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周内,我们先送走了武侠小说泰斗金庸,然后又送走了电影大亨邹文怀。
嘉禾创办人邹文怀91岁高龄逝世,在社交网络上看到其中一条悼文,“金庸我还可以假装不熟,但邹文怀绝对不能。因为我的青春岁月离不开嘉禾的电影,我逃学泡录像厅的日子,如果没有他,我会寂寞无聊。老板!换带!”
虽然邵氏创造了一个香港电影的王国,但毫无疑问,对内地一大批“录像厅的一代”来说,嘉禾更有亲切感,嘉禾经典的片头一出,这是属于多少港片迷的美好回忆。毕竟邵氏的辉煌已是较远的过去,但嘉禾从七十年代冒起与邵氏两强相争,到八十年代和新艺城、德宝三足鼎立,再到九十年代中前期吸纳更多独立制作公司并进一步走向国际化,在它发展的某一个阶段正好与我们这一代的青春产生交集。于是借助录像带、VCD(广东地区还有无线亚视两个免费电视台),嘉禾电影进入了我们的成长轨迹,成为我们青春岁月的又一种精神粮食。同时也成为我们见识香港的繁荣发达的一个途径,对这颗东方之珠充满美好的遐想。
无论是动作片的马如龙踩着单车在狭窄的巷子里单车大战(《A计划》),还是爱情片里如花回到曾经塘西风月等待十二少的出现(胭脂扣);无论是警匪片中陈家驹奋力从尖东永安百货中庭一跃(《警察故事》);还是文艺片里李翘和黎小军在纽约街头相视一笑(《甜蜜蜜》),等等这些经典的画面构成了我们成长时期的一段观影记忆,而这些全部都出自嘉禾。
嘉禾的意义就在于它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港产片”,或者说,是嘉禾定义了“港产片”三个字。在我的观影经历里,港产片和香港电影还是有区别的。上小学的时候,每逢周六日都会特别留意亚视(ATV)晚上的节目,因为亚视会在黄金时段播放港产片,栏目名就有“港产片”三个字,记忆中播放得最多得电影是嘉禾出品和新艺城出品,就这样港产片和嘉禾在我很早的观影认知中就已经画上等号。
如果要我确切地给“港产片”下一个定义,我很难给出答案,但当你说出《警察故事》、《僵尸先生》、《奇谋妙计五福星》、《飞龙猛将》、《表姐,你好嘢》,我会毫不犹豫认为这些就是港产片,但如果你说《刺马》、《独臂刀》、《十三太保》,我不会把这些电影列入“港产片”,当然这些也都是香港电影的名作。
说白了,在我看来,“港产片”的出现首先是从工业角度看,嘉禾模式是一种不同于以往邵氏、电懋時期的制片模式,而且它还影响了后来香港很多电影公司运作方式。不同于以邵氏为代表的大片厂制,嘉禾实行独立制片制度,邹文怀会选择和有才华的导演合作,让这些导演建立自己的制作公司,并成为嘉禾卫星公司。嘉禾投资这些公司,但并不会干涉创作,给这些公司充足的创作自由,拍成后由嘉禾负责宣发,并让导演参与票房分红,这显然在以“专制”著称的邵氏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当许冠文第一次拿着自己的剧本给邵逸夫,并表示想自己当导演,想参与分账,以邵逸夫的风格是绝对不会考虑。
邵逸夫的独裁直接成全了嘉禾得到了许冠文,或者说,邵氏的集权模式让邵逸夫先失去了李小龙,后失去许冠文,使得嘉禾在成立的头几年已经把邵氏打到措手不及,并迅速在七十年代树立起自己的品牌。邹文怀把许冠文招致麾下,他满足许冠文自编自导自演的愿望,并成立了许氏公司,第一部电影《鬼马双星》脱胎自他和许冠杰在无线大受欢迎的谐趣节目《双星报喜》,已有相当好的观众基础,影片一出即打破票房纪录。
嘉禾模式从早期邹文怀和李小龙合组协和,建立分红制度(李小龙是第一个以此合作方式的导演),之后和许冠文建立许氏,发展到八十年代成龙的威禾,洪金宝的宝禾,这些卫星公司为嘉禾制作了一部又一部极富娱乐性的商业电影,港产片的名声也逐渐打响。在八十年代,港产片类型层出不穷,无论是以《鬼打鬼》系列为代表的民初鬼片,还是《僵尸道长》带起的僵尸片,没有邹文怀的“放权”行事,让这些有才华的导演自由发挥所长,是诞生不了这些后来脍炙人口的类型片。
嘉禾的卫星公司模式是一种较为自由的合作制度,也就是说这些卫星公司虽然和嘉禾有合约,但不会阻止他们在外面拍片,洪金宝就曾跟嘉禾另一位创业懂事何冠昌说:“你没有戏给我拍的时候,我就到外面拍。”邹文怀认为这样也很公道,也允许这种行为。到九十年代初,嘉禾也会主动和其他制作公司合作,比如麦当雄公司为嘉禾制作《跛豪》掀起一股枭雄片热,投资徐克的电影工作室拍出《黄飞鸿》又掀起黄飞鸿热,当回顾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的香港电影业,发现几乎每一个时期引领潮流的港产片都与嘉禾有关。
其次“港产片”也代表着一种文化和语言上转变,而这个转变的领航者就是嘉禾。在七十年代初的香港电影业界有一个神奇的特点,就是在一个以粤语人口占九成的地方,以邵氏为首生产的国语片竟然完全盖过粤语片。粤语片在六十年代后期开始式微,到1971-1972年之间粤语片产量是零,粤语片的两大闯将龙刚和楚原也转投邵氏拍国语片。
1973年楚原为邵氏拍摄粤语片喜剧《七十二家房客》打破李小龙的票房纪录,令粤语片起死回生。这个原本来自上海滑稽剧曾在1963年被左派电影公司新联和广州珠江电影制片厂改编拍成粤语片,但这部影片当时主要针对海外的广东华侨市场,在香港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
虽然邵氏出品的《七十二家房客》对粤语片重生有开辟之功,但要说改变整个行业趋势,能引领出一股潮流影响后来者,绝对是许冠文的《鬼马双星》、《天才与白痴》、《半斤八两》等影片。
许冠文的电影与过去的粤语片,甚至邵氏同期出品的粤语片相比,有相当鲜明的风格。那就是大量运用的粤语俚语、俗语、潮语,把粤语的俏皮、活泼词汇用到极致,尽管一些俗语以往也在粤语片中用到,但从来没有像许冠文那样把它用得密集、灵活,并融入到一些新潮笑话。更重要一点,许冠文的故事十分贴近市民当时心态,小人物的遭遇很能得到普通观众认同。许冠文的电影接连打破票房纪录,也影响到嘉禾其他喜剧和类型片,之后像《发钱寒》、《林亚珍》无一不是用粤语,还有功夫片从1977年《三德和尚与舂米六》也用粤语配音,它和《蛇形刁手》代表的谐趣功夫片,从诞生就是粤语配音。
七十年代香港经济起飞,社会趋于稳定,香港战后婴儿潮一代进入社会,他们没有了上一代的过客心态,并逐渐建立起“香港人”的文化身份,许冠文就是这一代人。嘉禾在七十年代末开始合作的导演几乎都是战后婴儿潮一代香港人,不像邵氏依然依靠李翰祥、张彻为代表的北方南来导演,哪怕到七十年代中后期,邵氏导演的中坚力量像华山、桂治洪、牟敦芾多是台湾成长学艺,直到八十年代中,邵氏才开始用战后一代香港人,如张坚庭《表错7日情》、许鞍华《倾城之恋》。
所以,嘉禾对香港电影业态的转变和香港这座城市的发展几乎同步,港产片正是随着香港的经济起飞逐渐形成,并往后形成一个独特的娱乐文化符号,成为我们今天说电影的“港味”。就这一点,嘉禾居功至伟。
(作者系资深电影记者,影评人,著有《电影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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