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下午3点刚过。成山路345号，梦工坊咖啡馆。
刚走到门口，黑框玻璃门立刻被从里面拉开了。杨安昆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标准的迎宾用语脱口而出：“您好，欢迎光临！”
■门口迎客的杨安昆
走到收银台前，就看到殷昊从咖啡机那边探过头来，跃跃欲试地等着我们点单。万初鹏则站在留言墙边上，对我们羞涩地微笑示意。
我们点了两杯榛果拿铁，殷昊立刻开始动手操作。再回头朝门口看时，杨安昆正在小黑板上，一笔一划地更新顾客数量。
这天真而热情的待客之道，使得每个走进梦工坊的顾客，都能立刻感受到它的与众不同，也因此语速放慢，脚步放缓——
这里，同时也是浦东新区首个心智障碍青年支持性就业基地。这样“特殊”的基地，目前在上海乃至全国范围内，也并不多见。
跟此前在上海出现过公益性质的爱心咖啡馆不同，梦工坊走的是正规经营路线。
■实时更新的客流数据
除了店长何玉田之外，包括杨安昆、殷昊等7个咖啡馆的正式员工，都是上海市浦东新区辅读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年龄20岁上下，患有不同程度的心智障碍。
虽然还在试运营期间，但20天来，已经有1200多名顾客来过这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慕名而来的。有位顾客在留言板上写下这样暖心的字句——
“你们的笑容温暖了这座城，你们的努力感染了所有人！”
“我知道能得到这份工作很不容易”
因为在培训期间冲泡咖啡的成绩最好，患有唐氏综合症的殷昊荣升为7个孩子当中唯一的咖啡师，还获得不少顾客的当场称赞。活泼热情的他会主动跟顾客打招呼，说话速度虽然慢但条理清晰，人称“殷总”。被问到与顾客之间的互动时，他一本正经地表示：“我觉得我需要低调一点，表扬的话应该是（由别人说），自己要谦虚一点。”
力求低调的“殷总”工作起来，却毫不低调。店长给他排了晚班，每天中午12点上班就行，但他坚持8点到岗，从早8点足足做到晚8点。老师们劝他要多休息，他一开始说早到是怕堵车，后来又说自己“上午做顾客，下午做服务员”，总之，就是愿意待在咖啡馆。
问殷昊在工作中遇到过什么困难吗，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们：“我知道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很不容易，我觉得我自己适应得很好。”
■殷昊正在认真地做咖啡
像殷昊一样，在这个特殊的咖啡馆里，每个孩子都表现出了十足的热情和斗志。
在门口迎客的杨安昆，其实是一名自闭症患者。但他对数字异常敏感，每天负责在小黑板上更新顾客数量，高兴了还能来上一段说唱。
忠厚老实的万初鹏非常羡慕殷昊的技能，当我们问他工作中有什么困难的时候，他就说了一句：“我不会做咖啡。”一边的万妈妈解释说儿子的动手能力不是很好。但万初鹏却是店里的清洁达人，把每种抹布的用途记得清清楚楚。
跟殷昊一样是“唐宝”的秦佳晨，从收到上岗通知之日起就非常激动，每天很早就起来，结果试运营的第一天就感冒了。他站都站不稳，还坚持到店。辅读学校的老师们说起这一段儿来，还是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万初鹏（左）和秦佳晨（右）
此外，像大姐姐一样很会照应大家的吴薇，憨厚的沈程，以及因为排班没有在店里、却频频被老师们提到名字的脑瘫患儿王颖异，共同组成了梦工坊特殊的“梦之队”。
■员工合影
一遍遍重复的“你记住了吗”
在“梦之队”的7人组合背后，是为数更多的“筑梦人”队伍。
浦东新区辅读学校的沈蓉、杨斌两位老师当天正在店内做“就业辅导员”。当服务员之一沈程端着咖啡托盘还在茫然四顾的时候，沈蓉指点他看向我们的桌子，并且提醒他核对一下收银单。“这个时候你就要对客人说一句：这是您的咖啡。完了再问一句：您需要一杯柠檬水吗？这两句话，你记住了吗？”
沈程乖乖点头。
■沈程
虽然7个孩子经过学校期间的学习，在梦工坊试运营之前又接受了1周的集中培训，但总有这样那样做不到位的地方。从6月28日梦工坊试运营以来，“你记住了吗”，是店长和老师们对这些特殊员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由辅读学校老师和孩子家长组成的“就业辅导员”队伍，是梦工坊的常规驻店成员。杨斌老师告诉我们，前期已经跟店长做过多次沟通，包括告知每个孩子都是什么样的脾气、孩子们有情绪的时候怎么介入，等等。试运营开始之后，孩子们的岗位协调、服务细节都需要随时进行指导。
“刚试运营的时候顾客不是很多，但随着口口相传，包括媒体也开始关注，从上周五开始进入大客流，每天有一两百名顾客进来，孩子们一下子应付得比较辛苦。他们之前接受的培训，服务时间相对比较短，节奏也比较慢，但到了实地，要面对真真正正的客人，他们心里还是很有压力的。所以这段时间，我们的工作就是协助他们快速进入上岗状态。”
为此，辅读学校的好几位老师主动放弃了暑期休息。而试运营20天以来，何玉田没有休息过一天。
■店长何玉田
在应聘成为梦工坊店长之前，何玉田是另一家连锁咖啡店的店长，这也是他首次接触心智障碍人群。
“从第一天跟他们接触我就发现，他们都很乖，很听话，干活很仔细很认真。现在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是跟他们反反复复地说注意事项。早上开晨会，都要反复强调桌子怎么擦，哪些部分需要改。因为他们真的忘性很大。”
被店长“正式批评过的不止一个”
梦工坊的留言墙上贴满了心形纸条，上面是各种热情洋溢的鼓励——
“这是一杯加了爱心调味料的咖啡！”
“你们的笑容温暖了这座城，你们的努力感染了所有人！”
“自助！助人！”
“这里的咖啡有爱有梦更有未来！”……
■店里的留言墙
但是对这群孩子来说，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助”，并不容易。秦佳晨身体很弱，无法安排独立岗位；殷昊做复杂的咖啡花样时需要何玉田在一旁辅助；沈程经常在老师们的指引之下，才能找到顾客的桌位。
被孩子们亲切地称为“小何哥哥”“小何老师”的何玉田坦白地告诉我们，在工作中他会要求比较严格。“尤其是对那几个动手能力稍好一点的孩子，我会比较严厉，我是希望他们能在这里学到东西。被我正式批评过的，已经不止一个了。”
何玉田上一次批评某位员工，是因为其在没得到店长允许的情况下，私自给客人泡了茶水，用来代替免费的柠檬水。
“他内心觉得自己这个做法，是一个会被我夸奖的事情。但这已经超出原则了，他用伯爵红茶泡给客人喝，这个成本就上去了。这一块，他们不是很懂。被我批评过之后，他就知道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了。”
而在当天上午的晨会上，何玉田还向员工们强调另外一个服务细节。有几位顾客反馈给店长，服务人员上餐之后，顾客说了一声“谢谢”，服务人员却没有下文了，他们不会立刻说“不客气，祝您用餐愉快”之类的。
“这块我们每天都要跟进。我其实特别欢迎客人能给我们提意见。包括一位客人跟我说的时候，他也很客气地说这并不是投诉，而是希望我们这个店能够越来越好，越来越专业，这样才可以长久地走下去。”
何玉田直言，目前绝大多数顾客只是因为梦工坊的特殊性而来，但从管理者的角度，这个“特殊”并不意味着稳定而长久的吸引力。因为“特殊”而自动放低标准的做法，则更不可取。毕竟，梦工坊不是公益性质，而是正规经营的。
有趣的是，7个员工正在学习“看店长脸色”。“如果店里很忙，我一直绷着脸，他们就会很听话。偶尔不忙的时候，他们就会想办法逗我开心，非常可爱。”
“不想把孩子们送出去再被退回来”
何玉田希望能让孩子们在工作中真正学到东西，而不是简单地被照顾甚至被同情，也是浦东新区辅读学校校长王英和老师们的共同想法。
沈蓉和杨斌都提到，浦东新区辅读学校的应届毕业生每年都保持着80%以上的就业率。但一两年之后，学校做回访，却发现很多人已经回家了，就业率降低到50%甚至更低。
沈蓉说：“这样的孩子回家之后，工作技能和生理机能都会退化。我们做老师的看着是很心疼的，我们教了那么多，孩子们费劲学了那么多，家长们也做了很多的工作，但好像没能给到孩子们帮助。我们把他们送出了校门，然后他们又被退回了家门。”
■吴薇正在安抚殷昊
王英分析说——“没有专业的指导和陪伴，让他们完全融入职场是有困难的，这就导致很多孩子就业的期限不长，比如做了一年就被企业解雇了。原因是多方面的，很重要的一方面是离开了学校的扶持和帮助，他们一下子进入普通人的世界，还是能力不足。另一方面，企业的准备也是不足的，包括怎么样接纳一个残障的孩子，企业的包容性、平等性，以及怎么了解这些孩子的特性。”
因为“不想把孩子们送出去再被退回来”，浦东新区辅读学校做了很多工作。比如4年前在校内开设“最后一公里”课程，提前把职场的思路和做法渗入到课程当中，让学生提前认识职场；两年前，在校内打造了梦工坊咖啡吧，让学生模拟做咖啡吧服务员；再就是今年，通过校企合作，面向社会的梦工坊咖啡吧开始营业。
6月28日上午，殷昊等7名学生刚刚拿到毕业证书；当天下午，他们的监护人就与梦工坊签订了正式劳动合同。
梦工坊的前门面向成山路，后门则直通辅读学校的校园。梦工坊的经营者在此做餐饮多年，对心智障碍人群有所了解，在他们考虑转型时，与正在寻求社会资源的辅读学校建立了全新的合作关系。
这一次，辅读学校在把学生“送出去”之后，又搭配了王英校长所说的“扶一程”的探索。
“特殊孩子有特殊孩子的优点，他们是自带光芒的”
建立正规的心智障碍青年支持性就业基地、成立“就业辅导员”队伍，是辅读学校“扶一程”的重要探索。
王英说，正在试行的就业辅导员制度，让专业的辅导员可以跟踪学生两到三年，在这个过程中起一个桥梁和纽带的作用，既连接学生和家长，也连接企业和用人单位。
“这样的话，孩子们心里有底，知道自己身边有个辅导员，有事情可以找老师。同时企业如果有对孩子不满意的时候，也可以通过就业辅导员来沟通。”
王英透露，除了咖啡坊，学校也在考虑做洗车坊、绣坊等就业支持项目，帮助更多孩子顺利地融入社会，别再被“打退票”。
■来自辅读学校的实习店员
在辅读学校的计划中，梦工坊解决的不仅是孩子们的就业问题，它同时还还是一个“融合”平台。
“走入这个平台，普通人来了解我们的特殊孩子，去接纳他们。我们想让更多人知道，特殊孩子有特殊孩子的优点，他们是自带光芒的。同时我们的特殊孩子也在这个平台上，更多地认知社会。”
顾客在留言中所说“你们的笑容温暖了这座城”，与之相对应的就是，上海这座城市，也正在给予这样特殊的人群，这样特殊的笑容，以越来越多的空间。
梦工坊的“光芒”，正在被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所关注。
除了从上周五开始的大客流之外，就在我们采访当天，梦工坊还迎来一场团体活动：上海市新云台中学，把本校应届初中毕业生的毕业典礼放在梦工坊举行。
新云台中学校长王晓云告诉我们，选择在梦工坊举行毕业典礼，是给学生的一份特殊毕业礼物。“让我们的学生来看一看，辅读学校的孩子是怎么做到不放弃成长的。我们的学生，未来的人生走向是不一样的，但如果他们在成长路上遇到困难、想要放弃的时候，可以回过头来想想今天，那他们碰到困难的时候也应该不会放弃，勇敢地往下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