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的第二年开始,父母便已经让我开始下地干活,扎手的秸秆像是针一般刺进指头流出一点殷红的血,捆束粮食的棕绳深深地陷入肩膀的肉里,脱下一层薄薄皮,露出血红的肉皮。半年时间后,当感觉细刺穿进肉中再也没有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棕绳擦出的红肉似乎不再大惊小怪的时候,手掌和肩膀上已经有了厚厚的肉茧。
六岁的我似乎已经能为家里承担部分的农活,从春季时第一次踮起脚尖扶着犁具耕出了歪歪扭扭的田沟,到秋季时所有的农活已经基本上熟悉,笨拙地学着父母的样子早出晚归。
九月初,我半夜跟着父母从山上背下了一捆又一捆的秸秆,没有碾压就堆到了一起。月中旬时,父亲每日间都会一个人站在悬崖边向河对岸张望,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都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从来都没有中断。
一直到十月初的一早上,父母肩膀上扛上了铁掀,手里牵上了我怀里抱着弟弟,那是我跟随父母第一次趟过了庄子前的小河。
那一刻是神秘的也是神圣的,充满了仪式感。我小心翼翼地将小脚伸向了河水,庄重地趟过了那条圣神的河水。
顺着一条沟壑的小路一直向里面走去,爬上了那道坡就算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大片的玉米还长在地里,肥美的玉米棒让人感到惊叹。第一次见到了玉米本来的样子,抱在怀里将玉米棒子上的每一根须毛都捡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到了车子上。父母谄媚的笑声在玉米地中显得突兀而又难听,和折断玉米棒时发出的嚓嚓声交织在一起。亲戚的默不作声和父母的强颜欢笑让整个气氛尴尬而又好笑。我第一次见父母那么卖力底干活,两个人脚底下如同长了弹簧一般,快速地折断玉米,迅速地剥干净后准确无误地缓缓地丢在一起,剥完了自己的垄沟后又赶紧跑到亲戚的那一垄沟,故意大声地笑着,帮着亲戚又开始快速地剥起,亲戚冷漠的脸始终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麻木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拙劣的表演。
而幼年的我并不知道那是父母对于生活无助的哭喊声,只是疯狂地啃咬着吞咽着亲戚车子上煮熟的玉米,看着父母的笑容而沉浸在一顿饱饭的满足之中。 如今我已感受不到父母是在怎样的一种尴尬的境况下厚着脸皮去乞讨一顿饱饭时的无奈,若不是生活的逼迫和对于子女的爱,没有人愿意谄笑着去讨好任何一个人。
第一天晚上香甜的玉米棒子让我和弟弟没有在半夜饿醒,父母坐在炕头上静静地看着对方而长吁短叹。我的睡眠却在那一夜无比的香甜,只记得每一次睁开眼睛都会看到坐着的父母,母亲低下头扣着指甲,父亲的旱烟将整个窑洞笼罩了起来,父母空洞的眼神就如同那天晚上的夜晚一般漆黑,没有光,只剩下两个人淡淡的呼吸声在黑夜里盘旋。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和弟弟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揪了出来,趁着月光过了河到了玉米地,当亲戚来的时候,父母已经收割了大半的玉米。弟弟还在玉米秸秆上沉睡着,身上盖着父亲的一件打满了补丁的上衣。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日出,当东方的红晕洒满了整个天与地的时候,太阳羞涩地露出了半张脸,瞬间整个天地就开始清亮起来了,能清楚地看到父母满身的汗水和满是尘土的脸。亲戚的车子慢慢悠悠地推进了玉米地,车子上的花布袋里玉米的香味似乎已经在鼻子前环绕,我轻轻地摇醒了还在沉睡的弟弟,当听到又有玉米时,弟弟憨笑着露出了没有长齐的牙齿快速地爬了过来,脏乎乎的小手伸展开看着父母。装玉米的是一个黑乎乎的蓝蓝色的布袋,玉米和碎小的土块混在一起,玉米粒与玉米粒之间的缝隙里均匀地沾上了土,我明显地看见了母亲快要溢出的泪水和父亲坚强的酸笑。
第五天下午的时候,所有的玉米全部都收拾结束,亲戚冷漠地看了看地边的几棒没有装上车还没有成熟的玉米,顺手拾了起来丢在车子上,头也没有回地拉走了最后的一车玉米。
父母站在悬崖边,肩上扛着掘头,回过头看着已经走远的亲戚好久好久,回来的路上谁都没有说一句的话,他们都显得特别疲惫。后面跟着我和刚学会走路的弟弟蹒跚着走下了那道似乎没有尽头的下坡路,清凉的河水轻柔的抚弄着我和弟弟的脚面,却使父母越发显得疲惫不已。父母高大的身躯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夕阳照在他们的身体上,将影子无限地拉长,我和弟弟就踩着他们的影子向家里走去。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父亲看着我和弟弟反复地说着我以为他们会给我的娃给几棒玉米的......
那天晚上开始,家里就彻底断粮了,唯一能看见的是父亲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几把玉米粒,除此之外,家里已经没有任何的一点存粮。
那晚,我依然听见了母亲的抽泣声和父亲的哀叹声。
早晨天刚刚亮,母亲蹲在门口红着眼睛缝了一个结实的大口袋,上面缝满了花花绿绿的布块,看起来漂亮而又结实。母亲盯着那个口袋发呆。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根短而粗的木棍,站在门口看着发愣的母亲。弟弟从窑洞口爬了出来,看着母亲,母亲一把将弟弟揽在怀里,低下了头,乱糟糟的头发就像是一堆被风吹过的杂草。
父母总以为我不懂事,从来不在我前面说起,其实那时我知道父母的无奈,只是从来都不敢提起这件事,我知道所有的一切,而那个秋天给了我冷漠的生命,从来都热不起来。
我想我对于亲戚的冷漠大概就源于那个时候吧,它已经在我幼小的时候就耕植在我的心里。当后来家庭情况好转的时候亲戚来家里时,父母总会笑着迎进家里,而我确实做不到,直到现在我还是做不到,我憎恨曾经给了父母无数次白眼的人,虽说后来他们每个人都会笑容可掬地走进家门,然而对于我来说,曾经的那棒啃在弟弟嘴里糊满了泥土的玉米始终在横亘在心头,即使是一辈子过去或许我都始终无法释怀。父母总会说人是相互谅解着过的,或许是我的经历和心胸还不够吧。
就在父亲计划出门讨要时,邻居在墙头上告诉父亲河沟的半坡地里种下的洋芋又大又圆,一窝里有七八个。
父亲提着满篮子的洋芋站在门前哭泣,眼泪很快就将两个袖子抹湿。
那年的秋天是眼泪的味道,是父母对于生活无奈的味道,是丰收时喜悦的味道,是没有离开家人独自乞讨的辛酸和对于生活再一次充满希望而又感叹天无绝人之路的幸福味。
第二年的九月份开始,我从一个整日间满庄子疯跑的孩子正式走入到了学堂。庄子里的学堂是轻松欢快的,没有人会因为迟到或者早退而受到惩罚,早晨的两节课分别是语文和数学,孩子们都不知道具体是几点钟上课,老师闲暇的时间就是我们的上课时间,下午永远是自己复习和自由活动,不管是上学的还是已经退学的,所有的孩子都会聚到学校里面,在学校的的院子里疯跑,追逐……
在正式上学之前的三四年时间里,我已经跟着其他的孩子在学校中背完了所有的语文课本。上学的第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父亲和叔叔们正在砌家中的院墙,一身的泥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父亲蹲在墙头上看见我走了过来,抬起头问我一加一等于几?我回答了之后他又问我一加二等于几?我说不知道。那是我上学的第一天,那天天晴,对于第一天走入学堂,除此之外没有了更多的记忆。那几年是我最为无忧无虑的几年时间,所有的孩子聚集到一起,在整个庄子里疯跑,跑着跑着就开始背课文,写生字,似乎玩就是学习,而学习就是玩。
总会在无忧无虑中慢腾腾地消耗着慢悠悠的岁月,将整个童年时光打发走。
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光景并没有随着漫长岁月的逝去而逐渐变得好起来,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每个家庭都在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奔波,而原有的生活水准似乎永远都停留在固定的某一天而没有改变。
就在几次不经意的回头时,突然在某一天发现自己的上学时光似乎就要结束,庄子里能上的学已经全部都上完了。就如庄子里老师最后一学期的告别一样,他所能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倒完了,有对的,也有不对的,或许大部分都是不对的,但希望有一天他所教的孩子中间某一个人能找出对的答案。
就在庄子上最后半年的学生生涯中,最高年级的三个人成了庄子上超出三界外的人,我便是其中的一个,没有老师的管教,也没有家庭的束缚,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老师让三个人用半年的时间去思考是继续求学还是彻底放弃自己的学生生涯。
我坚持了下来,我决定继续上学,我给老师说我想知道我所学的那些东西到底对不对,并不是我多么渴望学习,只是我真想知道到底对不对。其他两个人已经彻底放弃了老师最后留给我们的问题,迎接他们的将是永远都走不完的黄土地,还有一辈子流不完的汗水,或许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肩膀上将扛起和父母一样重的担子。
转学是我唯一能选择继续上学的出路,庄子里的学堂已经上完了。那是个最为闲暇假期,农活将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我无缘,母亲疼爱地说不能让其他的学生看不起我,我的手再不能染得红红绿绿满是青草的味道,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继续选择上学带来的与众不同的待遇,整日间在庄子的路上来来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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