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春学期,即毕业前的一学期,学校响应党中央“勤工俭学”的号召,将我们这一届的学生由班主任带队,全部用汽车拉到校属的江浦农场去从事农业劳动。大概从三月底开始,一直到七月中旬,历时近四个月。这段经历可以说是我一生中非常难得的艰苦锻炼。
每天长达十多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每天的中午饭前的以忍受的饥饿(中午在地头吃饭);每天从早到晚在烈日下无遮拦的曝晒;每天晚上,还要忍受三十来个小伙子挤睡在每人不足40公分宽的、潮湿的、仅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的土地上,加之小房子里弥漫着汗臭和鞋脚的臭气。
除这些之外,我还比别人至少多了两苦:
一是没有鞋穿。原先的一双网球鞋,刚劳动没几天,底就透了,后来干脆帮子与底也分了家,只好愤怒地扔掉。可怜我当时连一双鞋也买不起,只得成天赤着脚。后来给家里写了封信,娘连夜赶做了双布鞋寄给了我,但干活时是舍不得穿的,只是平时休息和收工回来,洗完脚后穿一穿。
二是身上分文没有。别人吃不饱,常常跑到江浦镇上的小饭馆里买碗阳春面,或买几个烧饼、烧卖一类的点心吃。我除了涎水往肚里咽,就是羡慕。我知道当时家里也非常难,全家五口人的开支来源,全靠父亲每天在镇上修修钢笔、手电筒挣几个小钱!有几次只能在信封里夹带几毛钱给我零花。即使是几毛钱也会让我喜出望外。那时一碗阳春面也就六七分钱,一个炉贴烧饼也只有两分钱。
江浦农场原是长江北岸的长满芦苇荒滩,农场是近几年才开垦出来的。足有上千亩地。以往学校都是靠雇用附近的农民来耕种。以种杂粮为主。1958年上级指示,不但要扩大种植面积,而且还要改种水稻。我们的勤工俭学正好解决了农场劳力不足的大问题。
到达农场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被急促的哨子声叫醒,匆匆吃完早饭,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在宿舍门前集合,由一名农工给我们布置任务。活儿很简单,就是用一个网似的平底篮子,到灌满水的水田里,把飘在水面上的芦苇根捞出来,倒在田埂上,收工前再把田埂上的芦苇根送到大路边。就这么简单。并说这就是我们今后的主要任务。
我们的住地是在平坦的高岸上,一百米开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已灌上了水的准备插秧的一块一块水稻田,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白光。从水田里还不时地传来秧鸡清脆的鸣叫声。再远处,是大片大片的未开垦的芦苇滩,刚冒出的苇芽,把江滩染成一遍嫩绿。望着眼前这片辽阔的陌生的土地,心中默默地念着:哦,这就是我们今后的课堂啊。班主任说,这是改造小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最好的课堂。要求我们要经得住这次劳动锻炼的考验,要把自己培养成又红又专的农机战线上的技术人才。
是的,我是得好好地改造改造思想上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了,要不然,将来到了工作岗位上说不定会犯什么错误呢。所以,我是抱着接受改造的思想投入这次劳动的。
我是抱着接受改造的思想投入这次劳动的
在水田里捞芦苇根,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却是件苦活儿。人要下到齐膝盖深的水田里去捞芦苇根,三月份的水温还很低,虽说不上寒得彻骨,但一天七八个小时地泡在水里,还是很冷的。一个上午,需要五六次地从水里爬到田埂上来暖和暖和,大晴天还好,碰上阴天,刮风天,那还真有点抗不住水冷。这还不算,那长时间泡在水里,手和脚上的皮都泡成了皱巴巴的白色,望之很有点目不忍睹。
半个月下来,原先我们这些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早已面目全非了,焦黑的皮肤里透出一点儿憔悴的黄,头发也变得蓬乱,如一把乱草撒落在头上。衣服上满是干了的泥水斑点,裤管成天卷过膝盖,腿脚上也是沾着泥巴。如果有外人来到这里,绝不会把我们看成学生,他一定认为我们是一帮年轻的农工。
捞了一个多月的芦苇根之后,放下了竹篮子,又扛上了铁锨,让我们在芦苇滩上挖地开荒。这可是个重体力活儿。主要是一锨踩下去必须将盘根错节的芦苇根切断才能达到规定的深度,常常要整个身体站在铁锨上,并要借着体重使劲向下蹲两下,铁锨才能将芦苇根切断。这样,一天下来,确实弄得你腰酸腿脚痛。头一两天还可以开挖2—3厘地,越往后越显得体力不支了。挖一两锨、三四锨就得站着歇一歇,眼睛茫然地望着蓝天、白云和从头顶上飞过的白鹭,望着一畦畦明镜似的水田和身后一大片一大片正待开垦的已冒出芦笋嫩芽的苇滩。班上几个个头不大的女生,在水里捞草时还行,面对这开荒还真有点力不从心呢。脚踩在锨上就不见锨入土,就是整个人站上去,靠体重也难让锨切断土里的苇根。
最难熬的还不是这开荒时的累,而是每天快到午饭前将近一个小时的难忍的饥饿。早晨七点钟的早饭,只供应两碗薄薄的米粥和两个小菜饱子,这点主食吃下去,只能支撑两个来钟头。所以,一般不到11点肚子里便开始唱空城计了。那时,学生是没有手表的。收工时间全凭肚子饥饿的程度来感觉。一般离收工还有半小时左右,同学们都手扶着锨把,呆呆地站着,期待地眺望着北边堤岸上场部上空的那面作收工信号的红旗。中午和下午,一旦发现那面红旗徐徐降下来的时候,工地上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收工了……哈哈……”于是,大伙儿立即来了精神,扛起铁锨,大步流星地往回走。比起上工时到达工地的时间至少要缩短一半。一到住处,拿起碗筷就直奔食堂,好像去晚了就吃不上饭似的。即使如此神速,食堂的几个打饭窗口,早已排了一长串一长串的饿死鬼似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
每天的午饭,多数都是吃的腊肉蒸米饭。将半斤大米和切成小块的约有一两的腊肉放在一个陶瓷钵里,再倒入适量的水,然后放进大笼里蒸。这样的饭与菜就全有了。说真的,那味儿还真香,太香了!不知是真好吃呢,还是太饿的原因?半斤腊肉米饭还没有觉得,就三下五除二地进了肚子。饭钵也就空空如也了。可饥饿感还远未解除。“唉——”连一个饱嗝都没有打,心里想着,要是再有两钵饭该多好啊!可那无异于白日做梦哟。幸好每人还有一大勺子青菜汤,待这一大勺汤灌下,这时的胃才有满的感觉。
饭后,便是一个来小时的午休。这个机会是不能失去的,要不,下午近四个小时的劳动如何支撑得了?回到宿舍,二话不说,倒身便睡。一直睡到上工哨吹了好几遍,这才很不情愿地哼哼呀呀地爬起来,有气无力地扛起铁锨到宿舍门口集合,由班主任带队,向工地进发。
五月的太阳,无遮拦地照射着大地。虽还说不上火辣辣,但也晒得人头皮疼。几个女同学都赖好有顶帽子,大部分男生都光着脑袋,有的连上衣都脱了,下身也只穿条短裤。近两个月的劳动锻炼,个个都能很有点“劳动人民”的形象了。手上有了厚厚的茧子,昔日的细皮嫩肉已不复存在,包括那些过去多少还有点儿娇滴滴的女生们,大家都晒得黑黑的、红红的(刚开始晒时,身上还起了些小水泡,晚上睡时,身上火辣辣的疼,几天后,竟脱了层皮呢。后来再晒就无所谓了。)我被晒得黑的程度可称得上是全班之最。
你道我有多黑?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冲完澡,光着上身,下身只穿一条黑色短裤,与好友杨展科到农场的马路上散步,展科笑道:“我发现你好像没穿衣服似的。”我说:“怎么会呢,我穿的是条黑短裤,你看不见?”展科大笑:“哦,我没看清,我只见你全身一色,没想到你会黑成这样。哈——哈哈!”我的皮肤本不算黑,只是经不住晒。连晒两三天便很黑了,不像有些人,怎么晒也不会黑,最多发红。就是黑了,如果四五天在家里一捂也就白了。我是晒黑了,没有半月二十天是白不了的。这是我母亲遗传给我的。我弟妹五人,我和我的两个妹妹是一类皮肤,我的两个弟弟是遗传我父亲的,白而不易晒黑。我又将这种基因传给我的大儿子。因说到这儿了,顺带多说了这几句。
用人力开荒大概持续了个把月的光景,眼看插秧期快到了,可地还远远没有开出来。于是,到了六月初的一天,农场突然开来了两台轮式拖拉机。一台是英国的福克森,后面带着悬式二铧犁;一台是捷克的热特——35,后面带着悬式三铧犁。当时工地上的同学们见后,立即活跃了起来,“这下好了,可以不再用我们开荒了!……”我也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了句,“哦——救星来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这句话不知咋搞的,很快就传到班主任的耳朵里,而且被班主任当作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没有得到彻底改造好的证据。那时的学生也盛行打小报告,并以此被视为要求上进、靠拢组织。
用铁锨开荒的任务结束了。从六月开始,我们班由开荒转到拔小秧和插秧。这项工作较之开荒轻松了一点。其实,说到底,种田的活儿,就没有轻松可言。就说这拔小秧苗吧,它很低矮,要弯腰拔,头和腰要弯成差不多140度,这样一分、半分钟还行,时间一长谁也受不了;蹲下吧,屁股要碰到田里的水,再说蹲时间长了,那腿酸腰酸也吃不消;最后只好选择跪在水里拔,我一开始就被分配去拔小秧苗。两膝来回换着跪。两天后,我可以用双手拔,速度明显高于别人。这样,以拔秧苗之快,获得了参加勤工俭学两个多月来,第一次受到班主任的表扬。在七月初,我又加入到了插秧的行列,一分钟可以插到一百来株。
七月下旬,突然传来了喜讯:班主任向全班宣布校方决定,我们毕业班四个多月的勤工俭学结束了,毕业设计和毕业论文也全免了,立即返校等待分配。工地上顿时欢呼雀跃起来。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盼了整整三年了!不,应说得更远些,应该从我小学毕业的那天起,就盼着这一天哪!啊,我就要工作了!它意味着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拿到工资了,我就可以有钱花了,我就可以给我娘寄钱了!我就可以买我想买的书了!……想到这些,心中有说不出的甜美和喜悦,感激父母,感激党和人民对我的培养!感激在这六年中教育和帮助过我的好老师和亲爱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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