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纸张化为灰烬,是否就不可逆转?
对于普通人来说,答案自然是不可能。不过对于从事书画修复工作的张孝宅而言,灰烬也可能再展新颜。
纵火烧毁的作案现场找到一份200余页的文件,已全部灰化,而且呈多层重叠状,被他托裱出完整、有效的灰片百余张,包括有奖贴花、实物有奖储蓄存单等,为公安机关解决了一大难题。
他还用这项技术修复了光绪皇帝御书《波靖南溟》。
一个甲子60年,张孝宅守在修复台前整整60载,他完成修复的书画遍及唐宋元明清历代,早已难计其数。
这里聚集了全杭州最牛的裱画修复高手
半个多世纪前的老湖滨,杭州闹市区最繁华的地段。
靠近解放路一栋曲尺形的房子,有近1000平方米,上面是朝阳旅馆,下面是杭州书画社的门市部。
1959年,杭州书画社诞生,从此与北京荣宝斋、上海朵云轩齐名,便有了“中国书画三杰”老字号。
2003年拆迁前的杭州书画社门面
在“西泠五老”之一郁重今的记忆里,开门营业第一天,书画社便举办了新中国成立10周年书画大展,展品多来自西泠印社的老社员,轰动一时。直到1963年,在西泠印社建社60周年之时,杭州书画社与其合并为一家单位。藏品日渐丰富之下,这里也吸引了彼时大批书画名家,往来无白丁。
有人形容,那时的杭州书画社不亚于一所“美术院校”,聚集了全杭州最牛的裱画修复高手。
20世纪60年代,要在杭州找最顶尖的裱工,一定是在杭州书画社。
书画名家、收藏大家慕名而来,马一浮、潘天寿、沙孟海、周昌谷、陆维钊、诸乐三、吴茀之等名家都是书画社的常客;甚至连上海名家谢稚柳、唐云、刘海粟等,都专程把作品送来杭州,裱好再带回去。
郁重今当年还是杭州书画社会计时,办公室就在营业厅和裱画工场之间。裱画工场,更像是一个展览馆。这里不少好画,外面都看不到。不仅有名家前辈的作品,还时常能看到珍罕的古画。
号称“江南第一裱”的钱立新曾说:“那时候杭州总共只有20多个人裱画,真正好的只有3个。”一个是他的师父王以兴,人称“小和尚”;另一个就是陈雁宾,有“妙手回春”之誉,张孝宅即拜在他门下。
当年书画社的裱画师张孝宅,后来成为中国美术学院特聘教授、浙江美术馆高级文物修复师。
张孝宅在杭州书画社裱画工场
刘海粟指定要他修复古画
《我在故宫修文物》纪录片一度带火了文物修复师职业,被喻为妙手神医的文物修复师成为被追捧的网红对象。然而光鲜的背后,是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勤耕不辍和刻苦钻研。甘坐冷板凳、苦练专业功,此中辛苦却鲜有人道及。
随着近日书画修复师张孝宅的《书画修复六十年》一书出炉,一个真实的“古画背后的隐名者”人生被揭开面纱。
一个甲子60年,张孝宅守在修复台前整整60载,过手书画数千件,毕生绝技尽汇于此。他首创热气渗透法,可保修复后的出土文物百年不变;他历时数月修复的巨幅画作,在保利春拍以2.3亿元成交;还多次受新加坡文物局邀请,跨国前往修复文物。
60年修复生涯里,他完成修复的书画遍及唐宋元明清历代,早已难计其数,从一墨千金的光绪皇帝御书《波靖南溟》,到“明四家”文徵明《书法长卷》、唐寅《仕女图》……国内国外的多位博物馆馆长、画家和收藏家,都曾慕名专程来到杭州,请他修复名贵书画。比如,艺术家刘海粟80多岁高龄时,还专门派人从上海送来两幅古画,指定当时在杭州书画社工作的张孝宅修复。
年轻时的张孝宅修复书画
有人为家传古画找了他30年
一个甲子的时光,杭州书画社兜兜转转了好几个地方。如今的它,位于东河畔斗富二桥的东边,一个小门,十分低调。但是,踏入其中,你会发现别有洞天。
冬日的下午,我和张孝宅就约在这个书画社的茶室里。张老师之所以选这一天,是他受人之托,赶来书画社见一个藏家,帮忙修复人家祖传的一幅画作。
“这幅画已经被别的修复师修过一次,修不好,人家也是辗转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我。”张孝宅不好意思地笑笑。1943年3月出生的他,这个月就是81岁了,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头发也只是些许花白。
我心里嘀咕,修复师做的是凝结时光的手艺,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把自己也“冻龄”了?
其实,苦觅顶级修复师而不得的情况,在收藏界还很普遍,因为修复师犹如“扫地僧”,往往隐名在光环的背后。
之前,一位叫蔡暄民的古瓷器收藏家,就一直在寻找张孝宅,这一找就是30年。他祖传有一幅元缎本山水古画,年久失修,画心顶部断裂残缺,要清晰展现原画的风貌,必须重新修复。“每每舒展这幅家传古画,我就想起了他,好马配好鞍,好画必须好手裱,此画如果找不到张孝宅,那真是憾事。30年来,梦里寻他千百回。”蔡暄民感慨。后来,他在报纸上看到张孝宅的近况,欣喜若狂,赶紧托人联系。
“他接一件作品,往往要对作品作仔细审视,吃透作品中的每个细节,像名医号脉,对病人全身的经络、脏器有个透彻的了解,才肯对症施药。因此,他不轻易接单,凡接的必为巨作,凡下手的一定药到病除。完全可以称他为古书画修复大师。”蔡暄民透露自己等待数十年只为等来好修复师的原因。
择一事,终一生,是现代很多人不可想象的。
但张孝宅自18岁拜修复名家陈雁宾为师,他的人生华彩,几乎都留存在了修复室,留在了纸张之上。
磨刀、裁纸、打糨糊……
日复一日苦练基本功
每天,天刚蒙蒙亮,年轻的学徒张孝宅就赶到裱画工场,生煤炉、烧热水、扫地、擦裱台、磨刀、裁纸、打糨糊……在师傅来之前泡好一杯热茶,等师傅一到,他们就马上开始修复工作。这像极了我们在电视剧中看到的各行业学徒从业之初的学艺场景,也是书画修复师张孝宅最初的工作经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重复着这样平凡却很有意义的工作。令我感到踏实的除了赤红的裱画桌,还有裱画桌上的修复工具——马蹄刀、棕刷、排笔、毛笔、锥子、剪刀……每当站到裱画桌前,我便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张孝宅回忆。
张孝宅与老师陈雁宾(左)
张孝宅18岁那年,师从著名书画修复大师陈雁宾(人称“小扬州”),从练习拿排笔开始,需要学习的东西繁琐、枯燥而困难。比如打糨糊这项工作,裱画用的糨糊不用现打,而是提前打好“养”在水里的,冬天要将手伸到冰冷的水里捞出厚糨捣成稀糨。每年冬天,张孝宅的双手都要生冻疮。看似简单的磨刀也是个技术活,磨马蹄刀想要有力势,掌控好磨刀石与刀刃之间的角度很重要。
“那时的马蹄刀多是熟铁刀,虽然一磨就快,但是一用就钝,需要天天磨,经常磨。”张孝宅透露,起初,师傅一遍遍地带着他做,之后又让他反反复复去练习。这种近乎“熬”的重复工作,不光是为了让他练好基本功,也是在磨炼他的心性。
如此需要工夫、技艺还非常枯燥的一份工作,没有热爱是无法做好的。张孝宅不仅是热爱,渐渐地还体会到书画修复师与书画之间奇妙的联系。
沙孟海手札
唐云手札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古书画相处久了,我开始慢慢融入它们的灵魂里。如若把古书画当成一个个生命,它们似乎就真的有了灵魂,在我聚精会神修复时,总会有一种跨越时空的错觉。在与那些作品的交往中,我也进一步了解到每幅书画的经历,知道修复中存在的难处,以及它们对我提出的要求。我会尽自己的一切努力,让这些破损、残缺、奄奄一息的古书画重获生机。”张孝宅说,这大概是修复师与古画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灵魂契合。
周昌谷手札
复原傅抱石名作拍出两个多亿
修复古书画犹如医生治病
在张孝宅修复的收藏家的书画作品中,他记忆最深刻的是收藏大家张庆重的镇宅之宝——傅抱石创作的巨幅画作《云中君与大司命》。
1954年,傅抱石以郭沫若的《屈原赋今译》为蓝本,创作了《云中君和大司命》。这幅画在美术史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有“一百年来最重要的中国画”之称。画面描绘了屈原《楚辞·九歌》中,“与日月兮齐光”的云神云中君和“乘清气兮御阴阳”的寿神大司命这两位神话人物乘龙御辇于云雾中翩然而至的情景,十分浪漫。
1998年,张庆重儿子张承强找到张孝宅,请他修复《云中君和大司命》。此前,为了画作安全,此画一直在香港一家银行保管。万没想到的是,银行保存不慎,画作竟然长期被浸淤在空调的积水中,导致整张画变形发霉,黑霉连积成堆,香港的装裱师都对此束手无策。
张孝宅接下了这项难度极大的修复任务。主要难点在于洗霉。霉斑分好几种,有黄霉、红霉、黑霉等,其中黑霉最为顽固,极难清洗,使用一般的洗霉办法可能毫无作用。而这,就需要修复师丰富的经验和技高一筹的技艺。后期的补笔和全色环节,更需要补笔者不但具备绘画功底,而且对画作本身、作者风格,乃至创作的时代背景都有综合的认识和研究。
“在对画作背景进行一番调研后,我着手补笔工作,动手前反复试色,慎之又慎,直到调配出同一色。下笔时,也不能一笔到位、一遍填满,而是调淡颜色,少量多次补全。”张孝宅回忆当时的修复经过。经过数月的工作,这幅画终于恢复原貌。
就在2016年,这幅画作在北京保利拍场中,以2.3亿元的成交价轰动艺坛。张孝宅成为让这幅巨作“起死回生”的最大幕后功臣之一。
修复师可谓古画背后的隐名者,他们帮助延长了珍贵画作的寿命,却极少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
“每当那些‘非富即贵’的珍贵古书画摆在面前待我修复时,我承担的心理压力都是巨大的。”张孝宅说,“古迹重裱如病延医……医善随手而起,医不善随剂而毙。”这句话形象地将书画修复比作医生治病,稍有不慎便会致病人于危险之中。
书画修复,不仅要求修复师拥有高超的“医术”,还须具备良好的职业道德,同医生一样,以仁心仁德守护书画生命。
张孝宅夫妇修复傅抱石水墨画卷《云中君和大司命》前
悟出不少“医画秘方”
救回满是泥垢一碰就碎的千年经袱
张孝宅回忆,当年浙江省里新出土的文物,也都拿到书画社来做修复。
在书画社,还是学徒的张孝宅接触到了第一个艰巨的文物修复任务。1966年,一幅价值千金的国宝辗转到了浙江博物馆——温州瑞安县慧光塔出土的“北宋丝质绣花经袱”。但这张千年经袱已丧失昔日神采,绣品与泥垢粘连,如被水渗透的草纸一样酥而霉,既无法剥也不能碰。
东阳市南寺塔出土北宋纸质《妙法莲华经》修复成果图
为抢救古经袱,陈雁宾和张孝宅师徒俩思前想后,最终采用“热气渗透修复法”:用一定温度的热气将泥垢软化揭展经袱,最终将其完好保留。这项文物修复创新技术,获得了国家文化部颁发的全国文化科技成果奖。
《杭州日报》曾报道陈雁宾、张孝宅师徒成功修复文物
“1963年,我们用蒸汽法抢救了浙江博物馆送来的五代《妙法莲华经》,1966年又用温水渗透法修复了北宋的《红罗绣花经袱》,这两件东西做好报上去,直到1987年才获得了文化部门三等奖。当年报上的得奖评语指出:‘张孝宅采用蒸汽渗透法修复的丝织经袱经纬平直,图案清晰,为研究我国古代丝织、染色、图案、刺绣等工艺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资料。上述两件文物,由浙江博物馆收藏已20多年,至今外貌和质地均未发生变化,证明这两项修复工艺技术过硬,为保存珍贵文物作出了重要贡献。’”
明代董其昌《山水图》修复前与修复后对比
古代的许多宝贵经验和传统技术,有些被忽视,有些则没有被发掘和继承,这无疑是一种损失。在修复这批经卷的过程中,张孝宅变通古法的尝试取得了成功,也证实了前辈口中流传的“蒸汽法”行之有效,失传已久的技艺被重新找回,历史文物得以重现光彩。
“每一幅书画、每一件文物的修复都是一项全新的挑战,没有先例可循。”张孝宅为了钻研书画修复方案,悟出了不少“医画秘方”,如“素白册页渗化法”“蒸汽法”等,成为挽救濒临损毁文物的法宝。
烧成灰的纸怎么修复?
他还用这种技术修复了光绪皇帝御书
当纸张化为灰烬,是否就不可逆转了?对于普通人来说,答案自然是不可能。不过对于从事书画修复工作的张孝宅而言,答案竟然是“不是”,灰烬也能有再展新颜的一天。
1986年夏,在20世纪60年代“蒸汽法”和“热气渗透法”的基础上,他研究出纸灰托裱的特种修复技术。
多层纸张灰片的修复现场
焚烧后的纸张会迅速卷成一触即破、一碰即碎、形状不规则的纸灰,经过张孝宅的纸灰托裱技术修复后便可被完全展平,并整齐地镶嵌在蝴蝶状的镜片上。虽然肉眼难以看清文字的内容,但透过红外线,就可以清晰辨认出钢笔、圆珠笔书写的字迹及印章。当时即便是在书画界,这也是一项令人称奇的技术。
修复后纸灰上的笔迹复原
张孝宅研究这项技术的起因,源于看电影时所受的启发。在一些侦探片中,经常能看到逃离现场的不法分子为了不留痕迹,把写在纸上的字据放进烟灰缸里烧掉,以致警察或办案人员赶到时,纸张早已化为灰烬,破案线索由此中断。每次看到类似剧情,张孝宅便萌生了想办法修复这些纸灰的念头——万一有一天遇到纸灰质地的书画呢?
多层纸张灰片的修复现场
以往遇到质地松脆的丝质、纸质文物,通常都是用热气缓慢渗透使其软化,但这次面对的纸张已烧成灰烬,任凭怎么蒸,纸灰也没有丝毫改变。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其软化呢?张孝宅日思夜想,最后想到一种无色、无味且能溶解于水的液体软化物——甘油。“经过适当调配,我用小排笔将混合液缓缓滴洒于灰片上,再取湿毛巾覆盖闷捂,慢慢看到了软化的效果。根据具体情况,我终于制订出合理的修复方案。”张孝宅记录,经过多次反复实践和研究,“纸灰取证”的实验取得了成功,这项技术后来还为杭州市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对一桩案件的定案定性提供了帮助。
1990年,淳安公安局在歹徒纵火烧毁的作案现场,找到了一份已经被烧得炭化的证据文件,委托张孝宅复原。这项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也在他的反复试验和认真整理下实现了。他成功托裱出完整、有效的灰片百余张,帮助公安机关解决了难题。
公安局提供的已被焚毁的物证
同时,张孝宅还利用这项技术修复了光绪皇帝御书《波靖南溟》匾额。根据《大清德宗景皇帝实录》记载,光绪皇帝御书《波靖南溟》一匾,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三月颁给新加坡天福宫。因保存方式不当,御书的黄绢纤维降解脱落,墨迹发硬、皲裂。在修复过程的一个步骤中,张孝宅想到纸灰修复托裱的技术,采用了纯净水加甘油混合的喷雾法,均匀喷洒在黄绢上,让喷雾由表入里渐渐渗透到黄绢丝缕间,进而使绢丝微微膨胀,软化松动。这才缓缓展开了整幅御书,也证实了用水、甘油混合软化干燥易脆裂书画的可行性。
自2012年来,张孝宅先生受聘于中国美术学院艺术鉴藏系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负责培养古书画修复人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装裱与修复都仅仅被视为一种工匠之术,以学徒制的方式传承。
张孝宅教学生书画修复技术
张孝宅总是感叹,自己生逢其时,赶上了一个伟大的时代,因此他心存感激,希望通过教育回馈社会。他带着这样的念头走进校园,参与到中国美术学院“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建设和教学工作中,为新时代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具有开阔视野和文化素养的修复人才。
张孝宅晚年教学生书画修复技术
“我就是热爱这一行,一心都扑在这些古字画上,只想着如何修复得天衣无缝。就算它是化成灰烬,也能还原成纸。”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正是这份锲而不舍,成就了张孝宅一个甲子的修复人生。
都市快报 记者 潘卓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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