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标】
【开栏语】
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发生了质的变化。
作家袁明华先生,同时又是一位旅行家,足迹遍及七大洲四大洋,近三十年来孜孜不倦地为全球文学经典寻找文学地理坐标,为读万卷书筛选文学经典,为行万里路提供游学途径,为滋养人类心灵成长的泉源确立一座座丰碑。
泉源总在那里——悠远流长,绵延不绝。
从上海浦东飞达拉斯15个小时,达拉斯转机飞圣地亚哥9个小时,圣地亚哥飞复活节岛5个小时,单程累计29个小时。
目标——聂鲁达。
一
197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聂鲁达,作为西语世界有史以来最杰出的诗人,同时还是一位资深外交官(有点像1961年凭《德里纳河上的桥》获诺奖的南斯拉夫作家伊沃·安德里奇),先后出任过智利驻多国领事、总领事、大使,同时又是一位热血沸腾的政客,当过参议员,被智利共产党推选为总统候选人,与阿连德总统过从甚密,是“智利革命”前坚定不移的共产主义代表人物之一,甚至连死亡之谜都笼罩了浓重的政治迷雾;而在个人生活中,他一生有过三任妻子和无数情人。其卓尔不凡的人生经历也许只有同时代作家海明威有得一比,可以说,聂鲁达是一位极其复杂的男人。
但通常情况下,人们热爱聂鲁达,还是因为他的情诗写得好——从20世纪到21世纪,几乎横扫全球。新中国成立后,聂鲁达是较早来到社会主义中国的外国作家之一,于1951年和1957年先后两次访问中国。那时他在中国以政治诗闻名,但自80年代之后,中国年轻人也都奔向他的情诗去了,年轻人对他的情诗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
更重要的是,他昂扬的激情是一贯的,不只年轻时如火如荼,老来更是炉火纯青,不减分毫,不像海明威,最后实在撑不住了,一枪自*了之。正如《聂鲁达传:生命的热情》译者杨震所说:“如果一个人只在二十多岁写情诗,他可能只是个发春的动物;但如果他到六十多岁还写出遒劲的情诗,那么,他就是巴勃罗·聂鲁达。”
雕刻在黑岛礁岩上的戴着贝雷帽的聂鲁达头像
一条大河奔腾而下,不管路途如何阴晴不定,充满了多少艰辛和痛苦。聂鲁达始终坚定不移地奔腾着,似乎不知彷徨犹豫为何物。他说:“如果有来生,我仍将这样度过。”
我们在此看到生命本身蓬勃的热度,看到一切生命赖以永恒轮回的力量,推动着无数的聂粉走进南美洲,走进智利,走近聂鲁达,如同我和月光走向心心念念的黑岛。
二
走向黑岛的路径可能千差万别,但理由似乎只有一条——无不受了聂鲁达情诗的蛊惑。他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在中国有着数目庞大的读者群。我手头这本《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同时还收录了《船长的诗》和《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台湾作家陈黎、张芬龄夫妇译,从2014年6月到2019年3月已印刷了24次。他的情诗甚至成为恋人之间表达情感的“手册”。
还有一类聂粉,可能之前并未读过聂诗,而是从电影中找到了兴奋点而心生膜拜。根据智利作家安东尼奥·斯卡尔梅达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邮差》,讲述流亡中的聂鲁达和意大利卡普里岛上一名青年邮差之间的动人友谊,它源自聂鲁达情诗启发聂粉青年成就聂粉爱情的真实故事,1994年上映后,获得第6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奖等多项提名,为聂鲁达圈粉无数。无数恋爱中的青年看了这部电影都渴望自己能成为邮递员马里奥,渴望从聂鲁达情诗中取得恋爱真经,至少可以装点一下情调,使之成为一种酵素。许多恋人因此不远万里走向意大利卡普里岛,寻访聂鲁达与邮递员马里奥这对忘年交故事的发生地,转身又进一步追逐到聂鲁达的故乡去,想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环境造就了如此伟大的诗人,让他写出如此动人的情诗。
不瞒你说,我的旅行经历之所以包含走向黑岛这一重要篇章,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来自一部名叫《南极之恋》的电影,女主荆如意生命垂危时独白了一首聂鲁达的情诗《夜》,一直在我心头缠绵缱绻,挥之不去——
当我安息时,我愿你活着,我等着你。
愿你的耳朵继续将风儿倾听,闻着我们共同爱过的,大海的芬芳。
继续踏在我们一起踏过的海滩上,愿我的所爱,继续活着。
我曾爱你,曾为你将万物歌唱。
因此,你要继续绚烂地将生命怒放。
聂鲁达与玛蒂尔德
也许是我亲历过《南极之恋》的真实场景,共鸣感更强一些,观后便一直在寻找《夜》的出处,想要弄明白此诗究竟出于聂鲁达的哪一部诗集。但多方搜索也未能如愿。问了几位喜欢聂鲁达的诗人,也给不出答案。我想,有可能尚未翻译成中文吧?比如聂鲁达后期比较重要的诗集《元素的颂歌》目前就找不到完整的中文版。一般来说,情诗总有受献对象,尤其是颂歌,找不到出处犹如隔靴搔痒;逮不住痒点,越搔越痒,是一件很难受的事。这大概也是我要为聂鲁达情诗确立一处文学地标的原因之一。不能说拨开迷雾见太阳,至少有一些硬实的干货,可以为我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提供一个方向,为接通滋养我们心灵成长的泉源,提供一个可奔赴的去处。
后来终于找到了,《南极之恋》中的《夜》对应于聂鲁达献给玛蒂尔德的《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的第89首,并进一步查实这首诗创作于黑岛,真是好一阵兴奋啊!很显然,电影里的中文诗句不是出自哪一位名家的翻译,而是经过了改编的。翻译原本就是二次创作,尤其是诗歌,同一首诗,此译与彼译往往大相径庭,粗心大意者对不上号也在所难免。但若没有黑岛的召唤,我也不会那么细心去寻找。
找到了,似乎逮住了痒点——
泉源在那里汩汩流淌,你不来,我来!
在踏上为全球文学经典寻找文学地理坐标的漫长的游历过程中,我深刻地感受到,几乎所有的经典作家,他们各自都有其独特而多面的隐秘岁月,我在试图撩起这些神秘面纱的历程中更像一个探子,充分享受着其中的乐趣。
初次接触聂鲁达情诗的人们,尤其是上了点年纪的比较保守的人们,往往会被吓一跳——
女人的身体,白色的山丘,白色的大腿,
你委身于我的姿态就像这世界。
我粗犷的农人的身体挖掘着你,
并且让儿子自大地深处跃出。
我想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
初次接触的人们因此被震惊到了:到底是多浪漫多奔放的“流氓”,才能把少儿不宜也说得如此文艺?
聂鲁达就这样携带着《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横空出世。这是聂鲁达第一部情诗集,也是聂鲁达的成名作,上面引用的诗句摘自该诗集的第1首和第14首。
那么,这部诗集又是献给谁的呢?
聂鲁达的情诗主要就是《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船长的诗》和《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三部,现在我们知道后两部都是献给玛蒂尔德的,但《船长的诗》1952年首版于意大利那不勒斯时,却是匿名出版的,之后几次再版也都是匿名的。为什么要匿名出版?诗人当年究竟在顾忌什么?我们不希望隔靴搔痒,便总想深入探一探个中缘由,真是好奇害死猫。
聂鲁达身后留下了三处故居。按购买的时间先后看,第一处萨巴斯蒂娜(La Sebastiana)坐落在港城瓦尔帕莱索,是聂鲁达和第二任妻子卡里尔的居所。第二处黑岛(Isla Negra)坐落在瓦尔帕莱索南部一个滨海小村落。此处是聂鲁达死后几经波折最终如愿归葬的长眠之地。第三处查丝寇纳(La Chascona)在圣地亚哥郊区圣母山脚下,是聂鲁达结束流亡生涯返回智利当年为安置尚处在情人期的玛蒂尔德而购筑的爱巢。这三处故居相距都不算太远,都各有故事,广为所知的自然是黑岛,堪称聂鲁达前世今生之情感缩影,是洞察聂鲁达隐秘岁月的最佳窗口。
黑岛不是岛,只是海边一处极富聂鲁达个性标签的居所。
名字是聂鲁达自己取的。为何取名黑岛,似乎同样逮不住痒点,众说纷纭。
一说是因为近岸礁石是黑色的。聂鲁达初遇黑岛是在某天傍晚,岸边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破败的石屋,嶙峋的礁岩在日落时的涛声中如千百双黑色的眼睛在白色的泡沫中时隐时现,甚是荒凉而寂寞。似乎未解因由,入眼便似知心。聂鲁达就这样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
那么,取名黑岛,岛从何来?
有说是为了怀念东方的一座小岛。这一说法倒是多少还能搔到一些痒处。
聂鲁达青年时代曾赴东南亚出任过多国领事。1930年他出任爪哇巴达维亚(今印尼雅加达)领事,在那里与他的第一任妻子——带有爪哇国血统的荷兰裔女子哈格纳尔相识并结婚。但那段婚姻带有一定的随意性——那时的聂鲁达“身躯是一堆孤独的篝火,在那里的热带海岸日夜燃烧”,可能更多建立在远离故土独自漂泊的孤独感之上。聂鲁达自传中也只有可怜的一段话提到哈格纳尔:“我很喜欢她,她身材高挑,性情温柔,对文学艺术界毫无所知。”1934年哈格纳尔为聂鲁达生了一个女儿,因体弱多病,9岁就夭亡了。随着聂鲁达在外交官生涯中的四处流转,随着1934年他第二任妻子卡里尔光芒四射地登场,哈格纳尔就被逼退了,1936年他们解除了婚姻关系。
那么,多少年后,黑岛的涛声中是否还回响着爪哇岛的影子?
进一步说,是否还回响着更早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有人问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中的女子究竟是谁?他直到在黑岛写回忆录时才坦诚相告:诗中交替出现的女子是玛丽索尔和玛丽松布拉,几乎每一页都能见到玛丽索尔欢乐明丽的身影;玛丽松布拉则是聂鲁达在智利大学读书时的同班同学,头戴灰色贝雷帽,身上永远散发着飘忽不定的校园忍冬花那般持久的芳香。因家庭背景等多方面原因,这两位女子最终都未能跟聂鲁达走到一起,留给聂鲁达“一首绝望的歌”。
按照我的理解,黑岛就是一个意象,是诗人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是聂鲁达用一生的时间制造的一只诗眼。意象的强大正是诗歌最大的魅力所在,其中似乎总有一股力驱使着将我们引入一部穿越剧。仿佛听见主人自己在说,黑岛“存在着并将永远存在于我诗中的一切——从远处传来的海浪声,野鸟的啼鸣,像永不枯萎的黑莓那样永不枯竭的炽热的爱”!
黑岛非岛,冥冥之中却似乎注定要与岛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
走进黑岛,我们不能不联想到发生在遥远而浪漫的意大利卡普里岛上的浪漫故事。
买下黑岛,名义上是为了寻找一个安静的写作环境,个中真实的缘由我们不得而知。事实上那时候玛蒂尔德也尚未出现在聂鲁达的生活中。然而,当聂鲁达与玛蒂尔德的风流韵事如地下岩浆一般涌动时,生活在瓦尔帕莱索的卡里尔,那个逼退哈格纳尔的卡里尔,竟和哈格纳尔一样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据说玛蒂尔德出现后,是和卡里尔轮流入住黑岛的,由此可见聂鲁达真是一个十足的情种,等到卡里尔发现隐情愤愤离去时,一切为时已晚。不是因果报应,而是命里注定。
回望瓦尔帕莱索,让人感慨万千。
瓦尔帕莱索是一座背山面海的港城。我们沿着滨海大道前行时,山坡上大片大片彩色的房子,如层层叠叠的梯田次第绽放。据说这座港城有21座山丘,每一座山丘都有这样密集的阶梯式建筑。聂鲁达曾经写道:“如果走遍瓦尔帕莱索的所有阶梯,我们的路程大概可以绕地球一周。”我们走累了,坐古老的竖式电梯,又坐现代山坡电梯,我们在电梯上吃着现买的车厘子,想到杭州也能买到新鲜的智利车厘子,也是从这里海运去的,深感世界确实是小了,原本遥不可及的聂鲁达和卡里尔的瓦尔帕莱索生活,此刻就在头顶辨不清鸽子还是海鸥的声声鸣叫中一幕幕闪现,我们的旅行生活也随之色彩斑斓起来。
可以想象,聂鲁达和卡里尔的瓦尔帕莱索生活是幸福的,卡里尔光芒四射,是一位充满激情的共产主义者,而且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她赤诚的政治信仰深刻影响着聂鲁达,并引导聂鲁达于1945年加入智利共产党。完全可以说,卡里尔是聂鲁达的革命引路人。
聂鲁达一生,热爱女人和献身政治的热情像被搅拌机搅在一起,这也是从卡里尔开始的。他在那个阶段写的诗,几乎每一首都主动交给卡里尔先睹为快,并听从卡里尔的意见修改。热爱女人的激情与火焰般燃烧的政治热情在这里互相转化,其能量如火箭助推器,让他找到了施展魔力的更大舞台。至《马丘比丘之巅》问世,聂鲁达的政治诗已成为智利共产党的战斗号角。
玛蒂尔德的出现,对于卡里尔来说,是命里注定的魔咒。
聂鲁达出生才两个月零两天,母亲就死于产褥热。卡里尔比聂鲁达大20岁,在聂鲁达与卡里尔的家庭生活中,卡里尔既像“母亲”,又像“导师”,偏偏又完全缺乏家务能力,而当她愤愤不平离开黑岛时已是70高龄老妇。玛蒂尔德尽管没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却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一个好厨师,细心照料衣物,是经济与其他事务的良好管理者”,又是一位年轻、漂亮的歌手,还当过电影演员。
由于政治的原因,智利共产党被当局宣告为非法组织,聂鲁达被迫冒着生命危险,策马翻越风雪交加的安第斯山小径逃离出境。1952年结束流亡返回智利前,他背着卡里尔,和玛蒂尔德一起潜入了意大利的世外桃源卡普里岛,享受了一段激情浪漫的美好时光。
问世间情为何物?这段时光不只为电影《邮差》提供了素材,更诞生了聂鲁达中年期情诗代表作《船长的诗》——
我几乎无法测量天空最宽广的一双眼睛
我俯身向你的嘴,亲吻大地。
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激情火焰在之后的日子里始终不曾熄灭——直至聂鲁达自卡普里岛回来、秘密为玛蒂尔德购筑爱巢“查丝寇纳”,直至1955年与卡里尔正式解除婚姻关系,直至晚期情诗代表作《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诞生,直至1966年完成与玛蒂尔德的婚姻合法化手续,直至我们来到黑岛,在他和玛蒂尔德合葬的墓穴献上鲜花,聆听他们携手守望大海的歌声。
玛蒂尔德最终成为聂鲁达这部大片中的女一号主角。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西英双语版书影
请注意一个细节,聂鲁达与卡里尔的婚姻存续了20年,而聂鲁达与玛蒂尔德自1946年相好至1966年完成婚姻合法手续同样用了20年。这中间,聂鲁达与玛蒂尔德的恋情有10个年头发生在他与卡里尔的婚姻存续期内。
聂鲁达在晚年回忆录《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一书中是这样为《船长的诗》匿名出版问题进行自我解密并回答读者的:“这本书是我最有争议的书之一。这本书的封面上很久都没有印我的名字,这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秘密,好像是我不承认它,又好像这本书自己都不知道谁是它的父亲,和私生子一样,《船长的诗》也是一本私生的书。”“这本书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玛蒂尔德的爱。”“唯一的真相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不愿让这些诗伤害已经同我分手的卡里尔(其实我们已经知道在很长的时间里并未分手——笔者注)。在我写出最动听的诗歌的岁月里,她是捆住我双手的钢和蜜编成的绳子。”“这本充满突发的和炽热的激情的书,会像一块扔出去的石头击中她柔弱的身躯。”最后,他又不无自豪地说:“后来这本无姓无名的书终于长大成人,成长为一个私生的勇士,他在生活中闯出一条路,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署上船长真名的《船长的诗》,已经在大路上。”
光阴荏苒,岁月匆匆。
透过黑岛诗眼探黑岛诗人的隐秘岁月,真假缥缈,虚实相生,千秋功过,是非对错,自由后人评说。(袁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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