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深山与想象中的勃朗特三姐妹

住在深山与想象中的勃朗特三姐妹

首页模拟经营暴风雨生存传奇正版更新时间:2024-06-15

吴景娅

勃朗特三姐妹的家住在英格兰约克郡布拉福德西北部的霍沃斯小镇。

哦,那属于北英格兰,寒冷又坚硬的北方。像一块被冻得僵硬的面包,只能用幻想去切开它。去那里,我觉得是携了一万只乌鸦同行,那些披着黑斗篷的鸟似乎比你更早到达那里。从山下往上望,黑色的云像高空里移动的森林,而黑色的森林像一大片飞起来的乌鸦。

到达已是下午时光,太阳懒洋洋地把少得可怜的桔色光亮,打在一幢幢建于十七八世纪乔治王朝的石头房舍上。小镇的格局与建筑除了古老,乏善可陈。无数到这里朝拜的访客都曾毫不留情地指出它如何缺乏美感,平庸、古板,甚至就是英伦小镇中的垃圾。很多人都难以理解:剑桥圣约翰毕业的帕特里克·勃朗特,即三姐妹的父亲,为何要把家人带向这片寒风凛冽的闭塞荒凉之地,仅仅因为他是圣公会的穷牧师?

走在小镇的石头窄巷和石头砌成的步道上,我的眼前却被一道闪电照亮,那是英国另一位女作家墨黑色的身影,梦呓似的,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飘荡……弗吉尼亚·伍尔芙曾在暴风雪扫荡霍沃斯的时候从伦敦千里迢迢而来。她像她气场强大的作品似的坚定说:“等待天气晴好是对霍沃斯的亵渎,亦是懦弱。”并一针见血地指出:“霍沃斯表达了勃朗特;勃朗特表达了霍沃斯。”作家与故乡便是土地和花朵的关系。土地只是沉默的提供者,它承受着任何花朵——高贵、贱,脆弱或顽强的生命对它索求或抛弃。

走过石头教堂和据说是勃朗特三姐妹短暂读过书的石头房子学校,终于抵达了三姐妹的家——一幢两层楼的青砖白格窗房子。墙外站着的大树遮天蔽日,成卷曲状的枝叶似乎一分钟前正在酝酿一场风暴的诞生,一分钟后风暴已袭来,哗啦啦地在摇动着小楼。小楼的色彩更加暗沉,如夏洛蒂描写的“简爱”穿着的那种简朴的裙衫。

这样一座即使在北英格兰都显得寒碜的房子里,却住着世界上最著名的文学家庭:三位勃朗特姓氏的作家姐妹,夏洛蒂、艾米莉、安妮,三颗英国文学史上耀眼的星辰,在北英格兰的天际横空出世。尤其是夏洛蒂的《简爱》,艾米莉的《呼啸山庄》都堪称登峰造极之作,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丰碑。最小的妹妹安妮名气虽不及两位姐姐,但她的小说《艾格妮斯·格雷》《女房客》也在英国广为流传。对我而言,《简爱》与《呼啸山庄》都曾是情感成长的教科书,让我懂得了爱的尊严与爱的绝望。

不知是否因为是下午,参观者甚少,售票兼管理员——一位化着浓妆戴着珍珠项链的女士,穿着细高跟鞋、抄着手,在勃家绿草如茵的院子里踱着步。噗噗噗,尖锐的鞋跟擦过六月的草,像一把镰刀在割断我的思绪。要不,真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三姐妹各自站在门楣边或二楼的白格窗后面,正静悄悄地拿眼在观察着我们这几个中国女人。

故居里不让拍照。我细细看过一楼家人共享的餐厅,却也是三姐妹用于写作的地方。这里光线暗淡,桌椅简陋,贫瘠的物质像被洪水掠夺过的河床,捉襟见肘历历在目。但站在那里,我仿佛又听到一阵阵愉快又克制的笑声,一家人之间的。他们总是小声又激动地谈论着在外人听来莫名其妙的东西——诗歌、绘画、风景与宗教……他们或者在讨论三姐妹的诗歌,或者在欣赏唯一兄弟布兰韦尔的画作。他绘画上的天赋总在他不烂酒时艳光乍现。蜡烛被黑暗深处伸出的一只手点亮的时候,他们谈兴正浓。温暖的光是比寒冽的风和贫穷更强悍的东西,它像上帝眼神柔和的双眸,看着这家人的岁月流逝,当然也包括了苦痛和绝望……

对了,那个静默地蹲在角落的小橡木凳,便是给了伍尔芙极大激动的艾米莉的遗物。那是被艾米莉的体温与荒原双倍浸润过的木凳,她曾带着它仿若牵了一匹马去荒原游荡,构思她的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的爱与战斗。一张沙发如同一道沟壑横在那里。那是艾米莉去世时躺过的沙发。想象一下她的挣扎、呕心沥血的痛,从肉体到精神上的,以及像冰河一般被凝固的绝望……一息游丝尚存的她有如何的不甘?她才30岁,未婚,还没来得及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她把自己隐秘而热忱的情感献给了自己唯一的作品《呼啸山庄》,把勤劳献给家庭,把静默留给自己。

艾米莉可谓世界文学的斯芬克斯之谜。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人,却写出了这世上惊天动地的爱恨交织,人性在爱的战争中的沦陷与救赎。她是怎么办到的?关键的是她在哪里遭遇过希刺克厉夫?一个在她之前文学史上从没出现过的人物:坏得透顶又绝望透顶的深情之人。她人生的现实版图最远便是与姐姐夏洛蒂去过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在那里她们有过短暂的学习时光。布鲁塞尔已是她足迹的天涯海角。在那里什么也没发生过。然而,谁也无法想象她精神的版图拓展到何处?就像我们读到《呼啸山庄》的结尾是那样的意外:“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在三块墓碑前流连;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到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不平静的睡眠。”这个结尾也堪称世界文学的经典。疾风骤雨的爱恨撕裂之后,一切变得风轻云淡,或许唯有这样的淡然才能安慰凄凉人生。就像这里每至八月,紫色的石楠花会开遍整个霍沃斯荒原。那是比普罗旺斯熏衣草更撩人心旌的花朵。它看上去娇弱,细碎,亦平庸。但当它占领荒原的每一寸泥土时,便会淹没你的灵魂。而艾米莉小说男主角希刺克厉夫名字的含义便是石楠花盛开的荒原。她就这么任性,“暴力”地强加给读者她撕心裂肺的爱与憎。

二楼夏洛蒂房间里最打动我的,是陈列着她穿过的几双鞋子与一条深咖啡色的连衣裙。隔着玻璃,我清晰可见那出自女作家亲手缝制的一道道细密针脚,感受到这些鞋衣的体温,以及它们伴随女作家行走荒野时,寒风如何鼓动起这布质裙衣,让它们像鸟翼般飞舞。

夏洛蒂的鞋履和衣衫也曾让伍尔芙感叹不已。她写道:“照理说,这些物品的天然命运本应是在穿它的人去世之前就损坏了,但是因为它们,虽然微不足道却幸存下来,夏洛蒂·勃朗特就活了,活得使人忘记了她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她的鞋履和轻薄的裙衫比主人长寿。”伍尔芙真是洞察秋毫:作家夏洛蒂像一尊神,远在天边,供我们景仰;女人、甚至是永远女孩的夏洛蒂,如同我们脆弱的姐妹,在我们跟前哀叹,为生存操碎了心。

夏洛蒂是姐妹中唯一结了婚的,与一位她父亲极不喜欢的穷牧师。他们应该很相爱,爱得极其安静的那种。因为夏洛蒂之死便源于他们一道跋山涉水、兴致勃勃地去看山涧里一座瀑布。回途中,遇大雨,夏洛蒂受了风寒,肺部感染,死时仅39岁,腹中已有六个月的身孕。

勃朗特家共有六个孩子。比夏洛蒂年长的两个姐姐早夭,剩下的三女一男均未活过40岁。留下他们当穷牧师的父亲——老勃朗特活到了84岁。在失去所有的亲人之后,在无以言说的孤独中,他活着,无法想象的活着。小屋外是霍沃斯春秋冬三季深不见底的寒冷,噩梦似的风。他却很少关门。因为门外的天空上站着他的信仰和儿女们的身影。

或许,是小楼外那条通向荒原的小道时时给他一种幻觉:他的女儿们又戴上布帽,拿着披肩,挽着彼此的手臂开始向远处进行她们每日的散步,这差不多成为了她们人生天天的功课……她们规规矩矩地走路,甚至像上了年龄的人有些慢吞吞的,眼睛里更多的时候静若湖水,很少因外界的变化燃起火焰。而老父亲每日目送女儿们在这条小道上渐行渐远,也成为了他活着的功课。这种习惯让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从未察觉。

站在勃朗特家的后门,望着这条现在被称为“勃朗特姐妹小路”的步道在六月的雾霭中像溪水一般流向烟云的密集处,路两旁是长满青苔的石头彼此挤压,垒成半人高的墙,沉重又沉默地伴着“溪水”向远处曲折而行,我想到了刚刚看到的三姐妹画像带给我的感受:画家笔下的她们无一丝女人青春的娇丽,仿佛一出生就活成了忧心忡忡,面对这个世界总带着疑惑和惊愕的表情,她们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吗?

当然不会!

她们的作品已伸张出她们的力量!只是她们的力量就如同这条被乱石垒成的墙束缚了的“溪水”,只能以一种隐秘的热情暗自飞溅出浪花。无疑“简爱”是夏洛蒂倡导的爱要有克制、有尊严最好诠释;而希刺克厉夫更像是在地狱里点燃一把火,把艾米莉内心深处的沸腾,直接推向了100度……

这一家人在世上最后谢幕者竟是他们的老父亲。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仿佛对当初他带领全家来到霍沃斯有一种恍然大悟。它像神的手指,把勃朗特三姐妹指向封闭、贫困、寒冷,充满着绝望与死亡气息的荒原,然而却一点点压榨出她们的想象力,让它们像新鲜的柠檬汁一般,又甜又酸,清香扑鼻。最后竟如泉眼通畅了,汩汩流出热牛奶一样的东西,滋润着三个女孩或女人的灵魂。想象,给了三姐妹无垠的天空、大地、海洋、城镇以及情爱传奇,文学自天而降……她们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活了几生几世。正如伍尔芙说的,“无论生活多么严酷,艾米莉和夏洛蒂是胜者”。胜者当然也包含了小安妮与他们活到地老天荒似的老父亲。他们用想象甚至战胜了死亡……

走过勃朗特故居前的教堂,发现它与墓地其实是连为一体的,均为石材,结结实实地顶天立地。显然,伍尔芙也曾在这教堂和墓地间徘徊过,她会不会像我一样被突然煽起翅膀向教堂尖顶冲去的一只灰母鸽吓了一跳?

这个教堂是夏洛蒂受洗和结婚的地方,死后也葬在了这里。勃朗特家里的人几乎都葬在了这里。他们的生与死,相隔的距离仅仅几米远。或许会是那些横七竖八、见缝插针、躺着站着的墓碑会吓伍尔芙一跳的。她形容:“高而挺直的墓碑似乎突然冲着你拔地而起,犹如沉默的士兵。”

石楠花已在教堂与墓碑间的角落里零星闪现。这还是六月。八月,它们会像暴风雪一般扫荡霍沃斯。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散文创委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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