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电影频道反复播放过这样一则短片，想必不少观众还有印象。短片中一个小孩特别爱看电影，只要露天广场有电影放映，他就会去看。但是有一天由于各种原因，等他来到露天电影现场的时候，电影已经散场了，但是放片子的老人还是单独为他放映。片子最后的slogan 是：天天有电影，天天不寂寞。
那是导演唐高鹏当时的生活状态。在广告圈小有名气的他，在入行20年后重新成为一位行业新人，拍了电影《未择之路》。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我一生的道路。”这句话出自于美国诗人罗伯特·佛洛斯特的诗《The Road Not Taken》，也恰如几年前低谷中唐高鹏的心境。
顺着脑海中一个诗意的中年人和一个孤独的小孩漫无目的游荡的意想，一段旅途在唐高鹏脑海中逐渐浮现清晰。加上路遇的各位过客，无始无终的又怅然若失的一部西部公路文艺片就这样被拍了出来。
2018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影片获得亚洲新人奖“最佳影片”大奖，组委会授予的颁奖词是：“这是一部完整纯熟的作品，在导演精准的掌控以及演员精湛的表演下，展现了人在困境中迸发出的人性的良善与光辉，传递了社会关怀 。”
早年的唐高鹏也有踏入影视剧导演行列的机会，但一些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剧本让他打了退堂鼓，但在这个故事出现在他的想象中时，他选择停下，“如果没有决心做一个电影，那我永远也做不了电影。”
导演唐高鹏
【对话】
天真的人死路一条，喜剧的底色是哀伤
澎湃新闻：看宣传说电影的灵感是来源于罗伯特·佛洛斯特的诗，但是以一首诗作为灵感很少见，你是怎么样以一首诗建构一个故事的？
唐高鹏：其实诗是片名，是这个影片的一个方向和感受。这个故事最早是从我和编剧个人的人生挫败开始的。当时遇到一些情感和成长的问题，然后我们就梳理一下，在梳理的过程中慢慢形成了一个意象。我觉得准确地应该说是从这个意象开始的。这个意象就是一个失意的大叔loser和一个孤独的小孩在一个戈壁公路上的夜晚漫游。这个意象很长时间都挺强烈的。我就会一直在想他们是谁？他们被什么挫败了？他们内心有什么样的创伤？他们为什么来这，他们要去哪儿？基本是这样一个意象成了一个具体去写这个剧本的起点。
这种落寞的感觉，隐隐的创伤感，再加上这样的人物，从这些人物慢慢延伸出去，就有了更多的人物。我和编剧当时就商量不要先编故事，先从人开始。当时写人物小传的时候写的最多的一稿有十多个人。
澎湃新闻：二勇其实有自己的影子的，为什么会想到要有一个小孩和他在一起？
唐高鹏：因为我自己特别喜欢小孩，而且人在脆弱和孤独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儿。在人物关系上，他们是一个镜像，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同一个人。加上编剧那个时候刚刚有孩子，我说完这个他就特别有感触。因为忽然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内心还是一个小孩的人变成了父亲，我觉得《如父如子》的日文名特别好——“就这样不知不觉变成了父亲”。
《未择之路》主演王学兵
澎湃新闻：这个片子是一开始就定了死亡的结局吗？
唐高鹏：是的，我觉得他（二勇）的性格必将会导致他的死亡，另外一点我觉得死亡对这样一个人来说是一种解脱。他的不合时宜，他总会有问题，不在这出事，就在那出事。
澎湃新闻：整个故事的出发点是一个失意的大叔，茫然孤独的小孩，包括最后结尾也是悲剧的，但是中间又调和了一些喜剧的元素，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唐高鹏：我一直喜欢卡尔维诺的“滑稽的哀伤”。底色可能是哀伤的，但是在别人看来是滑稽可笑的。这个人物本身也是一个这样天真的人，这样的人身上肯定有很多荒诞搞笑的事情，这个平衡特别困难，所以要依赖王学兵的呈现。很多笑点王学兵做了更好的调整。有一些原来没有觉得好笑的地方在他演绎之后就变得好笑了。我觉得那个原则就是这个人物一定不是皱着眉头的人，他就是一个天真汉。
朱耕佑饰演尕娃
电影就像诗，留白后意义会自动浮现
澎湃新闻：整部影片人物线索很多，但是没有一条完整的故事线去呈现，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唐高鹏：一开始我们的设想就不是做一个起承转合特别精巧的故事，旅途这样一件事儿本就意味着不是途中所有的人都是伏笔，或者都要在后面起到什么作用。虽然在途中擦肩而过了，但是这个人在生命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一开始的企图还是做一个旅途风景的断章集合，但是实际上做的也不是特别好。
澎湃新闻：这么多人物，剪的时候应该蛮痛苦吧？
唐高鹏：是的，很多地方舍不得剪。剪辑指导是两次日本奥斯卡的最佳剪辑，我也跟他说了我的苦恼，我也没有办法割爱。有一次他跟我说你回去休息一天，明天过来看看吧。
第二天我去的时候，他说要把工作室里的硬物都收起来，他怕我打人。后来我一看，我犹豫的地方他都帮我剪掉了，剪了足有20分钟，包括有一场马伊琍特别难拍，也倾注了大量感情的非常动人的一场戏，最后都剪掉了。一方面是为了回到初衷，另一方面是考虑到留白。
我觉得电影就像诗，诗的魅力一个是不相*意象产生新的意象，另一个是大量的留白和停顿。我觉得有时候停顿之后意义就自动浮现出来了。
澎湃新闻：所以那天你有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吗？
唐高鹏：没有，如释重负，我觉得那是我到日本剪这个片最大的收获。有一个特别有经验、感知力的前辈，帮我做了这样一个最后的决定。当然我也会经常说把那个戏拿回来，那个人物也拿回来。还是有点依依不舍。
澎湃新闻：这次电影的音乐其实蛮特别的，那个乐器是什么？
唐高鹏：冬不拉和尺八。其实一开始的设想就是，不能是一个传统的对位法，或者是一个有复杂动机的变奏。在作曲的时候我们就商量怎么能把它变成一种情绪，或者是无法表达意味的提示。首先是不能参与到叙事里来，其次也不希望像对位法把它对应到每个角色上。应该是人物共同命运的一个提示。作曲就想了一个办法，就用音色来区别，比如冬不拉。冬不拉特别好，整个亚洲腹地好多国家都有的弹拨乐器。它挺古老的，但是还是有顽强的生命力。另外一个乐器就是尺八，它和冬不拉是相互呼应的关系。我们不是从乐器史的角度来考察尺八的，而是觉得音色特别好，它是一种吹奏乐器。确定这两个以后，其他就变得比较简单。有20多段音乐，也没有特别的对应到影片中的哪一段。后来去掉了一半多，剩下几段音乐。
如果不是王学兵主演这片子就不拍了
澎湃新闻：听说马伊琍是最早定的演员，怎么会想到让一个上海姑娘来演这么彪悍的角色？
唐高鹏：我一直想找一个南方的的女演员，但是我想了一圈，就是马伊琍最合适吧。我觉得她的外表和内在的反差特质很棒，就是看起来娇小柔弱，但是内心特别坚韧。还有一个特质就是特别平静。尤其我见了她本人之后，她的平静不是对环境的反应，而是对内在东西的坚守。
如果是表演技术的话，这些演员都是毫无问题的。看他们的作品，除了看他们的可能性，还有就是他们表演的系统方法。我觉得这个是没有问题的，我始终觉得她是可以的，一个坚韧的女人变得有侵略性也是可能的。
马伊琍饰演卡车司机小眉
澎湃新闻：成片中这个人物的戏被删掉很多，这个人物完整的故事线是什么样的？
唐高鹏：她这个人物，一开始的设定，她是从南方来的女人，她的老公去她的老家工作的时候，他们认识相爱了，但是忽然有一天这个男人不告而别了。她始终无法释怀的是有一天她老公下楼买烟，然后就消失了，对她影响很大。她有一句台词：“刚要躺下，又觉得他只是下楼去买烟；刚要睡着又觉得他买完烟上来没带钥匙。”马伊琍觉得这个台词非常好，这可能就是人物的执念所在吧。但有场戏我直接剪掉了，原因是我觉得太直接了，其他人物都没有那么直接的，所以考虑到平衡，就剪掉了，但是那场戏她真的演得非常好，现在想想还是很可惜。
澎湃新闻：制片人应该也会跟您说，用王学兵是一件比较有风险的事情吧，等于是有个“不确定因素”。
唐高鹏：是的，他们有说很多次，但是有两件事儿坚定了我用他的决心。一个是我去看了他的《人民公敌》，我觉得他的那种天真而茫然的一面特别迷人，很符合人物的设定。另一个就是我去青海探班，跟他相处了几天时间。他就是在西北的土地上长大的，他虽然是个非常敏感细腻温柔的人，但是我觉得他的爆发力以及和孩子交往的方式，都和我对角色的理解特别像，甚至还更好。我回来就跟制片人说，如果不是王学兵来演，我就不拍了，因为我没有办法想象换一个其他的人是什么样的。我还是特别感谢投资方和制片人支持我。
澎湃新闻：王学兵自己一开始就接受这个剧本了吗？毕竟你是个新人导演。
唐高鹏：那个时候他还挺忙的，他就跟我说你把剧本给我就好了。我说行，那就到北京再约吧。他后来告诉我，他根本没看剧本。后来我给他发了微信，写了一通，我讲了我对这个人物的设想，后来他就很快约我见面了，长谈了一次，把整个剧本理了一遍，这事就定了。
“参差不齐”才是影片的特质
澎湃新闻：这个电影有一个很重要的主题是“选择”，在做剧本的时候，有根据这个主题来设定人物命运的路径吗？
唐高鹏：没有特别（设定）。因为选择很难具体化，很多选择是内在局限性和外部环境共同决定的。有些选择是冥冥之中已经做好了的。我记得小时候看亨利·米勒，他说他要往回看人生的某一个点，我觉得那个描述跟罗伯特·佛洛斯特的诗是相映成趣的。但是罗伯特·佛洛斯特的《未选择的路》是有一个岔路口，但是亨利·米勒的描述是一定有某一个时刻，在那个时刻之前我是一个年轻、纯洁、明亮的人，在那之后我就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每天鬼混、行尸走肉痛苦的人。我就觉得这样的一个意象其实跟罗伯特·佛洛斯特说的是一个意思。我觉得有时候人其实也是被路选择的。
澎湃新闻：关于选择的问题，做导演也要面临很多选择。你在整个过程当中，有没有比较艰难的选择时刻？
唐高鹏：我觉得最难还是在创作本身，这是很孤独的一件事儿，只能自己面对这个选择，承担后果。以前李安说，做导演的痛苦，要在短时间内做出上百个可能会产生致命错误的决定。这个是挺难的，比如说可能会迷失的是离开初心，有时候会想，这样写和那样写有什么不同，可能这样更是我想要的，但是那样对观众更有效，所以会纠结。
澎湃新闻：影片的方向上面有没有茫然过？因为这个片子的底子还是有可以做得非常类型化和商业化的基础的。
唐高鹏：有，我跟编剧都曾经试图说，要不然我们就写成商业类型片，按照标准格式来写。但是最后发现，这些毛边磨平之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很差，参差不齐才是我们的特质。剪辑师也跟我聊过，他说现在剪辑之后结构变得特别好，但是那些有缺陷的部分，无关主题的搞笑的桥段，剪掉特别可惜。因为很多风格就来自于缺陷，把那些都剪了，是掩盖了缺陷，却也丧失了风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