警报声划破长廊,回荡在空旷的甬道中,如同冷酷的刀刃划过冰面。这是控制意识网络的启示者系统,在八年之久的沉寂后,再度发出了它的召唤。

漠飞雪,九都帝国的科学巨匠,此刻却如落叶般颤抖。他的眼镜从指尖滑落,摔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漠飞雪的眼神燃烧着兴奋与焦虑,他的血液仿佛沸腾起来,全身的神经紧绷着。他知道,这警报声预示着那个沉睡了八年的意识网络正在觉醒。他努力平复内心的激动,手指在屏幕上疾驰,他的目光如猎鹰般紧盯着信息流。当那一行闪烁的蓝色文字映入眼帘时,他的心脏瞬间冻结。

“淮南,沈香冷,激活。”

等待了漫长的八年,耗费了无数心血构建的意识控制网络,如今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漠飞雪无力地倚在椅背上,任由警报声回荡在空旷的地下城中。他闭上双眼,任由疲惫和失落淹没自己。

沈香冷的身影从虚无的玻璃罩中显现,如同冰雪中展露的刃锋。那逐渐清晰、色泽和纹理都像是干涸河床的灰白头发闪闪发光。从未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存在,而此刻,他被释放,意识被空气炸开,它像一面镜子将无根的记忆弹射回来,焦躁不安的红光在他的右眼里晃动。他加快脚步,登上了前往东篱市的航班。

2

沈香冷是死神,他抵达东篱市的当晚,自贸港发生爆炸,把白铁皮炸成柳条,继而浓烟蔓延,一个小时内,半个集装箱码头烧成了印象派画卷,扭曲、恣意而模糊。他被神气十足、体态壮实的楚晏飞从东篱苑会所里拽了出来。

沈香冷和楚晏飞认识在淮南平原,沈香冷没上学,在母亲工作的实验所闲逛。沈香冷的父亲看不过去,把成天在军区捣蛋的楚晏飞弄来给他当玩伴儿。两人年龄相近,鬼点子一样多,摸鱼、打弹珠、猎兔子、游野泳,整日捣鼓挖地道。沈香冷觉得那样的日子是有尽头的,楚晏飞却不以为然,胆儿肥的人除了他哥和父亲,也没几个敢招惹他,因此他总是拽着沈香冷的袖子说,我们可以去林子深处当野人,这样永远都不会有人追着打他们屁股。战前那里山岭环抱,水杉立定站直,酢浆草泥胡菜趴在田埂上,四季如春。十年前的夏日,七国联盟军攻破天剑关口,荒漠刺破绿油油的河床,不断摇晃的落石反复碾压出浓稠的白泡沫,除了火药味,还有榴莲味,尤以后者混杂着呕吐味和水气臭味扑鼻而来。沈香冷对楚晏飞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一刻。

淮南在西南,东篱在东南。沈香冷和楚晏飞在东篱苑朱漆大门见面,沈香冷问楚晏飞,干吗来了。楚晏飞说,来抓鬼。这是一个什么回答!沈香冷突然觉得这是真话,从他再度能睁开眼,人像从泥淖里扯出来,他拥有了一头白发,照得天空都白咔咔的。沈香冷回答,那好,鬼能做什么。楚晏飞爱夸大其词,他催沈香冷上路,说今后你得听我调遣。东篱苑的主人李聪在旁边喊二癫子说疯话,楚晏飞二十四五岁,戴着一副全息眼镜,沈香冷瞧了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又到头了。

东篱督察署长李令莫的光头闪了一下。

海风的波浪拂过大理石,这教他想起了妻子。他真愿意换一个妻子,让女高音独唱的那一句‘啊——’猛地断掉,多解气,嗤嗤偷笑都觉得是委屈。昨晚铃声大作,他被廖冉一脚踹下床,半夜三更站在火烧天边的爆炸现场,烟雾不管不顾钻进眼睛、鼻子和一切有洞的地方,吐出的唾沫都是黑的。京都派来专家,他看着专家嘿嘿地笑,说,真是难得。

沈香冷是被楚晏飞环在肩上才感觉出自己是特殊的。他阖眼了一会,做了一个短短的梦。山间的风,鱼腥草的气味,母亲的发丝挠得脸痒痒,他想抓,却溜掉了。被火焰收走了,成为一只烤焦的蚱蜢。他打了个寒战,身体的温度被锃亮亮的解剖床吸走了。床上放着一具焦黑的尸体,楚晏飞正和一个女人吵架,东篱市督察署宛如海豚的玻璃窗洒进金色的光。女专家指着楚晏飞脑门说,他就是个扫把星,走哪儿就死人。然后她发现沈香冷的两只眼睛又长又亮,他盯着那具尸体的手腕就挪不开视线。女专家叫暮雪蓉,是京都督查厅法医科技专家,她皱着眉,撅着嘴角,凑上前说,意识值数据检测没有变化,你是看出什么端倪了吗?沈香冷让眼睛包进水里,揉了揉,转头说意识值稳定并不代表正常,这具尸体手腕有灼烧点。暮雪蓉愈想追问愈觉得其人难以捉摸,她的背有着优美的曲线,为了能看清那个灼烧点,她的背侧向一旁,真是月牙钩入树梢,沈香冷感到一切都静止了。楚晏飞这一会想起了四大家族张家的药剂实验室,启示者意识网络几乎消灭了疾病,却创造了新的病毒。

3

药剂实验室在东篱市西山,楚晏飞踹着幻影飞行车,沈香冷则坐在副驾驶座,挨着玻璃睡觉。实验室挨着河谷,水声磅礴,沈香冷发现耳鸣不见了。太阳躲在云后,沈香冷轻轻地窜入四面蜷曲的黑暗,他躲过启示者监防探头,楚晏飞气势汹汹质问实验室胡秋田所长的声音飘荡在意识里,他半蹲下来,伸出手触摸尺寸间的墙壁。他眼睛现在看不见,回首一束微光也淹没在黑暗中。他呼吸短而急,脸几乎趴在岩壁上,转了不知多少弯,他发现能够站直行走了。他靠近洞窟。有光,昏黄,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向前迈一步,纹丝不动。他站了一会,闭上双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一声,意识里有个声音,随着心跳,咔嗒,又一个。他直视前方,右眼胀痛,一个个火花爆裂开。此刻他注意到角落的台式电脑指示灯闪烁不停,他不回头,轻按回车键,屏幕上有一个名为“Maya”的文件夹,正在读取时,像是听见有人来,他的白发随风摇晃,看见那一双白白的手,指尖皲裂,他闪过一旁,再回头,那人从尘土飞扬后面跳出来,他抬起手臂,炸裂的光炸开岩壁。

楚晏飞手腕跳出两个字:追*。撕裂的啸叫声响彻深谷,胡秋田伸长脑袋惊呼,有人入侵实验所。深谷岔路多,楚晏飞听不到轰隆隆的声响,他习惯往原路跑,幻影飞行车打着漂亮的滑步,一卷白发从举起的树杈掠过,咕咚,像掉进河里的石头,沈香冷的背摔在后座,后面飞鸟人群呼号声乱作一团。

自贸港铁丝网向南有座寺庙,香火旺,对生意人特别灵,庙里提供各种香和长明灯,价格高,没人敢讲价。蒋福运在庙里空地上建了一个茶社,专供香客品茗论佛,他日日开窗接香客香火的缘,房间熏得油亮亮的,人也养得跟佛一样慈目善面。他说自己的名字起得好,有福也有运道,两者不可缺一。他二十几岁跟在自贸港军需官身边打杂,眼里有活儿,手里有事,不依着本性胡闹,管的事是送茶送书信,一辆人力三轮车还负责运输。有一天,军需官须派人跟船运一批急需物品,上前线,打杂的没人敢去,他穿上鞋就上了船,船还未到港就被击沉了,他命大,被其他船救了。回来,军需官觉得他让自己长了脸,破例给了他一条运输线。如今自贸港半个运输仓储服务都是他的,这几年他也学会了文人的雅致,闻香喝茶,唠叨几句古人,但还是不受人待见,他也不恼,假装不知道。但这次仓库发生爆炸,风向才彻底不同起来。他捏着茶盏,手指上茶香严厉,他知道这些味道从哪来,现在明明是求人无门。

楚晏飞是晓得蒋福运可能会狗急跳墙,他一早和沈香冷分了工,沈香冷瞧着手里死者的解剖报告,端着肩膀问,追*他们的人和死者一定有关系,死者又和爆炸现场有关系。好呀!药剂与军火,扼住经济和安全,你难道想单刀赴会。楚晏飞听了只说,军方的事儿,沈香冷要避嫌,毕竟淮南军区说不准也涉猎其中,他这个四大家族的楚家,身份地位不输人,自然也不用怕得罪人。沈香冷笑一笑,他想起母亲也是研究员,就是不知道研究什么,人早不知去了哪儿,他想找来着,可是天南地北不知往哪儿走,他一个人被锁在淮南的山旮旯里,被人另眼相看,不过他倒自在,翻土种菜,黑胶碟一圈圈转,细着眼睛找躲在林子里的人。现在他要细着眼睛读报告里的数据,一条直线的意识值,波澜不惊,这死者是个女人,惯不符合多愁善感女性,这样想着,沈香冷便知意识值被什么控制了,果然在报告的三分之一处是详尽的分析总结。在她手腕灼烧点取出一块比黄豆还小的芯片,估计是一种意识控制技术,但东篱市督察署没有设备进行解析。沈香冷翻回第一页,死者的名字和生前人际关系赫然写着:未婚夫为京都市药剂署药剂科科长周梦航。这敢情好!沈香冷走到楚晏飞面前说,药剂和军火一条龙,谁有那么大本事。楚晏飞看得直发愣说,四大家族,漠飞雪,还有东篱市的黑帮,请你吃酒的李聪都有可能。沈香冷一听就直发笑,九都帝国的底儿都要翻过来了。楚晏飞换了衣裳,指着窗外的银杏树说,果子剥壳就是白果,不剥壳就是种子,我们就一颗颗剥吧。

4

沈香冷无亲无故,算得上朋友的没几人,请他喝酒的李聪好歹算一个。李聪的哥哥李凯在东篱市名声不好,这个人当过兵,战争结束他带着一群老兵搞生计,派头很足,虽说李家已不复当年四大家族之首的辉煌,不过饿死的骆驼总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事情越做越大,他却做起了不正经的生意,以应龙帮的名号专帮人处理棘手事。楚晏飞口中的黑帮说的就是他。沈香冷去了应龙帮总部,他想各人各有门道,有些事只有王八蛋才知道。

李凯见到督察厅来人并不惊讶,他这一辈子什么派头的人都见过,但一听来人是沈香冷,他倒显得过分亲昵了些。沈香冷只顾着坐着看他煮茶,黑色案头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茶点。李凯抬起手,哗啦啦绿水般的茶溅入白色茶碗,端过去说,李聪常提到你,早就想见见你,可惜你一直没有音信。沈香冷说,来见你的人都是想解决麻烦的,我也不例外。李凯说,你来再麻烦也无事,人情要还,我不乐意欠什么人。他说的是当年在淮南时沈香冷曾照顾过李聪这个事,沈香冷来总归也是讨人情的,人情两清后又回到一成不变的交易,这样就考验人情的分量。沈香冷把话拉了回来说,他要找一个人。李凯不问是谁,点了头。

沈香冷走出来,他想各处走走。

在从前,他走不出太远,房前屋后被竹林包裹,他只能幻想竹林外的新奇模样。现在,他正走过一个桥洞,风严肃,尘土轻蔑,行人萎靡,河水黄悠悠的,他的心立刻落在了河面上的漂浮物,动物尸体、饮料盒还有裤头子贴在桥墩旁,他定在那里了,耳边呼啦啦的风声,这声音很陌生,他更喜欢竹叶沙沙的响声。河岸处房子低矮,白墙黑瓦,裸露在外的木板发黑。刚从应龙帮大楼出来,他便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他大概能猜到这人是蒋福运派来的,他不敢动上门调查的楚晏飞,只得把主意打到沈香冷头上,或者说是打定了他手里那个东西的主意。

几日后,沈香冷也没研究出‘Maya’文件有啥端倪,他倒是在督察署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被楚晏飞质询的实验所所长胡秋田自*身亡。他回放了现场全息还原影像,这是……这是教科书式的自*;胡秋田对自*手法的痛苦值做了充分准备,他首先打了意识抑制剂,以避免被启示者系统实时进行干预,接下来他在意识即将进入混沌时,为自己注入了心搏骤停的药物。熟能生巧,遂堪堪称之为教科书。沈香冷突然觉得这个完美存在必然的不完美,他想到Maya是女神玛雅,她的最基本的神力便是错觉。他点开文件里的记事本,这一说,“今早扩张到耳,无反馈”,“空间维度扩展至1.1,兴奋”,像极了胡秋田为自*做足的戏码。

楚晏飞一望而知几日未眠,他吊着眉角,啜了一口烟。他说要给沈香冷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他这几日反反复复讲给蒋福运听,那个人一丝不乱,眼皮也不跳,他简直就没听过人讲故事。于是,他要讲给沈香冷听。

话说,他小时候人精瘦精瘦的,父亲和大哥担心他长不大,所以要锻炼他的独立性,送他去了西南一位朋友家。那朋友长什么样儿他不记得了,因为他成天不着家,钻灌木林捉鸡,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草鱼,累了就睡在草垛上,渴了就逛到大院门口买冰棍。人们见他上蹿下跳并不奇怪。直到战争爆发前,有一日,他终于爬上后山一处叫龙泉的崖,一簇光像牵线的风筝在暮色黄昏里越飞越远,然后又一只风筝从对面飞过来,他以为这两只风筝就快要绞在一起,因为水气上来了,火就快要被浇灭了。他急得不行,跑到空旷处扯着嗓子喊,青黛的天掉下来,火飞上了天。你知道后来怎样了吗,楚晏飞问。沈香冷不知该说什么。而楚晏飞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醒了,人突然长大了。他想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

有人突然开了灯,沈香冷挪了地方。他说,周梦航在研究一种意识干扰病毒。楚晏飞笑得脸一会儿红,一会黑,好看得很!

5

沈香冷准备夜闯东部军区的启示者枢纽中心,暮雪蓉以为自己听错了。沈香冷说,意识干扰技术如果不成熟,意识值会出现波动,但以现在拥有的数据不足以支撑分析。暮雪蓉摸着下巴,眼睛瞟着天花板,瞟来,瞟去。下定决心似的说,好吧,我不会告诉那二癫子,指不定他又要干出什么荒唐事。

楚晏飞每日坐在寺庙的茶社,无所事事,胡说八道,其他人在督察署会议室翻阅进出单,他盯着蒋福运哪天扛不住精神崩溃,他嘴里总念叨张家那对双胞胎兄弟大放厥词。蒋福运一边洗茶,一边斜眼笑,逐字逐句地说,文人相轻,四大家族也相互仇视,他这个无权无势的人,知道的事越少越好,毕竟枪打出头鸟。那时寺里钟声沉沉,诵经声如幽谷的风飘过来。

沈香冷知道一旦进入枢纽中心,他右眼的痛感会加剧,他绕过大门,从剡溪河畔低洼处潜入,水流不大,冰碴嘎啦嘎啦地响。启示者系统能监测到靠近的意识值,意识值如同人的基因,数据化的身份认证。眼也没睁潜入水底,摸上枢纽中心的防护栏,三层灰色小楼的地下便是启示者系统中心机房。他屏蔽意识时限已接近极限,却堵在第三道意识识别监防门前,更糟糕的是,他必须解开屏蔽,此时他想到了Maya,诈术是障眼法,也是人类创意唯独无法被侵入的最后圣地。他此时“提眉直视,眼球起舞”,意识值搜索排除,右眼抵近视觉器,意识如狂涛骇浪,耳边蝉鸣乱颤,嘎啦一声,真正是处心积虑才有活路。

可惜,这活路也短暂。沈香冷挤进黑黢黢的机器,他几乎能听到风趴在地板,呲溜呲溜。沈香冷坐下来,将数据连接到脑中意识库,完毕,风也涛涛袭来。他一个跳起,脚下踉跄,刚好与接到警报前来的人撞上,他翻身躲过第一击,右腿使力,蹦出几步远,扭住一人手腕,接住傀儡枪,击倒追击者,却未躲过身后倒地者的反扑,左肩划出血口,他不敢轻视,启动意识入侵程序,这边那边,撞在一起像亲热的朋友。沈香冷借机逃出生天。

沈香冷意识膨胀,头晕目眩,却也达成所愿,他将死者意识轨迹与数据交于暮雪蓉,他说这些数据或许也与那不知名的芯片有关联,只是东篱市无法完成芯片解析。暮雪蓉栽进数据里就成了傻子,人问她,她却说不想和那帮老太婆掰扯。沈香冷却懂了,他预感楚晏飞拿不住蒋福运什么马脚,看似温暾和善的人,却是一把锋利的刀。只不过,他现在不知道握刀的人是谁。突然屋外传来喧闹声,憋了一肚子气的李令莫骂道,这是越界管制!原来东部军区刚刚宣布军事接管自贸港。楚晏飞被关进了笼子。

沈香冷觉得楚晏飞是故意的。那寺庙小,扎实,就算有人背后捅刀子,也是要敬畏神佛的。他就坐在蒲团上,磕头祈福,说什么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犯怵的人终归晓得头上三尺的威压。

李令莫抠着他那光脑袋一路跑来,说这可怎么办,他们不把楚晏飞还回来,自己这署长的位置就得让其他人坐上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调查耽搁了,还要组织开协调会。沈香冷迎着晨光,眯着眼说,不怕,反倒是好事。那家伙有时间干点挑拨离间的事儿。李令莫听懂了,也没听懂,他的话中断几次,吐出来,又咽回去。他觉得沈香冷会从中斡旋,他筹计不用说什么话。沈香冷伸个懒腰说,他小时候看楚晏飞抓耗子,先用一只死耗子打猫,再抓上猫去逮耗子。让人意外的是,耗子急了也是会咬猫的。不管黑猫白猫,一路追……

6

漠飞雪住的地下城有一个天井,不过罩了个玻璃顶,下雨天雨水扑哧扑哧打在上面,他就会在天井下藤椅上喝茶,一边听雨声,一边捏扣子玩。早时,他便知道沈香冷到东篱市后发生的事。他嘴里说着‘有什么关系’,怎么说呢?似乎他不相信有什么偶然,那个人迟早会波及他。他忧心的是启示者系统自从那天发出警报,又是沉寂无声。他近五十的人了,又是实验,又是做模型,却总未见起色,这就招来各种非议。就在昨日,启示者系统发生异常,待他进后台查错,异常突然消失,被人狠狠撩拨了,无处宣泄的他勃然认定沈香冷是罪魁祸首,不是‘也许’,正是那人按捺不住行动了。而且做了超出常理的事。

到傍晚,雨停了,漠飞雪也在前往东篱的路上。他无处不像个专家,只身一人,几件换洗衣裳,头发塞进衣领,走路拖出呛人的烟味。

沈香冷在等,他心里急,独自看网络的消息,午间,他溜达到那日被人跟踪的街上。天异常的好,青石板刚刷了一层水,散着光晃了眼。街口一家卖早点的老板坐在路边晒太阳,对面是白墙白窗框的咖啡馆,也有两个客人低头睡觉。行人不多,风一吹,有几分萧瑟。沈香冷拢了衣领,不时回头,果然不一会儿,他就瞧见一个影子冒出了头。这次,他追上去,追到了河边,沈香冷在岸边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被躲开,脚下不免慢了,被沈香冷从身后抓住了手臂,一脚踹过去,重重按在了地上说,什么人派你来的。那人喘了几口气说,交出东西,老板可以合作。丢来一铁盒,说要套手腕上,沈香冷松了手,拍去肩上的灰,看到蒋福运为自己未来的筹谋,既为了保命,又不肯丢了牌面,倒更有了谈判的筹码。沈香冷乐得舍,他说,今晚进寺,准备好一炷香,就看神佛准不准这笔买卖。

东部军区接管自贸港,有人想关门打狗。因为各怀心事,蒋福运会各方下注,不失为一场争夺局面,作为央求者,活动活动也能扭转乾坤。他们的命运既相连,又割裂。沈香冷大步走向应龙帮总部,他不能再等下去。意识显露出那人意识轨迹路线拐向了中央公园,沈香冷觉得东篱这块汤锅饼子,各是各块,又只能糊在一起。

寺庙旁铺满了房子,摆几张桌椅就占了半条街。现在这街也只剩下一半了,另一半被圈进寺庙地界,竖起了七彩虚拟屏障,仿佛给寺庙上了彩釉,佛光忽闪忽暗,这点奇观却无人欣赏。唯怕无福消受,躲在窗上眺望。沈香冷头发乱飞,吓人得很,都以为神佛怒火冲天,亲自下来勘验。四周幽静而沉滞,如泥淖里能拖出菩萨像来。沈香冷端着脖颈看着手环,构造像普通智能手环,只是中间一根针深深扎入皮肉里,他今日见着芯片的真容,却不便交于暮雪蓉,想必会挨骂。

鸟鸣啾啾,他从侧门而入,是寺庙后花园,树木参天而立,石板路弯弯绕绕,前方有修剪整齐的篱笆,未见有人阻拦,也无和尚做晚课。小径尽头篱笆后是茶社,有一座五层高塔,铁门上挂着铁锁。

他在门口站了一下,楚晏飞咳了一声。他推开门,与蒋福运隔有十步,没有说话,相视的瞬间几乎就能分出高下,一点挑衅,一点藐视,这个只凭忖度对方的表情却是对峙之战的微波,火中取栗,险中求胜。这瞬间使得沈香冷意识如一潭死水,好像不受控地忽上九天,无欲无求。

7

茶社窗边有棵茶花,枝叶繁盛,养的人用了心。三个人站在两侧,他们本是服务生,现在是打手了。沈香冷将数据卡放在桌上,蒋福运是老板,有治人的威势,在利弊间做利益最大化的权衡。蒋福运收回数据卡,辨识真假。只见他身后三人后退一步,他说,沈香冷想要什么。他自信地坐着,平日一定有提问题的习惯。现在他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按照往日规矩来,他出钱,你出货,买卖讲究的是有利可图。沈香冷望了望窗外,天如黛色,沉得很深。他说,做买卖你在行,我想知道,自贸港的那位死者是谁*的?为什么被*。蒋福运面色如常回答,有人想把这女人偷渡出去,他只是帮人处理麻烦,却被那死者算计了。楚晏飞不信,难道那女人是自投罗网,可为什么会这样。蒋福运摇头。沈香冷脑子里布满细碎的,不完整的意识,他手脚发沉。他什么都不想说,蒋老板在为谁服务?李凯吗?还是张家?既然拿了货总该要把事情说清楚。蒋福运只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寺庙沉寂的钟声响了。他像个带路人,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那三个人挡在他身前。楚晏飞猛地跳上前,手落空,三个人前后围堵住他。蒋福运跟沈香冷说,有人想见你。楚晏飞呆看着,一个熟悉的面孔走到身前。沈香冷从楚晏飞惊诧的脸上读出了不同寻常。既然来了,总该要说几句话。看样子他正是起死回生的胡秋田,沈香冷读出楚晏飞眼中的答案。他问,蒋老板说的那个人是胡所长。蒋福运看了一眼沈香冷,不说话,转身离去。

胡秋田一冲一撞,将沈香冷拦在身前。楚晏飞则被那三个人拦在门口。胡秋田想看清沈香冷的脸,这点兴奋立刻传给沈香冷。目光迎向他。胡秋田瞅着他手腕处,慌乱,期待搅动他浑身发抖。沈香冷挪一挪脚步,才想到什么说,周梦航做的是意识控制人体实验,死者就是试验品。胡秋田好像生了气,摇头说,他临时变卦了,想解除程序,所以他必须死。楚晏飞和三个人缠斗在一起,他不时回头看着沈香冷。

沈香冷头疼得很。他右眼着火了一般灼热,细小如藤蔓的病毒窜入大脑,叩击敲打着意识深处。胡秋田像一只金彩油滑的大公鸡昂起头,撩开被抖下来的几丝头发说,你的意识,是不是已经彻底崩溃?沈香冷甩了甩头说,他找到了周梦航。胡秋田不快活地说,那个人就是个废物。双手抓着沈香冷的脖颈,你今后就是一个行走的病原体。你是控制器!

胡秋田夺过手环,转头就跑了,沈香冷斜拉着腰,追上去,楚晏飞一脸严肃,眼看着胡秋田溜过去,心里恼。天空挂上一缕缕炊烟,一架幻影直升机悬在寺庙照壁上方发出一种犀利的声音,仿佛是溪边水车的玩意儿。胡秋田张开双臂迎上去,再没有比这更难捉摸的画面了,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捏在荷枪实弹的狙击手的手里,他按低枪口不假思索地扣下扳机,风一吹,火舌舔过胡秋田的胸口。胡秋田凝望着远方,身上痛痒,他的头歪向一旁,衣服上有一大片血,鲜亮,咕涌着如泉眼,他甚至没有时间想过去,他像一只赴死的老猫似的轻轻叹了一声。

8

夜,像是小偷匍匐在墙角,海风扬起的云彩膨胀了,占据了大半个天空。滚滚而来的鱼腥味潜入沟渠,月亮躲在半空,凝结成了雪粒子,一颗颗掉了下来,扑簌扑簌地响。

沈香冷睡不醒,沉在料峭的如倒春寒的雨中,雾轻佻地浮在脚下,白蒙蒙的,他迷了路。昏昏的太阳花盖住了脚下的砂石。他抬高脚走着,什么也看不见,他想找人问路,但是他不想回头,默默地,他又笑了。问了怕被人知道他迷路了,不问又怕走错了方向。还是走到那个青石板路。

油菜花开了,一簇簇抻着头,有的趴在梗上,被狂卷的风踩在脚下,陷进露水润湿的土里。沈香冷爬上山坡,田里一头水牛拉着犁耙,吭哧吭哧,泥花飞溅,他小心地踩在田埂上,掐下几朵油菜花,戴着斗笠的老人吧嗒吧嗒抽旱烟,给他让出了位置,那么自在,那么悠闲,然后喔——喔——,手里的树枝抽在牛屁股上。沈香冷回到青石板路,跑上小路,嘴里一声‘喔——喔——’学起来。他听得妈妈叫“耍疯了不回家,回家喽!”的声音,他舍不得回头望了望,其实他想:干吗那么早就要回家。

他举着油菜花,高兴得东倒西歪,他呆呆地望着妈妈拍着胸前绣着百合花的围裙,她默默地笑笑,他不说一句话,像是抬不动脚,也睁不开眼。

楚晏飞不知道为什么沈香冷会昏迷不醒,究竟发生什么,他毫无头绪,胡秋田的死亡却成了一场“为科学献身”的行为艺术,被意外暴露在意识网络,成千上万的人瞧着悲戚的身影,还那么大义凛然地质问:你为何不顾禁令出现在军区接管辖区,你瞧你多自大,搞出人命?置投身科学研究的人们于水火,假如我是那位科学家,我就可以曝光你,就问问你的人性到哪里去了。果然官官相护,你居然还迫害科学栋梁,是可忍,孰不可忍……偏偏督察署又如此护犊子,你瞧你,陷入居高临下就拔不出了。楚晏飞攒了攒眉,若在往常,他会像狗儿一样乱吠,或是把手指节按的毕毕直响。雪下得吓人,风一过,窗户哐哐响。楚晏飞眼前一片银光在晃荡,手环震得他牙齿打战。他脑子里打着呼哨,额头冰凉凉的。

李令莫从未见过这场面,很慌乱。东部军区要做出严厉处理。他在观察室门口找到楚晏飞,说明了来意。楚晏飞知道一切解释都无济于事,他只想等沈香冷清醒后再去做争辩,但又不忍让李令莫为难,楚晏飞临走前回首凝望,他一度含蓄不语,你会发现,一对伤怀愤然的狼的眼睛。

李聪拖着睡衣踉踉跄跄闯进来遇到正欲离去的楚晏飞,他咬住楚晏飞拦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楚晏飞险些站不稳,周围的人强制拉开李聪,楚晏飞方才虎口脱险。李聪骂他,你的意识里只有自己。他的哀嚎声如同撼起雪花呜呜的狂风。年轻人,李聪还是一个情感丰富爆裂的年轻人呢。鲜活,是一个肆意生长的年龄,他有宣泄自己不满的权利。

雪打在车窗上,风横扫过来,一片白茫茫。李令莫愁地不说话,楚晏飞已经猜到东部军区会把事情闹大,这几年他们的意图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人敲窗,楚晏飞才发觉车停靠在路边。抬头一问,原来东篱港码头工人在一个集装箱内发现了蒋福运的尸体,或者说是案发现场,绑在十字架上的蒋福运只剩下一副骨架,像一条剔掉肉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鱼。李令莫苦着个脸,扶着额头叹气。楚晏飞说,李署长去军区开会,我去现场看看。李令莫说,我去应付吧,毕竟他们只是要个说法,至于这个说法是个什么说法,我知道分寸。楚晏飞下了车,他没动,雪专门找暖和地方钻。

大雪一直下到午后,天蒙蒙亮了一角,一杯热茶,漠飞雪的沉默。他一早就找到东部军区总部来,即使身上水汽已散,深深一转身竟扬起骇人的寒潮。李令莫听到他在这里,向屋内的方向看去,见到漠飞雪时先点了两下头说,莫不是启示者系统有什么问题,您老怎么来了。漠飞雪抬头看到李令莫心里猜到大半。他说,沈香冷他是不归降启示者的。李令莫没听懂,沈香冷想做的事,他也不清楚,不过他想漠飞雪或许知道,只是这个时候不是问的时候。东部军区的负责人已经来到会议室,楚晏飞的那位京都督查厅厅长意识网络的画面也传过来了。漠飞雪小声问李令莫沈香冷现在什么情况,李令莫说,人没事,就是不醒。漠飞雪眼睛拉成一条缝,像丢了魂,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好像他的意识启动了系统里另一个意识角色,被河流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9

蒋福运生在东篱市的一个小渔村,家里三代都是渔民,当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在一次出海打鱼死在海上,他从未叫过一声父亲,如果父亲还在,他也只是一个面色黢黑早出晚归的渔民,也许嵌入他意识里的声音不会持续而执拗。

楚晏飞见过令人发指的*人现场,从未对冷酷无情发出一声叹息。行刑人多么不愿让他轻易死去,要将他带着死亡的恐惧鲜活地死去,竟然一边放血一边输血。蒋福运的眼睛瞟向天花板,如果那里能看到蓝天的话。嘴角微微启开,尽是无处宣泄的冤屈。暮雪蓉啧啧感慨,现在用这种*人手法实属罕见,她看着伤口说,凶手是想告诉我们,罪人当以死来赎罪吗?

楚晏飞猛地闪过沈香冷倒下前对他说的那句话,说周梦航正在秘密送往督察署的途中。远处传来丁丁的声音,楚晏飞想起了沈香冷,他一个人躺在医院,成了明目张胆的靶子。

楚晏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中央医院的,四周寂静如海底,没有光,空气中有什么正随着风飘荡着。他攥紧手中的枪,从观察室里走出浑浊的身影,沈香冷手持手术刀架在李聪脖颈大动脉上,一步,又一步,是那种楚晏飞陌生的步伐。

喔——,沈香冷露出一只眼睛望着楚晏飞,仍是向前走了一步两步。楚晏飞缓不过劲来,他的手悬在半空,撤不回来。事情如何开头的,又是如何转换的,该向哪个方向发展,有谁知道。楚晏飞尽可能地说话,试图能探听出答案,直到沈香冷踹着他那架幻影飞行车消失了,李聪捶胸顿足鼻涕四溅,楚晏飞心里哼出一句他妈的,深深吸了一口气,越来越深了,快不能呼吸了。

将沉的夕阳,把沈香冷奔逃的影子在山林树荫下踩成星光,一颗颗映射在天穹上,引他越过田埂,攀上山坡,循着熟悉的方向,触碰到湿漉漉的岩壁。当涌动的风咕噜噜冒出来,耳畔划破空寂一声哨声,鸟儿啾啾啾地盘旋着。

脚下,他摸索着,知道没有走错,他到达了洞窟,天已经黑了。他搬来散架的沙发铺成一张床,然后里里外外找了几遍,在电脑桌底翻出半截毯子,就这样蜷缩在沙发上睡了。

游梦者跨进意识宇宙一步,便望见一片喧嚣的城市,人潮如织,像潮汐一般,每个人都知道意识宇宙的梦,不会侵入家人的意识,所以他们为自己设置各种角色,且不惜自己的豪放,为了弥补,也为了癫狂,各人爱的残春满秋,或是深冬狂夏,没有一分拘谨,将人们从烦闷中解脱出来,有人借酒狂歌,有人怀古抒情,表情很满足,这里是一个想做什么幸福得缺乏无聊的地方。

而他,便是同游梦中的归来者。

天穹烟花朵朵,人影忽闪忽闪,沈香冷估量着狂欢将近,他,影子似的绕进一个广场,听着飞流直下瀑布的嬉闹声,寻找熟悉的身影。一个声音,细腻,但并不陌生,使置身意识宇宙里的人听起来似曾相识,又夹杂一丝陌生,来自远方的,又浮游耳畔的,不惊扰旁人一分。

沈香冷过了广场,那个声音又响起,回荡在上下人们的欢歌狂舞,丝毫不见停息。他上了一个田埂,踏上那个山坡,他便知道前面有光溜溜的青石板小路,母亲的呼唤声又在记忆中诱惑着他,他走着,脚下如风,如走在春雨朦朦的归乡路。

他站在柔丝春雨的窗前,母亲笑笑地看着他说,你还等什么呢,哎哟,来找找被你藏起来的秘密吧。沈香冷小时候和楚晏飞去玩,将一些骰子、蜻蜓翅膀、破渔网之类的战利品藏在房间的床底,他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成了秘密。

10

沈香冷是懂得“休整”的,在洞窟里住了一晚,什么都习惯了,黑暗也自然习惯了,就连饮水饱肚也不是什么难事。在休整时,他对周梦航实验记录的疑惑则未减一分,他往返意识宇宙不断验证游丝似的想法。他感染病毒有几日了,却连空间维度扩展都觉不到。

他再次坐在田埂上,清风逗弄着荒草,熟悉的声音隐在摇头晃脑的竹叶上,用最舒泰的姿势躺下来,像躺在牧场,躺在草原上,手轻拍着秧池里的水。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他不知是为了试探,还是因为这稻田风光才唱出的歌,他觉得难得的轻松,他把干裂的嘴唇舔了舔,事情的转机来得猝不及防。

他猛地坐起身。周梦航将其研究命名为错觉女神,这意味着他能侵入人们的意识宇宙,只要扩展维度,他想起了意识值数据。这一发现令他笑了,意识轨迹如同炊烟一样升起。他来来回回几次,终于发现了母亲的那一缕格格飞扬的风。

他的脸红了,脚下也重了,昨夜的狂欢余温未散尽,彩云,歌声,摇铃,甜瓜,啤酒,鸭掌,被激得如涟漪一样荡开,又扑回来。他看见百合花的围裙挂在树杈上,清质悠悠的晨辉照在上面,沈香冷怅望着,这条围裙的意识值另有其人。

沈香冷明白了,这个意识值的主人来自哪里。他一直向广场赶着,赶到影潭月落十分,一线天光,他伸出左手臂,触发需要一个契机,他澄澈的眼里如蔓生的发藻,不时溢出新的角色,抖一抖便浮进了。他右眼痒酥酥的,耳畔胀得发烫,果然做个万户侯也不是件易事。

他为那位冒充母亲的意识留下信息,踩着露水离开了。他缩着身子醒来,现在,长夜从天幕抽下来,他出了洞窟,返回了督察署。楚晏飞闻声赶来,看着沈香冷一眼,大吃一惊,不过两日,人就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虚线,褴褛不堪的外套如缫丝皱在一起。

楚晏飞看不懂地说,跑了又回来,玩儿哪,启示者成摆设了。沈香冷晓得楚晏飞被他闹腾得六神无主。他笑笑说,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藏起来的战利品吗?楚晏飞顿足,装腔作势也装不下去,他脸上如贴着一张面具的笑容,算不上是笑,他说,小时候,我们小时候就认识吗?沈香冷笑了,记忆是一种抽象的东西,显然楚晏飞并不是时间改变了抽象的轨迹。他猜对了,楚晏飞脑子里没有植入启示者。

风从另一个方向吹来,楚晏飞忽警觉起来,踏入督察署的军车一路尘,漠飞雪连天扑地赶来,满脸愁容说,你现在可不能乱跑。沈香冷猜到漠飞雪正是那位冒充者,他说,不算乱跑,我只是来确认一些事。楚晏飞如呆雁站着,看沈香冷似有意要走。他的眼睛由恼而怒了,且能让他人动心思。他横在两人中间说,我不管你是谁,沈香冷是我的下属,他去哪里不去哪里,由不得别人说了算。漠飞雪看楚晏飞的眼睛愤恨不减,这架势做出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他忙笑着说,楚队长可以一道去。

11

冬日是荒凉的,在这座地下城黑黑的过道里,雪是飘不进来的。从那晚以后,楚晏飞就没见过沈香冷,他被漠飞雪带走,说是要做身体检查。楚晏飞不知他的房间位置,也不知道漠飞雪要做什么。两人的距离,只能凭靠他手环辨别。傍晚天色渐浓,他站在浴室手环便发出淡蓝色,澹光浮在脚下时,手环的光则是草叶黄。他每日走过地下城的长阶梯,露台的光凉凉的。这天他喝了茶,到漠飞雪的办公室,刚要敲门就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忽远忽近。他眼睛睁得那么大,沈香冷这三个字他听得很清楚,就连涓涓剡溪河也偷听到了。他撞开了门,盯着在桌前两个眼圈发黑的影子。他问沈香冷在哪里,如果今日见不到,他们就准备等督查厅或是京都总司令部的调查令。漠飞雪像是没听明白似的,又被楚晏飞骂了几句,他才恍然大悟般拦住了楚晏飞说,楚队长要见自然安排,只是现在不方便。楚晏飞既然把气撒出来了,便收不回去了,没道理把他当摆设,更何况他恼沈香冷自作主张。他说,因为技术的突破,一个人会成为疯子。另一个人想解除隐患,会成为另一个疯子,但他这个疯子,是不讲理的。

漠飞雪带着两个人陪着楚晏飞去了实验室,沈香冷躺在巨大的玻璃球,光从四面八方来,意识流向四方化去,启示者意识扫描器发出淡蓝色的光。沈香冷如浅眠,呼吸好轻。他只能从抽搐的胸口明白沈香冷还活着,他质问漠飞雪这是在干什么。漠飞雪说,这不过是检查,毕竟现在无法确定意识病毒侵蚀程度,总该要做各种测试,测试结束就能知道怎么解决了。楚晏飞觉得沈香冷像个小白鼠,被人下毒,然后人们围观他脑子有没有病变,再给他挂上各种管子,像蒙眼拉磨的驴子原地转圈。意识探测晶体通过管道回路完成扫描,一层层在沈香冷身体内循环,一次次刺入大脑皮层,并逐渐覆盖全身的神经。看了半天,楚晏飞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一切是在拿活人做实验。楚晏飞咬着牙说,你要把他活剥了吗,还是以毒攻毒,你究竟想做什么。漠飞雪聚精会神盯着轻抖着如薄翅的沈香冷,完全靠本能接受令人无法忍受的检测,他转向屏幕低沉说,还不够,加大对大脑皮层的探测范围,再来一遍。楚晏飞感到肺部被水灌满,他抠紧手指,或许沈香冷说得对,小时候的事情被他一股脑儿丢了。

接连几日,楚晏飞心情低落,每日冷似霜地站在实验室,沈香冷只有几次短暂恢复意识,楚晏飞很快发现其中的规律,在漠飞雪急迫想得到实验数据时,沈香冷总能突然睁开眼睛,像叶子被卷上天穹,他想看看能被那根线拽向何方。这天楚晏飞照常走进实验室,漠飞雪摸着他脉,晓得他自诩疯子不过是唬人用的。两人相互不干涉,漠飞雪觉得终于排除干扰能大干一场,话都不愿多说一句,除了实验不尽如人意深叹一口气。楚晏飞终于决定展开行动,一个人溜出了控制中心,将突然睁开眼还懵懂不觉的沈香冷偷了出去。地下城再次响起了挑动神经的警报声,漠飞雪发现实验数据荡然无存,看着散落四周的仪器,他尖声怪气地大叫一声,骂楚晏飞是个疯子,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他们两人在走道的拐角处站了一下,沈香冷的右眼有一种说不清的疼,他觉得要停一停。楚晏飞没有说话,既停下来,就找个房间躲一躲。重新坐在一起,逃离途中因为没有退路,像刚才那样却是两人之间不用明说的自然而然。沈香冷粲然一笑说,果然二癫子做事就是莽撞。楚晏飞的举动神情不须顾念他人,嘲讽着说,不管你是故意还是有意,总归是计划好下一步了,这和干掉蒋福运的人有关吧。沈香冷哈哈地笑起来说,那个人是李聪,在中央医院他没能得逞,地下城才能知道答案。话说,你真的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吗。楚晏飞呆呆的,好像剡溪河流过砂石呜呜呜的虚空声。

12

少年时代的李聪曾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很可惜,父亲遭遇车祸离世后,浪费时光就成了一种罪恶。那些明艳艳的日子锁在了淮南的那个大院里。春天一来,大院的那块空地显得热闹,他的哥哥李凯会蹲在树下掏蚂蚁洞,大人们都在忙,而李聪则在各个窗户前喊人出来玩,费劲儿折下的枯树枝敲着玻璃,东边邻近田埂的院子住着的就是沈香冷,那时他个头不高,瘦弱,眼睛不似现在这般犀利,并不在意年龄比自己小四五岁的李聪,走哪儿尽量都带着他,虽然他脚迈不大,眼看着沈香冷和楚晏飞踩过田埂跳进小溪去捉鱼,他急得不行,跺着脚,边哭边爬上那个小山坡,其实能看见沈香冷后脑勺便止哭了,他到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恣意生长繁茂的头发。

后来,战争爆发了,沈香冷的父亲拔营去往前线,大院里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李聪和哥哥李凯两人被寄养在沈香冷家中,他乐意这样浓郁的日子,不能去院子玩他们几个人就在那只有三间房的土房里弹钢珠,有一天沈香冷病了,被送往了他母亲的实验室,他和哥哥被关在了房子里。那一天,他踩在哥哥肩膀上爬出了窗户,他要找到沈香冷,他看到了楚晏飞站在实验室青石板上发呆,好像那白色屋子是涌动的蚕蛹,膨胀、收紧再瘪下去,他从后门摸进去,趴在窗户上看见沈香冷躺着一动不动,他真觉得有一个球掉到沈香冷右眼里了,沈香冷头发就像房前白色的花如波涛摧散。有人在喊,他听不懂,说是有火。他闻着是草木的味道,一番摇头一番后退,撞到一个人,又被一人拽住,他嘟着嘴吭哧吭哧哭起来。

对于十年前的事情,他只记得这些。战争结束前,父亲骤然离世,他被送进寄宿学校,当他登上教学楼俯瞰空寂校园时,真是诉不尽的凄凉!他要走向启示者,为他关上的门,比向他敞开更具有诱惑力。他觉得走进去,当得起万千宠爱的独一无二。

他资助了周梦航的研究,可恨的是那白眼狼扯谎说没成果,却偷偷摸摸想把人送出去。哥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炸了那仓库。

他心里有无数个扑不尽的影子,你说那是鬼影子,他也不反驳,有谁能说出他想要说的话,又有谁能明白他想要说的话,都走了样。不论是明白还是不明白,都不是他。过了十年,有些话想说,也说不明白。那个院子里的梧桐树,榕树还有杉树,都濯不清树影留在他眼中的愁。这下好了,他能帮沈香冷濯清启示者的倾泼。

那天在医院,沈香冷实实在在明白了他的良苦,向自己说,还好,还好。他心里喜乐,所以沈香冷当然不想他被楚晏飞看穿,才挟持了他,自个跑了。

一声汽笛,海上的船浮着,天那么蓝,光那么亮,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无数个影子向远方飞了过去。

13

漠飞雪带人到两人躲藏的房间时,沈香冷和楚晏飞已经不见踪迹。他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安保人员骂他们还不如猴子管用,真是靠不住。他突然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惊恐的表情压在眼镜后,他如一只垂死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

而现在,沈香冷闯入启示者中心枢纽,偌大的房间漆黑一片,寒凉彻骨。启示者主控器在指示灯下发亮,沈香冷走到控制台,楚晏飞大概一时想着他在做什么,于是他站在一旁,控制台的灯光照过他的脸,他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沈香冷没有大声说话,面无表情,但已经将意识探测器递给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时间有限。

沈香冷与漠飞雪达成协议只是为了这个机会,意识维度的扩展如果避过外围,直接进入启示者主系统,那么潜入意识中心就容易很多。而现在,他们悬浮在意识宇宙中,雨落着,他们被当作入侵者锁在这个空间动弹不得,看来是启示者系统将楚晏飞列为错误代码。沈香冷利用意识轨迹为楚晏飞虚构了意识值,显然这起作用了,他们很顺利地离开了那个空间。

一条暗影浮动的隧道,如被一只树杈托着的叶片伸向远方,暖阳泼在入口,楚晏飞对此景致似曾相识,将晚的风拂面而来,只要有路,不论是什么路,走过一段,才能见到下一段。沈香冷向空中拽下一片云,它是称职的向导,带着他们飞过隧道了。

沈香冷对这个意识幻影感到新奇,意识地图所制造出来的景象丝毫不差地投射过来,当然这仍取决于沈香冷意识幻影不会出现扭曲,他时刻留意着病毒对此可能产生的干扰,意识流传送信息时阀门激起的火花泼散着糖果的甜味,他看到了一簇簇灌木丛,楚晏飞问,那里是什么地方。沈香冷惊讶地发现,竟是他在淮南的老宅。

为什么是这里?他心里的疑惑如热水冲泡的茶叶,要向水底沉去。尤其是楚晏飞,他多么迷惑,多么困惑。尤其他摆不开小时候的事。他把自己送进了那幢两层小楼,问沈香冷这是他们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地方吗?沈香冷说,不是,这是战后他住的地方。那个秘密就如一根风筝线,松松垮垮,若有若无。楚晏飞想想真难受,他向沈香冷发问,我们小时候有什么战利品。沈香冷很得意,他说,玻璃珠子,掏鱼的网,还有什么我也记不得。你可能自己也藏有什么,我们现在需要找到它。

时间实在不是个善人。

沈香冷那个白得虚幻的头发,衬着营养不良的脸,他摩挲着羊毛沙发,他细缝着眼,意识幻影反射的信息处于稳定状态,一切组合起来便成一个舒泰美好的梦。他想到楚晏飞忘记的或许是开启意识的一把钥匙,好像生命就是忘却,被搁置在角落。沈香冷要打破意识幻影的均衡,他决定潜入楚晏飞的意识宇宙。其实了解一个人的意识并不难,你可以通过提问题,许多书籍记载了这样的技巧,什么天下第一问,什么识人三步骤,什么耳红心跳还有眼球转动方向,无一例外不是让你通过各种外在或是语言获取转瞬即逝的意识。但启示者系统不同,它是深入到潜意识中,在意识迸发那一瞬间产生的意识流并完成数字化,从而形成了意识值,就像体温计一样,人的体温有一个范围,腋下超过37度便是发烧了。所以当意识值发生波动时,启示者就能发出指令,随时让意识流的数值回归正常,当然是通过大脑释放脑内啡的方式。

他慢慢地靠近,简直一汪泉眼似的,在楚晏飞耳边低声细语,一声嘶鸣,穿过隧道的火车喷着白烟,踏过他们的身旁,楚晏飞的手环啪的一声断了。

沈香冷飞了出去,像是被惊吓的小猫一样飞出去了,怎么,四周白茫茫一片。清明时节的细雨,白鹭压过枝头落在滩石上。一道刺目的光闪过,天突然蓝了。他摔在溪边,脚下踩着一本书。奇怪,楚晏飞潜意识居然是一本书。

而现在,绿水游过石桥,街道有锁门声和千声万片神秘的声息。你在干什么。质问落下,沈香冷像收集雨水的蒸汽吸进绵软的云里了。

火车在雨中喷着火。他们到达了下一站,多了一位同行人,漠飞雪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拉开灯。楚晏飞说,你怎么抱着一本书。沈香冷丢给他说,这是你的书,战利品。如果不下雨,多好。楚晏飞真希望这雨能藏在花瓣里,待花绽放才好。沈香冷心里暗自感慨,我不自由他却自由,眼见着意识病毒漫上了车轨。

14

春光减春草,雨声覆盖了沈香冷的声音。他苦笑着望着漠飞雪,果然他和楚晏飞是被选中的人。漠飞雪不难受,并不可惜他的实验一朝让两个人的徒劳差点给毁了。于是他提议不如让他带路。沈香冷想,现在只能这样。楚晏飞拧着眉,翻着手中的书,却不忘怒视漠飞雪一眼。一个站又一个站,漠飞雪是那么地担忧,他说了一些令自己担忧的事,为的是他的研究还是别的,楚晏飞听得难受。沈香冷觉得漠飞雪的担忧更多是别的,或许和楚晏飞手中的那本书有关。可惜的是楚晏飞根本不明白书中那个童话故事想说明什么,沈香冷说,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人丢了他的心,就是这么一个事儿,没有心也能活着,但他偏偏要去找那颗心,这令他受了苦,苦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花落时分,他们到了目的地。沈香冷堪堪觉得这个地方万分熟悉,他知道这里已经是意识宇宙的最深处,一条平缓的溪涧带过青石板,飞向远方的滩涂,不待漠飞雪开口,沈香冷很快便严肃地走上前,那是漆黑又坚硬的主控机。楚晏飞听着漠飞雪唠唠叨叨厌烦至极,他喝了一声,说什么不能不做计划就憨干。沈香冷笑话他这二癫子突然正经起来,该让他大哥和父亲看看,他们会觉得人生是个圈,兜兜转转回到原地,有谁能对楚晏飞那谨小慎微说出个所以然。楚晏飞脖子粗了,那实在是他觉得沈香冷独断专行毫无道理,他扬了扬手中的书说,丢了心的这个家伙,可不想别人也丢了心。沈香冷只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有什么异常,你再来。

漠飞雪从台阶上去,空间折叠又展开,一面镜子升了起来,沈香冷的右眼扑在一丛日影中,溪涧涌在周身,照着斜斜的深潭。他的右臂发麻,意识轨迹突地乱窜直至消失。漠飞雪埋着额像斑鸠咕咕咕在叫,楚晏飞嘴角的一处已经红了。

漠飞雪先看了意识维度的扩展,他的眉毛低了低又高了高,待他试图输出数据,启示者发出了低频如蜂群的嗡嗡嗡声,那沉在黑暗中的启示者主机发出一道白花花的光。楚晏飞脸上皱纹如山坳沟壑难平,看着如年轮的光向四面八方散去,他喝道,这是怎么回事。漠飞雪差不多急红了脸颤巍巍地说,这不可能,怎么会消失,难道不该是激活吗。

沈香冷究竟是怎样的人,没人关心过,也许只有楚晏飞看得懂些,他不善言辞,却聪明,你若只听他说的话,误以为他样样都行,可就是妄下判断。他善于捕捉人心和意识波动,不论是恶念善意,还是动心起意,他都能洞察获悉。尽管意识如云飘忽不定,跳不出启示者的启示,从忍耐到,他知道自己发生过一点什么事。楚晏飞手里捏着那本书,另一只手伸向光环,漠飞雪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眼瞧着楚晏飞叩开了门,循着声音进到那里面去了。

空间流光溢彩,他抬头看,轰隆隆的闷雷在脚下震动,有声音在脑中回荡,让他走上去,他罕见地默默听从了那话。然后,他看到沈香冷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块石头上。又有七块石头如苍山般临海而落。楚晏飞坐下说,这是什么鬼。沈香冷应是笑他狂愚,轻声说,其中或者全部,是我母亲。算是因祸得福,意识病毒意外触发了潜意识印记。若是让人惊奇,那更让楚晏飞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手中的书缓缓展开,放肆地哗啦啦扇着书页逐水而去。楚晏飞心一惊说,这又怎么了,你说这里是潜意识。沈香冷紧盯着那翻动的书,他觉得心里有一点儿小*动,他被从石头伸出的藤蔓拽到空中,寒花落满春水,周围枝条不容折损,分散到眼睛里,到额前,到后颈上。他知道背脊铺着一层凉凉的雪,如一万条垂枝鞭打他。

15

红姣姣的月亮挂着,山影色已足,香樟树盖住了院子,石桌上的白瓷杯盛着一汪琥珀色的茶水,沈香冷躺在藤椅上,身体蜷缩着,母亲则坐在一旁补衣服。那时,不知为什么,母亲丢下衣服,拽着他的衣领跑了起来。天上有什么,母亲扬起头望过去。终于,她停了下来,伸手理一理沈香冷湿润的几缕头发,她说,在这里等。

等,又是等,为什么总让他等。他心里厌烦,这一次他耍了脾气,跑进了小树林里,他一点都不后悔,母亲的办公室就在那儿,他还可以藏在屋后的树丛里偷看。他跑累了,追着月光坐在墙根,听母亲的说话声正澎湃如海,大概她急得很,马上就要来找他,果然他看见母亲的那位学生穿着墨绿色夹克,怯生生地,向他伸出了手。

沈香冷睁开了眼睛。

母亲就在这里,她拍打着散进来的病毒,人家说病毒是恶念生出来的,但她仍亟亟瞄准着一个个消除掉。他们封装了母亲的意识,完成了意识编辑,但这几年启示者渐渐弱了,怕是母亲的意识也没多少日子了,秋水淌过冰层时,风刺骨了,那就快了。

等沈香冷沉睡的意识醒了,只需挂上意识病毒,启示者早晚会找来,掀开他的意识,��挖了来倒进熬煮的锅里去,嗤嗤地响。他想起母亲那晚脸冰冰的,连话都说不完。他看到老松树衔着半月,当满月时,他将彻底失去自己的意识。

进来的是楚晏飞。一个没有启示者的小蚂蚱,声声扣出铜鼓的空旷。他收回手,把抓在手中的树叶撕成碎片,他不知道被围在意识流中的沈香冷是不是还活着。怕自己来晚了,他轻轻叹了声,然后问,怎么结束这一切。

只怪他太急了,繁花颤栗着落下,他正欲伸出手探查,李聪正是趁此机会找寻过来,李聪似乎越看越狂喜,他抓过楚晏飞,像掐着花瓣子般揉碎。楚晏飞仰头也没躲过。李聪咬住下唇让他意识灼痛起来,使自己停入沈香冷的意识世界,他对着楚晏飞笑了笑说,哎,二癫子,十年了,我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你说为什么每次都是阿冷做开门人,他是得胜的,我却要使他拜服我,让九都帝国都拜服我的意识。楚晏飞碰到了石头,好像是被托住的。他半天都过不去,看着李聪送了病毒进去,刹那间,千淘万洗意识汇集一点,像溪涧水面上漂着的草粒子花蕊子,李聪拍拍手,挪动身子,很尖刻地掏向启示者。真的,沈香冷越来越像启示者了,不似活物地睁大眼睛。

楚晏飞又踩上一块石头,他像一块布贴上去,不等自己站稳,他又踩上一块更硬的石头,他的鞋都湿透了,他没有停下来,跟着石头向上再向上。他似乎有自信能结束,无形中他展开了那本书,雪融化了,汇成了溪涧,山花四面八方来,卷起的风带着雪向水中塌陷,围绕着楚晏飞,呼啦啦地在他眼前徘徊,他回看脚下是樊笼。沈香冷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他不明白,为什么楚晏飞不说话呢。沈香冷便要跟说先前没说完的话。他说,这次不用等了,就走吧,真是个憨批。

楚晏飞没有退的意思,站上石头,像喝醉酒骑着马走空衢,一下,一上,又一下。沈香冷惨然一笑,他已经看不清了,在最后一缕光消失前,在楚晏飞正好拉住他,沈香冷右眼的启示者生了翅膀,从雾里出来,好像跋山涉水的候鸟,一重飞过一啼叫。楚晏飞似是猜到了,真的,和当年那场爆炸一模一样,他想看着沈香冷像变魔术般从浓烟中走出来。

光灭了,重迭的山晃了几下,散了。意识宇宙静悄悄的,吹尽万千的意识尘埃。楚晏飞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李聪指着漠飞雪作恨人样,沈香冷的笑声如雨后清波,忽地越过青石,扑上春草尖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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