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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是个厨师，一个胖胖的厨师。
老李不是一个坐镇餐馆厨房的厨师，也不是跑东家串西家的跑腿厨师，他是一个乡镇中学食堂的厨师。中学也就三五百号学生，加上几十个老师，食堂里老老少少十来号人招呼，工作量也不算大。
通常这样的厨师，切削剥洗烹炒蒸炸基本功夫具备，也不需要十分了得的厨艺，对付得了就行。只要不弄出食物中毒事件，学生食堂口味要求也不讲究，所以压力也不大。
老李生性乐观，待人和气，总是对谁都笑眯眯的，身宽体胖。跟同事相处得很好，学生老师都喜欢他。食堂伙食差强人意，有些脾气火爆野性十足的学生，有时候难免会把气撒到食堂师傅头上，结伙拾掇收拾某个师傅的事情时有发生。唯独胖厨老李，学生的拳脚一次也没有摊上过。走在路上，对谁都照例笑眯眯的，谁会跟一个笑眯眯的胖子过不去呢。跟老李关系不错的学生，总是排队在老李值班的窗口，将头伸进不大的窗口对老李一笑。老李一看是熟识的学生，会心一笑，手上的勺子多使些力道，学生的饭盆里就多了些份量。
有了这份人缘，老李十分受欢迎。他让老婆每天炒些荤菜摆在食堂门口，卖给学生，补贴家用。老李家老婆身材匀称，一条大麻花辫子油黑发亮长及膝盖，眼缘不错。因此，老李家老婆的摊前总是学生最多，也总是最先卖完。老李家老婆卖菜之余，利用食堂的剩饭剩菜养两头猪，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样悉心经营下来，老李家的日子过得不错。
每天上班下班都在学校院子里，两头打理小家，与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玩闹玩闹，老李很满意。本来就身宽体胖的老李，日见丰盈，两眼也眯成了缝。那个形象，跟电影里面的胖翻译官十分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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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什么变故，估计胖厨老李就这样一直胖下去了。
九十年代末某一年的暑假，一场狗血意外来了。
老李的父母在新疆石河子，天高地远的，父子鲜少见面。上世纪中叶，太多湖南人远赴新疆，从此就扎根了。至于老李怎么就回湖南了，并且在这个乡镇中学当了厨师，原因不详。人生就是这样，无数可能都存在，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等着你。
老李的父母想念千里之外的儿孙，要老李带着小儿子去新疆探亲。老李以前也往返看望过父母，带上儿子就准备动身。动身之前，老李家老婆将老公上上下下收拾得焕然一新，还特意买了双老李平时很少穿的皮鞋。那个时代，出远门之前通常就是写封信给对方，或者拍封电报，告知一下行期。
老李跑到镇上邮电所，给父母拍封电报“儿已动身勿念”，带上儿子就启程奔新疆去了。父母接到电报之后，也没有多想，就静待儿孙上门了。
那个时代，从湖南乡下汽车转火车再转汽车，到新疆石河子需要一个多星期。老李父母等了一个多星期没有等到儿孙，有些慌了；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等到。拍了封电报给了老李家老婆，这边老婆也慌了，两边都急成一团。又过了几天，新疆老李父母等来了孙子，却不见儿子。孙子告诉祖父祖母，说是他爸爸在火车上面被人抢劫，跳车了。老李跳车后，儿子糊里糊涂继续坐下，下了车后浪迹这么久，靠着老李放在他口袋里的字条找到了祖父祖母家。老李的儿子当年十二三岁，基本上能够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了。老李父母听完孙子叙述，大放悲声双流长流：儿子怕是凶多吉少了。又拍了电报给儿媳妇，把情况说了。老李家老婆接到电报晕了过去，半个月内胖乎乎的丈夫杳如黄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除了在家以泪洗面之外无可奈何。周围所有的人都只好安慰她，说些人死不能复生保重自己之类的话。
五天后，老李出现在新疆石河子父母家里。老李一身破破烂烂，瘦了一圈，但精神还算饱满。父母大吃一惊，望着这个儿子说不出话来。老李倒也不乱，还是笑眯眯的，说是在车上碰上人抢他的钱，他跟人打了一阵后就跳车了，跳到青纱帐里，人没摔坏。然后想办法沿着铁路走，然后又扒货车来到了石河子。父母又惊又喜，顾不得盘问细节，搂着儿子孙子大哭一场后欢欢喜喜又给老李家老婆拍了封电报：人没死。已经哭得气若游丝的老李家老婆止住悲声，心里暗暗发誓：等这*千刀的回来，老娘一定不饶他。
老李在父母家休养了半个月，这时已经到了八月中旬。好不容易等来惊心动魄之后的团聚，让父母开心得很，日子过得转轮一样快。想着离下学期开学也只有十来天了，老李跟父母商量，留下儿子跟祖父母再呆几天，他先一个人回湖南，到时候父母再跟孙子一起回来。经历了这么一出，他也得回去安慰一下老婆，顺便准备一下接待久未归乡的父母。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
父母给老李准备了全新的衣服和皮鞋，为了保险又把钱缝在老李贴身的内衣里。老李给老婆拍了电报，独自坐车回湖南了。
没错，一个星期之后，老李家老婆没有等到回家的老李。
老李又失踪了。
这一次，老李不是失踪一个星期，两个星期那么简单了。八月过去了，九月过去了，转眼到了国庆节之后。
老李全家上上下下，都以为老李没了。
老李家老婆已经没有了眼泪，她把老李的一张照片框起来，挂了个黑纱，摆在桌上，点上了香。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胖子厨师老李，消失了，没了，死了。
一天傍晚，老李家老婆吃了晚饭，对着桌子上相框里的老李发呆。这时候，她看到一个人慢慢踱进了自家的门，坐在门口。她有点奇怪，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不声不响地走进自己的家里呢。她有些疑惑，恍恍惚惚中听到这个人开口了：“我回来了。”她听得出来这是老李的声音，又惊又怕：“你这个死鬼，出去几个月了杳无音信，做鬼了还来吓我”。“ 我没有死，我回来了。”老李的声音很真切。她一声尖叫，咆哮着抱住老李，涕泪俱下：这分明不是老李，已经形容枯槁如鬼，几乎是皮包骨头，只有声音没有变。再看老李脚下，一双黑乎乎的鞋只剩下半截鞋底。站起来，摇摇晃晃，风一吹就会飘走的样子。
没错，老李没有死，又没有死成。
据老李自己说，他上车之后不久，又碰上了上次抢他的那伙人。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又一次跳车了。这一点值得存疑，怎么会那么巧呢。从心理学家角度分析，老李应该是经历上一次被抢之后产生了心理应激反应，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觉得是旧境重演。老李跳车之后，不敢动弹，躲在原地睡了一天。回过神来之后，他决定沿着铁路线走回湖南。他说，一开始因为太害怕被抢，白天不敢走，只好晚上走。穿着皮鞋没法走路，他在一个小道跟一个扳道工换了一双厚底工作鞋。毕竟老李还识些字，也有些见识，知道早上太阳从东家出来，顺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不会错。就这样，老李走兰新线，走陇海线，走京广线，沿着湘黔线，一路走回了家。到家的时候，胖厨师老李已经死了，活着回来的是一个黑瘦如鬼的老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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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的这番叙述，所有的人听了，信者半、疑者半。不管信还是不信，老李成了传奇。
老李经了这一劫，还是笑眯眯的。休养了半个月之后，老李照常上班了。老师、学生们，对老李更加好奇了，老李家老婆的生意摊人更多了。
半年之后，胖厨师老李又恢复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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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退休十来年了。
退休后的老李，喜欢喝点小酒，瘦了一点，也没有以前那样笑眯眯了。
偶尔，有点爱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