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一场疫情,让湖北仙桃一下子出名了,据说全国90%的口罩都是产于湖北省仙桃市,而彭场镇则是仙桃市最大的无纺布重镇。非典那会儿,镇上家家户户都成了口罩厂,大厂有大几千人,小厂就是自家作坊,一两台机器的都有。因为新冠疫情,彭场镇仿佛又回到了2003年,家家户户,日日夜夜,打片机和点焊机不停歇。
这是我的家乡,至今我的家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15年,我母亲也是无纺布厂工人。
从2005年到2019年这14年里,除了每年过年的五天时间,我母亲的生活十分规律:早上五点半起床(冬天会到六点),洗把脸,换一身她喜欢的、在我看来十分夸张又用力的衣服,骑电动车(最开始是自行车)去工作的地方,晚上九点回家(冬天有时候会到十点)。
她工作的地方是无纺布工厂,以前是在我们那儿最大的无纺厂“彭场宏祥无纺布厂”,后来老板出国赌博欠下巨款,就把厂子卖人了,里面数千名员工也就散落到了其他大大小小数十个无纺厂里。我母亲也换到了一个离家较远的小厂。
小厂我没去过,但那个号称最大的无纺厂我是去过的。
那时候暑假,我跟着母亲一起,在无纺厂里做小工。无纺厂里角色很多,有裁工,也就是把一块大的布裁成相应的形状,捆成一打,一打一般是两千个左右,所谓小工,也就是把这些裁好的布片在缝纫机上加工,还有打包工,打包的一般是年纪稍大的,把鞋套拍扁,把英文的标签贴上去,用塑料袋装好,放在纸箱子里封好。
无纺布是一种比较特别的布,我们普遍看到的一次性口罩、一次性鞋套,都是无纺布,还有医用的外套和帽子。一般不会用它来做日常穿的衣服,初中的时候,我央求母亲把大块的无纺布折叠好,给我做成单肩的包包,也能用一学期。
夏天的清晨6点半,我穿过一条马路去菜市场,说是菜市场其实只是一条小道,路两边都有卖菜的摊贩,我慢悠悠地买五毛钱的嫩豆腐,五毛钱的猪血,五毛钱的绿豆芽菜,再买上三块钱的野生小鲫鱼。回家把鲫鱼养在桶里,嫩豆腐和猪血都泡在脸盆里,就去上班。顺便在路上给我母亲买一个糯米做的麻球,或者俩面窝,她早上不到六点就已经去上班了。中午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会先回家做饭,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学会做饭的。我那时候也不觉得做饭有什么好需要学习的,无非是锅热放油,下姜蒜,下菜,翻炒,加水,焖煮,调味,没熟就再煮一会儿,淡了就再加点盐,仅此而已。
刚开始的时候,在车间的每一秒于我而言都很难熬。那时候我17岁,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腾云驾雾的思想。车间里轰隆隆的,彼此之间说话都听得不是很清楚,我看到每个人都是一张疲倦的、麻木的脸,机械的动作,我感到一股怜悯众生的情怀在我胸口来回涌动。我买了一块三块钱的电子钟,绿色的,挂在缝纫机上,盯着它看,一到五点半,我就要下班回家去看书——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渴望读书,并认为读书是一种多么奢侈的生活。
我的脚踩在踏板上,手上不停地把两块裁好的布送到飞快上下的针底下,一个枕套,两个枕套,一百个枕套,一个枕套两分钱,两千个枕套就是四十块钱。
60天这样数枕套的生活,几乎影响了我半辈子的消费观——我似乎一直都还是那个脚踩在踏板上数着枕套的女孩子。在那之后的两三年,每次买什么东西,我的大脑都会不受控制地飞速运转,把这个东西的价格转换成鞋套的数量。夏日里我走在路上,口渴得冒烟,整张脸到耳朵,都是通红的,我也不愿意买一瓶水——一瓶矿泉水是一百个枕套,一百个枕套我也要做好久啊!马上到家就有喝的了!
一杯双皮奶是两百个枕套,一双三十块钱的帆布鞋是一千五百个枕套,一千五百个枕套啊,一千五百个枕套我要做多久啊!这样的恶习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拿到还不错的薪水,才慢慢有所好转。
中午吃完之后我总要午睡一会儿,不然下午打瞌睡的话很容易手会被针扎到。是没有午睡的地方的,你别想趴在缝纫机上睡着,抖得不行,一瓶水放在缝纫机上,你要是不管它,不出半小时准掉到地上去。于是我都是睡在桌子底下的,垫两个撕开的纸箱子,再垫一点废弃的无纺布,我就可以躺在上面睡着了。我在我母亲旁边,躺在桌子底下,看着她沉闷地、机械地、面无表情又满脸疲倦地把一张张布送到针底下。虽然眼睛眯成一条缝了,但她速度一点也没慢下来。
这两个月是我长这么大与我母亲相处最多的时候。小时候,一两岁的时候,母亲就跟着父亲出去做生意了。然后一直到初中,我们全家搬到镇上来,我才和父母一起生活。但每天早上我起床她已经走了,中午匆匆忙忙吃个饭,晚上我睡了,她才回来。
一个枕套,又一个枕套。我母亲的13年。
十月我回家,离家前最后一晚,我母亲过来与我同住,我躺在她身边。我粉尘过敏患了支气管炎,咳嗽整晚,动静很大,她睡得很熟。她太疲倦了,有时候都来不及去洗澡,就躺在床上熟睡了。每次放假——她们厂里每月放一天假,她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睡觉。不过她现在开始刷短视频了,我觉得挺好。
我母亲不是好强的人。我以前总认为她没啥主见,大事小事,都听我爸的,不爱自己拿主意,也不爱操心。对我的期待也就是找个老实、不花心的人,有个人照顾我就好了。(虽然她有时候也说,男人哪有丑的,男人有钱了就不会丑…)
在厂里的两个月,我倒是见识到了她好强的一面。厂里每到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就跟我们学生时代,考试出成绩之后老师念分数一样,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屏气凝神的,我母亲总是前三名,这时候大家都调侃她,说她要发财,说她拼了命了。她也只是笑一笑,不说话。记得有一次中午,家里有亲戚过来,我说让母亲多坐坐,她不肯,忧心忡忡地跟我说,这个月已经耽搁了一天了(她感冒了挂了水,其实只有半天),再耽搁就拿不到钱了——我估计怎么着也能拿前五吧。我父亲那时候还调侃我和我弟,*月月都要拿第一,你们俩要是有这点精神,上重点中学不在话下。
这两天我室友肥肥的母亲过来与我们同住,有时候室友加班,就我和她母亲两人在家,她各种忙活着包饺子啊、炖排骨汤啊,说肥肥就喜欢吃饺子。这种时候我总是默默地坐在窗台上,捧起一本书,想起那个暑假,我体重84斤的母亲,带着体重86斤的我,在厂里发货(一捆一捆的原材料)的时候,冲下去抢枕套(枕套最划算),她背三捆,给我两捆,她扛着三捆一下子就爬了三层楼,我背着一捆,一捆在地上拖,早给冲过来的人给挤散了。我母亲放好她的三捆就立即下来,又帮我把两捆扛上去。我又想起我躺在缝纫机底下,看她跟我极像的侧脸。
于是我给她打电话,我听见电话里机器轰隆隆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疲倦又遥远:
这点做完就回家啦!你什么也不用给我买!家里啥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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