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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承平十五年春天,宁安在琼林苑初见季清川的第一眼,谢怀瑜便知道,宁安喜欢上了季清川。
那样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因为他也曾无数次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一位明媚张扬的姑娘。
在谢怀瑜的印象中,崔应柔打小就是爱笑爱闹的,身上仿佛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他也极喜欢看崔应柔穿红色,他觉着这样活泼的性子就该配如此热烈的颜色。
谢怀瑜一直记得初次在长信宫见到崔应柔的时候,她就穿着一身绯红色的衣裙,乌发松松挽着双环,在大殿中与侍女兴高采烈地捉迷藏。
屏息躲在柱子后面的少女见谢怀瑜已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忙向谢怀瑜眨眨眼睛,食指放于唇边轻嘘,示意他装作没看见,不要告诉正在找她的侍女。
崔应柔水灵灵的一双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谢怀瑜的心里,从此深深地扎了根。
谢怀瑜生下来就被册立为储君,自小严于律己,知礼明仪,最是规矩的一个人。宫里的女子大都拘束沉闷,除了他那顽劣的嫡亲妹妹,他何曾见过这样活生生有人气的姑娘。
深宫之中,荣华富贵权力地位于他而言皆是唾手可得之物,他觉得没意思透了。他着魔般地向往自由,向往宫外的风,向往天上的云,向往心里的崔应柔。
平淡如水的日子似古井一般没有波澜,在这样的枯燥乏味中,谢怀瑜最盼望的就是听到崔应柔入宫的消息。
崔应柔每次来都会带给他很多宫外的新鲜玩意,都是谢怀瑜打小从未见过的,他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都未曾看过宫墙之外的人间烟火。
年年复月月,琼林苑的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季节的轮回更替在带走流水光阴的同时,也带走了谢怀瑜心中那点可怜的微末的念想与奢求。
2
谢怀瑜深知长乐是个有恃无恐的性子,自小仗着父皇母后和他这个哥哥的宠爱,什么出格的事都做得出来。
是以她拉着宁安跑来春闱放榜后的琼林宴上,明目张胆地偷看这位新科探花郎,谢怀瑜也并不觉得有多惊讶。更何况,宁安几声羞怯的“哥哥”早就叫得他心软,便不多作计较,放她俩走了。
“这是本宫的两个妹妹,宁安温柔沉静,长乐骄纵了些,让季公子和卫世子见笑了。”谢怀瑜话里虽是在与季清川、卫迟雨赔礼,可面上并无半分过意不去的模样,反倒一副纵容惯了的寻常神色。
季清川清冷寡言,卫迟雨内敛持重,都不多话,谢怀瑜也不介意,低头笑笑,便带着他二人入席。
席间,谢怀瑜便留心打量季清川,这人是季老太师的孙子,也是他父皇钦点的探花郎,年方十七,在盛京素有惊艳绝伦的才名,外面都传道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在季清川身上,谢怀瑜却看不到半分少年进士的骄矜意气,无论谁跟他恭贺道喜,都是一副淡淡的神色。光凭这份心性,便已让谢怀瑜高看三分。
宴席入夜方散,谢怀瑜贵为储君,虽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灌他酒,可应付场面多少也喝了几杯。
春夜始终寒凉,谢怀瑜只想赶紧回东宫歇着,谁承想他那堂弟,雍王府的世子谢元真在席上吃多了酒,脑子不大清醒,竟扯着他不放,嘴里还不停絮絮叨叨,一会儿讲他父王母妃床头吵架床尾和,一会儿又扯到国子监里的先生打他手心。
真是和雍王叔一个德行,谢怀瑜心想,边唤人扶住谢元真,免得他跌跤。
“太子哥哥,我,我先头来时,去含章殿给皇祖母请安,看到了明仪嫂嫂,嫂嫂怎么瘦了好多……”
谢怀瑜脚步顿住,淡淡道:“你该唤她表妹的。”
谢元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盛京城里谁不知道她将来要做你的太子妃,迟早都要改口的嘛。”
谢怀瑜不答话,亲自将他这不着调的弟弟送上马车,命人好生送回去。
3
谢怀瑜负手行于幽深的宫道上,带着些许杏花香气的春风为他醒了本就不浓的酒意。他一时想起今日宁安看季清川的眼神,一时想起从前春日里与崔应柔折花踏青的日子,一时谢元真的胡言乱语又涌上心头。
待回过神时,他竟已不知不觉踱到了含章殿。谢怀瑜立于殿外,静静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过路的宫人也不敢上前打扰。
“是太子殿下吗?怎么光在外头站着不进去?夜里风大,小心着凉。”素草提着一盏宫灯,带着两个侍女,手里端着食盒,食盒中隐隐散发出一股药味。
幽暗的灯光映照在谢怀瑜脸上,明明灭灭,掩去了他关切的神情。
“明仪的病还没好么?都春日里了,怎么还在吃药?”
素草忧心道:“年前除夕夜里见了风,回来就发了高热,直到上元节前后才差不多痊愈。太医院的连医官说郡主是忧思过度,急火攻心,需吃些安神的药多调养几个月。”
听到除夕夜的时候,谢怀瑜的脸色便不大自在。
明仪惯常在含章殿陪伴太后,可谢怀瑜这些日子每每去向太后请安,她都在偏殿避而不见。
从前她还去长信宫与皇后问安,或者在长秋殿与长乐、宁安作伴,可年后这段时日,许是为了养病,她甚少出门走动。是以从除夕夜过后,谢怀瑜竟没再见过明仪。
谢怀瑜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向殿内的暖阁走去。素草望着谢怀瑜同样瘦了一圈的背影,面色复杂,一时也不知是喜是忧。
谢怀瑜走进暖阁的时候,只见傅凛容正伏在书案上浅眠,只穿着单薄的鹅黄色寝衣,清瘦的脊背随着呼吸节奏有规律地起伏。
谢怀瑜轻轻放下食盒,从薰笼上取下一件披风,缓缓盖在她身上。随后谢怀瑜屈膝蹲下身子,倚在傅凛容身侧,平视她静谧柔美的侧颜。
这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也是一出生就注定要做太子妃的明仪郡主。时间可真快啊,他的明仪已经从一个不知人事的小姑娘长成了婀娜窈窕的少女。
大约是感受到了谢怀瑜的注视,少女的睫毛扑闪几下,而后抬起,露出躲在羽睫下的一双微润眸子。
4
“阿瑜?”傅凛容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额角的鬓发稍显凌乱。
在谢怀瑜的印象中,傅凛容一向是端庄自持的,少有这样娇憨的情态,一时心里仿佛有个地方被戳中了。
“琼林宴罢,路过含章殿,听素草说你还病着,就来看看。”谢怀瑜递过食盒中的药碗,看着她道:“放了有一会儿了,赶紧趁热喝,病才好得快。”
傅凛容接过还温热的瓷碗,埋头静静吃药。她眼帘低垂,两排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大片的阴影。
“白日里听父皇说凛言约莫是要回京了,你可得早些把身子养好,免得你兄长心疼。”
“嗯,前儿母亲进宫也已与我说过,哥哥年后就从西北启程了,想来暮春时节便能抵京。”
傅凛容放下药碗,似是还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道:“阿瑜,这次哥哥回京,母亲就要考虑他的婚事了。”她抬眼看向坐在桌案对面的谢怀瑜,似是叹息道:“舅舅的意思是,待哥哥的婚期定下,就……就……”
“就该让钦天监,为你我卜一个良辰吉时,早日完婚,对么?”谢怀瑜语调平缓,半点听不出喜怒:“今日在琼林宴上,也有朝臣提起此事,父皇说长幼有序,还是得等你哥哥的亲事有着落后,再来考虑你的册封之礼。”
直到此时,谢怀瑜还是打心底里不太愿意面对他要娶傅凛容为太子妃这个事实。即使全天下人都晓得,这位长公主与镇北将军所生的掌上明珠,这位一出生就被赐了封号并送进宫由太后亲自抚育的明仪郡主,这个温柔贤淑性情和顺的姑娘,打小就是他的祖母和父皇为他内定的太子妃。
谢怀瑜瞧着傅凛容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沉闷。他叹了口气:“你好好养病,我先回去了,改日得空来看你。”
谢怀瑜先前那点子微薄的酒意,被这料峭春风彻底吹醒,逃也似的离开了含章殿,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傅凛容。
年前傅凛容及笄的时候,谢怀瑜的父皇就曾拟下正式的赐婚诏书。谢怀瑜当时抗旨拒婚,被罚跪在御书房外仍不改心意,圣上一怒之下,便将他禁足于东宫。
除夕那夜,傅凛容只身前往东宫与他长谈,当晚回到含章殿,傅凛容便发热不退,烧得厉害。
直到快出正月,在一众朝臣和皇后的劝谏下,圣上方下旨解了谢怀瑜的禁足令。
5
暮春时节,盛京城里茶余饭后、街头巷尾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事情,莫过于傅凛言自西北归京。
傅凛言出身于将门世家,乃家中独子。父亲是手握西北二十万重兵的镇北将军,母亲是当朝华亭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妹妹、未来储君的亲姑姑,唯一的妹妹明仪郡主更是即将册封的储君之妃、日后的中宫之主。
这样的家世,即便是一个窝囊废,京里多少有女儿的人家也照样趋之若鹜。更何况这傅少将军少年英才,自少时随军,毫无骄矜之气,一身男儿本事。
明眼人都知道傅凛言此次回京,铁定是要议亲的,纵使他本人无意于儿女情长,可太子与明仪郡主的婚事却拖不得了。
谢怀瑜大致估摸了下行程,觉着颇为古怪:“凛言的脚程也忒慢了些,从雍州到盛京,他竟走了近三个月。还没娶妻就这般散漫,到时候拖家带口的,回一次京岂不得在路上耗费大半年光景?”
“太子哥哥,这你可就冤了表哥了。我昨儿个听谢元真说起,表哥是绕道去了一趟江南,所以才耽搁了。”长乐双手比划着:“他给明仪表姐从江南带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呢!太子哥哥,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对自己亲妹妹的,再看看你。”
谢怀瑜没好气地敲了敲长乐的脑袋:“我几时亏待过你?叫你这样眼馋人家?我自己纵是出入不得自由,可还不是经常拖人从宫外搜罗民间姑娘喜欢的玩意儿给你和宁安?怎么,公主殿下如今快要及笄了,眼界心气也都高了,本宫这东宫庙小,可装不下你这尊大菩萨,还是请公主殿下趁早寻你的表哥去吧。”
饶是宁安在一旁专心作画,听这兄妹俩的酸言醋语,也忍俊不禁。
入夜,长乐和宁安都回了长秋殿,谢怀瑜在书房临摹习字。待觉得手腕有些酸,正欲唤人上来磨墨,扭头瞥见立于一旁的桐辛,小姑娘正悄悄地打盹儿。
桐辛原先是浣衣局的宫女,有次谢怀瑜路过浣衣局,碰巧撞见掌声太监在罚她。
在宫里,稍微有些地位的奴才对普通宫女呼来喝去非打即骂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不过谢怀瑜瞧着这丫头眉眼间长得有几分像宁安,就想起宁安幼时还没被皇后抚养之前,正是因为生母身份低微,病弱早逝,宫里奴大欺主,宁安也像这丫头一样吃过不少苦。他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出面救了她,并带她回了东宫。
“桐辛,桐辛。”谢怀瑜轻唤道。
桐辛猛地抬头,睡眼朦胧地望着他:“啊?殿下有什么吩咐?”
谢怀瑜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立时改变主意:“你下去歇着吧,唤思齐进来,侍奉本宫就寝。”
暮春将尽,已是初夏,夜里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有些燥热,谢怀瑜躺在床上,想着长乐说过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愈发燥得慌。
6
傅凛言竟是绕道去了一趟江南再回的盛京,他去江南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呢?
昏暗的床帐中,谢怀瑜睁着眼睛,胸口一团气堵着,不上不下。
翌日下朝后,谢怀瑜径直去含章殿给太后请安,碰巧傅凛言也在此处。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傅凛言起身向谢怀瑜行礼。
“凛言不必多礼,都是自家兄弟,你看谢元真那小子就从来不讲究这些,你这样倒显得见外了。”
傅凛言颔首道:“元真还年幼,将来长大成人了,君臣之礼他也应当知晓。”
“还年幼呢,明年春天他就该下场参加春闱了。我常听季老太师说他在国子监最是让先生不省心,可恶得很!”
太后看着自己这两个出落得同样俊俏的孙子和外孙,甚觉面上有光,笑道:“阿瑜说得是。凛言,你与阿瑜既是表亲,将来你妹妹嫁与阿瑜,又是姻亲,如此亲上加亲,对外虽是君臣,可对内实在不必多礼了。对了,凛言还不知道吧,雍王妃又怀了身孕,不知道是要给哀家再添个孙子,还是孙女儿呢!”
“刚回来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此事,昨日也已去雍王府拜见过舅舅舅母。元真从前爱胡闹,但往后有了弟妹,自然便会懂事一些。”
谢怀瑜撇撇嘴,不置可否,转了话题:“凛言此次回京耗时颇久,听说是先去了一趟江南?这无缘无故的,莫不是在江南有佳人等候?”
傅凛言凉凉地瞥过来一眼,似是懒得搭理他。太后接过话头:“顾相府上的三公子年后不是外放到江南了么?他自小在你姑姑府中长大,与凛言也有手足之情,凛言去江南看看他也是情理之中,怎么就被你揶揄成私会佳人了。”
果然是去找顾惟之了么?谢怀瑜的手指在袖袍中不觉握紧,昨夜堵在胸口的那股气又涌了上来,一时间神思游走,后面太后和傅凛言说了些什么,竟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7
深宫之中的光阴总是无聊的,谢怀瑜早已习惯,日子就这样似流水一般过着。
承平十五年六月初八,是长乐的十五岁生辰,也是她的及笄礼。她是大衍朝唯一的嫡公主,也是谢怀瑜一母所出的亲妹妹。
及笄之后,皇后就开始为长乐留意相看合适的夫家,却奈何总挑不出个可心的,长乐自己又还是个小孩子脾性,对此事半分不上心,圣上仿佛也没有急着要为公主择驸马的心思,皇后只能作罢。
这年夏天似乎格外漫长,碧澄湖满湖的荷花接天莲叶,一望无际,微风拂过,香气沁人心脾。这样清而不妖的香味,与正在湖心亭作画的宁安极为相衬。
长乐前些日子乘船不慎跌入碧澄湖,这段日子都在长秋殿养病,是以只有宁安一人会常来湖心亭与谢怀瑜作伴解闷。有时宁安过来的时候,会撞上季清川在此处与谢怀瑜对弈,也会向季清川于丹青技法上讨教一二。
谢怀瑜观他二人郎才女貌,性情也颇合得来,倒是极相配的一对璧人,心里已有了成算。只待中秋宁安及笄之后,便去与他父皇请旨。
“对了,凛言的亲事如何了?姑姑给他看了这么多家姑娘,到底他自个儿中意哪家?”谢怀瑜靠在椅背上,因日头太刺眼,微微眯了双眼。桐辛在一旁支支吾吾半晌答不上来,谢怀瑜偏头看过去。
夏日午后的阳光尽数倾洒在谢怀瑜身上,他的侧脸沐浴在光影中,显得分外温润,不见半分凌厉。
“听说,听说太后属意于宁国公府的崔三姑娘。”桐辛紧紧盯着谢怀瑜的反应。
“那,姑姑怎么说?”谢怀瑜清清嗓子,声音莫名有些嘶哑,就像用粗糙的砂纸磨过一样。
“长公主与皇后都觉着这门亲事亲上加亲,是极好的。”
谢怀瑜苦笑一下,这样的炎炎夏日,他却觉得有些冷。是啊,自然是极好的,嫁给傅凛言,自然比嫁给自己要好。
可谢怀瑜万万没想到的是,崔应柔竟也同他当初一样执意拒婚,为着的人却不是他。
8
许是为了避嫌,自从知晓谢怀瑜是因为自己才在年前傅凛容的及笄礼上大闹一场,崔应柔便鲜少入宫了。就算进宫也只是去探望皇后,再没像从前一般寻过谢怀瑜。
今日在内阁议完事,路过御书房看到二皇子谢怀瑾正跪在外面,心里正觉诧异,只见桐辛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桐辛看到谢怀瑾跪在这儿也是一愣,随后上前与谢怀瑜低声言语了几句,谢怀瑜便匆匆去了含章殿,在殿外将将撞上崔应柔。
二人许久未见,这会子冷不丁遇上,难免相对无言。还是崔应柔先与他见礼,轻唤了一声“表哥”。
谢怀瑜开门见山道:“为什么拒婚?”
崔应柔低头不答,谢怀瑜柔声道:“嫁给凛言不好么?凛言人品端直,又常年在军中,性情随和,并不拘礼。姑姑与姑父也是极和气不过的人,想来必定不会薄待你。你这样的性子,嫁给别人,日子不比在傅家舒服。”
崔应柔还是不答话,谢怀瑜心里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一向爽朗的姑娘此时难得流露出扭捏的神态,她轻咬下唇,幅度微小却又无比坚定地点头。
很难说那一瞬间谢怀瑜到底是个什么感受,他觉得自己本应该难过、失落、嫉妒、不甘,可是他的胸口却忽然松了一口气,就像是撞了南墙之后终于懂得了回头,系住纸鸢的线断掉了才晓得松手。
谢怀瑜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好,好,他一定是个,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吧。”
“他在我心中,自然是很好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崔应柔原本暗淡的目光仿佛一下子被点燃,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流淌着盈盈笑意。
“表哥,你从出生就活在这四四方方的宫中,又与傅姐姐自小订立婚约,心里自然厌烦这般的循规蹈矩、顺理成章。在你眼中,或许我是特别的,可这份特别,到底是因为你喜欢我,还是因为你迷恋我让你感受到的自由呢?”
“我与表哥,注定不是可以相守相伴的人。表哥是国之储君,龙章凤姿,自当有傅姐姐这样端方贤能的人,才得以相配,成就一段帝后佳话。如果我嫁给表哥,做了你的妃子,若是我天天闯祸,不能为你排忧解难,纵是表哥再喜欢我,天长日久,又能容忍到几时呢?可若是我收敛本性,时刻谨慎小意,那我还是表哥最初喜欢的样子吗?”
谢怀瑜从前只觉得崔应柔心思简单纯良,不通人事,到现在才发现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敞亮,比谁都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立于含章殿外,望着崔应柔远去的背影,仿佛是在目送她,又仿佛是在向这无疾而终的情愫告别。他从来都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争取,没有理由去强求。
9
崔应柔拒婚一事在宫里也算是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她想嫁给谢怀瑜做侧妃,可直到那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皇子谢怀瑾于御书房外长跪不起,请求圣上给他与崔应柔赐婚,谢怀瑜才晓得崔应柔那很好很好的心上人竟然是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谢怀瑾同宁安一样生母早逝,但因着是皇子的缘故,皇后终归有私心,膝下已有太子和嫡公主,便不大愿意像抚育宁安一样抚育他。是以谢怀瑾打小在宫中并不起眼,直到近两年为朝廷办了几件漂亮的差事,才逐渐在圣上面前获得了些荣宠。
可崔应柔终归是宁国公府的嫡出女儿,当今皇后的外甥女,父兄皆手握重兵,论出身家世,与明仪郡主也差不了多少。谢怀瑾一个历来不受宠的皇子,仅凭眼下的权势地位,断断不足以迎娶崔应柔。
“奴婢听说,三姑娘在府中绝食明志,以死相逼,定要嫁与二殿下。皇后娘娘知道后心疼得不得了,便去求太后娘娘为二殿下与三姑娘赐婚。”
这些日子谢怀瑜心情郁结,除了上朝与内阁议事,便闭门不出。此刻听着桐辛说起这些与他似乎有关但又已无牵连的事情,心里还是会隐隐堵得慌。
桐辛站在书案旁一边磨墨,一边瞧着谢怀瑜没甚反应,便继续道:“太后一开口,皇上再没有反对的,便为二殿下与三姑娘拟了赐婚的旨意,婚期……婚期定在了明年春天三月初五。”
谢怀瑜面上依旧八风不动,待批完手边一沓折子,突然问道:“那,凛言呢?他就快回西北了,启程之前总得把亲事定下来吧。”
“长公主又重新为傅少将军相中了礼部尚书府上的四姑娘,已亲去温尚书府上下聘,定于明年夏天六月十八完婚。”
“嗯。”谢怀瑜淡淡应道,傅凛言的婚事落定,他与傅凛容便可顺理成章议亲了。
果不其然,中秋前夕,圣上便正式下旨册封傅凛容为太子妃,册封大典只比傅凛言成亲之日稍晚三个月,钦天监将日子选在了承平十六年的九月初八。
宁安的生辰刚好在中秋,中秋一过,她便同长乐一样也满了及笄之龄。
皇后与谢怀瑜都很清楚,即便他们是长乐最亲的亲人,坐拥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也依然无法左右长乐的婚事。
长乐的去处,只能听凭圣上心思。因为她不仅是圣上的女儿,更是谢怀瑜唯一的亲妹妹,身上流淌着母族崔氏的血,同谢怀瑜一般身不由己。
可宁安不同,她与谢怀瑜、长乐非一母同胞,出身不显,于婚事上便少了许多顾虑。皇后向来怜她年幼失母,性情和婉更是惹人疼爱,便有心先为宁安择一佳婿。
谢怀瑜本想趁机向他母后提一提先前那位才名冠绝盛京的探花郎季清川,可没成想父子同心,他父皇竟也属意于季清川,且有意于年后的上元节赐婚,不出意外的话,婚期应该是在明年冬天。
10
消息传到含章殿时,傅凛容正陪着太后抄写佛经。太后不由喜道:“这可赶巧,明年春夏秋冬四季,咱们皇室竟有四桩婚事,嫁的嫁,娶的娶,宫里好久都没有这样连着热闹过了。”
她侧首看了看傅凛容,又叹道:“你们这些小辈都是哀家眼前儿看着长大的,一转眼竟都要去了。真是岁月匆匆。”
案上香烟袅袅,傅凛容端坐在一侧,浅笑道:“不是还有元真和长乐么,他们两个性子活泼,又都孝顺,定会常来侍奉左右,与您解闷。”
太后摇摇头,道:“这两个啊,不提也罢,见天儿地胡闹闯祸,也不知几时才能学着稍微安分一些。”
待服侍太后歇下,傅凛容便带着素草回暖阁,不想谢怀瑜竟在暖阁中等她。
谢怀瑜身上的外袍随意敞开,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虚虚闭着,眉头微蹙,似是极为疲惫。
许是听到声响,谢怀瑜缓缓睁眼:“回来了?”
他细细打量着傅凛容,因着要陪太后抄经,傅凛容今日只着一身素服,少女身姿窈窕,眉目端方,素衣亦难掩国色,反而更衬出几分与平日不同的出尘脱俗。谢怀瑜一时出神,竟忘了要说什么。
傅凛容见他神色抑郁,便吩咐素草下去沏茶:“怎么了?朝政上有烦心事?”
“还好,左右现在有二皇弟分忧,他办事利落,朝堂之事倒教我省了不少心。”
“那你今日怎么瞧上去不大高兴?”傅凛容皱着眉看他。
谢怀瑜犹豫再三,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也只是长叹一口气。
“是为了长乐的婚事吗?”
谢怀瑜点头不语。
“今日听闻舅舅在为宁安议亲,外祖母很是欣慰,但提及元真与长乐的婚事,她老人家也很是忧心。想来元真是男子,性子顽劣,倒也不必过于着急。只是长乐嘛,”傅凛容亦微微叹气,看向谢怀瑜:“只怕同你一样,纵使心能由己,身却万般不由人。”
谢怀瑜闻言紧紧盯着傅凛容:“那你呢?你也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不是吗?”
“像我们这样的人,出身便决定了需要背负的责任,哪里由得了自己任性?”
“转眼就要到年下了,顾三自请去江南也快一年了吧,他何时回来你知晓吗?”
傅凛容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泛起了波澜,谢怀瑜宁愿是自己在灯下花了眼。不待傅凛容答话,他便起身:“你我从前是一同长大的兄妹,如今婚期已定,再不能似旧时模样相处,该避的嫌还是得避。时辰不早了,我不便久留,先回东宫,你也早些休息。”
是夜,谢怀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傅凛容一袭素衣俏生生立在灯下的模样,一颦一笑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不断闪过,他在睡梦中没忍住伸手抱住了她,抱住了他的太子妃。
11
入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谢怀瑜胸中却憋着股邪火。
原先他以为宁安与季清川的亲事是板上钉钉,再般配完满不过,可谁知在议亲时他父皇才知道季老太师竟一早就将季清川与淮安侯独女指腹为婚。
季清川已有婚约在前,即便是九五之尊,也做不来强拆姻缘夺人夫婿这等为人垢齿之事,如此一来,宁安的婚事便只能作罢。
再者那谢元真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喜欢上了太医院的一位女医官,当面剖白心意后还被人家拒绝了,是以三天两头跑来找谢怀瑜喝闷酒,折腾得谢怀瑜这段时日上气下气通通不顺。
索性谢怀瑜一得空便往含章殿去寻傅凛容,有时与她闲谈畅聊,有时与她品茗调香,有时二人兴致来了便对上一局棋,或者两个人各做各的事情,一个抄经翻书,一个处理公文,颇有点举案齐眉的味道。
纵是谢元真再不通人事,也不好前来打扰。就连帝后瞧着他俩的相处,俱深感宽慰。
这年冬天,盛京突然爆发了时疫。谢怀瑾主动请缨出宫,带领神机营负责控制盛京城内的疫情,谢怀瑜本也有意与他一同前往,可架不住百官纷纷以储君不可亲涉险境为由硬生生拦了下来,最终谢怀瑜便同六部及禁军一道主理宫内一应大小事宜,并为宫外防疫救灾调配钱粮、药草等物资。
宫内人多事杂,并不比宫外的情况轻松。谢怀瑜忙得昏天黑地,只要有心力必是亲力亲为,待到太医院研制出治疗疫情的方子,他整个人早已瘦了几圈。
好不容易待到疫情渐渐平息,冬月已经过完,进入腊月,谢怀瑜又要督办礼部筹办年节大典、祭祀等事宜,整个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这东宫与含章殿之间左右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可谢怀瑜就是抽不出空闲去与傅凛容见上一面,难免有些烦闷。
还是崔皇后或许猜到了几分儿子的心思,隔三差五会命御膳房做些补品宵夜之类的吃食,让傅凛容送去东宫。谢怀瑜面上不显,心中却是顺畅了许多,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折子看起来都觉顺眼不少。
就连东宫的侍女太监都能察觉出傅凛容在与不在时谢怀瑜心情的不同,这一干人等天天都盼着傅凛容的到来,他们伺候主子也好松一口气。
桐辛甚至天天数日子期盼傅凛容早些嫁进东宫,好常伴谢怀瑜左右,令他开怀。
谢怀瑜自个儿每日也在心里暗自盘算,终于眼见着离过年越来越近的时候,思齐来报,说顾惟之从江南回来了。
谢怀瑜笔锋一顿,纸上顿时晕开一块墨点。
12
“哦?什么时候到的?”
“回殿下,顾三公子前日夜里抵京后便回了相府,昨日一早直接去将军府陪长公主往大相国寺上香,这会儿正在御书房觐见圣上述职。”
“他倒是有心,一回来不先入宫面见父皇,竟去看望姑母。”谢怀瑜凉凉道。
思齐一时摸不着头脑,谢怀瑜惯常是个温和的性子,往昔与顾惟之也算有些交情,怎么好端端的他竟从谢怀瑜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莫名的敌意。
思齐略一斟酌,笑道:“殿下,三公子虽是相府的公子,可却是在将军府由长公主一手带大的,情分自与旁人不同。何况三公子此次离京长达一年,想必长公主也是思念得紧。”
“他可曾去过含章殿?”谢怀玉不置可否。
“还未曾。”思齐摇头,“不过,待三公子述完职,应该会去与太后娘娘问安。”
“你去御书房外候着,顾三出来后,便让他来东宫与本宫议事。”谢怀瑜抬头,似有些不悦:“你一口一个三公子倒是亲热,他既有官职在身,你便合该唤他顾大人,旧时的称呼莫要再用了。”
“是。”思齐赶紧应声退下,虽百思不得其解,可也知道自家主子大约不太待见顾惟之,也不敢多问。
谢怀瑜还没等到顾惟之,就先被皇后叫去询问宗室节礼的筹备。待他回到东宫,思齐来报顾惟之已在此候了一个时辰。
“微臣顾惟之参见殿下。”顾惟之一身暗红织金朝服,整个人被江南烟雨浸润得愈发温润清雅,可谓面如冠玉身似修竹。
“顾大人辛苦,许久未见,不知爱卿在江南可还好?”谢怀瑜虚虚扶了一把,与他客套。
“多谢殿下挂怀,微臣一切顺遂。听闻京中前些日子发了时疫,臣甚是担忧。只是政务缠身,不得圣意,未敢擅离职守,未能及时回京与殿下一道除疫平灾,心中多有不安。”
作为君臣,谢怀瑜丝毫不怀疑顾惟之这番说辞的真心诚意,可还是忍不住去猜度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心中到底在为谁而忧,为谁而愁。
“惟之言重,本宫知你心意,只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责,你做好你分内之事,就是在为本宫分忧,不必自责。”
谢怀瑜突然瞟见书案上放着的食盒,心口一沉,顾惟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方才殿下还没回来时,明仪郡主来过,见殿下不在,就先回含章殿了。”
谢怀瑜望向思齐,思齐亦轻轻点头。
“哦,无妨,正好你也许久未见过明仪了,你也算她的兄长,兄妹之间,本就该多多走动。对了,姑母应该已经告诉你我与明仪的婚期了吧,明年秋天九月初八,惟之你可一定要回来。”
顾惟之抬眼正好对上这位年轻储君含笑的眼神,二人谁也不肯避让,直直对视,思齐立在一旁只觉气氛古怪压抑,暗流涌动。
半晌,顾惟之不动声色,语调平静,缓缓道:“微臣此次回京已向陛下表明心志,愿常驻江南。待陛下允准,便不会再回盛京。来年殿下大婚,微臣定当奉上厚礼,恭祝殿下与郡主缔结良缘,恩爱百年。”
谢怀瑜微感错愕,随后收敛神色,盯着顾惟之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我必不负她。”
13
因着谢怀瑾在京城时疫中决策果断,部署得当,及时控制住疫情,立下大功,圣上下旨封为显王,命他年后出宫迁至新修建的显王府,并命礼部按亲王规格筹办他与崔应柔的大婚。
以往是东宫与崔氏一家独大,虽有丞相府、定国公府、太师府这等中立之流,也依然挡不住太子一党势力之深厚。
可如今这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皇子渐渐崭露锋芒,又因其出身低微,不涉党争,颇得圣心,假以时日,青苗未必不能长成参天大树。
一时间朝野风声四起,人人心里都在重新算这本账,趁着过年走亲访友的机会,去摸一摸上司或同僚的心思。
顾相不耐烦与这些人周旋,除夕一过干脆躲去京郊别院,府中一应应酬往来全丢给顾惟之。顾惟之年纪虽轻,做事却不偏不倚滴水不漏,且口风极严,无论旁人如何试探,俱不表态,令人猜不透心思。
初三一过,顾惟之动身去了江南,丞相府便顺理成章地闭门谢客。顾惟之走之前未再去见过谢怀瑜,只给谢怀瑜留了一份名单,都是近日去相府拜访过的朝中大臣。
谢怀瑜扫过一眼,问道:“他可还留下什么言语?”
思齐本以为二人不睦,可看这情形,顾大人又是向着自家主子的,实在微妙得紧:“顾大人说,郡主若为太子妃,他必不负太子,郡主若为皇后,顾氏一族必不负储君。”
谢怀瑜冷哼一声,随手将名单丢入薰笼中:“他倒是情深意重,竟愿搭上顾氏全族荣耀。”
思齐闻言脑中灵光乍现,顿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再不敢吭声。
“太子哥哥。”宁安披着一件雪青色厚羽大氅,怀里抱着几册书走进来,裙摆随步伐摆动,摇曳生姿。“年前朝你借的书我已经看完了,你在烧什么啊?”
谢怀瑜示意思齐接过宁安手中的书籍,起身迎道:“没什么,写坏了的字帖罢了。长乐要是有你十分之一勤勉好学,只怕母后做梦都是开怀的。还想看什么书?左右今日得空,我去翰林院寻季清川便是。”
宁安眸光微暗,垂下脑袋,轻轻摇头:“新正腊月,正是年节忙的时候,不好烦劳人家在府上翻箱倒柜地寻书。”
谢怀瑜失笑道:“你怎知人家觉得麻烦?”转念忽又想起什么,状似不经意道:“宁安,除夕祭天的时候,安南候府的邵小公子也在,我召他问了些话,看上去倒也是个饱读诗书品行端方的俊俏公子。”
宁安浅笑道:“哥哥,天色渐晚,我得回去了,还请哥哥记得早些将这些古籍还与季大人。”
谢怀瑜亲自将宁安送至殿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不由叹道:“真真是个痴儿。”
谢怀瑜想着总归日子还长,将来宁安若是想通了,他这个做兄长的大可为宁安做主再择一门姻亲,即便她不改执念,他也能护她在宫中的一世周全。
殿外新柳萌发,点点缥缈的绿意忽远忽近,承平十六年的春天来了。
14
承平十六年春,三月初五,良辰吉日,显王谢怀瑾迎娶宁国公府三小姐崔应柔入府,册为显王妃。
谢怀瑜身份贵重,自不必陪同谢怀瑾去宁国公府迎亲,只安心待在显王府等待新人见礼即可。
他原以为要亲眼看着崔应柔同别人拜天地,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舒服,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早已释怀,甚至衷心希望崔应柔嫁得良人,一生顺遂。
“哥哥今日心中是否有不痛快?若是不方便与旁人倾诉,宁安愿意为哥哥分忧。”
谢怀瑜笑得自在轻快,似梁上飞燕轻盈快意:“宁安啊,我没有不痛快,相反,我今日胸中舒畅,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宁安不解,秀眉轻蹙如远山起伏:“哥哥不是很喜欢崔表姐么?”
“那是过去的事情。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宁安,有的时候需要放下一些执念,才看得清自己的真心究竟指向何方。”
春闱过后,谢元真在工部谋了个官职,没多久雍王夫妇便亲去为他下聘提亲,提亲的对象正是他去年爱慕的那位太医院的女医官。
去年冬天疫情时候,二人在国子监共同经历了一遭生死,自此谢元真便改了性子,读书科考,成家立业,显然比从前成长了许多。就连圣上瞧见自己这个侄子越来越上进的模样,都欣慰不少,常常挂在嘴边逢人就夸。
赶巧的是,谢元真的婚期与傅凛言的定在了同一日,都在这年的六月十八,这可让谢怀瑜分身乏术。一个堂兄弟,一个表兄弟,一碗水端平,哪个都怠慢不得,他只能赶场子似的吃了整整一日的喜酒方罢休。
待回到东宫,他已醉得人事不知,模糊之中嗅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素雅香气,便晓得大约是傅凛容在候着他。
这日夜里,谢怀瑜做了好长一个沉梦。在梦里,他看到傅凛容一袭鲜红嫁衣向他款款而来,与他行三书,过六礼,拜天地,日月作证,山河为盟,二人结为了一对连理夫妻。
夏夜微燥的风吹动着案上摊开未合拢的书页,泛黄的素纸哗啦作响,烛光下纸上字迹清晰可见: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
15
婚期将近,阖宫上下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储君迎娶太子妃,许多宫人进宫以来都是头一遭遇上这样隆重的大喜事,就连很多老太监老嬷嬷一生也不过至多经历两回。
东宫里更是红绸红缎早早地就挂起来了,各路贺礼每日流水似的往进送,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道不完的繁华。
美梦气数尽,造化总无情。谢怀瑜终究是没有等到他与傅凛容大婚的那一日。
承平十六年秋天,距离大婚之日仅剩一个月,御史台突然发难,上奏储君谢怀瑜勾结外戚崔氏意欲谋权篡位,并会同三司急审,搜出数十封谋反书信。
圣上龙颜震怒,即刻将谢怀瑜及崔氏下狱,并下令清查崔氏党羽。
一时间朝野震荡,一腔孤勇执意劝谏者有之,明哲保身作壁上观者有之,四处奔走力挽狂澜者有之,倒戈相向另寻出路者亦有之。
三日后,宁国公副将当朝指认太子及崔氏意图于大婚当日逼宫,并对大理寺参奏太子、宁国公府的条条罪状供认不讳后,畏罪触柱而亡。明堂之上,谢怀瑜百口莫辩。
御史台又将昔年宁国公在外征战不受君命等不敬之语悉数上达天听,加之朝中对崔氏不满者纷纷上奏称其狼子野心不臣之心久矣。
如此推波助澜之下,圣上当即下旨将崔氏满门抄斩,其党羽全部流放,废黜储君,赐死废太子谢怀瑜,并将执意为谢怀瑜求情的谢元真廷杖五十大板,责令其每日午时于明光殿前罚跪思过,若再有为逆臣求情者,一概以谋逆罪论处。
圣意已决,朝中人人自危,再无人敢翻案。短短三四日的光景,已是天翻地覆,高楼倾塌。
谢怀瑜看着面前的毒酒、白绫与匕首,平静地听着宣旨太监宣读诏书。
他记得幼时他的父皇是极为宠爱自己这个嫡长子的,一出生便昭告天下立为太子,读书识字,骑马射箭,都由圣上亲自教习,八岁起就在御书房听政,足以见得圣上对储君寄予厚望。
可随着谢怀瑜成年,羽翼丰满,东宫威望一日盛过一日,加之宁国公府多年来重兵在握,以致储君之势竟一度隐隐盖过圣上之威,圣上待他的态度也愈发微妙,再不似从前毫无芥蒂。
无论是提拔谢怀瑾并赐婚他与崔应柔,亦或是迟迟不允长乐的婚事,还是平日里的政论分歧、兵权之争,谢怀瑜自始至终很清楚这都是圣上在打压他的气焰、分散他的势力。甚至连他与傅凛容自小定下的婚约,也不过是圣上利用傅氏制衡崔氏的手段。
而无论如何,谢怀瑜都认为圣上对他只是颇有忌惮,过往种种不过是些制衡之策,帝王之家的权术心计,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相信骨肉血脉,相信父子亲缘,相信他的父皇不会对他真正赶尽*绝,是以谢怀瑜不愿去与抗衡。
可是他的父皇,却不相信他,不愿给他留一条生路,甚至连分辨的机会都不给,这般决绝,便当真对他如此恨之入骨么?
谢怀瑜笑得双眼朦胧,脏污的面颊上泪痕斑驳。原来在他父亲的心里,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才是最重要的,比他这个儿子的命还重要。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谢怀瑜笑得癫狂,凄厉的笑声回荡在阴暗幽冷的诏狱,无比悲凉。
“崔氏一族已于今日午时处斩,就剩您一个了,赶紧的吧,耽误了时辰,奴才可不好交差。”
母后、舅舅,还有他的兄弟姊妹,都已走了么?谢怀瑜双目通红,心中又悔又愧,只恨事发突然,竟连只言片语都来不及同他们交待。
谢怀瑜端过酒杯,杯中酒水晃动,却映不出他昔日的神采。毒酒穿肠而过只在刹那,谢怀瑜脑海中闪过一幕又一幕画面:幼时圣上将发热的他抱在怀里披折子,母后在灯下为他缝制里衣,长乐又笑又闹地扑进他怀中,宁安在琼林苑花树下羞怯的笑颜......
热泪滑过,谢怀瑜阖眼的瞬间,恍惚看见了傅凛容。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梦里,梦中人在等着他,等着他与她的婚期。
她是要做太子妃的郡主,婚前一月,却传来太子被赐死的消息
“今生误你,悔不当初,若......若有......来世.......”
诏狱大门重重合上,扬起一片尘灰。秋风起,仿佛是谁在轻声叹息,谁的眉目里,还残留着爱与恨的交集。
这从始至终都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意,这今生来世黄泉碧落的缠绵美梦也挽不回的别离,从今往后,终将随着光阴的逝去一同尘封,不会再有人提起。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原标题:《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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