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诺曼·马内阿的小说《巢》
西闪/文
“自由是迷宫的出口,还是迷宫的延续?”借长篇小说《巢》(Vizuina)中一个角色之口,罗马尼亚作家诺曼·马内阿(Norman Manea)向读者发问。苦恼的是,那个角色被谋*在故事的中途,没有答案。
“vizuina”是罗马尼亚语,翻译为“巢”总觉得有些含糊。中文的巢本义是树上的鸟窝,后来才泛指蜂蚁之类动物的居所。读完这部小说,我认为马内阿所谓的vizuina,显然不是自由的鸟巢,而是藏匿的巢穴,甚至困守的地洞。我不是臆测,卡夫卡的名作《地洞》在罗马尼亚版本中就译作《Vizuina》,可为旁证。
那么,马内阿的《巢》与卡夫卡的《地洞》有无内在联系呢?读者可以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寻找线索。不过至少,那位被谋*的人物评论过卡夫卡的小说。
先介绍一下诺曼·马内阿,一位生活在美国的罗马尼亚作家。他出生于1936年,1966年开始发表作品,1986年移居国外,在德国短暂停留之后他定居美国,在那里出版了自己最有名的几部作品,包括《论小丑》和《流氓的归来》。
早年经历是马内阿写作的主要动力之一。在他还是一个犹太小孩的时候,他和家人就被关进了纳粹集中营,幸存者的生命体验让他无法忍受任何虚假的事物。在《流氓的归来》里,他宣示过他的人生信条:“我将不为我不再相信的事物服务,无论它称自己为我的家、我的祖国还是我的教堂。”
做一个水利工程师或者建筑规划者,践行这样的信条兴许不难。可是当马内阿转行专事写作,情形就截然不同了。事实上,为了坚持这个信条,他不得不离开祖国。当然,正是因为这种坚持,他的写作才得到海因里希·伯尔、君特·格拉斯、奥尔罕·帕慕克、巴尔加斯·略萨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一致肯定。
再简单说说《巢》的故事吧,尽管用故事这个说法完全不能体现小说的复杂性。
为了摆脱现实的禁锢,戈拉教授和他的妻子露想尽办法离开罗马尼亚,临行前妻子莫名地拒绝了与之同行。到了美国,在前辈迪玛教授的鼎力相助,戈拉在学院里成功地站稳了脚跟。迪玛提醒初来乍到的戈拉与故乡保持联系,不要抛弃旧时记忆,因为记忆是比人的存在更长久的东西。然而戈拉对迪玛的忠告不以为然,也许是因为妻子的拒绝同行对他造成了永久的伤害。
意想不到的是,戈拉的妻子露成了她的表弟彼得的伴侣,并且也到了美国。经历了一番艰难时日之后,露在一家医疗机构做护士,从前的作家彼得则戏剧化地做了小学院的助教,继而得到迪玛教授的襄助,转身成了戈拉的同行。
背对故国身处异乡,迪玛、戈拉、彼得以及露各有各的态度,各有各的苦衷。迪玛认为故国是个体存在的凭借,比坟墓更可靠的保证;戈拉觉得故土意味着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羞耻和伤害,因此想在异乡重筑容身之所;彼得尝到了自由的滋味,但又被自由悬置在某种虚空当中,在缥缈的幻觉里焦躁不安……还有迪玛教授的一个学生,同样来自罗马尼亚,毅然决然地背弃了过去,试图彻底融入主流。对,他就是那个死于一场精心谋*的帕拉德。
以上只是故事的一种说法。换个角度看,故事也可以这样讲。伟大的学者迪玛去世了,或多或少得到他的帮助的流亡者们开始重新认识这位以宗教史研究著称的老人。人们发现,这位热心帮助同胞的渊博学者其实有极其难堪的法西斯背景。与此同时,打算写一篇迪玛回忆文章的彼得收到了死亡威胁信。
威胁信中提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词:迷宫,将那个死去的帕拉德推到了眼前——正是这个角色向读者发问:“自由是迷宫的出口,还是迷宫的延续?”
马内阿在小说里花了不少文字讨论关于迷宫的“基础知识”。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命令著名的工匠代达洛斯修建了一座迷宫,用来关押他的儿子,半牛半人的怪物米诺陶。围绕着这个迷宫,发生了多个神话故事。最有名的一是希腊英雄忒修斯得到米诺斯之女阿里阿德涅的帮助,用线团标记路径,*死米诺陶后全身而退;二是工匠代达洛斯用蜡制造飞翼,和儿子伊卡洛斯一起逃离迷宫,儿子因飞到过高,蜡翼被太阳融化坠落而死。这样的讨论乍看有些俗套,实际上可能是必要的卖弄。因为它是切题的——“巢”是地洞,也是迷宫,更何况小说中的迪玛教授、戈拉教授以及彼得等人,都是研究神话和宗教的行家。书中甚至提到了一门“希腊神话与现代生活”的课。
可以想象,《巢》中遍布如草的繁复象征。阿里阿德涅的线团象征着人欲吗?伊卡洛斯的坠落意味着科技造成的堕落还是自我中心论的虚幻?还有迷宫,它指的到底是巴尔干半岛上的诡谲历史,还是曾经被玫瑰色渲染的实现了的乌托邦?又或者,一如《巢》中人物所写:“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将这迷宫命名为自身。”
这种腔调把我再度拉回到“vizuina”的释义。我记得一位研究卡夫卡的专家说过,《地洞》是为生命辩护之书。生命就是地洞,而我们对地洞的不满就是对生命本身的不满。这简直可以看作《巢》的底蕴,生命难道不是一座困住自己的迷宫?
就像没有完美的迷宫,小说不可能提供确切的答案。从某种意义上讲,马内阿被他制造的迷宫困住了。一个分明的证据是,当戈拉教授构思着迪玛教授的悼文,博尔赫斯的名字出现了。这位最擅长构造迷宫的作家,在书中几乎是所有角色探讨的对象,一个“难以回避的参照”。迪玛、帕拉德和戈拉评论他,连彼得收到的威胁信也引用他的小说,大意是:下一次我会*了你,把你送进一个由单行线构成的永无尽头的迷宫。
坦率地说,这些对博尔赫斯的探讨没有为小说增加多少可读性,在我看来这一部分内容原本可以写得像侦探小说那样吸引人。大量的并且没有多少推动力的援引更像是创造力匮乏的标志,足以把读者也困在迷宫之中。
当然,我认为我能理解马内阿笔下的人物心理,就像理解逃出陷阱又踏进迷宫的兔子。粗浅地说,这就是美国——尽管这个国度长期被神话为熔炉,但至少在《巢》中它更像迷宫。马内阿继而把纽约当作迷宫的象征,他厌倦地书写着困在其中的特定人群:布莱顿海滩的俄罗斯人、小意大利区的意大利人、皇后区的巴尔干人、巴基斯坦人和印度人、唐人街的中国人、哈莱姆区的塞内加尔人以及布鲁克林的犹太人。他们和迪玛、戈拉、彼得、露和帕拉德一样,活在或死在那永无尽头的迷宫里。
好在没有完美的迷宫。一个在小说中段突然出现的神秘的“我”打破了迷宫的封闭。“我”刚到美国没几年,但是在罗马尼亚也是戈拉、帕拉德等人组成的地下小圈子的成员。这个人物没有能力掀开迷宫的顶盖,却动摇了所有人物的固有形象:他们究竟为何离开罗马尼亚,又是如何离开的?有人当初为何拒绝离开,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历史从幽暗中爬了出来,拽住了那些试图躲进巢穴的人的双腿。接着,彼得失踪了,9.11爆发了,戈拉的地洞被压缩到了极致,他把自己藏进书堆里。
神秘的“我”还将各自的巢穴连结起来。无论帕拉德、戈拉还是露,都不得不从自身的地洞里朝外张望。“我”当面质问戈拉,离开祖国之时是否羡慕那些留下来的人。“我”还与帕拉德见面,讨论他们当中有无卧底的可能。“我”甚至和露探讨了遗嘱的问题,暗示着二人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
唯一的疑问是,“我”是谁?马内阿到最后也没有说。他只是在小说的结尾抒发着巢与巢的关联与意义:“我们不曾了解彼此的孤独,而正是这孤独感将我们相连,让我们重又发现彼此,焕发我们身上的活力。”那么,“我”是不是孤独感的象征呢?鉴于作家自始至终都没有描述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或许正是因为马内阿的刻意隐匿,使得《巢》中的各个人物像迷宫里的幻影一般难以捉摸。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坚持思辨的纯粹性?还是说,他根本没有打算让人物获得血肉?我没有答案。不过,他这样做必然会产生一种效果,那就是对读者的挑选。我相信,与马内阿有相似社会背景的人可以从中找到共鸣,找到一种筑巢的方式,以及从巢中向外张望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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