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第一美人谈宝璐,善于冰镜起舞,一舞名动京城。
第一世,她在皇帝生辰上起舞,
被皇帝当场相中收作宠妃,
同坐于席间的摄政王岑迦南,不发一语捏碎了一只翡翠酒杯。
她被狗皇帝亲手灌下一杯毒酒,七窍流血惨死,
死后她化作孤魂看清了所有人的下场,
原来最后站在权力顶峰的,就是那日在酒宴上沉默寡言的摄政王岑迦南,
而且这个男人是真的心狠手辣,
连死都不肯放过她这个前朝皇后,
竟抢走了她的尸体,
抱着她沉默了整整一夜。
*
一念之力,
她起死回生,
谈宝璐发誓一定不能重蹈覆辙,要抱大腿,就抱最粗的那一个!
重新回到为狗皇帝跳舞的那一.夜。
她再一次在冰镜上翩然起舞,
却故意在最后一刻赤足踩碎冰面,引得岑迦南为她回首。
“殿下,脚好凉┭┮﹏┭┮……”
这个冷面无情的男人,
捧起了她沾血的脚踝,
为她好好穿上了舞鞋。
*
身世不详,
长着一只诡谲昳丽的紫色瞳孔,
他存在象征着不祥与邪恶,
无人知晓岑迦南究竟是如何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冷酷无情,挟势弄权,
可是他却为一个小小舞女,
捡起了她遗落的小舞鞋,
然后亲手为她穿上……
因为,在那不见天明的黑暗过往里,
曾有有一个女孩,
看着他那只紫色的眼睛,对他说——
“大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
小剧场:
新婚之夜,
谈宝璐摸着自己被咬烂了的嘴,
觉得这个重生不重也罢……
谈宝璐:“殿下,打个商量,以后每天只能早上三次,晚上四次。”
岑迦南:ok
谈宝璐再次被拖进被子里:“我说的是亲亲……”
血泪教训,
不要惹一个憋了两世的男人……
*
——
1 ☪ 第 1 章
◎前尘如烟◎
“璐儿,你就喝了吧。
窗外杜鹃花怒放胜滴血,一缕暖春骄阳越过琴嫣殿槅心花纹门窗,一路铺撒到窗下女子发顶金步摇上。光圈摇曳,如满地大珠小珠,从铺展在地的织金绣凤袍衣摆上一一滚落。
案上碧玉错金香炉的孔隙间浮出缕缕青烟,被青烟点缀的女子面容是极好的。乌发如云,玉肌赛雪,两弯娥眉清长温顺,一对燕眸亮若南星,两瓣檀唇不点自红,灼若桃李,灿如日月。
她的脚边跪着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手里捧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朕知道你怕苦,这不,朕特意为你备了饴糖。
“这药喝下去没什么感觉的,朕这么爱怜你,怎舍得让你受苦?
“璐儿……”
谈宝璐听得烦了,从琉璃碗上移开眼睛。
赫东延两眼血红,下颌冒出青色胡茬,头顶金色龙冠下掉出几缕乱糟糟的发丝。
“朕也是无法……
“他们一定要我把你交出去,不然就要*了朕。
“你那么心善,一定舍不得朕死吧?
“待你死后,朕一定会想尽方法补偿你。
“朕给你的父亲、大哥追加爵位!
“你那小弟不是刚科举么?朕会提拔他,重用他,让他平步青云!
“还有你的小妹,啧,她也约莫该到婚配的年龄了吧,朕便将她也收进宫来……”
“啪!”
死寂无声的大殿内传来一声巴掌的清脆回响。
紧接着又是一巴掌:“啪!”
“啪啪!!”
案几前的如画美人连甩了赫东延几大巴掌,然后往他面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星子:“狗皇帝,你不想死,活该我死?”
赫东延那张苍白的面颊上逐渐浮出五根鲜红的手指印,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曾经温顺可人的妻子。
“谈魏卖女求荣,我为何要管他升不升官?”
“我大哥一生为官清廉,忠心耿耿,你多疑忌惮,听信奸佞,加以迫害,是你自己识人不清。
“我小弟聪颖好学,才能无双,乃国之栋梁,你不肯重用,是你自己不辨忠良。
“你害我一生不够,现在又想将我小妹收入宫中糟蹋,赫东延,你不是个东西,你猪狗不如!”
她真是天真得可笑,竟指望赫东延能有那么一丁点的良心。
这种人,信奉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什么都能舍去,风骨、原则、尊严,更不用说是一个女人。
在谈宝璐的痛骂声中,赫东延软弱无神的眼睛渐渐起了变化。
纵然是落水狗,但他还是皇帝,几时受过如此大辱?
他猛地起身,一脚踏在案几上,然后一手抄起琉璃碗,另一只手抓鸡似的掐上了谈宝璐的脖子,“谈宝璐,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毒今天你不喝也得喝。”
谈宝璐一边挣扎,一边继续破口大骂:“狗东西,放手!”
“赫东延,你真该死!”
“放开我!”
谈宝璐被赫东延强按在了榻上,她手足奋力挣扎,冲赫东延又咬又掐,直将赫东延的肩膀咬得鲜血淋漓。
赫东延被她咬急了,干脆手腿并用,左右两腿的膝盖压住了她的大腿,左手手肘按住了她的上身,然后腾出一只手来,将琉璃碗硬喂了过去。
一碗滚烫的毒.药泼的泼、洒的洒,一半流进了她的衣领里,一半硬灌进了她的嘴里。
谈宝璐死死咬着牙关,咬到牙根发酸。
舌尖尝到了渗进来的药汤的苦味,滚烫苦涩的药汤顺着食道一路烧了下去,而嗓子眼里翻涌上来一股腥甜,一股尖锐的痛楚从小腹处蔓延开来,一只手正撕碎着她的五脏六腑。
肝肠寸断,不过如此。
谈宝璐哀痛到无法出声,几股热流正缓缓从她的五官中流了出来。
案几上香还在继续燃烧,她的手和腿渐渐僵了下去,最后彻底瘫软在赫东延怀中。
当她终于断了气,方才凶恶残暴的赫东延又变了脸色。
微长深邃的丹凤眼从冷酷变回了含情脉脉,他将她的身体抱在怀里,拇指温情摩挲着失温的脸颊,深情地自言自语:
“璐儿,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后宫那么多人,可她们只是你的影子,我的心里只有你。
“你别怕,等我做完剩下的事,我就下去陪你……”
谈宝璐的意识涣散,她冷不丁地想,赫东延口中的等,是多久?
约莫要个五六十年吧。
等他享受够了这无边江山,无数女人。
赫东延还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
她已经厌烦了,她感觉到她的魂魄正在与肉.体剥离,身体轻得就要漂浮起来了。
混混沌沌之中,谈宝璐回想起她这一生。
她恍然发觉,她这一生一直都在温顺地忍受。
她忍下嫁给赫东延的命运,苦心经营,竭尽全力做好一个妻子,一个皇后。
为赫东延谋划,为他分忧,为他将后宫妃嫔治理得井井有条。
她将她能做到的做到了极限,落下了一个“善后”的空名,以及全家暴毙。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再也不会当一个善良温顺的人。
她会想尽办jsg法治好母亲的病。
她会让弟弟顺利考上科举。
她会让妹妹嫁个好夫婿。
她会亲手拆下脖颈上的枷锁,让她的一生活得很好,很精彩……
如果再有一次……
她睁开眼皮,用最后一口气恶狠狠地诅咒赫东延:“赫东延,你下辈子最好别碰到我,要是碰到了我,我见你一次*你一次!见你一百次,*你一百次!”
赫东延信鬼神,闻言瑟瑟地缩起了脑袋。
“吱呀……”宫殿沉重的红木雕花宫门突然大开,强烈的光照射进来。
一批身着铠甲,手持红缨枪的精兵闯入大殿之中。
军队训练有素,数百人同时行动,却没发出一丝铁甲金戈相撞之声。
队伍悄然无声地从中间分开,左右相对而立,一人逆光走了过来。
来人身材颀长,腰直肩宽,胸前沉重的银色玄铁铠甲甲片上沾了点点血迹,肩披被血染成玄色的黑色披风,随着脚步猎猎作响。
当他走近,那张浸没在阴影之中的脸庞逐渐变得清晰。
这是一张绝对不会被认错的脸。
银色头盔下,面白如温玉,鼻梁高耸昂霄,一双烁烁凤眸一黑一紫,黑色那只漆如浓墨,紫色那只丽如霞光,两只不相同的眼睛,给这张过于标致的脸庞增了几分诡谲的昳丽。
谈宝璐认得这个人——
叛军首领,曾经大晋唯一的异姓王,岑迦南。
如果赫东延在这世上最依赖的人是岑迦南,那么他最怕的人也是岑迦南。
有岑迦南在,蛮族羌族南族皆不敢犯大晋边境。
但有岑迦南在,赫东延到死都是个傀儡皇帝。
关于岑迦南的传说有很多,民间的,宫中的,无论哪儿流传的说法,无不说了同一件事:
岑迦南天生异瞳,左眼呈紫,为不祥、为异端。
谈宝璐残存的意识感觉到岑迦南将她的身体硬抢了过去,大手用力地掰着她紧咬在一起的嘴。
她同岑迦南交情浅,所以她至死都想不明白岑迦南为何恨她入骨,*进大都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赫东延交出她。
她只能推测,许是因她年少时愚钝无知,也学着旁人躲开他,逃避他,所以他怀恨在心。
岑迦南分开了她紧闭的嘴,手指探进她的齿间,手背被她的牙齿刮伤了也毫无反应。
“吐出来!”岑迦南命令道。
她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吐得出来?
“吐出来。”
岑迦南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近乎于喃喃:“谈宝璐,你给我,吐出来……”
相对她冰凉的魂魄,岑迦南的手烫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灼烧了。
他的手也粗糙得惊人,指腹上附着长年握剑磨出的厚茧,厚厚的茧刮伤了她的嘴角,摩挲出了血丝。
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好似一股气从身体中剥离开。
她悬浮于半空之中,俯瞰身后的芸芸众生。
她看到岑迦南枯坐在原地,紧抱着她的身体,那张坚毅面庞上常年发号施令的严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迷路孩童般的迷茫无措。
谈宝璐在半空中两臂抱在胸前,觉得这一幕好生古怪。
不是岑迦南亲自逼赫东延*的她么?
现在她死了,为何又抱着她这般失神悲恸?
“*了。”岑迦南眼皮不抬地下了令。
赫东延被叛军当场绞*,死状比她凄惨无数倍。
赫东延死时双眼不合,是死不瞑目之状。
以赫东延的性格,谈宝璐知道他是憎恨岑迦南言而无信。
明明说好了交出皇后就放他一马,现在他亲手*了自己的皇后,岑迦南却翻脸无情。
日升日落,最后一缕光跃下了窗格。不点灯的空殿里,岑迦南继续抱着她的身体,一动不动,有时看起来像一座雕像,有时看起来又像一幅画。
他偶尔会低下头,用前额与她没有温度的脸颊相贴。
除此之外,他始终一言不发,这让谈宝璐这缕游魂也不知岑迦南到底抱着她想些什么。
不过,谈宝璐也懒得去知道。
她现在更想回家去看看。
她父母和大哥已去世,但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妹妹,她想回去看看没了父母,没有兄姐,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她一鼓作气,让自己飘了出去。
但当她飘出岑迦南身外的一里远时,她的魂魄便像潮汐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回推,又飘回了岑迦南身边。
这么反复折腾了几次,谈宝璐终于明白过来,她的魂魄同岑迦南绑在了一起,岑迦南去哪儿,她才能去哪儿。
她不知这其中是何玄机,猜测多半是因为她是被岑迦南间接害死,所谓冤有头,债有主。
她暂且停留在岑迦南的身边。
她看着岑迦南给她火化,但他没将她的骨灰盒放入大晋的皇陵,至于她的骨灰盒最后上哪儿去了,没人知道,就连谈宝璐自己都没能找见。
她的身体化作灰烬的那晚,她看见岑迦南一人在殿外默立了良久,久到肩膀上的披风的铜扣凝出一层霜花。
她还看着岑迦南放了一把火,整个大晋皇宫付诸一炬。这场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岑迦南站在火光前面无表情地观赏,俊逸非凡的面容被火焰映衬得阴鸷扭曲。
她看着他登基后如何失心疯般四处征伐,不立后,不册妃,膝下无一子,从边界线的最南边一直打到了最北边,将大晋的版图扩张了数倍。
战胜还是战败好像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胜了就打下一场,败了也打下一场,有时候谈宝璐甚至觉得,他似乎不是想打仗,而是想寻死。
在岑迦南的疯狂之中,谈宝璐隐隐察觉了什么。
岑迦南当年似乎并不想她死。
他想赫东延交活的。
可是,岑迦南为什么逼着赫东延一定交出她呢?
谈宝璐隐隐猜到了答案,却不敢确定。
到了第五年,岑迦南近乎疯狂的征战终于彻底透支了大晋国力,新的叛军集结起来。
在一次攻城战中,从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岑迦南被新的叛军首领斩射下马。
岑迦南死了。
叛军没有放过他的尸体,他们将岑迦南那只紫瞳挖了出来,当作邪物挫骨扬灰,以祭天下。
百姓举天同庆,以为终于迎来太平盛世。
但实际上,历史不过是一次次轮回,岑迦南死的当天,新的叛军又悄无声息地集结了起来。
谈宝璐也觉得,岑迦南死得好。
*人者被人所*,算死得其所。
只可惜,她再也看不到岑迦南的眼睛。
有一件事无人知晓,她的逃避和躲藏,只是因为那时她胆小如鼠,害怕被人一同排挤、取笑。其实,她从不曾觉得岑迦南的那只眼睛丑陋。
她一直觉得那只紫色的眼睛很好看,像一颗珍贵的宝石。
如果她曾告诉过他,是不是他们的命运就会有所改变?
不过这件事也没什么意义了,岑迦南死后,谈宝璐发现自己的魂魄开始变淡。
先是裙摆,然后是四肢,看着自己渐渐变得透明的指尖,谈宝璐估摸着,岑迦南已死,她大概终于也能去投胎了吧。
她这一缕幽魂,就这么昏昏沉沉地想着,忽地听到耳边一声钟响,一名小丫鬟脆生生地在她耳边说:“三姑娘,还要绑得再细一点才行的。”
腰间传来一阵酸痛,谈宝璐低头看去,自己的腰上正缠着一条红色束腰。
眼前婢女们忙忙碌碌,有的用火荚拨着火盆里的金丝碳,有的黄铜面盆端来热水,有的用新摘的芙蓉花瓣研粉。
“皇上好细腰,要再细一点,才能被皇上看中呢。”
这句话如平地一声雷鼓,瞬间将谈宝璐惊醒。
她记起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就在今晚,父亲谈魏将要将她献给岑东延。
作者有话说:
啦啦啦??(^??^*),夏天挖个新坑~
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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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本古言预收《为兄》
心机美人x风光霁月高岭之花
作为寄人篱下的小可怜,裘家谁都能欺负一下这个长相娇媚的表小姐。
初潮那日,宁窈被害落水,大病一场,病中竟发觉自己能做预知梦。
梦境里,她被迫嫁给无情的商人之子,一生活活蹉跎而死。而那个陷害她的姐姐,却嫁给了裘家最白玉无瑕,风光霁月的二爷裘嘉谊。
凭什么她的人生是这样?
凭什么恶人反而有好报?
她非要将姐姐的婚事抢过来!
她非要让欺压过她的人后悔此生!
在某个夜里,她处心积虑地等来了裘嘉谊,在他面前故意勾起那湖绿色的裙摆,露出一节纤细白嫩的脚踝。
她看着他,鼓足勇气,用娇到能滴水的声音说:“二哥哥,我腿伤着了,可否扶我一把?”
*
作为女帝之子,裘嘉谊在裘家是被供奉为祖宗般的存在,因为谁都知道他仅仅只是养在裘家,是未来的王储。
裘嘉谊此人清冷薄情,目下无尘,且不近女色,裘家上下都以为,像裘二爷这样的人,只怕此生都不会对女子侧目动情,就算是婚事也定会娶一位与他身份地位相当的高门贵女。jsg
然而,某日夜里,裘家上上下下亲眼看见,他竟将裘家那位最被嫌弃的表小姐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外袍遮着她的小腿,不许旁人看去一眼。
她如愿以偿地折下了这朵高岭之花。
2 ☪ 第 2 章
◎他……怎么来了?◎
谈宝璐扶着床梁,身后两名小丫鬟正一左一右地拉着一块大红布,紧紧缠住她的腰。
两尺不到的腰被勒紧得只剩一尺半,腰肢处的细凸显了胸的柔软和臀的饱满,细细窄窄,玲珑有致,一手可握。
但这样的美是须付出代价。
常年的束腰使谈宝璐很早就落下了病根,腰部每逢阴雨天便酸痛难忍,最严重时,甚至需要在放了药物的温泉中浸泡方可缓解。
腰上的痛楚又一次收紧,谈宝璐回过神来,温声说:“小东,不必再系了。”
腰间的力量稍减,小东犹豫地说:“三小姐,我知道束腰不怎么舒服,但是圣上好细腰,若不再缠紧些?怎么成细腰美人,博得圣上恩宠?”
谈宝璐心道,我管他赫东延喜欢什么?
但这大逆不道的话,她现在还不能说。
谈宝璐便说:“我喘不过气。”
小东正要放手,“哎哟哎哟,好不容易束紧的,怎么给解了!”一名嬷嬷尖声道。
这位赵嬷嬷是大夫人出嫁带过来的陪嫁丫鬟,是大夫人那边的人。
她从小东手中将腰带接了过去,亲自上阵。
她给谈宝璐系束腰时,下手可不留情,左脚踏着地,两手狠狠往后一拽,恨不得要将谈宝璐的腰给掐断了,还用言语敲打谈宝璐道:“三姑娘,老爷、夫人可都在外头等着呢,你再不将衣服穿好,是要讨罚吗?”
谈宝璐不同她多话,拾起桌上的剪刀,一把将束腰带绞成了两段。
束腰变成了破布片,赵嬷嬷在原地震得目瞪口呆。
谈宝璐踩着成碎布的束腰朝铜镜走了过去,说:“出去。”
“出去?”赵嬷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的老爷谈魏官居户部侍郎,一共娶了三房夫人。
大夫人出生好,育有一子一女,嫡长子谈俞,嫡长女谈茉;二夫人心眼多,育有一个女儿,叫谈芙;这位三姑娘谈宝璐,是三房夫人出的,三房身体不好,病歪歪的,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和妹妹,最不得宠。
不得宠就得脾气好,忍着,不然在谈府可没好日子过。
这位三姑娘平日就是泥团成的人。
这么个人,今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强硬了?
见赵嬷嬷半晌不走,谈宝璐淡淡地说:“听不懂?听不懂就换个能听懂的进来。”
赵嬷嬷气得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说:“三姑娘要老奴出去,老奴出去就是了。但三姑娘冲老奴摆架子无事,若把老爷的大事给误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身后门猛地一关,屋里终于清静了。
谈宝璐对剩下的两位贴身婢女小东小西说:“继续更衣吧。”
小东和小西异口同声道:“好!”
小东和小西吓得够呛,但都在心里为谈宝璐拍手叫好。
她们早就想赶走这个赵嬷嬷了,明明不是三房的人,还整日找她俩的麻烦。
红色舞衣被呈了上来,火红的丝绸布料上用金丝银线绣制了一副百鸟图,每一只鸟雀的眼睛是由珍珠、玛瑙、夜明珠之类缝成,最中的孔雀眼中镶嵌了一枚如鸽子蛋大小的红玛瑙,珠宝表面流光溢彩,好似在眨眼闭眼,栩栩如生。
衣裙换上后,婢女们为谈宝璐挽发。
发簪解开,三千青丝泼墨而下,柔滑如绸绢,再密的玉篦子放到头顶,便能一直通到发尾。这么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挽做发髻,用数十只精雕细琢的金发簪分作数股,再于头顶冠上珠帘金冠,如云上见金霞,灿灿放光。
谈宝璐穿衣时,小东和小西一直在惴惴不安。
这身舞裙腰间有一条玉带,正显出腰线来,若不穿束腰,能好看么?
少卿,谈宝璐打扮妥当,从座椅上起身,小东和小西的担忧瞬间烟消云散。
没有束腰绑缚的腰肢更直且更有韧性,没有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感,而是大方舒展,雍容华贵,更衬得起这身百鸟礼服,衬得起贵女的身份。
谈宝璐站在镜前站定。
看着镜中雍容华贵,艳绝无双的人,还微微有些许陌生,有种不真实之感。
她死时刚过双十生辰,现在的她才只有十六岁。
容貌的变化并不多,最大的区别是眼神。
现在她的眼睛里,还没有深宫蹉跎后的疲意。
她眨了眨眼,眼底一汪清水闪过。
她缓缓平息下心情,原来她是真的回来了。
上天待她不薄,既然她又有一次机会,那么这次她一定不会再错。
“三姑娘,”闺房门扉被人轻叩,府上人来催,“老爷和夫人都到大堂等着了。”
“知道了。”谈宝璐转身推门出来。
一见谈宝璐,门外人本在急着催促,一下呆愣在了原地,差点忘了时间紧迫。最后不知道是谁出声说了一句:“既然三姑娘准备好了,那就快些走吧。”
“对对,”其他人如梦初醒,引着谈宝璐往外走去。
谈府正堂。谈魏面容阴沉不展,惦记着将小女献上后,要如何向皇帝讨要官职,几位夫人、儿女,也均在堂上候着,各怀各的心事。
谈家二姑娘谈芙梳着双股发髻,一身鹅黄锦缎对领夹袄用的是芳织坊最好的布料,脸上涂的也是群香楼最好的胭脂水粉。
她挑嘴吃着盘中点心,阴阳怪气地说:“三妹怎么还不到?让一家人这么等着,像个什么样子?”
相比之下,谈家大姑娘谈茉打扮则清新许多,白衣似雪,发藏美簪,两只皓腕上挂了一只蓝冰翡翠镯子,状似神女。只有再细看才会知道,这位神女的衣服料子之奢侈,较她四妹有过之而无不及。
谈茉温柔地说:“四妹妹还是少说几句吧,三妹今日赴宴,怎么说也是为了谈家。”
“嗤……”谈芙听完怪笑了起来,屋里站着的其他几人也跟着挤眉弄眼。
什么赴宴,说得这么好听,分明就是爬床嘛!
谈茉也是这般鄙夷,但她绝不会让自己流露出这份鄙夷。
这时谈宝璐出来了,所有人都抬头朝她望去。
身红色舞衣似火,天然舒展的腰肢如柳叶舒展,腰间缠了一根串了金铃铛的腰带,行步时,叮当作响。
谈芙脸色一变,尖酸刻薄地小声讥讽:“嗤,穿成这样出门,真是有辱家门。”
谈茉也上下打量了一番,也眉梢微皱。
这身衣服料子绝不算顶好的,她府上丫鬟逢年过节也能穿上。但偏偏谈宝璐腰身身段妙,腰细臀丰,让这身衣服宛如长在了她身上。美艳成这样,天下所有男子都会挪不开眼睛吧?
怕不是这次进宫,圣上还真能看上她?
与几位小姑娘的心思不同,谈大夫人上下扫了谈宝璐一眼,嫌她的扮相不够庄重,跟她娘一样天生贱相,鄙夷地撇下嘴角。
谈魏一心在乎自己的官途,懒得管女儿穿什么,连她今日是红的还是绿的都没看清,匆匆说:“既然准备好了,那就赶快走吧!”
“是。”谈宝璐跟着往外走。
经过长廊时,她突然察觉身后有两束目光。
她回头一望,她的双胞胎弟弟妹妹谈妮和谈杰,正挤在门角冲她微微笑。
两个小萝卜头太小,还不受宠爱,不怎么许他们上前厅来。但他们听说今日姐姐要进宫了,就想来看姐姐,远远地躲在门缝里偷瞧。一瞧见她回头,就开怀地笑了,干净单纯的眼睛里全是她。
上一世她死后谈家就彻底衰败了,谈妮和谈杰只有十来岁,寄养在了姨母家,又逢战火纷飞,谁都过不上好日子,姨母举家南迁,路上谈妮和谈杰走散了。
姨母找过,岑迦南找过,就连变成游魂的她也找过,但怎么都找不到,他俩就这么成了千千万万难民中的一个。
现在这双弟弟妹妹就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谈宝璐蓦地双眼通红。
她忍住眼泪,扬起笑意,也用嘴型对他俩说:“等着姐姐,姐姐过几日就回来看你们了。”
他们经常这么玩闹,两个小孩儿能从她的嘴唇看懂她的话,眉眼瞬间弯了起来,脸颊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然后冲她用力地点头。
谈宝璐狠心走出谈府,登上了马车。
马车经过街道,在宫外侧门口停下。
谈魏和大夫人去正殿赴宴,而谈宝璐则由几位宫女太监领着,前往殿外等候,直到收到旨意,方可入殿内。
谈宝璐便在外头等着,天气刚刚立春,一入夜便开始飘雪。小东和小西连忙往她身上披薄被,说:“三小姐冷不冷呀?就不能让我们去个暖和点的地方么?”
“我没事。”谈宝璐反过来安慰她俩。宫里从不把人当人,更不用说她这种出身低微的女子了。她搓了搓手,将掌心搓暖,说:“这样就不冷jsg了。”
又过了许久,几名太监朝这边走来。
其中领头的是位青年人,红衣玉带,下颌干净,星眸薄唇,容貌有不逊于女子的标致,看人时嘴角带笑,但笑意切不达眼底,使得他看起来有一种阴冷的心机深重。
那人迎面过来,谈宝璐一时恍惚。
她认得这人,宦官之首,大太监徐玉。
上一世,众人都以为徐玉是赫东延的狗,结果岑迦南叛军进入大都,是徐玉亲手为岑迦南打开的宫门。
徐玉一直都是岑迦南的人。
当徐玉走近,谈宝璐方才记起自己如今身份有变,连忙朝他低头躬身行礼,左手右手相搭,低下头来。
徐玉温声道:“谈姑娘,面圣前要检查身上有没有带利器。”
谈宝璐点了点头。
一位宫中的嬷嬷在她腰间、发鬓摩挲了一番,向徐玉回话道:“谈姑娘身上没有利器。”
“到时候叫你上去了,你便上去,切记不可举止失仪。”
“谢谢徐公公。”谈宝璐再次低下头去。
徐玉脚步微顿,领着人转身离开。
走过几步后,徐玉忽地问身后几位小太监:“方才尔等可曾唤过咱家?”
身后一名机灵的小太监连忙答道:“回徐公公,不曾唤过。”
徐玉若有所思,既然无人曾唤过他的名讳,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谈家三姑娘,又是如何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他回过头,半眯着眼睛看向还在寒风中等候的谈家三姑娘。
已经等了这么久,她的腰背还是挺直的,脖颈到肩头线条舒展流畅,就连头都是骄傲地往上翘了翘。
不知为何,徐玉竟从这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凤临天下的味道。
这个外表娇滴滴的小姑娘,并不简单。
谈宝璐被宫女引到大殿之内,隔着一面玛瑙珠帘,隐约能看见此时席间的情况。
殿中有鼓瑟钟鸣,管弦丝竹,朝中群臣按官阶依次落座,谈魏官位不算太高,只能坐在中间段的位置,谈夫人坐在他的左侧,右侧坐着比他高出一半级的顶头上司。最前方纯金龙椅上空无一人。
谈宝璐在帘后听着外面的动静,忽地听到帘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殿中所有人跪成一片,她也跟着跪下。
她听到了赫东延熟悉的脚步声。
她听着他一步步走上龙椅。
她的心硬了下去,冰冷了下去。
前一世,她就是被赫东延害死的,此仇如何不报?
赫东延落座后,说了一句:“众爱卿平身。”
礼乐再起,又是一阵歌舞升平。
她听见谈魏说:“小女善舞,能在冰镜起舞,可让小女为圣上贺寿。”
“冰镜起舞?”赫东延饶有兴趣道,“何为冰镜?”
“由冰块磨成的一面平镜。”
“冰做成的镜子,怎可站人,怎可起舞?”
“身轻如燕,便可冰镜起舞。”
“那朕倒要瞧瞧,”赫东延大喜过望,道:“宣。”
“谈三姑娘。”一名太监绕到帘后,“你可去了。”
“是。”谈宝璐徐徐绕帘走出。
这时又听一声通报,“武烈王到。”
谈宝璐脚步一顿,两腿好似僵在了原地。
武烈王,那是岑迦南的封号。
他原来,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说:
赫东延:你来干嘛?
岑迦南:抢老婆 ;-)
3 ☪ 第 3 章
◎献舞◎
太监入内通报,丝竹之声骤停,席间各人慌忙哗啦啦一同起身,离席跪地叩拜,除了衣袍拖地的簌簌声,再无多余声响。
紧接着,大殿厚重的红木门左右大开,数十名太监宫女悄无声息入内,如水分波排成两列,左侧挑铜胎掐丝珐琅宫灯,右侧持深紫色蝙蝠纹扇形制杖,一队御前带刀侍卫前后护送。
岑迦南穿着一身紫色大科圆领袍服,腰间系一条双头蛇形玉带钩,缓步走进殿中。
左侧宫灯灯火映照在他的面颊上,在高挺鼻梁下倒影出一片半月形阴影,又有夜风轻吹。那宫灯烛心一跳,光束由他脸颊的左侧跃至眉心,那只方才蛰伏在阴影之中的紫瞳瞬间破光而出,被一身紫色衣袍衬得绛红一片,诡谲之中透出昳丽之感。
单论样貌,岑迦南的这张脸是生得极好。眼落星辰,长眉入鬓,五官棱角分明,鼻梁直挺,下颌方正有力,嘴唇偏薄,身形高大健壮,肩宽腰窄,英姿勃勃。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那是由战场的野火淬炼过后才有的坚毅不拔,极为桀骜,极为耀眼,极为夺目。
岑迦南甚至还没有走近,周身溢出的那股磅礴气势已经逼人而来,在场所有人都将头埋得极低,无人敢抬头。
唯有谈宝璐立于珠帘后,微微有些失神。
她专注地看着岑迦南的左眼。
据说,岑迦南左瞳不能见光,逢光便隐隐刺痛,故而他偶尔会戴上半张眼罩。
他尤不喜人看自他左眼,若有小儿无知冒犯了他,他便要将对方的眼睛一并挖去。
前世重重如潮水涌了上来,她化为游魂在他身边看了他五年,看到了这个人为人处世的暴戾,也看到了这个人在她死后的疯狂。
最后一次他时,他左眼被挖去,只剩一只黑漆漆的眼眶。乍一见两眼完好的他,谈宝璐不禁感慨,岑迦南还是如今的模样更好看些。
吱呀一声椅响,赫东延突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哂笑了一声,说:“武烈王今日怎么得了空?”
岑迦南素来不喜参加这类宴会。
而他不想来,就可以不来。
虽然皇位是赫东延的,但中书、门下除户部外的其他几部,以及门下,皆是岑迦南的人。
岑迦南身世成谜,甚至坊间还有流言,岑迦南是先帝的私生子,这皇位本该是岑迦南,只是因岑迦南天生异瞳,乃不详之兆,方才将他除名。
这类谣言尘嚣甚上不是空穴来风,赫东延名为帝王,实则傀儡,岑迦南才是那个真正能一手遮天的人。
岑迦南徐徐入席,在赫东延左手下方一空着的案几上坐定,坐下后不喜不怒,不语不笑,单薄的眼皮只是半垂着,一条手臂闲散地倚在圈椅的扶手上,手指自然地垂下,轻叩着紫檀木扶手之上。
他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周遭人全都匍匐在地,因他的到来不敢多言,甚至不敢多动一下。
岑迦南坐着回答了赫东延:“闲来无事。”
管赴皇帝的生辰宴叫“闲来无事”,这般猖狂之人,除了岑迦南也没别人了。
赫东延被冒犯也不敢发作,翘着嘴笑了笑,说:“赐茶。”
一名年轻貌美的宫女端着茶盏走了出来。
这名宫女虽穿着宫女的服侍,但这身衣服的腰身被改过,细细窄窄,走路时,腰胯左右扭动,单看她在这几步路,这是位刚收进来的宫女。
宫女行走时,赫东延故意低头喝茶,别开了眼睛。
宫女两手捧着一只琉璃杯盏,径直走到岑迦南面前跪下,然后高举杯盏过头顶,柔声道:“请武烈王用茶。”
女子声线比身段柔,唇齿咬着的每个字都能滴出水来。
岑迦南撩起单薄的眼皮,一双眼尾上扬的凤眸微眯,淡淡觑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那宫女的手指就忍不住打起颤来。
那只紫色的眼睛,是一只淬过火的眼睛,不像人,甚至还带着未曾开化的兽性。
宫女的呼吸几乎断在了嗓子眼里,她深吸口气,才将未完成的事继续了下去。
捧着茶的手指指尖一转,一汪黄澄澄的茶水倾泻而出,泼在了岑迦南的衣摆上。
宫内一片死寂。
坐着数百人的大殿里连呼吸声都没有。
那宫女也有一股浑身发凉的恐惧感。
她鼓足勇气,抬起头来,朝岑迦南望去。
岑迦南略带审视地看着她,高傲冷漠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暴露亦或者不耐……
岑迦南并没有发怒?这个念头鼓舞了她。
难道……她成功迷住了他?
她就是靠这张脸进的宫,靠这张脸被赫东延一眼相中,这张脸也能帮她迷住岑迦南?
宫女立刻屈膝爬起身,朝岑迦南伸出手,嘴角勾出一抹娇笑,“武烈王殿下,是奴婢不好,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她颇有技巧地将手轻轻放在岑迦南的膝盖上,然后上身前倾,使自己柔软的部位朝岑迦南的方向贴了上去。
紧接着,指尖朝上……
“啊!”
指尖刚擦到岑迦南衣袍上凹凸不平的金丝线刺绣,她的身体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掀开。
两把冰凉的钢刀一左一右架在她的脖颈上。
宫女吓得脸色通红,“不要,不要*我!”
两名带刀侍卫直接将宫女从大殿上拖了出去。
宫女说大喊道:“皇上,皇上救救我啊!”
是赫东延让她去勾引岑迦南的,她是奉旨行事!
赫东延心虚地闭了闭眼睛,再次埋头喝茶。
岑迦南不一定会*她,但在大殿上公然叫皇上,这是定然不能活了。
赫东延在心中唾骂这****,自己死了jsg就死了,还硬要把他拉着,什么东西?
他朝徐玉做了个手势,徐玉会意,转身出去。
整件事发生却又像没发生,席间人目睹了全程,但却不敢多嘴多舌,顶多互相使了个眼色。
赫东延是个昏君也就算了,居然脑子还这么不好使。
竟然想用这么低劣的手段向岑迦南献美人,谁不知道岑迦南从不好色。
赫东延对擦着手回来的徐玉说:“徐玉,你可真要管管你的人,这让武烈王多扫兴!”
“陛下教训得是,奴才该死。”徐玉敷衍地说。
岑迦南宛若无事,苍白的手指端起茶盏,放在鼻前轻嗅,然后一口不尝,放了回去。
赫东延拍了拍手,拙劣地转移话题,他和颜悦色地对岑迦南说:“爱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来得正是时候!方才谈魏说,谈家小女能于冰镜起舞,冰面起舞,你说奇不奇?”
岑迦南听完,眉心一跳。
与此同时,一块由无根之水冰冻制成的圆镜被搬到了台上。
冰块整体晶莹剔透,不含一丝杂质。
表面再被研磨打平,光可鉴人。
冰面搬上台后,赫东延将信将疑:“这么薄的冰块,真能站人?”
徐玉便吩咐几位小太监,“你们上去演示一番。”
“诶,”赫东延叫住徐玉,说:“叫几个小太监上去未免也太无趣,”
徐玉拱手问:“陛下的意思是?”
赫东延眼睛一转,突然指向席间一个老头,饶有兴趣地说:“周老?您上去试试?”
“陛下……”
周老已是七十有余,是要抱重孙子的年龄了,哪儿还能在冰面上走?
赫东延当年还是皇子的时候,周老教他读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都做不出这般丑事。
在场人都看不下去,但赫东延已经发话,谁又有那胆子开口阻拦?
几位小太监请周老离开席位,周老撑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朝冰面走去。
冰面薄如一汪水镜,蚂蚁落上去都要打个三滑。
周老佝偻着背,一踩上冰面,“咚”的一声,就重重跌倒在地上。
冰碎之中间杂着骨裂的咯吱声,老人倒地后连起不了身,只能在冰面上像虫一样爬来爬去,双手拼命去够掉在冰面上的拐杖。
周老的子女在席间不忍看,纷纷垂头落泪。其他官员也都看得咬牙切齿,文官还能自制,武官已经开始双目圆瞪,手握成拳。
老人每狼狈不堪地摔倒一次,赫东延就两手大力拍打大腿,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也是冰面起舞吧,哈哈哈,跳得真不错。”
“哈哈哈!”赫东延终于笑够了,他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说:“喂,周老,这冰面是真的吧?”
跪在冰面上的周老用苍凉的声音说:“回陛下,是真的。”
赫东延又大笑起来,指着谈魏说:“你个好小子,还真没诳我,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宣!”
“是。”
沾着老臣血迹的碎冰被清扫开,一面新的薄冰镜面被搬上台来。
帘后的小太监连忙催促道:“谈三姑娘,该你了。”
“是。”谈宝璐用一块红色丝帕,遮上了半边面颊。
薄薄的冰面倒映出她的倩影,对影成双。
靡靡仙乐再起,伴随着轻快的鼓点,谈宝璐足尖轻点,徐徐舞至冰面中央。
好似冰雪中突然跃来一只美丽的小鹿,轻盈,灵动。
4 ☪ 第 4 章
◎穿鞋◎
乐声越起越高,谈宝璐虚虚举起右手,在冰面上迅速旋转,纤细舒展的手臂轻巧地抬举至最头顶,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柔软的背脊,在皎皎月光下形成一条优雅的弧。
宽大的裙摆跟着舞步挥洒开,细腰处颜色最深,裙摆的外沿颜色最浅,宛若一朵火红的山茶花,霍然绽放在冰面上,火红夺目,娇艳欲滴。
赫东延几乎看痴愣了,他嫌这龙椅离台子太远,让他看得还不够真切,失态地拼命朝前伸长脖颈,大半边屁股离开了龙椅。
贪婪的双眼垂涎欲滴地黏在谈宝璐的腰间,肩头。
追随着那细腰间叮当作响的清脆铃铛,冰面上不断起跃弹跳的玲珑小脚。
赫东延如此失态,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的左右两边坐着惠妃周婉儿和月妃方月华。
后宫妃嫔中,数惠妃身份最高。她是赫东延母后尚在时给他指的,貌美端雅,为人娴熟温柔,待人和善,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而月妃方月华最为受宠,她是赫东延途经风月地,被歌声吸引讨来的,尤善歌舞。
见谈宝璐一舞便迷得赫东延神魂颠倒,方月华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拨弄着长长的指甲,冷不丁地说:“我瞧着,这舞也不过如此嘛。”
赫东延此时身心全部系在了谈宝璐身上,敷衍地哄道:“你气什么,下次你也为我跳一支舞,也在这冰面上,可好?”
看着台上那面由薄冰做成的小圆镜,方月华讪讪地闭上了嘴。
虽然嘴上再如何贬低,但方月华内心深处对谈宝璐又有几分佩服。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其他人没跳过舞,只知道谈宝璐这舞跳得好看,而她自幼学舞,更知道想将身段练得这般柔,将动作做得这般自如,里头要下多少功夫。
想在冰面上翩翩起舞,一是要身段够纤细柔软,二是要技艺,能接连不断地在冰面上起跃,这对身体和技巧是双重的考验。
她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即便舞姿如此,但故意戴着面纱,想必面貌远不及她。
轻柔的红纱蒙住了台上美人的面颊,只余一双眼眸在红纱之外。
那双眼睛黑如点漆,蒙着一层波光粼粼的水雾,顾盼生辉,皎皎动人。
欲遮还羞对男人反而更有致命的吸引力。
这层面纱遮住得越多,越是勾得男人们抓心挠肝的想知道,藏在轻纱之下的面庞,是否也如这美眸一般惊心动魄。
方月华扫了席间的谈魏一眼,又说:“蒙面跳舞有什么好看的,我看谈魏一家长得都不怎么好看,这谈家女儿能好看到哪儿去?”
候在一旁的徐玉倾身答道:“回月妃娘娘,这位谈三姑娘是谈大人娶的三房夫人所出。谈三夫人辛氏,当年以艳绝大都出名。”
赫东延一听,更加大喜过望,兴致勃勃地继续观赏。
“嘁!”方月华气恼地抿紧了唇。
另一侧的惠妃对舞蹈没什么兴趣,她看了一会儿,便转头同身后的徐玉低语。
徐玉躬身问道:“惠妃娘娘吩咐。”
惠妃说:“待会这位小娘子跳完了舞,给她送只火炉暖暖脚。大冷天踩在冰面上,我看着都觉得冷。”
徐玉俯身侧耳细听,说:“娘娘心善,奴才遵命。”
徐玉看了一眼惠妃的手,又轻声问:“娘娘可觉得冷了?奴才给娘娘取件披风取来。”
“不必了。”惠妃捡了一块莲花酥,又改口说:“要取来也行,给你披着吧!”
徐玉嘴角的勾起笑意,这一次这抹笑意跃至了眼中,发自真心。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娘娘,奴才也不觉得冷。”
惠妃笑了起来,说:“那就继续看吧。”
台下人已看入迷。
众人观舞时,唯有岑迦南目不斜视,神情懒散。
偶尔有官员过来,同他汇报近期军务和政事。
“大都出现了大批蛮人乔装打扮为汉人,他们大多是走海路来,近期已在城门口加设了人手,多加盘查……”
“大禹岭道开凿出了些岔子,有一批款项不翼而飞……”
岑迦南侧首听着,苍白的指尖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在圈椅扶手上。
他偶尔凤眼微眯,颔首,汇报的官员便立马领命去办。
偶尔他双眼微合,头微微往后昂起,只要看见这个动作,禀事的官员立马冷汗一身一身地往外冒,这是弄砸了的意思,待会下去要领罚。
正说着,忽地一阵晚风吹来,暗香拂袖,一面轻薄的红纱像旗帜一样飘散进了风里。
台下顿时发出低低一声惊呼。
就连正在向岑迦南禀事的官员也卡了一会儿壳,呆呆地望向了冰面的方向。
面纱随风而去,面纱下的真容浮出水面。
乌云为鬓,白玉作骨,一张巴掌大的鹅蛋小脸饱满如满月,鹅胆琼鼻小巧玲珑,精致红唇嫩如桃花。更有神来之笔的是,那张白皙的左面脸颊上,偏偏生了一枚小痣。这粒小点,许是当年女娲造人时不慎落下的一滴墨水星子,给这张脸画龙点睛,清秀雅致,超凡脱俗,如天生仙人入凡间。
赫东延沉沉地发出一声沉吟。
徐玉瞧了赫东延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他朝谈魏走了过去,似笑非笑地说:“谈大人,您今晚走运了。”
谈宝璐跳舞时,谈魏一直在紧张地喝酒,忽见徐玉过来了,慌忙起身,后腰撞在了案几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他一手撑腰,一手扶桌,发黑的脸颊上泛着高兴的红光,“徐公公,真jsg是说笑了!”
徐玉虽然是个太监,但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万万不可得罪。
徐玉抿唇笑了起来,虚虚拱手,说:“谈大人同奴才行个什么大礼,往后还多仰仗谈大人的照拂。”
一听徐玉这话的意思,谈魏明白今晚八九不离十了。
他兴奋地干笑了一声,摆着手,满心期待道:“不敢当不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徐玉顿了顿,吩咐道:“这宴会结束后,就不必送谈姑娘回府了。”
徐玉没将话点破,但谈魏就盼着这事成,又怎么会听不懂,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连连说:“好,好,全听徐公公的安排。”
“真恭喜谈大人了。”谈魏邻桌的同僚似笑非笑地说。
“可不是,真佩服谈大人啊!人各有命!有的人靠儿子打天下,有的人靠女儿做大官,是不是这个道理?”
谈魏被讽刺了也不当回事,说:“就是这个道理!养育之恩大过天,给子女敬孝的机会,子女求之不得呢!”
台上,谈宝璐突然感觉脸颊被晚风吹得发凉,她下意识抬起头,便看见她的面纱已经飘进了晚风里。
她心猛地一沉,瞥向台上,正对上了赫东延望向她的黑洞洞的眼睛。
这双眼睛看她同上一世一样灼灼似火。
赫东延这人极其喜怒无常,恨时冷血得令人发指,爱时又能将人爱到骨子里。
上一世,当赫东延这么看向她后,她就被关进了后宫不见天日。
她的心跳得飞快,难道,要重蹈覆辙了吗?
丝竹之音越来越高亢,她的旋转也越来越快。
她继续在冰面上起舞旋转,将手臂高举过头顶,抬头舒展肩颈,看向自己的指尖。
乐曲即将结束,谈宝璐横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双脚猛地踢向了冰面。
只听当当一声,薄冰突然爆裂,碎冰洒落如一地月华。
乐声在最高点戛然而止,谈宝璐跪在碎冰上,额头贴上手背。
圣前失仪,此乃大罪!
前一刻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得道升天的谈魏脸色煞白,“完了完了全完了……”他呆愣地喃喃自语。
方月华既长松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口气。
她一面爽快这小女子在圣上面前丢了脸,一面又很是惋惜。
这着实是一只好舞啊,最后这一步实在遗憾。
不过,这小女子怎么会跳错呢?
她分明练得是这般流畅。
唯一的解释只剩下故意为之。
可是怎么会有人敢在皇帝生辰宴上故意这么做?这是不想活了?
谈宝璐跪在冰面上,她的双脚早就冻红了,碎裂的冰锥扎伤了她的脚背,化出点点血迹,她也浑然无觉,她只盼着赫东延扫兴而去。
赫东延沉浸在刚才曼妙的舞姿中,没抽回神来。
赫东延虽然遗憾这支舞失败了,但他欣赏的早就不是这支舞了,而是美人的容颜,美人的身段,不过是踏破镜面这点小错,无伤大雅。
“无……”赫东延正要开口,这时岑迦南竟然从座位上起身。
岑迦南一起身,赫东延立刻顿住了。
其他人也以为岑迦南这是觉得扫了兴要离席。
禁卫军也列起了队,随时护送岑迦南离去。
谈宝璐垂头听着周围的声音,她能听见了岑迦南起身时布料垂地,从圈椅扶手上轻轻拂过的摩挲声。
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了手指。
她在不断给她上一世命运的开端增加变数。
解开束腰,戴上面具,踏破冰面。
可这些变数之中她所唯一不能掌控的变数,是岑迦南。
她不知道岑迦南为什么在这儿。
她不知道岑迦南要对她做什么。
她听着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安静地等待着。
岑迦南起身后,并没有转身离开,反而朝那破碎的冰面走去,
然后,俯身拾起了那只掉落在地上的小舞鞋。
作者有话说:
赫东延:他想干什么?
众人:他想干什么?
谈宝璐:你想干什么?嘤……
岑迦南:就,给老婆穿个鞋。
5 ☪ 第 5 章
◎她被送给了岑迦南◎
席间一片死寂。
除了赫东延,无人敢抬头。
有人甚至干脆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毕竟,这是岑迦南。即便他今日牵了一只鹿来,然后指着它,说这是一匹马,他们也得点头称是。
赫东延拂着龙椅,脸色变了再变。
他微眯起眼,琢磨着岑迦南今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是看上了这个女人?
不可能,他刚还给岑迦南献了美人,岑迦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那么,他是在用这个举动敲打自己?
谈魏是礼部侍郎,岑迦南如今已经全权掌握了中书、尚书和门下六部中的吏部、户部、兵部、刑部和工部。他这个皇帝真正能管着的,只有一个礼部这个虚部。难道岑迦南现在的意思是,他连礼部也要接手过去?
但无论岑迦南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谈家小女他今晚是碰不得了。
不过,他也不急。
好事成需小火慢炖,徐徐图之。
谈宝璐跪在冰面上,佯装低眉顺眼地半垂着眼皮。
狭窄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那人深紫色官袍的下摆,他穿着一双白底黑面的官靴,这双鞋应该从未踩过泥土污秽,干干净净得不粘一粒清灰。
紧接着,她看见了自己的鞋,在岑迦南的掌心躺着,小小一只。
他朝她俯下身,伸手要托她的脚。
女子的脚是不能被人看的,更不用说被人触摸。
谈宝璐虽活了两辈子,但即便是上一世,赫东延那喜新厌旧的性子,在真正得到她之前就丧失了兴趣。
她对□□知之不多,既难为情,又有些恐惧,慌慌张张地往回蜷缩脚,想将躲到裙子下藏起来。
她往回一踩,而岑迦南拿着她鞋的手刚好朝前伸。
本来只是似有似无的触摸,一下子变成她的脚心踩实在了岑迦南的手掌上。
好像在冬天雪地里突然踢翻了一只火炉,滚烫,灼热,一瞬间里,谈宝璐几乎能听到漫天雪花全部融化成水珠的声音。
岑迦南粗糙的手直接握住了她的脚掌,虎口处粗粝的厚茧摩擦着脚掌细碎划伤口的边缘。
一冷一热,触感被放大到了极致,细碎酥麻让她僵在了原处,后背一阵阵的发麻。
上一世,岑迦南绝望地拼命救她时,那只手也是这么的滚烫。
她突然不敢再乱挣,僵直着脚背,小腿,生怕再乱动一下,又踢到岑迦南哪里。
她轻轻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弓起了脚跟,努力让脚掌离岑迦南的掌心远一点,再远一点。
而岑迦南却像一座雕像,他保持着不小心握到她的姿势,动也不动。
半晌,他麻木缓慢地转动眼睛,低头看向了紧握在自己掌中的脚。
这只脚小巧玲珑,在他的掌心之中竟只占了好小好小的一半。
细瘦的脚掌冻得通红,脚背还是青白色的,几乎能看见从脚踝出蔓延出来的细细的青色脉络。脚趾像五只小巧的贝壳,每一根都染了一点蔻丹,那染蔻用的凤仙花汁液褪色了一点,于是呈现出新鲜蜜桃剥了皮后的淡粉色,是一种女儿家特有的娇俏。
他的手又大又粗糙,而这只脚光滑透亮,像一块从山谷间开凿打磨出的璞玉,与他的手显出了鲜明的对比。他好像在用他的大手,笨拙地去抓一捧雪。
不能用力,因为雪会化。
可也不能太轻,因为会从他的指缝间滑溜走……
他能将百斤重的巨弩拉满,箭飞百里,但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办。
寒意突然稍褪。
舞鞋的鞋口贴合上了她的脚尖,脚跟后踩,那只碰着她脚背的手指突然收了回去,小小的舞鞋恰到好处地回到了她的脚上。
岑迦南仅仅点到为止地为她穿好了舞鞋,全程手指连她的脚背都没有碰到。
他站直身来,淡淡地说:“今日是圣上寿辰,不宜见血,下去吧。”说完便随禁卫军推门出去。
几名太监和宫女立刻上台,护送谈宝璐下去。
谈宝璐离开宴会时,还有一种不真实感。一名宫女递给了她一身薄棉袄,说:“谈姑娘,这是惠妃娘娘送你的披风,穿上吧。”
重新听到惠妃的名字,谈宝璐有些感慨。
上一世,惠妃也是这样待人温柔和善。但那时她不再信任人,以为后宫中不会有好人,不愿与惠妃走近。现在想来,惠妃的确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谈宝璐感激地接过,说:“替我谢谢惠妃娘娘。”
这时又有一名小太监领着软轿过来,“谈三姑娘,请上轿。”
谈宝璐见这轿子不再是上一世接她的明黄色,而是青色,便以为这是接她回家去的,不由松了口气,“好。”由小太监扶着上了轿。
*
这场闹剧之后,赫东延没了兴致,生辰宴也就草草结束。
徐玉护送赫东延回寝宫。
夜色渐浓,繁花似锦的御花园浸在一片融融月色之中。
徐玉问赫东延今晚去见哪位娘娘,赫东延原地踟蹰片刻。
他今晚的确心里有火,但让他心中起火的人jsg却不在这儿。
徐玉见赫东延不答,便主动吩咐道:“摆驾月宫。”
赫东延近日最宠方月华,几乎是夜夜留宿月宫。
“不必。”赫东延懒洋洋地说。
月妃今日扫了他兴,他是一点都不想见的。
“朕似乎,一直没见惠妃。”赫东延说。
徐玉虚假的笑凝在脸上,半晌幽幽道:“惠妃娘娘到了避宠的日子。”
“是么?”赫东延皱了皱眉。怎么每次他想见惠妃的时候,她都身子不适?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但赫东延懒得往深处想,继续沿着御花园的鹅卵石小道走,说:“那朕今晚谁都不想见,就在御花园里走走。”
“是。”徐玉应声。
徐玉招了招手,两名小太监提着红宫灯过来,照亮了前面的路。
赫东延漫步在花丛间,一直神情低落,忽地听到一处传来水波声。寻声一望,是一名宫女正在池边浆洗衣物。
深夜四处无人,这名宫女便将裙摆提了起来,在小腿处虚虚系了个活扣,然后踢掉了鞋,打着赤脚踩踏着脏衣服。
一双白皙生嫩的小脚踏出了污水和白色的皂角粉,圆润的脚趾上沾满了泡沫,十根脚趾也染了蔻丹。
这双灵动的美足,立刻勾起赫东延的念头。
她的脚,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赫东延站在原地不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宫女。
徐玉见状,便低声吩咐下去。不一时,一名小太监便请这位浆洗衣服的宫女去到偏殿,然后再请赫东延过去。
宫女在偏殿候着,赫东延走进来,说:“抬头。”
那宫女抬起头来。
赫东延方才真正看清那宫女的相貌,算得上清秀,但远不及谈宝璐的国色天香,更重要的是,除了这只脚,她面容上再无与谈宝璐相同之处。
赫东延心中虽然大失所望,但也没拒绝。
毕竟是不算绝美,但够新鲜。
他压着那宫女的后脖颈,让那宫女转过身去,然后俯身去摸她的小脚,低喝道:“别出声。”
小宫女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是。”
半个时辰后,赫东延从偏厅出来,虽是饱餐一顿,但没餍足,反而更加惦记没能摘下的明月。
徐玉请示赫东延,“这宫女如何打发。”
赫东延想了想,觉得她不够美艳,但还算乖巧,便随口说:“你就看着办吧。”
徐玉会意,吩咐小太监去办,给这名小宫女随便封了个名。他揣摩赫东延的意思,特意在名字里选了个“宝”字——宝夫人。
待赫东延回寝宫后,徐玉去到离皇帝寝宫不远的朝霞宫。
宫殿内熏着檀香。
铜镜中倒影出女子的脸庞,徐玉嘴角含笑来到镜前,从惠妃手中接去梳子,拢起惠妃一缕黑发,细细梳着。
惠妃说:“你今晚又打发皇上哪儿去了?”
徐玉答道:“在御花园临幸了月妃的一位宫女。”
惠妃说:“我还以为今日那位谈家姑娘是逃不过的。”
徐玉说:“娘娘可莫小瞧了这位谈家姑娘,倚奴才看,那可不是个蠢人。”
“在我这里,你怎么又自称奴才了?”惠妃笑着说。
徐玉也淡笑了一声,说:“那娘娘要我自称什么?咱家?”
“就叫名字就好,徐玉。”惠妃言笑晏晏,牵过徐玉的手,往帷幔里走去,“说这个做什么?等你半天了,快过来陪陪我。”
*
奔波的马车车厢晃了又晃,谈宝璐收拢肩上的夹袄,还心有余悸。
她的双腿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思绪也变得很慢,今晚的事,待她休息好了再慢慢理清楚。
谈宝璐头倚靠在车上,随着软轿的起伏,不知不觉,又做了一个关于前世的梦。
梦境里,今夜她见到的人还是赫东延。
赫东延喝醉了酒,神志不清还要去抱她,然后压着她重重跌在地上,她几乎要被那股酒臭的酸味熏得吐了出来……
前额撞在了车窗上,谈宝璐身体一抖,从半睡中清醒过来。
她让视线适应轿内昏暗的光线,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被晚风一吹,衣服凉飕飕的贴在身上。
那只是一场噩梦……
她努力摇了摇头,将这场梦从脑海里赶走。
那些都过去了。
软轿晃了三晃,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起一角,谈宝璐由小太监扶着下轿,“谈姑娘,到了。”
谈宝璐两脚落地,一抬眼,顿时愣在了原地。
眼前高门上的匾额是一个大大的“武”,一个大大的“烈”。
这顶软轿压根没将她送回谈府,而将她送给了岑迦南……
6 ☪ 第 6 章
◎他的玩具◎
“谈姑娘,这边请。”侍女挑灯迎她,谈宝璐刚松懈下的那口气再次提了起来,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步步谨慎地进到岑迦南的府邸。
做官做到岑迦南这个位置上,钱已经不需要他亲自敛,无数人求着也要送钱到他手上。这宅院之开阔,之奢侈糜烂,是谈宝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院中用一人高的珊瑚树当假山石,池畔路径种着的各色花草树木,无不是名贵品种。刚是初春,梅花已经凋谢了,迎春花、桃花、海棠花又还没到花期,树枝若是光秃秃的,看着不好看,就入不得贵人眼,于是专用轻薄的纱绢纸,攥作了一朵朵花,别在那树梢之间。
谈宝璐忍不住也在心里感叹了一声,骂岑迦南一句奸佞,还真没冤枉他。
经过吊水桥、镜泊湖,不知又左右弯弯绕绕了多少长廊,两名侍女左右推开一扇沉重古朴的房门,恭请她入内:“谈姑娘,台阶高,抬脚。”
谈宝璐提裙迈坎,再抬头,方才户外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之景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清冷肃*之气。
房中四角点了灯,灯光柔柔的,比月色要暗一些,充盈着一股浅淡的檀木香。
再往里走,最先入目的是一面绣着文征明草书的屏风,将屋里屋外视线隔开。窗户均是白绢布卷帘,左侧窗下摆了面黄桃木四方书桌,桌上放着*几只圆竹笔筒,插着参差不齐的几支笔,更奇的是,他书桌上有一只算账用的算盘,黄铜色的算盘珠子被盘得发光。
原来岑迦南还会亲自管账,要不说越有钱的人越精明。
谈宝璐正四处打量着,这时几名侍女进屋来,柔声说:“请谈姑娘沐浴更衣。”
一听到要沐浴更衣,谈宝璐后背都僵了。
她拔腿就想跑,但她有这个自知之明,今晚想躲,靠跑没用。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踏进奶白色的浴池中,帮她剥下身上冰凉的舞裙。
热腾腾的牛乳蒸开了冷缩住的毛孔,谈宝璐的肩膀不由在水中渐渐舒展开来,她在水中琢磨了一会儿眼下情景,旁敲侧击问道:“今晚是谁下令将我送过来的?”
她父亲?徐玉?还是赫东延?
知道了是谁*,才有办法应对。
为她沐浴的侍女头摇成了拨浪鼓,“谈姑娘,奴婢不知,奴婢都是听吩咐办事的。”她用玉篦子细细为她梳头,问:“谈姑娘,这样梳头可以吗?”
谈宝璐没问出什么,有些失望,但也没必要因此为难下人,便闭上眼睛轻点头。
侍女为她挽好发,又用小勺浇着水,仔细冲洗着谈宝璐的后背。
沐浴时,谈宝璐大部分身体都浸泡在漂浮着白色泡沫和玫瑰花瓣的水中,偶尔有半个雪白的丰满从水波里浮了出来,宛如山峰顶上的那一捧雪,白如美玉,蜿蜒起伏。
侍女没见过这般玲珑迷人的身段,忍不住悄悄盯着瞧了瞧,恰好就见一颗水珠子粘在谈宝璐的脖颈上,从瘦削的锁骨一直滚到了搁在木桶边缘的指尖,落地还是浑圆一个,分毫不破。
侍女不禁心道,难怪殿下这么多年,就许这位女子进他的房间,女子的模样实在是得天之宠爱,举世无双。
“洗好了,请谈姑娘更衣。”沐浴完毕后,侍女给谈宝璐换上里衣。
屋里有地龙,只着里衣也不嫌冷,但谈宝璐只穿着这么一件单薄的里衣,总有一种衣不蔽体的感觉。
她想找侍女们讨要一件罩衣,这时侍女用托盘端出一只药膏,说:“谈姑娘,这是白玉生肌膏,请您用。”
看着托盘上的小银瓶,谈宝璐被药汤泡软的身子又僵硬了起来。
她知道生肌膏是做什么用,生肌膏的主要疗效本是治疗外伤,但因它太过稀有昂贵,所以寻常处的小伤口即便是富贵人家也舍不得用,于是久而久之,它就成了闺中秘药。
侍女交代完琐事,便鱼贯而出,关紧了门扉,屋里就只有她一个。
谈宝璐枯坐在床边,瞪着那托盘里的药膏好像瞪着一条毒蛇。
她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没那么在乎自己的贞洁,但她必须好好保护自己,才对得起自己重活这一次。
她无声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头上去取下一根发簪。
发簪的尖端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细白如葱削的指尖掐着掌心,紧到圆jsg润的指甲壳泛出细细密密的疼,谈宝璐收拢五指,将发簪尖头的那一端抵向了自己的腿.根处……
如果用血假装来了癸水,应该会让他倒胃口不再碰她吧?
“大禹岭道费时费力……发生这种事,下官也是怎么都没预料到……”
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大禹岭道是先帝在时就要开凿,新帝继位后自然想将这件事办下去。但大禹这地方民智未开,土匪成群,阻力很大,这笔款项现在有了这么大的缺口,这事,这事实在是推不动啊……”
然后她听到了另一位官员的声音:“大禹岭道无论如何都要打通,那批款项的负责人是钱树飞,他是你吴浩达的人,你跑不了吧?你还能怎么说?”
“……我指派的人的确是钱树飞,但这事钱树飞又交派给谈俞去办了。”
“谈俞?”那人反问。
谈俞?
屋里的谈宝璐也是一怔,如果她没听错,那是她大哥的名字。
“是,”与岑迦南汇报的那名官员继续说:“谈魏的大儿子,现在在工部当差……”
屋外的声音一轻,再接着又是一阵争论,这帮大官真吵起架来,也不比菜市口挑菜的阿婆斯文到哪儿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争来争去就是谁都不想担这个责。
就在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谈宝璐听见了岑迦南冷淡清冽的声音,“负责人一个,经手人一个,办事人又一个。一件事一人办,两人领钱,三人争功,你们做事做得相当漂亮。”
此言一出,方才的争争吵吵变成鸦雀无声。
岑迦南说话做事雷霆铁腕,不怒自威,他甚至不用破口大骂,就随便点个头摇个头,都能让下属们回家琢磨一宿,今日这番话,已经是骂得相当重了。
隔着门板,谈宝璐能听到门外狗官们汗流浃背的声音。
看来今晚岑迦南心情相当不佳……
她更加大气不敢出,屏着呼吸,继续侧耳听那屏风后渐近的脚步声。
那几道脚步声在屏风前突然停住,谈话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谈宝璐下意识地抬了抬头,就见岑迦南立于屏风侧,挡着身后那群探头探脑好奇打探的随从、官员。
他还穿着今日赴宴时的紫色礼服,肩头再披了一件黑色披风,晚风悠悠,吹得那身披风猎猎作响。肃穆的浓黑包裹着他,让他看起来骄矜清贵,高不可攀。
他就这么逆光站在那里,头顶是今日的新月,身上都是洒下的点点银光。
“出去。”她听到岑迦南冷漠地说。
这一声指令让谈宝璐瞬间长松了口气。
看来把她抓过来并不是岑迦南的意思,她又可以回家了。
谈宝璐这边还没来得及挪窝,结果在岑迦南身后禀事的那群官员先她一步跑了,“是!是……”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群人全不见了。
这群每日被岑迦南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下属退下后,凑在一起悄悄议论:“诶,方才那屋里的人,你可看见了?”
“哪儿能啊,挡得严严实实的,连个衣角都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
“谁的人啊,这么大的本事,都敢往……”那人一顿,压低了声音,“都敢往‘那位’屋里送人了。”
其他人也紧张地回头往探望了一圈,确定无人,才继续说:“今日圣上给‘那位’塞人,可都被下脸子了。”
“啧,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行了行了,回去吧,慎言慎言……”
月色朦胧,昏暗的卧房里就只剩谈宝璐和岑迦南两人。
岑迦南还立于原地,压根没否认他的意思就是让其他人滚出去。
这下谈宝璐连跑的借口都没有,只能继续在床侧僵坐着。
岑迦南在屏风旁默立了片刻,然后突然朝她走了过来。
越走近,他的身形变得越来越高大,当他走到了床前,高大强壮的身体轮廓已经被月光勾勒得像一座高大的山峰。
那强大的气场和浓重的异性的气息压得谈宝璐不断身体往后靠,往后缩,往后躲,最后被逼得伸直了脖颈,颈和身体拉成了一条直线。
心在胸口砰砰乱跳,她紧张地想抓住点什么,以至于感觉不到手里还握着那根发簪。
但岑迦南走近后,却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突然俯下了身来。
两人之间本就近得只隔了一层纸,岑迦南再这么一弓腰,那张英气标致的脸庞几乎直接贴在她的眼前。
她的眼睫微颤,瞥了一眼岑迦南的脸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她看见那只被月色映着的紫色异瞳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水,中间有一只深邃的小型旋涡,几乎要将她卷入其中。
她还从他身上嗅到了醇厚的檀木香,混杂着晚风的丝丝凉意,宛如一面丝帕轻轻拂在她的面颊上。
她更不敢呼吸,微垂着眼睛,小口喘气。
他就这么深深望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还嫌没能看清,又伸出一只手,粗糙的指腹擦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庞捧了起来。
谈宝璐被迫将头昂得更高,让整张脸都浸在了越窗而来的月光之下。
饱满的白嫩脸颊被月色浸染,能清晰得看到那光滑皮肤表层有一层健康的浅浅绒毛。浓黑的眼睫长而卷曲,月华跳动其间,像荡漾着清澈的水波,玲珑小巧的鼻尖下是鲜艳的两瓣棱形的唇,微微半启着,露出糯米粒似的银色小牙。
岑迦南就这么迷恋地看着,不喜不怒。
谈宝璐一直搞不明白岑迦南,不懂他在想什么。
但她总感觉,自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她那双小弟弟和小妹妹,对待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玩具,也会这样眼睛发亮。拿到手就打死都不再撒手,走哪儿都揣在兜里,时不时掏出来欣慰地摸一摸,碰一碰,生怕再次弄丢了。
她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有些好笑。
她在想什么呢,这位,可是岑迦南。
可不是她五六岁的弟弟妹妹。
作者有话说:
岑迦南:我是。
谈宝璐:……装嫩可耻!
7 ☪ 第 7 章
◎脉搏◎
第7章
屋里静悄悄的,几乎能听到蜡烛燃烧的声音,谈宝璐只觉得时间过得慢极了。
岑迦南的手指放在她脸上好久,久到粗粝的指腹带来了微微刺痛,还有些痒。
谈宝璐最怕痒,甚至没那么怕痛。
她坐得后背发麻,忍不住轻轻吐了口气,往里挣了挣。
她朝后一动,立刻惊醒了出神的岑迦南。
那双失焦的眼神重新凝聚了起来,像雄狮突然进入了狩猎的状态,然后突然松开了她。
他站直身,然后走向床侧的衣架,背对着她解下肩膀上的披风。
他更衣时,谈宝璐眼睛不知该往何处看,最后落在了一旁帷幔的暗纹上。
眼角的余光偏见宽阔厚实的后背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展开,两块嶙峋的肩胛骨有力的凸起,将紫色的衣衫撑起了一块巨大的蝴蝶形状。
她曾经看过赫东延的后背,赫东延没有骑过马,亦没有打过仗,他的后背是羸弱无力的,和她的并无二异。而行武出生的岑迦南身材高大健壮,像一堵绵延起伏的山脉。
原来,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有着这么显著的区别。
岑迦南解去披风后,便开始在屋中走动。
他的每一步动静,都想踩踏在她紧张的筋骨上。
他在一把黄花梨圈椅上坐了下来,身子半依着圈椅,紫色官袍腰上那条宽玉带显得他的腰窄而有力。即便是随意地在自家卧房中闲坐,他的姿态也正直如钟,而这份端正没有丝毫费力之感,似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天生傲骨,器宇不凡。
坐下后,他又慢条斯理地解着袖口上的银色铁皮护腕。
沉重的护腕掉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头不抬地淡声问她:“谁送你来的?”
谈宝璐开口答道:“小女不知。只记得是顶紫色轿子。”
岑迦南听罢没有言语,又开始解第二只护腕,浓密的剑眉稍紧。
谈宝璐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紧握着那根冰凉的发簪。
岑迦南敏锐如鹰隼的目光立刻迅速往下一扫,定定地落在了她的手上。谈宝璐心口莫名提了起来,跟着岑迦南的目光往下看去,就看见那根发簪尖锐的那一端正暴露在虎口外闪闪泛光。
谈宝璐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将发簪握得更紧,一阵又一阵的发抖。
她主动开口:“小女请武烈王殿下恕罪,殿下方才进屋时,小女正在梳头,所以取下了簪子拿在手里……”
岑迦南:“是么?”
“是。”谈宝璐闭了闭眼睛,脑中思绪翻飞。
她需要岑迦南。
她需要岑迦南帮她。
除了岑迦南,没有人能从赫东延手中将她抢走。
除了岑迦南,没有人能帮她*掉赫东延。
岑迦南就是她这一世威力最大的武器,如果……能为她所用。
谈宝璐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温温柔jsg柔,娇俏滴水:“因为,因为小女爱慕武烈王殿下已久……今日能入府,小女欣喜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做出行刺之举?”
话音落下后,谈宝璐半晌没有听到岑迦南的回应。
她不由转开眼睛,向岑迦南看去。
却见岑迦南那双异色的眼眸,在夜色里有些微微失焦。黑色的眼睛漆黑如永夜,紫色的眼睛妖冶快要燃烧。
但这一抹流光仅仅只在这双眼睛中停留了一瞬,很快便消失不见。
短暂到谈宝璐快要误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
“是么?”岑迦南身子朝后一仰,饶有兴趣地撩起单薄的眼皮,两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睨着她,“爱慕已久?”
“见之不忘……思之若狂……”
“见之不忘,四之若狂……”她听见岑迦南发出一声低笑,“本王倒有一个法子,能断出你对本王有几分真心。”
说话间,岑迦南已经来到了床畔,膝盖贴着她的腿,抵在床沿上,然后伸手圈上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是惊人的灼烫,像岩浆一样几乎要灼伤掉她冻坏了的皮肤。
他的手指指节一节一节的收拢,牢牢掐紧了她的手腕,然后猛地往外一拽。
她的身体轻飘飘地撞了过去,径直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的鼻息里全是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檀木香编制而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严丝合缝的网罗在期间。
大脑一片空白,她浑身僵硬,轻轻地发着抖,像一只一推就倒的木偶人,眼睛也闭紧了起来,只盼着快些将那即将到来的痛楚熬过去。
紧接着,她又感觉到岑迦南握住她手腕的两根手指在往上移,摩挲着她的小臂,直滑至手腕的位置,然后两指并拢,正搭在了她的命门上。
岑迦南只做了这个动作,然后就停住了。
谈宝璐将眼睛眯出一条缝,逐渐适应眼前微弱的光线。这么呆了片刻,她方才反应过来,岑迦南在摸她的脉搏。
嘴或许能撒谎,但心跳可不能。
那根飞快跳动的脆弱血脉,就被岑迦南掐在他的两指之间。
岑迦南在摸着她的脉动。
他俯身看着她,嘴角弧度很小地勾了起来,似乎在嘲笑戏弄着什么。
谈宝璐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她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越慌张失错。
她脸颊涨得通红,努力往回缩手。
岑迦南捏着她手腕的大掌攥得更紧了,然后徐徐往下挪,变成摸她的手掌、手背、虎口。
他牵引着她那只紧攥着发簪的手往下,再往下。
发簪冰凉的尖头那端游走在她腿内侧的皮肤上。
宛如无数只蚂蚁正悄悄爬过。
“嘶……”单薄布料上的丝线被划破,雪白无暇的皮肤宛如牛乳一般从那细小的缝隙里渗了出来。
本就单薄的里衣变得不足蔽体,那根发簪拨开了搭在她腿上的层层叠叠的破碎的布料,然后对向了她的腿.根。
尖锐的金几乎扎到了她的皮肉。
岑迦南终于停了下来,手掌在她打着颤的腿侧继续散发着氤氲的热。
这正是她方才比划过的位置,分毫不差……
岑迦南不仅在戳破她的谎言,还在给她重现她刚刚准备做什么。
“是这儿?”岑迦南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他的手掌攥着她的手滑动,若有似无地掠过了她的腿,“还是这儿?”
发簪冰凉,他的手却火热,紧紧贴着她的敏.感的腿侧。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就这么暴露在了冰凉的空气中。
谈宝璐再怎么冷静,胆大,这时也害怕了起来。
她第一次被男人这么暧昧的碰自己的腿,还在这个男人的卧房里,薄得可怜的里衣撕得快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岑迦南突然站直起身,在两人之间拉出一块巨大的空隙,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指腹那里好像不小心摸到了一块滑溜溜的东西,比丝绸还要光滑细软,手指指几乎立不住,刚碰上就要滑下去。
他费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的手掌方才摸到的是什么。
这种滑腻的触感好像残留在了他的指尖,即便不再触碰了,却依然存在。
他目光向下看,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里衣,雪白丝绸紧紧贴着她的身体,裙摆在他深灰色的床榻上平铺开,像一朵暂放在淤泥里的花。
她的眼睫颤得不成样子,嘴也紧紧抿咬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还硬装。
“抱歉。”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落在了她的肩上,温暖地将她包裹起来。谈宝璐有些好奇地抬起手,是岑迦南的那件黑色风衣,里衬很厚,内里全是他身上的味道。
岑迦南温声说:“今日将你送来并非本王本授意,其中多半有些误会。方才冒犯,你多担待。”他微微一顿,又道:“日后,也莫要说些孟良轻狂之语。”
谈宝璐脸红得快要滴血。
“咕咕……”
两声很轻的声响让岑迦南的后背句话断在嘴里。
听到从自己小腹里传来的咕咕声,谈宝璐惊得都忘记害怕了,忙将两手放在小腹上。
岑迦南蹙眉问道:“刚刚是什么声音。”
谈宝璐狡辩道:“没,没声音啊……”
“咕咕……”
岑迦南皱眉看向了她的小腹。
8 ☪ 第 8 章
◎他的劫◎
谈宝璐低着头,梗着脖子说:“什么声音都没有!是殿下听错了!”
谈宝璐抱紧自己的肚子,羞得恨不得钻进床板缝里。
她甚至在心里怪起了岑迦南,要不是他半天什么都不干,尽在这儿跟她扯淡,她也不至于肚子饿的叫,丢这么大个人。
岑迦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带了点无可奈何的揶揄的味道,“本王再说一遍,不要对本王撒谎。”
“咕咕!”
这次声音太清晰了,就是从她的肚子里传来的。
谈宝璐紧紧抓着岑迦南的披风,用他的披风挡自己的肚子,好像这样就能将肚子饿的声音藏起来。
岑迦南温声说:“没用晚膳?”
“唔……”谈宝璐小小应了一声。
不只是晚膳,其实她午膳都没吃上。
岑迦南这种富贵王爷怎么会懂她这一天都在为那支舞准备的艰辛。她觉得挺委屈,但也不至于痴心妄想到能在岑迦南这儿讨口饭吃。她就盼着岑迦南快点。她想回家了。
岑迦南望着谈宝璐头顶的发旋,深吸口气,似是低骂了一句什么。
他强硬地再次拽过了谈宝璐的手。
谈宝璐被他扯拽地差点扑进他的怀里。
他抓着她的手,将那根发簪好好地别进了她的发鬓里。
门大敞着,晚风灌了进来,吹得谈宝璐一个激灵。
谈宝璐坐在原处,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时方才退出去的侍女们这时又都回来了,还拿了不少东西,一个拿着衣服鞋袜,一个托着食盒,“请谈姑娘穿衣,送谈姑娘回去的马车已经候着了。”
谈宝璐闻言还有些愣,这算是结束了么?
她脑子还一团浆糊,侍女叫她抬手,她就抬手,不一会儿,她换上了一身干净清爽的外衣。
她问:“我能走了么?”
“当然当然,”侍女说。
谈宝璐长长松了口气,就要往外走。
“但还有一事。”侍女说。
谈宝璐叹息,她就说嘛,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侍女端来食盒,说:“谈姑娘,这是府上糕点师傅为谈姑娘备的点心,请谈姑娘慢用。”
食盒里装着岑迦南府里常备的点心,无一样不精致精美,香喷喷的米香、椰蓉香、肉松香直往她鼻里钻。
谈宝璐看着这么一大盘好吃的,再怎么矜持也有些嘴馋了。
但她就算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时刻牢记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的道理。
她硬忍着一口不碰,说:“我不吃。”
侍女急了,哀求道:“谈姑娘,求您吃一点再走吧。殿下吩咐了,如果殿下不吃,就让我们、做饭的师傅,灶房的伙计全部滚回家……”
谈宝璐:“……”
“我吃,我吃就是了……”
谈宝璐捡了一只长得像莲花的小糕点,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最外层的油酥就全掉在了她的唇间。再吃第二口,就能尝到香软的糯米皮,软软糯糯,再里层还裹了红豆沙馅儿,这么一下块吃下去,就一点都不觉得饿了。
谈宝璐吃了一块,有些意犹未尽,但也不愿再碰第二块了。
她好奇地问侍女:“是什么点心?”
侍女答道:“莲花酥。”
谈宝璐自言自语:“岑迦南还挺会吃的……”
在岑迦南发疯打仗那五年里,她可从没见过岑迦南吃过什么除干粮之外的东西。
侍女说:“我们殿下其实对吃的不怎么讲究,但方才殿下过来时,特意吩咐要做一些小姑娘爱吃的东西,还要能顶饿的。灶房师傅这才仿着那秀轩坊,做了这些姑娘家爱吃的点心。谈姑娘若觉得好吃,就将食盒带着路上吃吧。”
谈宝璐忙摆手说:“不必不必。既然马车已经来了,就走吧。”
“是。”
出门时,侍女瞧见托盘上的药没动,又将jsg托盘送上来,说:“谈姑娘请用药。”
谈宝璐再见那瓶瓶罐罐,神情讷讷。
她虽然不怎么明白那档子事,但就刚刚岑迦南对她做的,摸摸脸什么的,她娘亲,弟弟妹妹,还有好友,都做过,也没什么。
没必要涂这种药吧……
“不,不必了。”谈宝璐连忙摆手说。
她继续要往外走,结果脚掌一落地,就疼得停了一会儿。
那脚上的伤坐着时不觉得,一走路就剜肉似的疼。
侍女连忙追了上来,说:“谈姑娘,这药您还是留着吧,别看只这一小瓶,您脚上的伤,一抹就能好呢。”
“我脚上的伤?”谈宝璐疑惑道。
“是呢,您今晚跳舞,脚上落伤了吧?殿下特意令奴婢取来。”
谈宝璐又是一愣。
原来,她误会了岑迦南。他给她的药,是治腿伤的……
*
谈宝璐坐上归家的马车,那件岑迦南给她的披风她早已还给了侍女,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件衣服还在她的身上,如果用力闻一闻,甚至还能闻到岑迦南身上的檀木香。
她不禁想,岑迦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即便她在岑迦南身边飘了五年,这个问题她也找不到答案。
这个人太复杂,太隐忍。
即便是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都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出来。
她所能看到的,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不禁好奇,上一世的岑迦南最后为什么会变成那副模样。那些他疯狂南征八方的日子里,他默立在马上,仍有黄沙霜雪在肩上生花,又在想些什么?
她算了算时日,如果这一世的基本走向还和上一世相同的话,岑迦南的劫难马上就要来了。
上一世这一年的三月初六,从天竺国送来的佛骨送到了宝福寺中,赫东延领文武百官观礼。那时她已被封了妃嫔,正是盛宠至极之时,自然与赫东延同去。
也就在这一日,寺庙中发生了一场刺*。刺*目标是岑迦南。
岑迦南右臂中箭,那箭射中岑迦南的角度十分刁钻,虽伤势不算重,但一直没能完全养好。
手臂处的顽疾影响了岑迦南右臂拉弓射箭,也正是因为此,数年后他同叛军对射,弓未能拉满,被叛军首领射下马背。
凡事因果轮回,环环相扣。
谈宝璐捂紧了手中的药瓶,直到冰凉的白瓷捂得温热。
这一世,她想救岑迦南。
青色的马车车檐上挂着一盏摇曳的暖橘色宫灯,不一时便消失在巷道的尽头,只余了一地细碎如银屑的月光。
马车已远去,岑迦南还立在远处,深邃坚毅的目色似是在看马车消失的方向,又似是看向远方。
“回殿下,这位姑娘是被徐公公安排着送了过来。”岑迦南的暗卫汇报道:“徐公公自作主张,僭越行事,可要罚?”
岑迦南眼神一闪,手指摩挲着指腹上的玉扳指,半晌道:“徐玉此人善读人心。”
暗卫一时摸不着头脑,善读人心?意思是读对了么?
暗卫道:“殿下的意思是,不罚了?”
岑迦南略一思索,道:“敲打还是要敲打。”他徐徐往回走,略略思索,问:“周孟非可在你禁卫军中?”
“在。已经来了三年,现在是正八品禁卫军,下个月就该升禁卫军提举副了。”暗卫答道。
周孟非是惠妃周婉儿的胞弟。暗卫其实心里不明白为何说到要敲打徐玉,却敲打到周孟非身上去了。
岑迦南说:“将周孟非调去夜巡,擢升的事,再议。”
“是。”暗卫领命去办。
岑迦南回到府上,管家挑灯恭候他回屋休息,岑迦南说:“先不急,先去书房一趟。”
管家挑着灯劝慰道:“殿下还是注意保重身体啊!”
“嗯。”岑迦南应了一声,又叫住了准备走的管家。
“殿下吩咐。”
岑迦南似是随口一问:“送过去的点心,用了没?”
管家乍一听其实也没听懂,但他眼观鼻,鼻观口,马上会意过来岑迦南是在问方才那位姑娘。
他忙答道:“用了用了,那位姑娘尤其喜欢府上的莲花酥。”
莲花酥?
岑迦南眉心跳了跳,“嗯”了一声,到书房去了。
*
谈宝璐刚从马车上下来,小东和小西便朝她奔了过来。
小东脸颊跑得红扑扑的,小西咧着嘴一个劲儿傻笑。
大家都以为这一趟谈宝璐多半是回不来,高兴之余还有些后怕。
“回来了!”谈宝璐笑着说。她跟小东小西一同往屋里走,边走边问:“妮妮跟阿杰呢?睡下了么?”
“还没。”小东吐了吐舌头,说:“小姐您不在,那两位小少爷小小姐,哪儿睡得着,这会儿多半装睡着呢!”
谈宝璐笑了起来,说:“走,看看他们去。”
谈家三房最不受宠,连院子分到的都是最小的一个,只有四间半,母亲住了一间,她平日跟谈妮住一间,谈杰再住一间,就没地方了。
今晚谈宝璐不在,谈妮不敢一个人睡,硬闹着要跟哥哥阿杰挤一张床。
两人虽说还没到该设防避嫌的年纪,但毕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挤到一张床上去实在不像样子。
可谈妮一直哭闹,谈杰也央求照顾他们的周妈好久,周妈没法,抱着谈妮去到谈杰那屋,让两个孩子睡在一起,自己又另在床榻旁边搭了一张床看护着。
半夜,周妈起床去看谈宝璐的母亲辛夫人,谈杰屋里便只有他们两个小孩。
谈宝璐一进屋,就见两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前一后从被褥里钻了出来。
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扇扑扇地望着她,还有些不可思议,然后异口同声地冒出嘹亮的两声——“啊!姐姐!”
“姐姐回来啦!”
“姐姐,姐姐!”
谈妮和谈杰乐得在床上直打滚。
谈宝璐心里一暖,一日的疲惫瞬间卸下,她一手一个,撸了撸谈妮和谈杰的小脑门,说:“是,姐姐回来啦!你俩怎么回事儿,还不睡呀?”
“想姐姐呢!”谈妮泥鳅似的蹬了蹬腿,将被褥踢开。
谈杰也说:“姐姐不回来睡不着!”
谈宝璐心里软成了一片,柔声说:“姐姐这不是回来了么?好了,好好睡觉吧!”
两个小孩哪儿舍得睡?一边一个地拥着她,一人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口。
谈杰在谈宝璐臂弯里仰着头,说:“姐姐,他们都说姐姐今晚不会回来了。”
“是呢,”谈妮也瘪了小嘴,可怜兮兮地说:“他们说,我们再也别想见到姐姐了……”
“谁跟你说的?”谈宝璐将谈妮和谈杰脸颊上粘住的碎发拨开。
“赵妈。”谈杰说。
赵妈是大房太太的人,这人心术不正,对她都是一百个心眼,更不用说是对她的弟弟和妹妹了。
谈宝璐说:“以后赵妈跟你们说什么,你们都不要听,就当她不存在。”
“好!”谈妮和谈杰一口答应。
这个年龄的孩子是不知道好坏的,他们只会模仿其他人,而其他人中,他们最信姐姐,谈宝璐说什么,他们就坚信不疑。
谈妮想了想,又说:“但周妈也这么说,周妈还哭了呢。”
谈宝璐心一沉。
周妈是母亲一起陪嫁过来的嬷嬷,周妈都哭了,想来母亲应该更加难过。
谈宝璐捏了捏两个小孩儿的脸颊,说:“不怕,姐姐这不是回来了么?”
“那姐姐以后还要走吗?”谈妮奶声奶气地问。
谈杰也目不转睛地等着她的回答。
“不走啦。”谈宝璐向两个孩子保证道:“姐姐会一直保护你们。”
“不,”谈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姐姐保护,我要保护姐姐。”
谈妮也学起了谈杰小大人的模样,说:“我也要保护姐姐。”
谈宝璐抱着两个孩子哑然失笑,说:“你们太小了,姐姐是大人,姐姐不用你们保护,你们呀,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
“哎……”闻言,谈杰老成地叹了口气,“那我想快快长大了。”
“我也想,长大了,就能保护姐姐。”
谈宝璐说:“知道怎么样才能快快长大么?”
“怎么样怎么样?”谈杰和谈妮好奇地问。
谈宝璐一本正经地说:“要多吃肉,多吃饭,多吃菜。”
谈杰眼睛一亮,乖巧地说:“那我明天就多吃肉,多吃菜。”
谈妮瘪了瘪嘴,委屈巴巴地说:“可我不喜欢吃五花肉,我还能快快长大么?”
“也行,”谈宝璐说:“吃别的,吃鸡腿,也能长大。”
“好!那我要多吃鸡腿!”谈妮破涕为笑。
“那姐姐就等你们快快长大。”谈宝璐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角。
“姐姐,”谈杰从被子里伸出圆乎乎的小手,对谈宝璐说:“我想拉钩。”
谈宝璐捏了捏谈杰的小手,说:“好,阿杰想拉什么勾?”
谈杰发愿:“我想,姐姐再也不要走了。”
谈妮闻声也打了个滚凑过来,将小手塞进她的手里,奶声奶气地说:“我也想拉钩钩。”
看着谈杰和谈妮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样子jsg,谈宝璐的心软成了一片。
她不禁想,上一世她没能回来,谈妮和谈杰是不是一直在焦急地等她?直到最后他们都没等到她,是不是非常地难过?绝不能像上一世那样,愧疚一生……
谈宝璐郑重地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弟弟和妹妹的小手,牢牢地牵住,来回摇了摇,“姐姐答应你们,姐姐会一直陪着你们,看着你们好好长大……”
“嗯!”
谈宝璐又陪着两个小孩说了会儿话,问过功课做了没,哄着睡着了,方才出门。
周妈正在门外候着,见到她时,眼眶还是红的,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三姑娘……”
谈宝璐温声问:“周妈,我母亲现在如何?”
周妈说:“刚喝了药,听说你回来了,一高兴,又差点闭气了。”
谈宝璐忙说:“那我看看去。”
她走得急,有些踉跄,周妈忙跟上,说:“三姑娘别着急,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可谈宝璐怎么能不急?
她一路匆匆赶到娘亲的房间,辛夫人正在屋里睡着。
娘亲的房间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药味,前些天请大夫来看过,给她换了几味药,用的药气息重,屋子里的药味异常冲鼻。这死气沉沉的房间,谈魏是一步都不肯进来。
“娘。”谈宝璐跪坐在辛夫人床畔。
“宝儿回来了……”辛夫人在床上侧着身,费力地去握她的手,“让我瞧瞧。”
辛夫人又捏她的手,又摸她的脸颊,见她女儿还是一整个,方才放下心,垂泪道:“是母亲没护好你,让你吃了这么些苦。”
终于再见到母亲,谈宝璐心中百感交集。
上一世在深宫里时,她时常想念母亲,有时候好不容易在梦里见到了,天一亮发现原来是个梦,那怅然若失之感,她到现在都忘不了。
无论多大了,无论经历了多少事,只要再见到母亲,她都好像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孩童。
重生一次,对于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终于能再见母亲一次。
她半跪在母亲病榻前,握着母亲的手,虔诚地将脸颊贴了上去。
那是母亲的手,苍老冰冷,但能给予她无限的包容和力量。
她抽了抽鼻尖,低声说:“娘,说什么呢,我吃了什么苦?”
辛夫人不断垂泪,“娘从不求你日后有多大富大贵,娘只希望你这一生平安顺遂,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娘这破烂身子,就是个拖累。是娘,是娘护不住你。”
谈宝璐抬起头,她的眼睛始终是干涩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不要谁庇护,我能庇护我爱的人。”
“我的宝儿……”
“三小姐。”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赵妈在门外说:“老爷请你去前厅一趟。”
赵妈的语气多少有些看幸灾乐祸的意味。
今晚她闯了祸,坏了谈魏好事,谈魏是铁定不会放过她。
果然她一进大厅,就听见谈魏一声喝道:“跪下。”
9 ☪ 第 9 章
◎改命◎
谈宝璐直直地往地上一跪。
即便跪着,腰也绝不打弯。
这姿态反倒比他们几个站着施刑的,要硬骨头得多。
见谈宝璐这幅模样,谈魏更气了,眼睛珠子快从眼眶里鼓了出来。
“哎哟老爷子,”二夫人巴不得谈魏厌恶三房,笑里藏刀地说:“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把自个儿的身子给气坏了可没人替啊!”
“是啊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
二夫人继续说:“这人跟人的的区别,可比人跟狗的区别大,有的人,就是没那本事。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这可不一遇事就露怯。我看大夫人养的茉儿就不会这样,我天天叫我那小芙跟着她大姐看着、学着。”
谈茉是大夫人的女儿,这番话不仅把谈宝璐踩得体无完肤,还把大夫人给捧了一番,实可谓精妙。
大夫人捻着佛珠,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堂上唱着一出好戏,谈宝璐懒倦地跪在堂下听着。
若是上一世,二夫人这般编排她,因二夫人是长辈,她忍也就忍了。
但现在,她死都死过一回了,还在乎这些?
任何尊重都是交换得来的,既然你不尊重我,将我比作狗,那我凭什么给你好脸色?你又算什么东西?
谈宝璐故意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腿,硬是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来,楚楚可怜地说:“二夫人,您可莫要再怪我父亲了!”
二夫人一愣。她一直在骂谈宝璐,怎么就变成指责谈魏了呢?
谈宝璐继续说:“说起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挑猪崽子也有挑走眼的时候,家里这么多孩子,父亲挑错了也情有可原吧?二夫人何必一直死抓着不放,责怪父亲?小儿都是老子生的,骂儿就是骂父!二夫人您要怪就怪我吧。”
家里这么多孩子,这个也好,那个也妙,谈魏还偏就挑她去跳舞,现在她没跳好,这是不是在骂谈魏眼瞎不会看人?
二夫人脸色刹那一变。
她哪里会想到谈宝璐竟然会这么说?
“老爷,老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夫人急欲解释。
谈魏本来是顺着二夫人的话想,但谈宝璐故意这么一说,倒把他也给架了起来。
要谈宝璐去跳舞,可不就是他的意思,现在事情搞砸了,难道他这个选人用人的,就没有责任了吗?
骂儿就是骂父。谈宝璐他能骂,辛夫人能骂,她二夫人凭什么骂?
谈魏心中是千愁万绪,被二夫人吵得心烦,拉长脸来,骂道:“都给我闭嘴了!”
二夫人猛地噤声,羞得脸色煞白。
谈魏语气放缓和,问谈宝璐:“这支舞你练了这么久,从没有踏碎冰面过,怎么今日就错了呢?”
谈宝璐低下了头,故意将曲跪着的腿从蒲团垫上移了移,露出伤痕未消的脚踝。
脚踝上的旧伤新伤,可都是练舞练出来的,任谁见了,都不能说一句她没下苦功。
谈宝璐:“女儿也不知道为何,大概是太想为咱们谈家争功,想让谈家在圣上面前有脸,没想到,没想到,呜……竟弄巧成拙!女儿知道自己今晚做错了,女儿愿意领罚。”
她把“为谈家争功”这面大旗给拉了过来,把能说的话都给说完了,谈魏更无话可说。
“哎……罢了罢了。”谈魏长长叹了口气。
但此刻谈魏看着谈宝璐可怜相,脚也弄伤了,多少有些心疼。
谈魏:“就去祠堂跪着吧。”
二夫人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
就在祠堂跪一跪,这事就翻篇了?她女儿谈芙若是犯错,也是去祠堂跪一晚的。犯了这么大的错,就这么点惩罚?未免也太偏心了!
“老爷……”二夫人还想煽风点火。
谈魏不悦地一喝,骂道:“行了行了,今晚就你舌头最长,话最多,两片厚嘴唇切下来够我着吃一壶酒!散了,都回去歇着去。”
大夫人对这决定也是不悦,捻佛珠的手一顿,撇了撇嘴角,径直出去了。二夫人再不敢再多嘴多舌,吃下这么个暗亏,也跟着大夫人一同出去了。
*
谈宝璐在祠堂里跪着。
等门一关,立刻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她拍了拍膝盖,搬来把椅子。
谈家祠堂供奉着谈家的列祖列宗,供台上摆了些供果和供糕。
谈宝璐先燃了三根香,冲牌位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进香炉里,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说:“老祖宗,上回我没死好,没机会去见你们,下次有机会,一点好好拜见。我这会儿是真的有点饿了,吃你们的一只供果,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你们千万别生气!”
谈家祖宗当然不会说话,但非常配合地闪了闪蜡烛。
谈宝璐一面吃着供果,一面舒舒服服地晒着月光,开始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取来几张供奉祖先用的黄符纸,一只炭笔,飞速地记下她脑海中还记得的前世种种。
现在是乙亥年初春。
上一世,这年的三月忽然来了一场倒春寒。
王朝的解体往往是从内部开始,如果将赫东延命中注定的衰败往前倒推,绝对无人会相信,引起堤坝坍塌的那只蚂蚁仅仅只是一场降温。
突如其来的这场冰雨冻坏了田地里的庄稼,百姓没饭吃,饿死了。饿死的人太多,未腐烂的尸体堆在街上,于是接下来就是瘟疫。
大晋数百年的辉煌在在民不聊生中埋下了第一道伏笔。
她母亲辛氏也是在这年三月在降温中撒手人寰。
母亲去世后,谈宝璐困于深宫,白日时常闲闷,常翻看医书,学懂了一些医术。
她在书中找到了和母亲类似的病状,原来母亲的病症并非无药可医,只是天生气虚,加上谈魏待她冷淡,心中思绪郁结,于是才会越病越重,如果能今早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是完全能治好的。
而这年六月,宫里的惠妃也生过一场大病。当时徐玉发了疯地在民间求仙问药,终于找到了一名叫万事通的江湖大夫。这名大夫给惠妃开了几jsg幅药,惠妃的病立刻就好转了。
想到这里,谈宝璐在黄符纸上落下几笔——只要她在三月前也找到这名神医,那么她母亲的病症就一定有救。
除此之外,还有大哥谈俞的牢狱之灾……
小弟谈杰的科举之路……
妹妹的婚事……
不知不觉,黄符纸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她将临死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写下后方才搁笔,揉了揉酸痛的肩。
她两手捧着黄符纸,在心中默念,直到每个字都牢记于心,方才将纸对折起来,凑近蜡烛,直到黄符纸化作一团灰烬。
无人会来,她便自救。
*
翌日清早,谈宝璐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走出祠堂,朝三房院子走去。
“三姑娘早。”府里大夫人和二夫人屋里的小丫鬟同她行礼。
她便又捶肩膀又捶腿。
小丫鬟见她这惨样,便立马兴冲冲地跑回屋复命。
等他们走远了,谈宝璐立马站直身,脚步如飞。
这一夜她想通了心事,身心尤为舒畅。
一回屋里,周妈就急匆匆地端着一碗窝着两只鸡蛋的阳春面匆匆过来,“快来快来,跪了一晚上,快将面吃了!”
“还是周妈最疼我了!”谈宝璐眉开眼笑地抓起筷子。
周妈说:“老爷已经上朝去了,我刚刚瞧他的脸色,应该是不生三姑娘的气了。”
谈宝璐笑了起来,乐呵呵地说:“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周妈您就别担心了。”
“姐姐!”
“姐姐!姐姐!”谈杰和谈妮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朝她飞奔过来,一头撞上她的腿。
“哎哟喂。”谈宝璐扶着两只小脑袋,笑得眉眼弯弯。
两个小孩儿背着花布做成的小书包,是要上学堂去。
谈宝璐便问:“吃早饭了么?”
“吃过了!”谈杰说:“今早一醒,见姐姐不在,以为姐姐又走了呢。”
谈宝璐心里软成一片,捏了捏小孩儿肉嘟嘟的小脸,竖起那根拉过勾的小拇指,说:“怎么会,咱们拉过勾了。”
“嗯!拉过勾了就不会变。”谈杰信心满满地说。
谈宝璐说:“好了,快上学去吧,在学堂要怎么样?姐姐教过你们的。”
谈杰朗声说:“要听老师的话。”
谈妮脆生生地说:“不可以揍同伴。”
谈宝璐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轻刮两张小脸蛋,说:“对,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咦?”
谈宝璐认真地说:“一旦在学堂里发生了任何不好的事情,一定一定要告诉姐姐,千万不要偷偷藏着,好吗?”
“好!”谈杰和谈妮异口同声道。
“去吧!”谈宝璐拍了拍两人的小花布书包。
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蹦蹦跳跳地上学去,周妈感慨道:“真是少见有你们这么好的姐弟姐妹关系。”
谈宝璐笑着说:“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嘛。”
周妈:“是啊,三姑娘带这两个小的,比夫人带的都多。他们俩有三姑娘你顾着,可怜我三姑娘,从小没人顾……”
谈宝璐又笑了起来,宽慰周妈道:“我哪儿没人顾了?我不是一直有周妈您么!”
周妈既感激又欣慰,她一个帮佣,哪儿受得了三姑娘这么大的礼,她忙不迭道:“多吃蛋,别光顾着吃面。”
“嗯!”吃着热腾腾的阳春面,谈宝璐突然想到周妈虽在谈府做事,但她丈夫和两个儿子,还守着几亩薄田度日。
如果这一世还会有倒春寒,周妈家的那几亩地也会受到影响。
虽然不知道她现在跟周妈提这个事,周妈会不会相信她,但她还是想帮周妈这一把。
谈宝璐想了想,开口道:“周妈,我看这天气过几日怕是要变天,家里的水田提早准备拱棚,畅通水道吧。”
拱棚和水道是稻田过冬的好办法,只是等到一开春,很多家以为天气变暖了,就不再管,于是就被倒春寒打了个措手不及。
周妈纳闷道:“这几日天气渐暖,哪儿有变天的迹象?”
谈宝璐说:“我这几日总做梦,梦到的东西还都成真了,我做梦就梦见马上天凉了,怕也成真了。修整修整拱棚和水道也不是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周妈虽没全信,但她还是将谈宝璐的话听了进去,点了点头,说:“我家的拱棚正好要修了,我过几日回家看看。”
谈宝璐忙说:“别过几日了,就今日吧。”
周妈一愣,“今日?今日我哪儿走的开?”
“这儿有我呢。”谈宝璐笑盈盈地说,“周妈您就快回去吧。”
周妈感激不尽:“谢谢三姑娘,谢谢三姑娘了!”
*
与此同时,谈魏忧心忡忡地去上了朝。
这一早上,他都在担惊受怕赫东延因昨晚的事拿他开刀。
他在台下站得冷汗直流,听着身边的同僚汇报政务:
“……大禹一带,兵民彪悍,生监抗粮,此等恶习已然成风……”
“……今修河道,拨运米粮二万余担,经建福之后,二万担变成一万担,剩余的一万担不见所踪!”
玉阶之上,赫东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龙椅扶手上那颗龙珠。
他对政事总拿不定主意,一会儿觉得这个说的有理,一会儿觉得那个说的不错,从没有自己的主见。
他干脆眯眼假寐,待官员们问询他的态度了,他就慌慌张张地望台下岑迦南的脸色。
若岑迦南应允,他就有人撑腰,说话底气都足几分,若岑迦南不搭理,他就立马改口。反正岑迦南不同意的事,他就算有心想推,也不可能推下去的。
岑迦南今日穿紫色暗蝙蝠纹朝服,头顶白玉发冠,腰间系了一条翡翠腰带,单薄的眼皮半垂着,神情淡漠懒倦,晨光照在他的眼皮上,使那一处的皮肤微微有些泛红。
也不知昨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岑迦南看起来兴致并不高,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上朝上到一半,他竟直接就走了。
岑迦南一走,赫东延连点头摇头都不会,干脆大手一挥,说:“退了退了,有事明日再来。”
早朝草草结束,众人免不了议论纷纷:“昨晚是发生什么了吗?‘那位’怎的心情不大好?”
“那事你还没听说过呢?”
“什么事?”
“不可说不可说,想知道,你自个找何飞打听去!”
“既然不可说,你搁我这儿说个屁!卖关子的生儿子没屁股!”
“啧啧啧,武官就是粗俗!”
谈魏跟在下朝的人潮中,大大松了口气。
看来他真逃过了这一劫。
“谈大人请留步。”徐玉突然拦住了他。
又见徐玉那张总是皮笑肉不笑的小白脸,谈魏不由提心吊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徐公公有何指教?”
徐玉似笑非笑,说:“初六宝通寺迎佛骨,这事谈大人可知道?”
当年赫东延继位,佛学家出了份大力,自此佛道之争佛教大胜,大晋尚佛蔚然成风。迎从天竺国远道而来的佛骨,便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这一日,赫东延将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入寺庙听清谈,观佛骨,为民祈福。
谈魏连连点头,“听说过听说过。”
徐玉笑道:“谈大人也一同去吧。”
谈魏吃了一惊:“徐公公莫不是搞错了吧?下官,下官的名字不在同行人中。”
徐玉微微笑了笑,说:“不就是个名字?不在加进来就是了。谈大人这是在怪奴才没将大人的名字先就放进来?”
谈魏忙摆手:“哪里那里?!徐公公折煞老夫了。”
谈魏又惊又喜,能跟皇帝一起去瞻仰佛骨,这是多大的荣耀!他再三谢过:“多谢徐公公!”
徐玉说:“谢我做什么,这殊荣还不是谈大人自己争取来的?”
谈魏又呵呵干笑了两声。
徐玉一顿,又说:“不过,还有一事。”
谈魏忙问:“徐公公请讲。”
徐玉说:“有幸瞻仰佛骨,这是份大福气,福气多一个人沾,这叫添福。所以,那日谈大人也将家里的子女一同带来,共同沾沾佛光吧。”
谈魏再愣,终于明白了徐玉的弦外之音——
赫东延想借这迎佛骨的日子,再见谈宝璐一面。
10 ☪ 第 10 章
◎软肋◎
谈魏一回府,立马吩咐人:“去把谈宝璐叫过来。”
谈魏通常在二夫人这屋吃饭。二夫人候谈魏下朝多时了,没想到左等右等才见着老爷,见着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去叫三房的孩子。
二夫人脸上挂不住,硬挤出丝笑,说:“哎呀,再大的事,也得等先吃了饭再说呀!”
谈魏不耐烦地甩开袖子,说:“你再多说一句,我立马走。”
“好好好,”二夫人只得说:“我这就叫人去请!”
派人来请谈宝璐时,谈宝璐正在三房的院子里摆弄着花卉。
三房的院子虽小,却是谈家最漂亮的院子。
小小的院子正中是一面天然池塘,养着几尾红鲤鱼。
天冷的时,鲤鱼全躲在岩石下,等到天暖了才钻出来。
池塘四周是花团锦簇的草丛,这里一年四季都开花,春日开jsg着的是桃花,夏季是三色堇和石榴花,到了秋天,桂花又开了,满院子飘香,冬日则是一树树白梅,在枝头堆雪。
和亲人一起住在这样鸟语花香的地方,即便狭窄、简陋,也时刻被幸福温馨包围着。
桃花树杆下,谈宝璐穿着干练的短装,黄丝巾扎起了浓黑的长发,正用小锤头松着根茎培土,饱满粉嫩的脸颊被红花映着,明媚姣好。
“三姑娘,老爷请您过去。”来人说道。
她摘下头发上的丝巾,点点头,说:“知道了,我马上过到。”
谈宝璐去到正堂,谈魏正坐在圈椅上喝茶,见她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坐。”
谈宝璐坐下了,乖巧叫了一声“父亲。”
二夫人拉长了脸,眼睛转向别处。
谈魏开门见山道:“你准备一下,这个月初六,你同爹,你大娘,一起去宝福寺瞻仰佛骨。”
谈宝璐脑海中警钟大作,果然是那件事。
她出着神,指尖无知无觉轻刮茶盏的边沿。
“听见了吗?”谈魏敲了敲桌子。
谈宝璐回过神来。
她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谈魏说:“嗯,知道了就去准备吧,千万别再像那晚,在关键时刻出岔子!”
“嗯。”谈宝璐敷衍地应了一声。
“去吧。”谈魏吩咐完,没留她一同吃饭的意思,二夫人顿时松了口气。
谈宝璐知趣,推门就走。
门一开,门板正撞在门外偷听的谈芙额头上。
“哎哟哎哟喂!”谈芙疼得直捂额头。
被谈宝璐抓到偷听,谈芙不仅没有羞耻,反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走路怎么都不看着点?”
“我看了,你看了吗?”谈宝璐冷冷淡淡地反问道。
“芙儿,”这时二夫人在屋里说:“你还在哪儿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来吃饭!”
自己女儿这么不知礼,二夫人也没有教育教育的意思,还继续娇惯着。
“哼。”谈芙大摇大摆地撞开谈宝璐的肩膀,进屋吃饭。
门扉“哐”地一声在谈宝璐眼前合上,也将屋里的谈话隔开,但陆陆续续的争论声仍然飘了出来——
“娘,我也要跟爹一起去寺庙看佛骨!”
“别闹,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去什么去?”
“我不依!凭什么她能去,我不能去?”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娘亲可是为你好!进宫有什么好的,娘给你挑的那位周家公子,家世清白,年轻有为,与我们谈家门当户对……”
“嘁,他算个什么东西,连个官职都没有!”
“现在没官职,以后会有啊!”
“哼,就算他中状元了,他又能坐到什么位置?他爹也就是个从七品!进了宫,可是能当皇后的!”
“皇后那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吗?蠢孩子,你要听娘说,深宫那可是个吃人的地方……”
“哎呀哎呀,娘,我就要去嘛……”
二夫人和谈芙的争论声还在继续,但谈宝璐已经不想再听了,她只觉得有些可笑。
在她的眼里,谈芙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
比起谈芙的好妒虚荣,她的愚钝无知才是致命的。
她只看到了权贵们光鲜亮丽的一面,却不知道想与这群人为伍,是刀尖舐血。
想挤进他们的世界,需要庞大家族的支持,需要强硬的意志力和智慧,而这两样谈芙都没有,强求的结果只会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上一世,谈芙见她进了宫,也眼红吵着要进宫。
谈芙其实比她命好,她母亲二夫人身体好,能护得住自己的孩子。
当时二夫人竭尽所能为谈芙讲了好几门好亲事。
能入二夫人眼的,都是青年才俊,性情正派,对妻子有尊重包容之心,谈芙无论跟他们中的谁结合,都能一生幸福。
谈宝璐的所见所闻,也印证了这一点,这些人均是爱妻护子的好人,在战乱年代也努力让一家人过得蒸蒸日上。
但偏偏谈芙眼高于顶,这些婚事一门都没看不上。
最后二夫人拗不过她,想办法让她进了宫。
赫东延那样薄情寡义的男人,怎么会对她有情?
赫东延并不喜欢她,仅因为她是她妹妹方才见了她一面。在那之后,谈芙便在后宫里拖着,耗着,最后硬是疯疯癫癫的活活熬死。
谈宝璐无心去劝谈芙。
医不叩门,不求不助。
有些事自己不看开,旁人的劝说开解,反而会被认为是见不得她的好,当成驴肝肺。
只希望谈芙这一世,能好自为之。
*
初五一大早,三更天不到,三顶马车在门外候着。这日不能吃荤腥,灶房备了清粥素菜,送到大房和二房。几位姑娘也陆续都醒了,各自梳洗打扮。
前院谈芙和谈茉先出来了。谈芙提着裙摆,笑盈盈地同谈茉打招呼:“大姐早。”
“二妹早。”谈茉语气如沐春风地说。
“大姐这身衣服可真漂亮。”谈芙夸赞道。
这身衣服虽然好看,但她总觉得谈茉这身打扮有些眼熟,但又一时记不得在哪儿见过。
谈茉今日穿的是一身红衣,腰间系着一串铃铛。这身衣服正是仿谈宝璐那日的舞裙做的,但用了更为素净的鹅黄色面料。
谈茉站在谈芙身边,高挑纤细,就像一只优雅的天鹅。所以她看不上这个妹妹,从不认为她对自己有威胁,她唯一的威胁是她另一个妹妹。
谈茉礼尚往来地也夸了夸妹妹,说:“妹妹也穿得很好看。”
谈芙得意地摸了摸头发。
谈芙四处一望,问:“三妹呢?”
谈芙撇了撇嘴,说:“谁知道,管她呢,她今天来了也是丢人现眼。”
人靠衣装,马靠鞍装。
二房做衣服的布料,就是被她故意克扣了下来。
她谈宝璐生得再美,穿上一只破布袋子出门,也没人能看到她的姿色。
谈芙继续说:“以前她到处出风头,那是因为爹爹不肯带咱俩出去,怕像我们这样正经人家的姑娘,抛头露面被人惦记。今日她同我们一起出游,谁放着我们不看,去看……她……”
谈芙的话生生断在了中间。
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晨曦里,谈宝璐正朝这边走来。
女要俏,一身孝,谈宝璐今日穿的正是一身素面白衣,雪白的布料正衬着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孔,星眸琼鼻,乌发红唇。
衣服的布料虽有几分旧,但被浆洗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连袖口裙摆处的折横都是一斩齐的。领口袖口用丝线精心点缀了祥云纹,恰到好处的修饰着她的腰线和身段,既得体端庄,又雅致脱俗,不争不抢,就能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谈芙立刻喝了一声:“小珍,你给我过来。”
小珍战战兢兢地低头过来,“小姐……”
“我不是让你,让你……”谈芙说到一半,声音小了下去,克扣亲姐妹的衣服到底下作了点,她也不敢大肆声张,低声斥道:“你,你到底办了没有?”
小珍叫苦不迭:“小姐,我,我真按您吩咐办的。”
谈芙冲谈宝璐鼓了鼓眼睛,说:“你意思是,谈宝璐现在穿的,就是那块破布做的衣服?”
“是啊!”
谈芙撇了撇嘴,将信将疑道:“一块破布做的衣服怎么可能还这么好看?”
她穿的水轩纺最好绣娘纺织出来的云锦缎,也没见有这般好的身段。
小珍有苦说不出。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
人家就是天生长得好看呢?
这话小珍当然不敢当着谈芙的面说,凹下脑袋来。
谈茉见到这一幕,也是心中一沉,但面上依然维护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大方,笑着说:“三妹也来了。”
在这一方面,谈芙就沉不住气,喜怒哀乐一具写在了脸上。
谈宝璐一走近,谈芙便故意挡在谈宝璐面前,趾高气昂地说:“谈宝璐,你往哪儿走呢?”
谈宝璐疑惑地停了下来,皱着眉看向谈芙。
门外一共备了三辆马车,谈魏同谈夫人坐头一辆,三位姑娘分坐后两辆。
谈芙:“你还想坐第一辆?你也配?”
谈宝璐打量了一眼轿子,三辆轿子在她眼中一点区别也没有,也就谈芙当个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点了点头,“对对对,我不配,我就配坐最后一辆轿子,二姐最配坐前头的好轿子。等阎王来了,二姐也要冲这么快,抢第一辆轿子坐啊!”
“谈宝璐,你你你!”谈芙眼睛气得滚圆。
“谈芙,”这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身呵斥,谈魏和大夫人也到了。
谈魏一早忧心忡忡,见谈芙那满头金钗,气不打一处来:“你这穿的是个什么东西?我带你们是去礼佛,不是去争奇斗艳的,你娘到底怎么教的你?还不快给我把你那满头花给取了!像什么样子,你瞧你宝璐妹妹,多么得体。”
谈芙脸涨得通红,又不敢跟谈魏顶嘴,气得小声嘟囔:“她怎么得体了!那料子,那料子还是我给她的呢!”
谈宝璐那身被她克扣下来的半新半旧的料子,这会儿在jsg谈魏眼里倒成标杆了。
谈芙赌气将头上的牡丹花取了下来,往地上一扔,“我不戴就是了!”
说完她跺着脚,噔噔噔地要上第一辆轿子。
“你往哪儿去呢?”谈魏在她身后又喝住了一声,“你娘真是越来越惯着你了,把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你穿成这样,还不到最后那辆轿子里躲着去。”
后面那辆轿子?
她怎么能坐最后一辆?谁都知道,轿子是按身份排的,越坐到后面去,越说明在谈家不被重视,不受宠。明明最不受宠的,就应该是谈宝璐!
谈芙惊讶地说:“可是,可是谈宝璐要坐那一辆啊。”
谈魏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换过来。”
谈芙气得要哭了出来,转脸向她的好姐姐谈茉求助。
谈茉也不沾这趟浑水,这会儿已经准备上第二辆轿子了,哪儿还管她?
“还不换?”见谈芙还不动,谈魏脸拉得更长了。
“换就换!”谈芙红着眼眶跑去最后那辆轿子。
谈魏发完火,气稍稍消了些,指挥道:“行了行了,准备走。”
各人连忙应道:“是。”
谈宝璐同谈茉一起坐进了第一辆马车。
谈茉冲她微笑了一下,端糕点给她,笑盈盈地说:“三妹妹,这是秀轩坊的雪花糕,妹妹没吃过吧,今日就赏你尝一些吧。”
谈宝璐瞟了一眼盘子里几小块白色糕点。
她在谈家的确不配吃这么好的东西。
上一世,她一直坐到了皇后的位置,赫东延心情好时,为了讨她一个笑脸,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好物都捧到她的面前。面前这小碟里的几块用山药捣成的白惨惨、软踏踏的雪花糕了,连端给她品尝的资格都没有。
她也不耽于享受,吃东西就是为了活命,能入口便可。
她这会儿更想吃的,还是那晚的莲花酥。
她回了谈茉一个浅淡的微笑,说:“我不喜甜食,姐姐慢用吧。”然后转头看向了窗外。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比起谈芙将坏写在脸上的,谈茉这种笑里藏刀才更加可怕。
马车缓慢行驶着,车窗外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卖吆喝声。
谈宝璐掀起车窗垂帘一脚,天才蒙蒙亮,热闹的街道已然苏醒。
辛勤的小贩在路边支起一大口黑铁锅,烧着滚烫的开水,包着香菇、粉丝和豆腐*白胖素水饺,宛如一群油光水滑的大肥鹅,一只接一只的跳入水中,不一会儿咕噜噜响了几声,翻起肚皮浮到水面,一碗热气腾腾的素水饺就做好了。
这一天是不能碰荤腥的,吃的都是素菜,素菜也能做出花样来。客人花了两文钱,能买一两,五文钱,能买三两,出手再阔绰点的,能再另点一碗炸花生米、炸散子、凉拌小豆腐。
沿街还有画糖人的,画风筝的,编竹筐的,编竹蜻蜓的,吞长剑的,吐火球的,吃的喝的玩的闹的应有尽有。
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曾经国泰民安的场景,在她的记忆里都快要褪色到记不得,她现在只想用力牢牢地再记住这一幕。
不知不觉,喧闹的叫卖声渐渐淡去,树木渐深,鸟雀也渐多,啾啾叫个不停,忽地听见远方飘来一声钟鸣,云开消散,鸟雀四飞,一座掩藏在深山老林之中的雄伟寺庙显露出来。
轿子停下后,谈宝璐同谈茉、谈芙一起跪在谈魏和大夫人身后。
一同候着的,还有其他文武百官及家眷。
在赫东延御驾到来之前,他们要一直在这儿等着。
太阳出来了,越升越高,有年迈的老官被照得撑不住,硬是由人扶着搀着,才能勉强半站着。
不知又等了多久,两道禁卫军奔了过来,紧跟其后的是持仗的宫女太监,赫东延的龙轿终于姗姗来迟。
众人均低着头,惟有天真烂漫的谈芙偏将头昂着,想要一睹龙颜。
赫东延一身龙袍,头顶金冠,脸颊瘦削,五官英俊,眉宇间有一股玩世不恭的风流之气。与他同行的还有后宫中几位妃嫔,惠妃、月妃的轿子紧随其后,最后面的是位新人,听说是新封的,颇为得宠,叫宝夫人。
远远瞧见龙撵上的赫东延,谈芙心花怒放地小声嘀咕道:“我以为皇帝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这么年轻。”
谈茉说:“皇帝怎么会是个老头子,他今年才刚二十一呢。”
赫东延下轿后,没有立刻入庙,反而立于原地,像是在等待什么。
谈芙好奇地问道:“还有谁要来么?谁敢让皇上这般等着啊?”
这时一顶青色马车朝这边过来。那轿身除了颜色不是明黄色,其形态、气派,绝不逊于龙轿。轿沿上雕着八爪蟒蛇,乍一眼看去,好似盘旋着八只恶龙。轿子前后均有太监、宫女、禁卫军开道。
“这到底是谁的轿子?好大的气派,竟然让皇帝等着他!”
谈茉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说:“那是武烈王殿下。”
岑迦南的马车在谈家的斜前方停下,两名小太监匆匆过来打帘。
谈宝璐下意识地将头低得更深。
眼角的余光中,是一只黑底镶白珍珠官靴踏在了地上,跟着垂下来的,是那身熟悉的深紫色官袍。
谈宝璐将交叠地行礼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始终没有抬头,更没有往岑迦南站立的地方看去一眼。
她不知道人的目光是否有温度,是否能被感知。
她只觉得自己露在衣领外的脖颈处,好像落下了两枚尖锐的箭头。
谈芙亲亲热热地挽着谈茉的手,有些兴奋地说:“姐姐,那个武烈王殿下好像看了我一眼呢。”
谈茉眼睫迅速地眨了眨。怎么可能?岑迦南怎么可能去看一个花里花哨的小傻妞?岑迦南看的,明明是她。
谈芙什么都不懂,所以以为赫东延就是权力,可她站得要比谈茉高。赫东延这种人,当皇帝当不长久。真正的聪明人,应该把宝押在岑迦南身上。
谈茉口是心非地笑着说:“二妹这么可爱,今日又穿着打眼,他当然会想看你。”
谈芙越发高兴,摇头晃脑地又问:“姐姐,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谈茉故意说:“不是什么好人,是个大奸臣。”
谈芙果然信以为真,“啊”了一声,叹息道:“真可惜,他长得可真英俊,若不当皇后了,嫁给他倒也不错,至少每日都赏心悦目。”
谈茉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她以为自己是谁?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脸,那种人,怎么可能由她挑选?
谈茉:“妹妹日后一定能嫁个好人家的。好了,别说了,让人听见了,反而要说笑话了,快进去吧。”
“嗯。”谈芙越发喜欢谈茉,一路有说有笑。
谈宝璐被两个姐姐远远甩在了身后,便专心琢磨自己的心事。
她用脚尖轻轻拨弄一块青色小石,方才那么多女眷,岑迦南应该注意不到她,像她这样身份低微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接近岑迦南,怎么帮到他?
“殿下,”不远处,徐玉正向岑迦南为周孟非求情,“周孟非夜巡已数日,夜巡期间表现尚可,擢升一事已对外公布,突然叫停却无明确理由,恐不能服众……”
他见岑迦南有些分神,便顺着岑迦南的目光往前望。
岑迦南看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若非要说有什么,可能是一道少女渐渐远去的浅淡的白色背影。
岑迦南徐徐收回目光,他理了理袖口,轻描淡写地说:“徐玉,能让你说情的人,不多。”
徐玉低头弓腰拱手。
他是个聪明人,已明白岑迦南的意思。
他自作主张动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谈家女,岑迦南就故意也动一动他在意的人。岑迦南是在告诉他——
不要做自作聪明的事,也不要以为你抓住了我的软肋。
徐玉低声道:“奴才知错。”
岑迦南理好袖口,两手背在身后,迎风而立,腰背挺直。他淡声说:“周孟非擢升一事,继续照规矩办就是。”
徐玉稍稍松了口气,恭敬道:“是。殿下,还有一事。”
“直说。”岑迦南迈步踏入寺中。
徐玉说:“今日圣上点名要谈家女入堂内相陪。”
11 ☪ 第 11 章
◎*了他◎
庄严无声的大雄宝殿内,从屋顶垂下的黄色梵文幢幡随风而动,莲花台座上,现世佛、前世佛和未来佛三尊佛以金筑身,法相庄严,各持钵、持莲台、持宝塔,俯瞰芸芸众生。
皇帝礼佛时,普通百姓只能在殿堂外远远观看。
谈宝璐没同姐妹们走在一起,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只见低沉的吟诵声中,一群穿袈裟的僧侣迎佛骨入塔。为首是位白眉方丈,左手持佛珠,右手持莲花,身后紧跟着大弟子敲木鱼,众僧侣低声吟诵佛经。
赫东延双手合十,俯地于佛前长拜。方丈从白玉净瓶中抽出一根杨柳条,口中念诵,将甘露水洒在赫东延的额前。
赫东延礼佛时,岑迦南就立在垂下幢幡的光影之下jsg,头微微仰着,鼻梁挺直流畅,侧脸下颌转骨处的棱角清晰干脆。
他身上那件鲜艳的紫色衣袍,浸润透窗外的金光,看起来更近乎于浓烈的青色,立在那里像一根挺拔的青竹,清冷,孤傲。
谈宝璐用脚尖轻轻拨弄一块青色小石,不禁想像她这样身份低微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接近岑迦南,怎么帮到他?
寥寥香雾笼罩庙宇,烟雾缭绕,好似西方极乐世界圣景。
庙前立着一只只圆肚铜鼎,一群或住在附近、或远道而来的百姓,怀抱着一包包铜钱,争先恐后地往铜鼎中投掷,“叮叮当当!”铜钱成功投入了铜鼎中,便爆发出一阵欢笑,“中了中了!今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我也投中了,我儿子今年能娶上媳妇了!”
站在谈宝璐身侧的年轻男子看见这一幕,重重地摇了摇头,大声感叹:“可怜!可悲!可恨!”
谈宝璐好奇地扭过头。
说话的,是位青衣书生,身形清瘦,黑发玉面,相貌端正出众。
“什么可怜可悲?”谈宝璐问道。
那年轻书生满心慷慨陈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与他说话的是名女子。
他继续说:“这世上哪儿有什么救世主?这些人,一辈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点钱来,不想着多买些田地,买些水牛,努力将自己的日子过好,却要全部拿出来礼佛!会有佛祖吗?佛祖知道他们是谁吗?佛祖会保佑他们吗?”
谈宝璐也不信佛,但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凡事敬畏之心要多一些。
她笑了笑,温声说:“仁兄看起来是个读书人,多半这辈子还没种过地吧?”
年轻书生这才侧头看向谈宝璐,立刻一愣。
同他说了半天话的竟然是个女子,还是个眉目如画的,俏生生的美丽女子。
他自觉冒犯,连忙行礼。
谈宝璐并不在意,继续说:“不知者无罪,你没种过一天的地,自然不知道种地的辛苦。多买一块地,多养一只牛,听起来好似是桩容易事,但对真正要下地干活的人来说,可十分困难。
“禾苗娇嫩,夏天怕晒,冬天怕冻,起早贪黑辛苦一整年,可能碰上个刮风下雨,田地里就颗粒无收。这样不知前路的生活,你让他们不寄托于世上有佛,还能寄托什么?你既然是读书人,读书人就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怎能这般高高在上,毫无同理之心,认为自己就比其他人看得强,看得更透?
“人活一世,不过白驹一瞬,你我皆是蜉蝣。谁不是活个念想?何必苛责。”
少女的声音温柔如水,却有一股充沛向上的劲儿。
这是他读了这么多书,反而却被消磨点的。
他为自己方才的自大羞愧,重新向谈宝璐郑重地行礼。
“姑娘,”这一次他不再只看少女姣好的面颊,而是将她当成了以为萍水相逢的友人、知己,“小生姓周,名兆。敢问姑娘芳名?”
听到这个名字,谈宝璐惊讶地往后退了半步,不敢置信道:“你叫周兆?”
周兆因她的反应微微一愣,复又温和地笑了起来,说:“姑娘可是认得我?”
谈宝璐立刻摇头,“不认得,不认得。”
她口中说着不认识,但眼睛仔仔细细又瞧了瞧眼前男人的面容。
瘦长的脸颊,丹凤眼,眼角一枚淡痣,鼻梁顺直,鼻尖微压……
真的是这个人,没错了。
赫东延这人上一辈子除了到处睡女人,过得也挺窝囊。
但他唯一可取之处是,他的运气相当的好。
他虽才疏学浅,愚昧昏庸,但毕竟正正经经坐了帝王之位,占了名正言顺的好处,不少才学出众的栋梁之才一心想辅佐他,为他除掉那个一手遮天的岑迦南。周兆便是赫东延智囊团中最不容忽视的那一位。
只可惜,周兆忠心耿耿,下场却同她差不离。
赫东延曾与岑迦南三番五次的决裂,撕破脸了,后又反悔求和,而每次求和,他都会亲手将忠心辅佐自己的谋士交出去。
而岑迦南也从没有手软。
如果周兆不辅佐赫东延,他的一生是否也会改变?
但像周兆这样正直的人,就算让他死一万遍,他依然会效忠圣上,因为这是他这一生所读的圣贤书里,耳提面命的东西。
“姑娘,姑娘……”面前的周兆又唤了她几声,谈宝璐回过神来。
她抬起眼,发觉周兆素净的面颊不知为何比方才要红润得多,尤其是鬓发外的耳朵尖上。
周兆又问了她一次:“敢问姑娘芳名。”
谈宝璐上一世见过那么多人,唯有周兆担得起一身傲骨,两袖清风。
但她不能和周兆走得太近,因为周勋没过多久应该就要向谈芙求亲了,但谈芙拒绝了他,周勋最后娶了一位与他家室相仿的妻子,也算是幸福圆满。
谈宝璐摇了摇头,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萍水相逢的,不必互留姓名了。”说完她掉头就走。
“姑娘……”周兆看着谈宝璐消失的背影,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谈宝璐独自在寺庙内转着,同时也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再见到岑迦南,不知不觉,竟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
院中种着一棵槐树,树冠硕大,撒下了一大片阴凉的绿荫。
从风水上说,院中种槐树不吉祥,因一木于院中,为“困”字。
但谈宝璐只觉得这棵树生长得可真好,养植它的人,一定非常细心。
方才寺庙中的小沙弥给了她几张红纸,说将心中所愿写于纸上,便可祈得佛祖保佑。
寺庙中其他树枝上都被祈福红纸给挂满了,唯独这棵大树是光秃秃的。
看来,这棵树上住的神仙比较清闲。
将她的祈福纸挂在这棵树上,心想事成的希望就能更大一些。
谈宝璐便为母亲写了一张,希望母亲身体健康;又为弟弟和妹妹写了一张,希望弟弟能好好读书,妹妹能嫁个好人家;最后还多了一张。
看着手中这多出的一张红纸,她心里突然冒出那个人的名字。
岑迦南这一生,似乎也不怎么太平。
反正多出了一张,就给他吧……
她不敢真将岑迦南的名字真落上去,怕被旁人偶然看到落了口舌,便在这第三张红纸上,只落下了两个字:“平安。”
谈宝璐将将这张没留名的红纸,和其他三张一起张贴在了树梢上,双手合十,“神仙呀神仙,第三张虽然没有名字,但这张是给岑迦南的,谢谢神仙了。”
“谈姑娘怎么进这个院子来了。”隔着园林的圆形拱门,两名眼熟的嬷嬷同她行李,说:“谈三姑娘,还请您去客堂用膳。”
“是。”谈宝璐跟着两名嬷嬷向一间客堂走去。
她觉得这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了。待进客堂后,那两名嬷嬷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谈宝璐浑身僵硬,突然之间什么都记了起来——这两位是宫里的嬷嬷,专门教妃子如何侍寝。
谈宝璐难以置信地握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她单知道赫东延有疯病,但没想到赫东延竟然狂妄到在佛门净地也要享欢尽兴!
那嬷嬷说:“谈姑娘不必紧张,先在这儿将衣服换了。我再慢慢教姑娘礼数。”
她们拿出给谈宝璐备的衣服,深红色的轻薄舞裙与那日她跳舞时穿的别无二致,甚至更为大胆,腰部没有遮挡,只有一串极细的纯金风铃。
见谈宝璐僵在原地,嬷嬷便说:“谈姑娘莫要脸皮太薄,能承皇泽,这可是你的福气。”
谈宝璐说:“这福气给你吧。”
嬷嬷也不恼,冷声说:“待会儿圣上就来了,谈姑娘你若不肯换,就要这样子惹得圣上不快,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是谈姑娘你自己。”
“若不想换,就不换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谈宝璐背后响起。赫东延从门外走了进来,目色似火地望着她。
他手里握了把天青折扇,在胸前摇了摇,侧头对那两名嬷嬷说:“都退下,莫吓到谈姑娘了。”
他再转过身,对谈宝璐微微一笑。一张陌上君子的英俊脸庞,面似堆琼,丰神如玉。这是一张上好的皮相,只是高耸的眉骨意味着傲慢,瘦削无力的下颌意味着软弱,单薄似一道线的嘴唇意味着薄情。
赫东延,赫东延,赫东延……
这个名字不断在她的脑海里大肆叫嚣着,她看到赫东延就像恶鬼想索命,恨不得一刀就砍掉他的脑袋,将他的胸口扎出一道对穿。
赫东延朝她走了过来,“谈姑娘。”
谈宝璐拼命往后退,一直退,直到后腰抵上了一只八仙桌,撞出了一块淤青。
而这人此时却浑然不觉她的恨意,还将她当做猎物,兴致勃勃地看着她,还想牵他的手,轻声细语道:“谈姑娘莫怕朕。”
“你别过来!”谈宝璐歇斯底里地喝道。
自她死后jsg,这恨意没有一分一厘的消退。
恰恰相反,她长年累月地反复咀嚼着,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尖锐。
赫东延竟然当真往后一退,说:“谈姑娘莫怕,你这样子,可要心疼坏朕了。朕今日请你来,只是想请谈姑娘喝一盏清茶。”
赫东延亲自为她斟茶。
茶壶里倒出一汪黄澄澄的水,用精致的琉璃盏盛着,煞是好看。
赫东延:“谈姑娘,请。”
茶水小心翼翼地喂至了她的嘴边,茶香四溢。
若是普通人,还真会以为这是什么好茶。
谈宝璐一闻这茶水的气味,她就知道这是赫东延寻欢时最喜欢用的媚儿香。
他喜欢在□□前饮用这茶。这款茶并不会挑起欲.望,恰恰相反会屏蔽五感,就人变成一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像赫东延这种懦弱、自卑的小个人,唯一能享受到任取任求的掌控感,就只能从没有知觉的纤弱女子身上了。
上一世赫东延经常就是带着这么一身糜烂的气味来见她,她一闻就会想到他方才做了什么,恶心得直想吐。小腹开始往下坠,胃里开始一阵一阵的翻江倒海。
赫东延握上她的手,他的手像毒蛇一样阴湿黏腻。
他言笑晏晏地看着她,将茶盏递到了她的嘴边。
赫东延的这个动作与上一世毒死她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令她理智全无。
“别碰我!”她猛地推开赫东延,茶盏摔在了地上。
赫东延脸色骤然一变,有些压不住那皇帝的脾气。
他回到茶几旁,开始为她斟第二杯,他话里有话地说:“谈姑娘,没有人敢不喝朕亲手倒的茶。”
赫东延重新将茶盏递了过来,谈宝璐下意识攥住了一个东西,那是她一直藏手心里的发簪。
她的眼神有些模糊,最后聚焦在了赫东延的胸口。
赫东延的心,就在这个位置。
只用将发簪尖锐的那一头对上去。
扎进去……
戳穿!
就能将他的心掏出来。
可是像赫东延这种人,他有心么?
“砰砰……”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赫东延龙颜一变,拧着眉心将茶盏搁下,道:“何事。”
“陛下,”那是徐玉的声音,“武烈王有要事禀告。”
12 ☪ 第 12 章
◎“什么人?胆敢行刺武烈王殿下!”◎
赫东延脸垮了下去,冷若寒霜,不悦道:“就一定要现在禀告?”
“是。”徐玉坚持:“此事十万火急。”
岑迦南要见他,赫东延不敢不见。赫东延深深吁了口气,意犹未尽地看了谈宝璐一眼,抽回即将要抓住谈宝璐的手,将茶盏撩下,说:“也罢,让他进来吧。”
短暂沉闷的敲门声让谈宝璐恢复了清明。
她蜷缩起指尖,在裙摆上揩拭着掌心渗透出的汗水。
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做出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一根发簪就算扎透了,又怎么可能就结果了赫东延的命?
必须要用上好的刀,最好是从西域来的匕首。那样才足够锋利,足够利落。
今日她若真伤了赫东延,她全家都将会被以谋反的罪名处死,重活一世,她为的就是改变自己所爱之人的命运,怎能将母亲、弟弟妹妹都连累进来?
沉重的木门吱呀呀地推开,刺眼的阳光如碎金般泼了一地。岑迦南逆光进来。
他穿着一身浓艳的紫色蟒纹绫罗官袍,金冠束黑发,或许是因他肃*淡漠的气质与冷情有些相近,故而与这佛门净地颇为相投,他站在这里,就好像本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陛下。”他漫不经心地向赫东延行了礼,未曾朝投去一瞥,似乎对她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爱卿所谓何事?”
岑迦南这才扫向屋中的她。
谈宝璐在岑迦南锐利的目光看过来时,立刻错开眼睛,低下头去。
赫东延顺着岑迦南的眼神一看,自然明白岑迦南的意思。岑迦南不悦又有无关的女子在此议政。他纵然万分惋惜,却也不敢在岑迦南面前发作,只得对谈宝璐和颜悦色道:“你先出去罢,朕待会儿再见你。”
谈宝璐行了礼,从岑迦南身侧迅速退开。
她逶迤在地裙摆与岑迦南的官袍相摩挲,然后很快分开。
那个大胆的念头又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今天是岑迦南帮了她,她有办法让岑迦南永远帮助她,保护她吗?
赫东延随时要再召见她,她出了客堂就打算跑。
“放肆。”她正要走,突然听见一道泼辣的女声在她背后喝道。
谈宝璐回头一看,是跟着赫东延同行的方月华和宝夫人。
方月华今日虽来礼佛,但却穿金戴银,一头金灿灿的金钗晃得直迷人眼。
谈宝璐立刻跪地行礼。
方月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头抬起来,让本宫瞧瞧。”
谈宝璐不得不抬起头来。
方月华手指托上她的脸,尖锐的指甲贴上了她的脸皮,“原来是这么一张美人脸,的确美艳动人,我见犹怜,难怪那日之后圣上见后对你念念不忘,就连本宫这儿都去得少了。”
谈宝璐垂下眼眸,心道,赫东延那种狗,喜欢的不过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任何珍宝只要被他得到了,他便会立刻弃之如草履。
上一世,赫东延待方月华可谓是盛宠之极。
以方月华歌女的出生,却让她做到了贵妃,这样的宠爱乍一看似乎就像是所谓的真爱,但后来赫东延撇下月妃,比撇下她还快。
那年岑迦南的大军刚攻入大都,十万精兵于城门外逼宫时,月妃已有身孕,带着一个大了肚子的孕妇逃命只会拖慢他的速度。赫东延在方月华的床畔掉了几滴眼泪,转身就将她撇下了,自己从大都逃了出去。
月妃落入岑迦南的叛军之手到底遭遇了什么,谈宝璐当时也不知,只知道一个月后方月华便死了。
当时众人猜测,多半是岑迦南卑鄙恶毒,奸.污了月妃。
但当谈宝璐化作魂魄,在岑迦南身边飘的那几年她才知道,月妃的确是在赫东延抛弃她的第一个月死去,但却不是被岑迦南*的,而是赫东延。
赫东延给月妃送去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女子当为丈夫守节死,天经地义,月妃应该识相点,自我了结,别给他添乱,败了他的名声。
当晚月妃投井,一尸两命。
谈宝璐上一世也曾对帝王之爱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同月妃方月华算是斗了一辈子。斗来斗去,两个人都*****,反倒是赫东延占尽了便宜,享尽齐人之福。
现在想来,何必?
“这儿好生热闹啊。”又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惠妃也到了。
见惠妃也来了,方月华不好再做恶人,而她本意也只是想威慑威慑谈宝璐,她自个儿也喜欢极了谈宝璐这张脸,并不舍得真伤她分毫,便松开手来,转而托了托发髻,道:“本宫乏了,走,回去歇着去。”
那宝夫人同方月华关系更为亲近,便同方月华一起去了。
惠妃扶了谈宝璐一把,“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谢惠妃娘娘。”谈宝璐说:“也谢惠妃娘娘上次赠我冬衣。”
惠妃温婉地笑了笑,说:“小事,不必介怀。”
惠妃上一世的结局,谈宝璐并不知,因为在叛军*入大都之前,惠妃就在宫里失踪了。谈宝璐一直想,像惠妃这样的好心肠的女子,会不会失踪只是过上了隐姓埋名的平静生活?
她同惠妃行礼后退下,听见惠妃问一名太监,“瞧见徐公公了么?他人现在在哪儿?”
*
方月华和宝夫人一同走回了客房。方月华对着镜子拆下发簪,见宝夫人还在镜前正襟危坐,便道:“你还以为圣上今日会见你?”
宝夫人被说中了心事,讪笑了一下。
方月华对着镜子用玉石轻敷眼角,冷笑道:“别等了,今日圣上既不会召见你,也不会召见我。”
宝夫人微愣,但并不怎么信方月华的话。
她如今要比方月华更受宠,若是算上两人一同被召见的次数,赫东延见她,要比见方月华还多。
方月华讥讽道:“你有今天,真该感谢感谢那位谈姑娘。”
宝夫人一头雾水,问:“为何?”
方月华道:“还不明白么?你猜徐公公为什么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好。宝夫人,宝夫人,占了她的一个字。你是圣上寿辰宴那日收的吧?”
宝夫人木然地点了点头。
方月华说:“所以啊,那日圣上本来看中了她,可她倒机灵,有人帮,跑了。圣上只能退而求其次。看到你,想到了她,就把你当成了她。”
宝夫人的神情渐渐冷了下去。
她只是那名贵女的替身吗?
她不愿意相信。
可当她反复回味赫东延每次见她的点点滴滴。
“把脸转过去。”
“把头低下来。”
他总在她的身后,将她的身体折起来,挡住了她的脸。
呼之欲出的真相几乎让宝夫人透不过气。
她在痛苦,和这不可能之间反复jsg徘徊着,“那位姑娘叫什么?”
“谈宝璐,谈家三姑娘。”方月华回答道。
谈宝璐。
她在心中默念,她记住这个名字了。
从此以后,每次赫东延再唤一次她的名字,她便将万箭穿心一次……
*
从客堂出来后,谈宝璐不敢多留,一往外跑。
一出门,正好看见谈魏就在马车前。谈茉和谈芙也在。
谈魏说:“还没找着么?”
“没找到……”
“哎……”
这时谈茉道:“既然圣上一定要让谈家女过去,三妹现在不在,那就只能我和妹妹过去了。”
“你们么?”
谈芙十分赞成,说:“就我们去吧。”
“只能先这样了,”谈魏叹了口气,吩咐下人:“你们一见到了三姑娘,就把她带到客堂去。”
“是。”
谈宝璐慌不择路,连忙钻进一间空着的偏殿躲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谈家还有宫里的人在外面到处走来走去,“她到底跑哪儿去了?一定得把她找出来!”
“那边找过了吗?”
“到处都找遍了!”
“这下可好,圣上现在已经在问了,再不找到她,咱们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不是让大姑娘和二姑娘去了么?”
“大姑娘和二姑娘是去了,可那两位不如三姑娘相貌好,圣上只看了一眼,就打发她们出来,哎,这三姑娘到底去哪儿了?”
听着这些话,谈宝璐一身一身的往外冒冷汗。他们快要找到偏殿了,就连这儿也不能久留……
待这几人一走远,谈宝璐立马戴上兜帽往外跑。
她匆匆跑出几步,与几名四处找她的小太监擦肩而过。
一名已经走过去了的小太监突然停下脚步,在她身后对同伴说:“诶,刚刚那个小女子是不是谈三姑娘?”
“没看清楚,是她么?”
“多半就是她!”
“谈姑娘!”
那两名太监真的追了上来。
谈宝璐浑身发抖,干脆跑了起来。她远远瞧见一辆青顶马车就停在巷口,不知为何,周围既没有马夫,也没有随从,就好像是一辆弃车。
在这节骨眼上,谈宝璐也什么都顾不上,立刻一猫腰,钻了进去。
厚重的车帘被掀起一角,一股浅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这道车帘好似一层屏障,将车内与车外隔成了两个世界,外头繁花似锦、欣欣向荣,内里肃*清冷、寂静无声。
马车内,日影透过车窗上的百褶帘斑驳地倒映在岑迦南面颊上。岑迦南穿着浓烈的紫色官袍,乌黑的发顶是一尊镶珍珠金色发冠,双目微合如菩萨低眉,面色宁静安然,却有不可接近的霜雪寒意。
“嗖嗖……”两把刀齐刷刷地抵在了她的脖颈上,禁卫军大喝道:“什么人?胆敢行刺武烈王殿下!”
13 ☪ 第 13 章
◎那副小山似的身体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谈宝璐差点跌坐在了地上,她仰面望着岑迦南,消瘦的肩膀瑟瑟发抖。她拼命地摇头:“我,我不是刺客。”
两把刀紧紧贴着她的脖颈,她几乎能感觉到淬过血的凉意。
岑迦南居高临下地直直地俯视她,然后食指中指相并,做了一个“放”的手指。
脖颈上的刀锋撤下,方才支刀的禁卫军瞬间消失无踪迹。
谈宝璐方才明白,这辆马车并不是孤零零地停在这儿,他的周围有隐藏起来的天罗地网。
这时追了她一路的两名小太监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两人也没想到谈宝璐会胆子大到直接跑进岑迦南的马车里,均是一惊,忙不迭地向岑迦南行礼,道:“武烈王殿下,是陛下要请谈三姑娘过去。”
这样的时刻,只有岑迦南能救她了……
可他会么?
谈宝璐求助地看向岑迦南,眼眶一阵一阵地发热。
岑迦南左手食指点着左侧太阳穴,右手捧着一卷书,分明听见了那小太监的话,却眼皮不抬,只是那捧着书的修长的食指指腹轻轻在书脊上点了一点。
小太监:“武烈王殿下……”
岑迦南徐徐口开:“本王没见着什么谈三姑娘,”他看向谈宝璐,问:“你是谈三姑娘么?”
谈宝璐立刻连连摇头,说:“不,不是的,我,”她慌张得口不择言:“我其实姓岑……”
闻言,岑迦南明显眼皮一跳,又睨向了她,目光冷冷清清的。
谈宝璐有些懊悔地想咬自己的舌尖,将头压得低低的,紧抿住嘴角,怕自己再说出更可怕的话,根本不敢打量此时岑迦南的表情。
“这……”小太监无语凝噎。
别说是不是谈姑娘了,就算今日岑迦南指着一头鹿说这是一匹马,他们也只能:“对对对,对对对。”
小太监行礼跪拜道:“原来是岑姑娘呀,奴才冲撞了殿下和岑……姑娘,还请殿下恕罪。”
“下去吧。”岑迦南淡声道。
那两名小太监交头接耳地离开。
两名小太监走后,谈宝璐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嘴唇碰到了赫东延递来的茶杯的缘故,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喝到了那口茶,小腹一阵阵作恶。
岑迦南闭着眼睛说:“不敢去面圣,倒敢在本王这儿待着,谈姑娘这是胆子太大,还是胆子太小?”
谈宝璐说:“这,这当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岑迦南反问。
谈宝璐却解释不出来,她干巴巴地说:“就是,就是不一样。殿下这里,好一些。”她抽了抽鼻尖,补充道:“很香。”
岑迦南闻言,眉心跳了跳,不再搭理她。
她不断皱眉擦着嘴角,擦着手腕,擦着一切被赫东延碰触过的地方。
她一直在想怎么救岑迦南,没想到误打误撞变得这么简单。
她记得岑迦南当时伤的是右臂,那么飞箭就应该是从左侧飞来的。她现在坐在岑迦南的左边,等箭一来,她把岑迦南一推,就完事了。想到这里,谈宝璐信心百倍。
她挑岑迦南左侧的位置坐下,说:“不慎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海涵。”
岑迦南合着眼,并没有说话。
谈宝璐扭头看向岑迦南,这才注意到他微合的眼皮,偶尔会轻轻抽动。
谈宝璐愣了一瞬。
突然想了起来,岑迦南有头疾。
这件事几乎没人知道,如果谈宝璐没有跟在他身边飘五年,她也绝不会发现。
当年徐玉找来救惠妃命的江湖大夫万事通,后来成了岑迦南的军医,只有这个人知道此事。
因为像岑迦南这种孤傲的人,就是死,就是疼死,也不会让人知道自己的弱点。
她看着在她面前隐忍的岑迦南,想到五年前她也曾飘在房梁上俯身朝下看,岑迦南坐在黑暗房间里忍受着头疾,背影投在地上,画出好大一片影子。
或许是谈宝璐注视的时间太久了,岑迦南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锐利地剜了过来,谈宝璐来不及转眼,便与他撞了个正着。
紫色的那只眼,正好在光线照进来的那一侧,被一身紫袍衬得发赤,给他添了几分邪气。
谈宝璐慌忙垂下头。
他只看了她这一眼,左眼眼皮微抽,立刻重新闭上,淡声说:“还不走?有事?”
谈宝璐说:“腿,腿软……”
有时候,谈宝璐也会想,会不会岑迦南有点喜欢自己?
不然上一世,他为何要抱着她的身体沉默一整夜?
但每一次这样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岑迦南都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你真的想多了。
比如现在。
岑迦南对她再怎么冷淡,她也还不能回去。她一走,就前功尽弃了。她不由腹诽道:对你救命恩人好一点!
岑迦南合着眼,淡声说:“那日宴上帮你,是本王另有安排。你被送至我的府邸,也仅是我手下人的一桩误会。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亦不必多想。”
谈宝璐点了点头,非常认真地说:“嗯,我都知道的。不然殿下还能因为什么?”
谈宝璐应得这般快,还十分笃定,倒让岑迦南心里凝住了一股淤气。
他睁开眼,瞥向坐在角落里的人。
满车都是她身上的味道,就连香炉中的檀香都压不下那馥郁的香。
她半垂着头,白净的脖颈从衣领里露了出了小小一节,白润的耳垂边,一根碎发也跟着垂了下来,正落在她的嘴唇上,随着她的呼吸吐息,轻轻颤抖着。
岑迦南在剧烈的疼痛中合上眼睛,将目光收了回来,“无事就下去。”
谈宝璐再抬头看向岑迦南。
岑迦南看起来似乎更痛了,他的嘴唇颜色变得很淡,原捧书的手已经变成了抓,书页都折了起来。
看来,是真的很难受……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她今天来就是为了保住岑迦南的命,那她,就再多帮一点吧。
“殿下。”谈宝璐轻轻唤道。
“嗯?”岑迦南闭眼应了一声。
谈宝璐道:“小女闲来无事时,曾读过些医书,医书上说有一处穴位正对头痛有奇效。”
岑迦南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谈宝璐笑盈盈地向他伸出手。
那只举起来的手,又小jsg又白,纤细的手指的地方,被光照得几乎透明。
她冲他分开五根手指,“人的手掌上有很多穴位,比如,少商、商阳、中冲、少冲、少则。”
她的手指每一根都在动,每一次动作时,从袖口里飘出的那股清香便更浓郁,像蜘蛛在车内吐出了无数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
然后她在虎口的位置轻轻按了按,“这里是合谷穴,可以治疗头疾。”
岑迦南便看向自己的手。
但他只是看着,却迟迟没有动作。
谈宝璐以为岑迦南是没有听明白,便伸过手去,轻轻在他虎口的地方比划,“就是这个位置。”
岑迦南手这是却又突然动了,他手朝前抬,她的指尖一滑,竟直接摸上了他虎口处的皮肤。
谈宝璐顿时吓了一跳,岑迦南的手跟她的区别好大。
他的长得其实很白,但和她的手放在一起时,肤色却还是稍深了一些,和她的现成鲜明的对比。她虎口位置的肉是软的,可岑迦南虎口的位置的肉很硬,好像是拉弓磨出来的厚茧。
她慌忙飞快地将手缩了回来,背在身后,有些磕磕绊绊地说:“就是,就是刚刚那里了。”
她吐出口气,拿眼再瞧岑迦南。
她说了这么多,岑迦南还是没有反应。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那只她不小心摸到的手,也还悬在半空中。
就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震。
谈宝璐一愣,立马想起来这时应该要推岑迦南了,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只觉得自己的两条手臂突然就被岑迦南擒了过去。
岑迦南抓着她的手臂,猛地将她往自己的身下一拖,紧接着,那副小山似的身体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谈宝璐重重地撞在岑迦南的胸膛上。
她胸口心脏杂乱无张,胡乱挥舞的手掌心摸到了一团凸起的会跳动的骨头,她被那团热涨涨的肌肉惊了一跳,那是岑迦南的后背鼓胀凸起的嶙峋的肩胛骨。
她曾见过岑迦南更衣时的后背,那时她就觉得他的后背强壮有力到可怕。
而如今他如小山一般倾轧而下,那股铺天盖地的制压感,是完全超乎了她的承受。岑迦南想制压她,就好像将一只幼小的小兽制压在五指之下。
她几乎喘不出气,每呼进一口,都要被他身上的檀香味给溺过去。
她慌慌张张地往回收手,想将身上的岑迦南推搡开。
但她的力量相对岑迦南而言,就像是挠痒痒一样无力。
而且她越是乱动,岑迦南压在她身上的触感便越发清晰。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那条强壮有力的腿,就紧紧地抵在她的腰侧。
每一次她呼吸、喘气,抖动,他的膝盖就会像让她攀附而上的坚硬的磐石。
“唔……”她忍不住轻轻低呼了一声。
“撞哪儿了?”岑迦南宽厚的大掌用力地托住了她的后脑,黑洞洞的深邃的瞳孔居高临下地觑着她。
谈宝璐紧张地仰望岑迦南近在咫尺的面容。
“撞哪儿了?”他又问了一次,硬邦邦的胸腔因说话而微微颤动,鼻唇间热腾腾的气尽数扑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恍惚给她一种被轻抚的错觉。谈宝璐以为自己的肺叶里的气全要被他压了出来,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是她在屏住呼吸。
她喘匀了气,摇了摇头,说:“没,没撞到。”
岑迦南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手掌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这个动作似是在检查,又似是在安抚。
“嗖嗖嗖!”
下一刻,车身抖动得更加剧烈,耳边的箭声也如雨般密集。
岑迦南抬头朝窗外看,然后拖着她的大手猛地将她的面颊贴向自己,沉重的身体往下一沉,坚硬的膝盖压住了她乱踢乱动的腿,上下交叠地抱着她往侧面一翻。
“唔……”岑迦南抱着她一同滚到了角落。
车厢狭窄,谈宝璐在岑迦南怀里撞得七荤八素,模糊的视线跟着他的动作上下颠倒的剧烈抖动,能看清的只有眼睛前岑迦南泛青的下颌。
他的下颌很干净,但刮在她脸上时,还是会感觉到毛糙的浅浅胡茬。
他落在她耳畔的喘息声也变得非常重,每一声沉重的吐息,都好像在费力的忍受着什么。
谈宝璐不好受,岑迦南也没好到哪儿去。
方才的头疾因谈宝璐小鸟似的叽叽喳喳缓解了许多,不然以他当时的状况,多半警觉不到这场偷袭。
但当他掐着谈宝璐的腰拖过来时,那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从脊梁骨最末端的位置开始,一股战栗顺着骨骼一路攀爬。
他第一次知道,女子的身体是这么软,这么嫩,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一根骨头,蜷缩在他怀里像一汪水,像一朵云,又像一块蓬松松的棉花团任揉任搓。
他不禁垂眸看她,她在他身.下佯装坚强地紧闭着眼,纤细秀气的长眉微微蹙着,发簪松散了,三千乌黑青色瀑布般在她的身下铺开。头发是女子身上气味最重的地方,每一根都散发着她身上的味道,浓烈到香炉里的檀香也压不住那阵馥郁的香气。
他的心脏一时震若鼓擂,杂念丛生,一根飞箭又来,他慢了一拍。
“嗖!”
“嗙!”飞箭将什么东西钉在了车厢壁上。
“滴答……”
“滴答……”
这一声飞箭声音有异,说明箭头射中了什么。
谈宝璐慌乱地睁开眼睛,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谈宝璐的脸上。
岑迦南流血了……
他还是中箭了吗?
一阵惶恐令她挣扎着要起身,“你,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动。”岑迦南闭了闭眼睛。
岑迦南紧紧压着她,谈宝璐只能又推搡又胡乱摩挲。
“听话。”岑迦南皱了皱眉心,还想故技重施地将她往下按住。
但谈宝璐这次不听了,她紧张又害怕地抬起手,在自己和岑迦南繁杂纠缠的衣物之间去摸岑迦南的肩膀。
她像盲人摸象一般顺着骨头舒展的方向一一摸去,一直摸到了那块还在颤抖的肩胛骨。
那一处是干净的,是完好的,但鼻尖鲜血的味道却越来越浓。
不是肩膀,那又是哪里?
她抽动鼻尖,扭头朝血液浓重的方向看。
岑迦南一手抱着她的后脑,右手手掌撑在车厢上,一根箭头扎穿了他的掌心,将他的手钉在了车壁上。鲜血一股股往外涌,岑迦南却好似全然无觉,任由那只手掌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面颊上。
谈宝璐蓦地长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手臂,幸好不是手臂……
身体上那股不容抵抗的压迫感陡然消失,岑迦南终于放开了她。
他一把将钉在车壁上的箭头拔了下来,然后从掌心将箭头剜出。带着血的银色箭头在他手里转了个圈,他仔细看着箭头,然后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紧接着,他扭头看向谈宝璐。
谈宝璐惊魂未定地坐在原处,脸上还沾着他的血,大而温顺的眼眸里写满了惊魂未定。
岑迦南一声不响,唰地就撕掉了自己官袍的衣摆,然后将那根布条递给了谈宝璐。
谈宝璐呆呆地看着岑迦南的动作,又呆呆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布条。
岑迦南将血淋淋的手掌随意地往衣摆上一抹,淡声对她道:“呆在这儿,不要动。”
谈宝璐愣愣地点了点头,“好。”
岑迦南已经下了马车,他回头看她,说:“血,擦一擦。”
谈宝璐反应过来,她脸上有岑迦南的血。
她低头看自己手掌中的碎布,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为了给她擦脸,他竟然将自己的官袍给撕了……
这人得多爱干净。
14 ☪ 第 14 章
◎撞哪儿了?◎
最底一层的天牢终年不见光,黑漆漆的地面被血迹糊成了粘稠的深黑色。狱卒往青砖上浇下一桶水,黏腻的黑色污渍变成一股股深色的血,顺着阶梯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提审官捏了捏眉心,望向面前老虎椅上钉着的死囚,再一次厉声道:“你们行刺背后的主谋是谁?你是不是蛮子?”
那人发出爽利的大笑,他往提审官面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星子,大声说:“狗官,你也配跟老子说话?叫岑迦南过来见我,叫岑迦南过来见我!”
从未有人敢直呼岑迦南名讳。提审官面色铁青,其他狱卒也额冒大汗。
提审官又喝了一声:“武烈王殿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别以为没人拿你有办法……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们为何行刺武烈王殿下。”
那人仰天大笑,他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睛里满是凶光,“对我行刑?你们没这个种。叫岑迦南那个狗东西来见我!叫岑迦南那个狗东西来见我!!!”
整个天牢都回荡着死囚的呐喊声。
就在提审官六神无主之时,天牢入口处传来一阵紧张的*动。
“武烈王殿下。”
“武烈王殿下……”
天牢突然之间好似地动山摇,囚犯们发了疯似的摇晃着铁栅栏,让整个地面都震动了起来:“jsg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扇铁门哗地一声被拉开,紧接着是几声闷棍,“闭嘴!安静!”
几声惨厉的哀嚎让方才震天动地的哭喊小了几分,继而更加剧烈地爆发出来,天牢好似化作了人间炼狱:“啊啊啊!救命啊!狗官*****!”
在尖利的哭喊声中,提审官慌忙躬身相迎。
审讯室铁门大开,门外立着四名穿黑衣的禁卫军。
这四名禁卫军正簇拥着一道深紫色的颀长挺拔的身影。
审讯室内所有人连呼吸都忘了,陷入一片死寂。提审官颤颤巍巍地拱手行礼:“武烈王殿下。”
岑迦南神色冷淡,好像耳边的惨叫声并不存在。
他微侧首,跨步入内,右手上的白色绷带被血浸染,他握住了绷带的一端,收紧,任鲜血从绷带的缝隙之间渗透出来。
那双黑色的官靴踏在血泥之中,深紫色官袍拖曳在地,不一时便染上了一圈血污。
死囚叫喊了岑迦南大半天,但当真正见到了岑迦南,却又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
有的人身上有一股天然的气场,当他出现时,他便像头狼引领狼群一一般制霸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为他臣服。
岑迦南已系紧了手掌上带血的绷带,缓步行至死囚的面前,“背后指使,说。”
岑迦南是站着的,于是死囚不得不将头完全昂起来,方才能看到岑迦南的脸。
岑迦南有这一张棱角极其凌厉的脸,细看骨骼结构上有异族的气质,尤其是天生异瞳,紫色的眼球此时因充血而发红,有一股惊人的邪气。
世人说岑迦南是天生邪物,此言绝不虚。
“呸!”死囚大声道:“狗东西,你想拿我怎么样?”
他眼珠四处一转,讥诮地大笑起来:“我能有多威风,原来也就三板斧本事!老虎钳是拔牙还是拔指甲的?铁鞭是抽骨头的还是挖肉的?铁钳烙哪儿?”他唰地一声用戴着铁链的手撕开了囚衣,露出疤痕累累的胸膛,“这儿?还是这儿?哈哈哈,找个地方吧!岑迦南,你个狗东西,你就该死,死了再剁成肉喂猪。老子不怕你!”
审讯室内落针可闻,一众官员、狱卒和禁卫军全都没有发出声音。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几乎冲鼻。
摆在案几上的铜制刑器尖锐的那一端好似在发着光。
岑迦南淡淡地听着死囚的谩骂,修长的手指从各类冰冷的刑具上一一拂过。然后,他突然手掌猛地抓上死囚的头发,面无表情的重重往铁枷锁上一撞,“啊!啊啊啊!”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撞击力气之大几乎能听到骨骼崩裂的声音。
“背后指使,说。”岑迦南平静的声音不起波澜。
*
宝福寺客堂内,一名文官正向赫东延汇报岑迦南遇刺一事。
“……此次行刺共有刺客十五人,籍贯均为大禹人士。其中十人有从军经历,十五人均为大禹岭道开凿徭役……根据行刺头目口供,行刺主因大禹岭道开凿款项克扣……”
他时不时朝立于窗下的岑迦南瞥去几眼。
岑迦南换了一身青色常服,半身默立在窗槅后的阴影里,缓缓收紧右手手掌上缠绕着一圈白色绷带,面上无甚多余的神情。从屋顶上拖曳而下的梵文经幡随风而动,压制了这道素净青色背影身上的肃*之气,却几分青灯古佛的淡雅。
赫东延听得心有余悸,连忙问岑迦南:“竟出了这种事!爱卿可曾受伤?”
岑迦南侧了侧首,淡然答道:“并无大碍。”
那名文官又睨了一眼岑迦南的脸色,继续往下说了下去:“此事说明大禹地远,皇恩未至,地方党群有藏污纳垢之嫌,乃国之大患,必趁早将其连根拔起,万不可久拖成疮,不然大晋百年基业……”
那文官说得慷慨激昂,赫东延却已兴致寥寥。
一没死人,二没造反的,就几个嫌饭馊的卑贱徭役闹事,掀得起多大波澜?一天到晚在他面前念叨,尽扫兴!
赫东延捏了捏眉心,突然转头看向徐玉,开口问:“对了。”
徐玉躬身待命。
赫东延说道:“朕记得,那个谈魏是有三个女儿,怎么方才只见到了两个,第三个跑哪儿去了。”
此言一出,客堂内静了一瞬。
禀事的文官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淤结在了嘴里。大禹岭道开凿一事愈演愈烈,再这么下去大禹一带迟早要反……
徐玉朝岑迦南瞥眼去。岑迦南垂眸未语,眼睛看着窗外屋檐上垂下来的莲花风铃,冷峻的眉目更显锋利。左边的手掌垂了下来,掌心白色的绷带缝隙间似有血渗了出来。
徐玉拱手答道:“今日谈大人的确带来了三位女儿,但那位三姑娘贪玩,怕是逛去别的地方,所以一时半会没叫到。”
赫东延耐性有限,隐隐有些动怒,“朕想要个女人都不行?”
徐玉便接着说:“奴才虽不知男女之事,但却知好菜需小火慢炖方能入味。那谈家三姑娘年龄尚小,还不经事,若强绑了过来,只会哭哭啼啼,闹得不成样子。若能与陛下两情相悦,情意绵绵,到时候再成事,可不更美?”
徐玉这番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他想要女人随时都能有,难得如此看中这位小女子,霸王强.上弓反而玷污了。
赫东延便眉开眼笑道:“还是徐玉你有主意。”他眼睛朝下看,惋惜道:“你也真是可惜了,一辈子都不知那件事的滋味了。”
徐玉温声道:“人各有天命,奴才能在陛下脚边侍奉一生,别无所求!圣上若现在又嫌闷了,奴才这就将宝夫人请进来……”
赫东延凡事想一出是一出,摇头道:“也罢,今日在这古寺里,朕倒是有些感慨,想清心寡欲,潜心修行,听大师说说佛法即可。”
徐玉拱手正要领命下去请方丈入内,结果赫东延话锋一转,道:“这寺庙中,可有尼姑?”
饶是徐玉听到这句话也愣了半晌,方才缓缓答道:“回陛下,寺庙里只有和尚修行。”
“啧……”赫东延不无失望地摸索着下巴。
徐玉道:“不过一里外倒有一处尼姑庵,有些尼姑在那里修行。”
赫东延眼睛一亮,说:“朕倒想同她们谈谈佛经。”
谈佛经,一寺庙的方丈和尚谈不得?却要找尼姑谈?赫东延这般做无外乎是什么样的花都见过了,就想再来点更加新鲜的东西。尼姑,他还没睡过尼姑。他要亲手撕碎践踏别人俸为信仰的东西为乐。
徐玉道:“奴才这就去办。”
赫东延笑了起来,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看向还在屋中的几人,奇怪道:“怎的?还有事?”
那文官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岑迦南率先开口道:“无事,臣先行告退。”
“嗯,都退下吧。”赫东延满心期待着徐玉将给他找来的尼姑,哪里还在意什么大禹岭道什么徭役行刺。
夜幕降临,徐玉悄无声息地关紧了寺庙客堂的大门,也将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全部关在了身后,缓步退了出来。
岑迦南立在寺院中,正抬头看着树冠上的枝叶。
春日树木生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茂盛的树枝上挂满了红色的福纸,一张摞着一张,一张贴着一张,将本来平直的树枝都给压弯了,上头写着诸如白头偕老、升官发财之类的吉祥之语。
岑迦南一张一张地看了过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玉悄声来到岑迦南身边,躬身禀告道:“殿下,那根箭头已经查清,箭头呈五棱,用黑铁筑造,箭身用松木,弓箭拉槽约为半寸,的确出自驻扎在大禹的孟家军之手,与殿下所料无异。”
岑迦南继续看着树枝上的红纸,点了点头。
徐玉微顿,语气一缓,继续说:“下月初三,正值春狩,届时奴才会请谈姑娘一同参加。若圣上再如今日这般,便想个法子将人支开……”
“大禹岭道之事,殿下看几位主事的官员如何处置?”
岑迦南说:“暂且收监。”
“此事工部的谈俞怕是亦有牵连。”徐玉微微一顿,道:“谈俞,是谈三姑娘的大哥。”
岑迦南半晌道:“知道了。”
徐玉领命:“是。”
徐玉禀告完默默退下,岑迦南走出寺庙。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顶青色的马车停在路边。
他有些失神地在马车前停了一停,方才抬步掀帘进入马车。
厚重的车帘被掀起,除檀香之外的女子淡淡的幽香如夜风拂面而来,像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绽放出了一小朵兰花。
岑迦南微怔在了原处。
车内已是一片漆黑,几缕朦朦胧胧的轻纱似的月色越窗照了进来,点亮了小小一个角落。
谈宝璐就俯身侧卧在本该他坐的位置上,脸颊撑在手背上,身上全是银白色的月光。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
这一次如果宝璐不来的话,
岑迦南犯头疾就不会警觉到有偷袭,jsg就会中箭受伤了。
但这次宝璐来了之后呢,
岑迦南虽然察觉到了偷袭,但因为第一次抱老婆,有点没经验,有点懵,就不小心又失误了,伤到了手掌。对他来说就是个小伤,不会影响啦~
O(∩_∩)O哈哈~
15 ☪ 第 15 章
◎睡颜◎
她似是睡得很好,恬静,乖巧,白嫩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呼吸平缓而绵长,长而温顺的眼睫跟着吐息轻轻的颤动,像鸦雀乌黑的羽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两块圆弧形的倒影。
一直在鼻尖萦绕不散的淡淡血腥味似乎被冲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馥郁的香。
她今日到底为何而来?她和刺客同时出现,究竟是不是一个巧合?
“呼……”
她原本绵长平稳的呼吸突然重了一拍,似是卧得不太舒服了,纤细的眉轻轻一蹙,嫩白的脸颊在手背上来回磨蹭。
她是侧睡着的,衣服全被堆在了一起,白色的领口便被扯开了些,一节白皙细腻的脖颈露了出来,缀着几根青丝,不知是不是蒙了月色的缘故,更显得白茫茫一片。
即便他不去想,他的身体已经帮他回忆起方才将她抱在身下的感觉,绵软,无力,缠在他腿处的腰肌有一股柔软的韧性,像一根攀附住磐石的柔嫩柳条。
岑迦南失焦的眼睛暗了暗。
岑迦南喉结微动,无知无觉地收紧了拳,然后缓缓松开,再次收紧,再次松开……
那两扇紧闭的眼睫颤了又颤,然后悠悠睁开,一双黑亮如繁星的眼眸迷迷糊糊地朝他看了过来。
迎上那双干净的眼睛,岑迦南下意识地往右偏了偏头。
那只被视为异类的左眼掩藏进车厢的阴影里。
他再向她看去,她明明撞破了他的窥视,却似乎一点也没被吓着,反而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抬起手,捂着嘴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然后带着刚睡醒的小鼻音,含含糊糊地对他说:“啊,你怎么才回来呀。”
这句话听起来是这么的暧昧,这么像一个妻子说给丈夫听的,无端端让他心头一颤,岑迦南冷俊的脸色更冷了。
谈宝璐半睡半醒地撑坐了起来,用手背揉着眼皮。
现在这场景其实对她而言,挺稀疏平常。
她飘着的那五年,一刻都不能离岑迦南离得太远。
岑迦南是活人,她是死人,岑迦南能睡觉,她连觉都不能睡。
于是岑迦南睡着的时候,她就继续飘着。
她都已经是一道烟了,也就没必要还讲什么男女有别。
岑迦南的床非常大,她就躺在岑迦南的大床角落里假寐。每次百无聊赖地侧过身来,装进她眼睛中的,就是他挺直的鼻梁,流畅的下颌,还有深邃的眉骨……
她有时候会抬起手,想熨一熨岑迦南紧皱着的眉心。但她是一道魂,她的手指只能从岑迦南的眉眼之间穿过去。
幸好岑迦南睡觉的时间短,绝不贪睡,每日最多三个时辰就就能蓄足精神,这让她无趣的时刻少了很多。
现在她这么恍恍惚惚地突然睁开眼睛,又看见岑迦南,便以为自己还在当阿飘。
谈宝璐打完懒洋洋的哈欠,清醒的意识终于占领了高地。
她缓缓睁大了眼睛……
再睁大了瞳孔……
谈宝璐:“……”
岑迦南已经坐到了主位上。
他坐得很直,左手握拳,抵在唇角,低低咳了一声,“咳……”
谈宝璐牵起裙角,往旁边让,往里面让,将车上的位置全让给他,“殿下。”
岑迦南换了一身青色圆领常服减少了他气质里凌冽的那一面,但依旧骄矜清冷,不可接近。他淡声问她:“为何在此等本王?”
谈宝璐撇了撇嘴。她倒是想走,但岑迦南的侍卫就是个死脑筋,说既然殿下命令了呆在这儿,那就不能走,横竖得呆到岑迦南回来再说。
“不是殿下您命令我呆在这儿么?”
岑迦南下颌微紧,没再言语。
谈宝璐低头瞥向岑迦南的手。
岑迦南右手手掌上缠着一块白色的绷带。
他还是受伤了,但手掌上的伤再严重也只是皮肉伤,过几日便可养好,再也不会影响到他拉弓射箭。这说明事情正不断地朝着好的那一面发展。
岑迦南似是察觉了她试探的目色,开口道:“小伤,无碍。”
“哦。”谈宝璐正要扭开头,突然听到岑迦南问她:“你大哥现在在大禹做事?”
“是。”谈宝璐点头答道:“家兄领命在大禹修建大禹岭道。”
那日她在岑迦南卧房听到几位官员谈论大禹岭道。前世她大哥被排挤,源头就是大禹岭道修建款项贪污一事,她想借机在岑迦南面前为大哥说些好话,为之后的大哥入狱谋求点回旋余地。
谈宝璐:“殿下,我大哥谈俞是个大好人,也是个大好官,他在大禹为官时廉政爱民,两袖清风,为了公事,好久都没回家,甚至到现在都没成亲。”
岑迦南默然听着,突然撩起单薄的眼皮,目光灼灼似刀尖地看了过来,问她:“今日你故意进本王马车,是否已提前知道大禹岭道徭役计划行刺本王之事?”
谈宝璐背后一凉,暗叫大事不好。
岑迦南此人未免太聪慧,一猜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她很快也冷静下来。她敢肯定,岑迦南现在就是在诈她。
岑迦南是绝对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她与这件事有关,她本就与这件事毫无牵连,她仅仅只是重生提前预知了未来。重生这个原因她当然不可能同岑迦南说,要想将这件事圆过去,还得另找借口。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指绞了绞衣裙,佯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天真无邪的模样,柔声说:“小女一概不知。小女只是个弱女子,小女若是能知道,一定提前跑得远远的。”
她恰到好处地用袖口抹了两把眼睛,擦拭起压根不存在的被吓出来的眼泪,“殿下,今日的行刺好可怕!小女刚刚下车时瞧见车壁上有好大好大的几个箭窟窿!若不是殿下救了小女,小女,小女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非常用力地表演,演得肩膀都在用力。
演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演得有点太过头了。
岑迦南也不傻,他还能被她这拙劣的小伎俩骗到?
谈宝璐说着说着,悄然没声了。
岑迦南默默听着,片刻后沉声开口道:“无需害怕。”
谈宝璐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岑迦南。
月色温凉如水,使岑迦南看起来都有几分温和,他棱角分明的面浸润在无声月光里,温声说道:“行刺一众徭役已认罪伏法,全部收监天牢,不日将按律法除以刑罚。所以无人会来纠缠伤害你。你无需害怕。像今日之事,再也不会发生。”
岑迦南说话声音很沉,令这一板一眼的解释听起来像是在安慰人。
谈宝璐本在骗人,现在骗到岑迦南了,却没有一丁点成就感。她从来不依靠别人,也从不奢望他人的关照,这么突然被岑迦南带来的暖意烫了一下,难免有些不自在。
她垂下头来,柔声说:“嗯,谢,谢殿下。”
她看向岑迦南搁在膝盖上的手。
手掌上的白色绷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两根白色布头垂在两端。
谈宝璐低声道:“殿下,让我帮您系绷带吧。”
岑迦南看着她,没说话,却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谈宝璐便默默倾身过去,仔细捡起两端的白布。
系紧的时候,她的眼睛不得不去看岑迦南的手。
岑迦南的手掌好大,掌心厚实,她需要两只手一并用上,方能堪堪捧住他的一只。这么大的手,似乎能轻而易举地掌控住好多东西。
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手指,努力不让指腹像今早那样不小心碰触到他的皮肤。
绷带交叠,绕做圈,从中穿插过去,再在他的手背上收紧……
“至于你大哥,”她的头顶传来了岑迦南低沉的声音。
谈宝璐好奇地仰起头,岑迦南低头看她,离她离得好近,近到她几乎要撞上他的鼻尖,能看清他的眼睫,与他呼吸吐息相缠绕。
她连忙松开手,上身往后靠了靠。
岑迦南也收回了手,掌心搁在膝盖上,继续对她说:“当官是不是好官,不该是嘴上说是就是,你方才提到的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皆是空话套话。是不是好官,要看成果,看业绩。”
谈宝璐不禁反问:“难道殿下看人用人,就只看结果,不看心意么?”
“是。”岑迦南不容辩驳道,“品性清正廉洁之人,若行事不知变通,不知自保,亦会办出损人不利己之事,伤害百姓利益;即便怀以爱民之心,若在才学上资质平庸,缺乏智慧,所成之事初不见弊端,日后也必反噬,贻害万年。做人,可论心不论迹;但做官,只论迹。”
谈宝璐久久无言。看来岑迦南在当官做事的原则上,是个实干远远大于理想之人。若想从他这里为jsg大哥求得一线生机,动之以情全然无用,只有以绝对的利益相交换,才可能打动得了他……
车身晃动,谈宝璐转头向窗外看去,不知岑迦南又要带她去哪里。不知不觉,眼前的景色越来越熟悉,谈宝璐这才发现,马车已经行驶到了她回家的路。
马车缓缓驶入谈府门前的巷道里,门前有两名小丫鬟,一个在搭梯子,一个在点灯,两人正不停说着闲话,都没看见岑迦南的马车靠近。
“瞧见没,三姑娘今晚又没回来。”
“呵呵,这有什么稀奇的?上次皇上寿宴,她不就被送出去了么?我听说啊,她还不只被送给了一个人,送给好几个王爷呢。”
“真恶心,想到这种人我每天还要服侍,我就……呸!”
“一个官家小姐,做成了这个样子,真够丢人……”
这些话清清楚楚地飘进了谈宝璐耳朵里。
对这样的风言风语,谈宝璐本是无所谓的。
她早就料到会有人在背后这么说。这些十来岁的小丫鬟不懂事,口里说的大多数话,都是跟着主子学的。她们现在说得多难听,他们的主子在背后骂得字眼只会更难听。
她始终觉得,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她不往心里去,专注在自己身上,这些话就怎么也伤害不了她。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岑迦南也在这儿。
车厢逼仄,只有巴掌大的空间,就坐在她的身边,青色的衣摆叠着她的裙。她都能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岑迦南身上还有武功,只会听得更加清楚。
谈宝璐突然呼吸不上来。
岑迦南会怎么想她?
她似乎总是在岑迦南面前露出了自己不堪的那一面。他们第一次相见,她在为赫东延跳舞,第二次见面,她被送上了他的床。
那种被当成物件献给上位者的难堪感全回来了,岑迦南也是男人,他的想法会不会与这个小丫鬟口中的阿牛一样?
谈宝璐掐了掐自己的指尖,用丝丝痛疼飞快打消脑海中这些消极的念头。
她反复告诫自己,她不是为了博得任何人欢心而重活这一次的。
谈宝璐将头往上翘了翘,坐直了身,脸上堆出最温婉得体的笑容,大大方方地对岑迦南说:“武烈王殿下。”
岑迦南面色铁青的朝她看了过来。
谈宝璐说:“谢谢殿下今日送我回家,小女先……”
她的“告退”两个字还没说完,岑迦南竟快了她一步,径直撩帘下马车去。
16 ☪ 第 16 章
◎是本王考虑不周◎
谈府大堂里,几个女眷正哭做一团。
谈芙嘴上哭:“娘,今日真是要吓死女儿了,我一想到,差一点就要被……呜……娘,我太害怕了。”她扑进了二夫人怀里。
今日谈宝璐偷跑了,谈芙便主动代替谈宝璐面圣,结果赫东延只瞧了她一眼,就说此女模样寡淡,将她打发了出去,又问谈宝璐在哪儿。
她心里恨得想将谈宝璐撕了。怎么就不要她呢?她怎么就被赶出来了呢?她到底哪里比不上谈宝璐了?
谈芙哭哭啼啼不像样子,和她境遇相同的谈茉心里也有些膈应。她虽然志不在此,但谁不喜欢落选?谁喜欢被挑剩下?
谈茉没有像谈芙那样将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反而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同谈芙跪在了一起,柔声劝慰道:“二妹妹别哭了,今日不是没出事么?二妹妹应该庆幸才对。”
谈魏便说:“你瞧瞧你大姐。”
二夫人凡事都向着自己的女儿,听闻今日自己的女儿差点被送给皇上了,气得火冒三丈,全然不顾什么姿态,抱着谈芙直冲谈魏发难:“老爷,你直接*了我们母女俩!”
谈魏说:“你闹什么,至于么?!”
二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爷子,做人要讲良心!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心偏成了这样?!”
谈魏气结:“我怎的就偏心了?”
“还说没有偏心?那个谈宝璐,都被你偏袒成这样了!上次出那么大的事,老爷你是一点都不罚,现在瞧瞧,今天她竟然人都不见了,推自己的亲妹妹替她去,差点坏了我芙儿的青白,我芙儿可是要嫁个好人家,要做官家大夫人的!”
谈魏被二夫人吵得头疼,揉捏着眉心说:“不是最后也没要她吗?”
谈魏说了一句实话,惹得谈芙哭得更伤心了。
“娘!呜呜呜……”谈芙直接放声大哭起来。
二夫人跪在地上发狠:“我不管,上次你不罚她也就算了,这次那丫头都算计到谈芙头上去了,你要是再轻饶,再偏袒,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谈魏说:“正过节,说什么死不死的?谈芙和谈宝璐,她们都是我女儿,在我这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唯一的区别是谈芙是你的孩子,谈宝璐是三房的孩子,怎么就谈宝璐该被送出去,谈芙就该当官家夫人了?
“之前我的确只培养了谈宝璐,那是因为她在歌舞上天分更高。说到底,两个都是我谈家的孩子,送出去都是为了我谈家争荣誉,怎么就变成是姐姐替妹妹了?”
“争荣誉?”二夫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种话你谈魏也说得出口?你这叫卖女儿!”
“你给我闭嘴!”
二夫人还要继续哭闹,这时前院突然有人进来,同谈魏耳语了几句。“什么?”谈魏惊得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来,“你是说武烈王殿下?那个武烈王殿下?”
“是……”小厮禀报道:“武烈王殿下他人现在已经到前厅了,还,还……”
“还什么还?!”谈魏急得踹了一脚说话直喘大粗气的小厮。
那小厮终于将话说顺了,“还带着三姑娘。”
谈魏闻言,又激动又害怕,忙不迭地迎了出来,一路连跑带走,急得脚后跟直踢屁股。以他那官阶,他就是想同岑迦南说上几句话,机会都不多,更不用说让岑迦南亲自登门。
今日谈宝璐同岑迦南马车相撞又遇见刺客一事已传回了谈府,谈魏以为谈宝璐未归是在配合调查,待审问完自然就回来了,没曾想,现在人回是回了,却是被岑迦南亲自送回来的。
大夫人也出面作陪,二夫人倒是没能去前厅,谈茉和谈芙本也不该露面,但两人悄悄也跟着过去,躲在串珠屏风后面看偷偷看。
正堂大厅内,岑迦南已坐在了主位上,几名带刀禁卫军分列两侧,目不斜视,威风凛凛。
岑迦南穿着一身银丝暗纹圆领青衣常服,头顶金镶玉虎爪金冠,一手撑于桌侧,白皙修长的指尖轻点额角,另一手随意地垂在椅背上,数节拍般地轻轻叩打,一股肃*的寒气萦绕在那凌冽的眉宇之间,神情冷淡如冰山霜雪。
谈魏一进屋就慌忙叩拜,“武烈王殿下……”
岑迦南凌厉的眉锋扬了扬,温声道:“谈大人请起。”
谈魏起身又恭恭敬敬地给岑迦南奉上了香茗,道:“怠慢了殿下,备了一点龙井茶,请殿下用茶。”
岑迦南随意地接了茶盏,没碰,径直搁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他垂在膝盖上的手指,指节轻叩了一拍,徐徐开口道:“本王今日来,是因本王的车马撞到了谈姑娘的车马。”
谈魏忙战战兢兢地俯了俯身,抹着额角的冷汗道:“小女顽劣,小女顽劣!无心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海涵。”
谈宝璐在一旁立着,还没想明白岑迦南到底在来做什么。
谈魏朝她横了一眼,她便连忙也俯身低头。
岑迦南抬了抬手,让谈魏不必再说,继续道:“谈姑娘同本王道歉时,正巧逢上本王遇刺。本王为了保证谈姑娘的安全,便将谈姑娘留在了马车上。今日一下午,本王都在天牢审问行刺刺客,一时难以脱身,故而耽误了谈姑娘归家的时辰。”
几句话说完,岑迦南没理会谈魏下巴快要掉在地上的反应,拾起茶盏,揭盖徐徐吹开面上浮着的一圈茶叶。
谈魏摸着自己张到发酸的下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岑迦南是什么人,以行事手段之阴毒狠辣闻名朝野。听说今日抓来的那几名刺客,刑部的人怎么打都撬不开嘴,岑迦南一露面,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将人治得服服帖帖。
这么个人,就算是同他说点客气话、场面话,也不至于说自己今日办公,耽误了他女儿回家!
岑迦南越他捧得越高,谈魏越胆战心惊,不知岑迦南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干巴巴道:“武烈王殿下真的是说笑了啊……说笑了。小女今日能安全归家,全仰赖殿下的照拂!今日刺客一网打尽,也却是因殿下英明无双……”
岑迦南徐徐开口:“本王今日来,其实还要说明另一桩事。”
“殿,殿下请讲。”谈魏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岑迦南道:“前段日子圣jsg上寿宴,本王一名下属听令有误,错将谈姑娘送至了本王府上。本王以为此事事小,便将谈姑娘送回府,就此不提。没曾想,如今世道对女子言行尤为严苛刻薄,使谈姑娘遭受了不少风言风语。本王身为男子,不知女子所处境地感受,此事确是本王考虑不周。”
“不不不……”谈魏从没见过这种情况,结结巴巴地说:“殿下日理万机,还注意这些小事,实在是,实在是……”
岑迦南搁下茶盏,道:“既然如今话都说开了,是黑是白,就此分明,还希望日后不要再有任何故意中伤谈姑娘名誉的话传出来。本王平生最不喜,信口雌黄,颠倒是非。”
谈魏慌忙行礼:“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躲在帘后的谈芙和谈茉偷听到这里,心中都是酸溜溜的。
岑迦南这么大的个官,为芝麻大点的小事特意上门来说,还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去,还说是自己误了谈宝璐回家的时辰,简直把谈宝璐护得没边了。
谈芙小声道:“嘁,我看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真没什么,武烈王殿下会特意跑一趟?”
谈茉心里比谈芙恨得很狠,但她面上不动声色,柔声道:“二妹日后可千万别再这么说,也叫你手下的人将嘴巴闭紧一些。我们这个三妹妹可真人不能貌相,为了这点事,都在殿下面前哭诉,怕以后再怎么得罪了她,更要害了我们。”
谈芙一听,瞬地瞪大了眼睛,“啊!原来如此啊!原来是她在武烈王面前摆弄是非。”
谈茉幽幽道:“是呀,二妹心里明白就好。”
谈芙又恼火地跺了跺脚,然后亲昵地挽上谈茉的手臂,说:“还是大姐好,多亏你提醒,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我们姐妹俩要互相照顾……”
岑迦南说这番话时,谈宝璐一直垂着头。
这些话岑迦南明面上是对谈魏说的,但他始终朝向着她站立的方向,于是话里的每个字好像都是在亲口对着她说。
他在马车上果然听见了那些难听的话。他特意下马,不只是亲自送她回家,还是为了亲自为她洗刷干净那些不好的名声。
谈宝璐手指蜷缩,指尖扣挠着掌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是因为她一直是家里的大姐姐,母亲和弟弟妹妹全都仰仗她,所以遇到任何事,她都习惯自己扛着,不怕挨骂,不怕挨打,突然有人好心出面为她挡着了,她反而哪儿里都不适应。
就好像在下雨天里淋惯了雨,突然有人给她递来了把伞,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快将那伞打开,而是想笨拙地将伞抱进怀里。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来啦!
17 ☪ 第 17 章
◎斯人身上有祥云……◎
岑迦南已站起身,身后的禁卫军全都齐刷刷地动身,“谈大人,今日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谈魏擦着汗,送岑迦南出去,“殿下请,殿下小心脚下,殿下这儿有坎子……”一直卑躬屈膝地将岑迦南送出了院子,“殿下慢走……”
送走岑迦南后,谈魏甩干一脑门的汗,回到府里发难道:“将今日在武烈王殿下面前碎嘴碎舌的人给我找出来,一定要责罚!”
那两个说闲话的小丫鬟都是二夫人屋里的人,哭得不像样子。二夫人这次在谈魏面前地位摇摇欲坠,是如何都护不住,只能让她们去领了罚。
谈宝璐跟谈魏请安后打算回自己院里,“诶,宝璐。”谈魏却将她叫住。
谈宝璐:“父亲。”
谈魏语重心长地说:“你同父亲说实话,你跟武烈王殿下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他可是愿意收你?”
谈宝璐如实回答道:“一切正如武烈王殿下所说,女儿同他两次相间,均是阴差阳错的误会。武烈王殿下并没有收小女做妾室的意思。”
“啊……”谈魏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岑迦南此人虽然十分危险,但他毕竟是除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人,若他女儿真能攀上岑迦南,对他的官路也能有几分帮助。
但他很快又松了口气,在官场上站队,还是站在天生龙子的帝王这边更为稳妥,与岑迦南这种人走得太近,是与虎谋皮。
谈魏拍了拍谈宝璐的肩膀,说:“既然没有什么关系,日后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好。你要记得你的使命,父亲培养你,是要让你进宫的。”
进宫……上一世毒.药穿肠的苦楚无比清晰地在她身上重现,谈宝璐下意识攥紧了掌心,佯装乖巧地点了点头,“女儿知道。”
“对了。”谈魏难得冲她微笑了一下,“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
她母亲?谈宝璐惊讶地抬起头。
“母亲她最近换了几种药材,花费也更高了。我听说大都有一位叫万事通的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如若找到了他为母亲治病,说不定母亲的身体就能康复了。女儿最近一直在请人帮忙找他,但如何也找不到,如果父亲……”
谈魏昂头捏了捏后颈,敷衍道:“大都哪儿有这名大夫?还医术高明,那我怎么没听说过?”
谈宝璐瞬间噤声。
谈魏继续说:“你母亲的病症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多半是没救。”
“不是的!”谈宝璐反驳道:“有救,这么多年没有好,是因为根本没有救!”她眼底涌出泪花,“没有买最好的药,没有请最好的医生……”
谈魏已经不想同谈宝璐继续说这件事了,他有转身走的意思,“天色不早了,回屋睡吧。”
看着谈魏决绝的神情,谈宝璐蓦地清醒过来。
多少年了,谈魏没问过她母亲一句,没踏进过母亲的房门一步,今晚他突然假惺惺地关心起了他们母女,是真的因为良心发现?不,并不是。他只是觉得她这个女儿利用价值更大了,他从视她为一把工具,变成视她为一把趁手的工具。
人就是不会变的,上一世怎么样,这一世还会怎么样,她就不该对谈魏冒出不切实际的幻想。
谈宝璐低下头,掩藏起自己冷漠的目光:“嗯,女儿退下了。”
*
不过一夜之间,天气大变。昨日还艳阳高照,阳光明媚,今早门前的大铜水缸上,就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浮冰。
谈宝璐用铁钳往煤炉里加了些炭火,让屋里烧得暖洋洋的。
一切如她所预料,那场倒春寒果然来了。
光阴如迢迢流水,始终朝同一个方向奔流而去,而她所能改变的,只是微小的一点。她也只想要改变这一点点,让自己和自己爱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房间里,辛夫人卧床养病,谈妮和谈杰像小奶狗一样趴在她脚边玩,画面其乐融融。
辛夫人刚服下药,却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咳咳,咳咳……”
谈宝璐说:“我再给娘换几种药材。”
在找到万事通之前,她只能花钱买名贵的补药,至少将母亲身体底子给养好。
辛夫人拉住谈宝璐的手,说:“别花这冤枉钱了,娘不碍事。”
谈宝璐拼命地摇着头。
距离娘发病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而上一世救活惠妃的万事通依然不见行踪……难道,这一世也必须通过徐玉才能找到那个人吗?
辛夫人说:“好了好了,别担心娘亲了,你先跟娘亲说说,你手里的这块帕子,是怎么回事?”
那块帕子上是侯爵官袍上才有祥云纹。
岑迦南撕给她的半截布料,边缘虽然破损不堪,但正中的一朵祥云纹还完好无损。她便用剪刀将这朵祥云裁了下来,再将方帕蒙在祥云上,这样一缝,就做成一块完整的手帕。
“我……”谈宝璐莫名有些心虚,讷讷道:“没什么啊?就一块手帕而已。”
辛夫人笑了起来,打趣道:“这朵云一看就是从别的布料上裁下来的,是谁衣服上的?”
谈宝璐挠了挠头,说:“就是捡来的一块碎布,我瞧着料子很好,就这么扔了,怪可惜的。”
辛夫人说:“真不是情郎的?”
谈宝璐哭笑不得:“娘,您又说什么呢?”她倚到辛夫人身侧,撒起娇来,“我才不要什么情郎,我也不要出嫁,我就要陪着娘,赖着娘,怎么也不走。”
辛夫人笑了起来,眼底含泪。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多半是熬不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了。辛夫人怜惜地摸了摸谈宝璐的脸颊,说:“又瞎说什么,我的宝儿这一生一定能嫁给与自己真心相爱的人。”
真心相爱的人?
谈宝璐闭了闭眼睛。
爱到底是什么呢?
赫东延说她爱那么多女人,然后把那些女人全部活活弄死。谈魏说爱她母亲,然后在她母亲生病的时候遗弃在后院里,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这就是爱么?
那她宁愿不要。
但是,她也想起了那个身上有祥云的人……
正说着,门外传来周妈爽快的声音:“夫人、三姑娘!”
“是周妈,周妈回了!”谈宝璐忙拉开jsg门栓,开门迎接,“怎么不在家里再多呆几日?这天多冷啊!快进来暖暖身子。”
“呆不得,呆不得!”周妈对着手掌哈气,搓了搓快冻僵了的手,“这天一冷,我更放心不下。又怕几个小的生病,又怕夫人骨头痛。夫人的身子还好么?”
“咳咳……”病床上又传来两声低咳,辛夫人笑着说:“我没事。”
周妈将家里带来了一大只竹篓筐,搬了进来,说:“三姑娘,真托你的福!”
谈宝璐笑着问:“我的什么福了?”
周妈道:“多亏了前几日三姑娘提醒,我这趟一回去,就将地里的水道给通了一遍,又重新修了拱棚!”
谈宝璐眼睛一亮,“是么!”
周妈道:“起初,我隔壁那家的见我忙,还笑话我,说我是没事找事,结果他们自己看着看着也闲不住了,跟着一起搭棚子!这次倒春寒,听说邻村的苗都冻着了,就我们村的苗,一点都没伤!”
谈宝璐也喜出望外,说:“那太好了!”
“嘎嘎,嘎嘎!”从周娘家带来的竹篓筐里,突然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声音。
谈妮和谈杰闻声忙凑了过去,好奇地问:“周妈,竹篓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周妈笑着说:“你们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谈妮和谈杰互相搭了把手,齐心协力地揭开竹篓盖子。
“嘎嘎,嘎嘎!”
竹篓子里装着两只黄澄澄、毛茸茸的小鸭子。
“鸭子,是小鸭子!”谈妮激动到又是尖叫,又是跺脚。
周妈抓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鸭子出来,谈妮连忙张开手掌。周妈将小鸭子放在谈妮的手掌上,小鸭子个头跟谈妮的掌心差不多大,鲜红的鸭蹼踩来踩去,在她的手掌上嘎嘎直叫。
“太可爱了!”谈妮欣喜道。
周妈说:“三姑娘让我回去这一趟,简直是救了我全家的命,三姑娘待我好,我真想报答三姑娘。但我家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刚好家里的鸭子刚生了一窝小鸭子,小鸭子养大了,又能吃,又能下鸭蛋。”
谈妮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央求道:“姐姐,我们能不吃它么?它这么可爱……”
谈宝璐也走了过来,同谈妮和谈杰一起看小鸭子,“你想养着它?”
谈妮用力的点了点头:“嗯!”
谈宝璐不假思索道:“行,那就养着吧。不过姐姐丑话说在前头,自己的小鸭子自己养,你们要按时给它喂吃的,给它洗澡……”
“好好好!”谈妮和谈杰兴奋得脸颊通红,“我一定会照顾好它们的!”
谈宝璐也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说:“好啦,玩儿去吧。”
谈妮和谈杰兴冲冲地抱着小鸭子奔池塘去了。
这时前院有人过来通报,说:“三姑娘,大少爷回来了!”
谈宝璐眼睛一亮,立刻朝外奔了出去,“我哥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贝的灌溉!顿顿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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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 第 18 章
◎求助◎
谈宝璐匆匆跑往前院,大院子里一阵热闹,时不时传来少女的笑声。谈魏、大夫人、二夫人均在凉亭里。谈芙和谈茉正围着谈俞挑拣他从大禹带回来的礼物。
谈芙在谈俞带来的包袱里挑挑拣拣,“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
谈俞笑着一样样告诉她:“你刚拿的是贺兰石,开凿山体时挖掘出来的,石质绵密,坚而不脆,天然呈紫色……你现在拿的是黑岩……”
“嘁,原来是块石头呀,那我不要了,我要这个!这个呢?我想要这个!”谈芙将拿出来的石头扔到一边,又去挑拣其他亮晶晶的好东西。
谈俞这个做大哥的,一向对几个妹妹好,谈芙这般他也不恼,反倒笑着从包袱里取出更多的新奇玩意儿,哄两个妹妹开心,“那你瞧瞧这个?”
“哇!这个好,是胭脂,还有水粉。”
谈俞这趟回来,谈魏和大夫人也很高兴。大夫人说:“俞儿,你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趁这机会一定要将婚事定下了。”
谈俞说:“娘,我一回来你就说这个!”
“我是你娘,我不提这,谁跟你提?”
谈宝璐来到院前,脚步一顿,突然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上一世,她最后一次见到谈俞,是谈俞被贬琼州与她辞行。那时她被困于宫中,与亲人相见都难于上青天。谈俞官阶不高,是托了人又托人,方才见了她这一面。他给她送来一些宫外才有的零嘴糕点,关照道:“宝璐,大哥要走了,日后你一个人在宫中,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当时心中纵然有万分不舍,但毕竟不曾想过这便是他们见到的最后一面。那些小零嘴她每日吃上一些,也不知道要省着,等到从琼州来的奔丧书信落到她手中时,零嘴就只剩下一小盒龙须酥。
她一边看大哥的讣告,一边将龙须酥含在嘴里。龙须酥里的麦芽糖再甜,也冲不淡她的懊恼和苦涩。
琼州山高路远,谈俞一路身感风寒,不治而亡,年终不过二十岁。
远远望着眼前的大哥,谈宝璐发现如今活生生着的谈俞的样子,已经与她记忆里相去甚远。
在她的记忆里,谈俞总是当年背着她上山抓蝈蝈的清瘦少年模样。实际上如今的谈俞已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身量更高大,皮肤也晒得更为黝黑了,笑声爽朗洪亮。
正对礼物挑三拣四的谈芙突然看见她,脸顿时垮了下来,尖声尖气道:“诶呀,真扫兴!她怎么也来了。我看她来就是眼巴巴想要礼物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谈俞闻声黑下脸,斥责了谈芙一声,说:“你说的是什么话?都是自家兄妹。”
谈芙被骂后撇了撇嘴,将挑拣好的发簪全拿走,一支都不给谈宝璐留。
谈俞见谈宝璐还不过来,便冲谈宝璐招了招手,大笑着说:“三妹,过来!”
兄长的这一声呼唤,谈宝璐连忙快步走了过去。她跳至谈俞面前的模样,终于有了些小女儿的娇俏,脆生生地喊道:“大哥。”
谈俞一抬手就将她前额的碎发弄乱了,“几年未见,三妹长这么大了呀!大哥给你买了些东西。”
谈宝璐被牵到了桌前,她眨了眨眼睛,欣喜道:“我也有吗?”
谈俞食指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说:“你是我妹子,你当然有。”
谈俞竟给三房的三个孩子都准备了礼物,送给她的是一串紫色珠子串做的手链,每一粒珠子都打磨得圆润通透,对着光看,甚至能看见珠子里的波浪形的纹理。
谈妮和谈杰的年龄毕竟太小,谈俞离家时他们才刚出生,连面都没见过,但谈俞还是给他俩备了礼物,他给谈妮的是一对陶瓷娃娃,送给谈杰的是两册书,一套文房四宝。
谈宝璐感激地接了过来,说:“他们在池塘边看小鸭子,我待会儿带他们过来。”
“好,我也想瞧瞧他们,都不知道长多高了。”
谈宝璐抱着好些礼物,又忍不住抿唇笑。
谈芙见谈俞虽然给谈宝璐了礼物,但只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并没有她的贵重,她便放下心来,继续和谈茉叽叽喳喳地说话,回屋里穿戴起来。谈魏、大夫人和二夫人同谈俞说了些话,也各自回房了。
院子里一时只剩下谈宝璐和谈俞两个人。
谈宝璐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串手链,只有谈宝璐知道谈俞挑这些东西有多用心,虽不多贵重,但每一颗都是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
谈俞说:“来,三妹,我给你把手链戴上。”
“嗯。”谈宝璐伸出手,手链挂上去后不大不小刚刚好,浓艳的紫色,更呈得她手腕白如凝雪。
见谈宝璐脸颊上的软肉没了,鼻挺唇红,身形窈窕纤细,是大姑娘的模样,不由感慨:“三妹是真的长大了,可有少年郎来家里提亲。”
谈宝璐噗嗤一声也跟着笑了出来,说:“大哥,你就别打趣我啦。大夫人催你成亲,你糊弄过去了,便来催我!”
谈俞又一阵大笑。
谈宝璐心中时时惦记着谈俞的公事,将话头转了过去,旁敲侧击地问:“大哥这次回来,是休假还是办公?”
谈俞脸色也变得阴沉了些,道:“是回来办公。”
“大哥不是在负责大禹岭道修建一事么?为何突然由将大哥掉回大都?”谈宝璐继续问。
谈俞面露苦色。如今朝中情况错综复杂,大禹岭道数千两白银不翼而飞,如今朝廷开始着手彻查,此事牵连的官员众多,而他官阶低微,朝中又无可仰仗的势力,从现在的情形看,多半那些人是要将他推出来当替罪羊。
但这些话他都不打算同谈宝璐说,他还是更希望妹妹能快快活活的。
谈俞又大笑了jsg一声,说:“上头来的命令,怎敢不从啊?”
谈宝璐见谈俞的反应,心中更有把握。
她虽未曾涉足官场,但她活过两次,已经提前知道了这场斗争的结局。从答案逆推经过,要比从线索推测结果容易得多。
大禹岭道一案当时涉及官员人数达数百人之多,而背后真正操纵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是赫东延。
赫东延一面依赖岑迦南帮他做事,一面又忌惮岑迦南的势力过于强大,所以一直想尽快建立起自己的派系。他借大禹岭道一事,避开岑迦南的眼线大肆搜刮钱财,若没有赫东延在背后为这些官员撑腰,这些官吏也不敢胃口大到这般地步。
她虽知道结果,但还需要拿出足够扎实的证据支撑这个结果,不然岑迦南是不可能信她。她略一思索,她只能从谈俞这里入手。
“大哥,”谈宝璐主动说:“反正我近来闲来无事,在家呆着闷得发慌,要不,我给大哥当书童,给大哥整理整理书信公文吧。”
“三妹的确写了一手好字。”谈俞若有所思道。
他近来也被朝中政事闹得焦头烂额,身边跟着的小厮又到底学识差了一点,帮不了他多少。如果谈宝璐帮他,的确能轻松不少。但谈宝璐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让她做这些事,又怎么像话?
谈宝璐见谈俞没有一口拒绝,立刻继续求道:“大哥,你就让我来吧!我一定会做好的。”
谈俞从来都不会拒绝谈宝璐什么,谈宝璐这么一求他,他摇了摇头,跟着笑了两声,说:“好,那就谢谢三妹辛苦了。”
“嗯!”谈宝璐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在阳光下爽朗大笑的谈俞,在心中说:哥,我一定会救你的。
之后几日,谈宝璐一心扑在了谈俞带回来的公文上。她借着帮大哥整理书信的由头,悄悄从书信中收集各类证据。她将所有能作证款项去向的文字全都誊抄下来,并做出了标记,还拟出了一份具体名册。
大禹岭道从先帝在世时就开凿,如今已有数年,其中的公文浩如烟海,谈宝璐不眠不休地读、抄,也深觉时间远远不够用,直到手腕酸痛难耐也不肯停歇。
因为她知道,她不只是在抄公文,她在救她大哥的命。
这日夜里,谈宝璐又抄了到了半宿,在烛灯下沉沉睡去,忽地一声异响将她惊醒。她醒来时心跳如雷,一股巨大的恐惧和不安笼罩住了她。
她下意识起身要推门出去,却惊醒了正在睡觉的谈妮。谈妮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她,“姐姐,怎么了?”
谈宝璐压抑住内心深处的恐慌,为谈妮掖好被角,道:“没什么事,快睡吧。”
谈宝璐披上风衣,快步出向前院。
一进前院,便听见一阵兵刃之声,一名*手持文牒,宣读道:“奉手上手谕,兹有罪员谈俞,借职务之便贪污大禹岭道修葺款项七千两黄金,枉顾大晋律法,滥权渎职,特将其捉拿归案,以平众怒,以定民心!”
谈俞被押在地上,双手双脚已戴上了枷锁。他伸直了脖颈,两眼血红,“我若贪了一文钱,就让我天打雷劈!”
那名*冲谈俞拱了拱手,道:“谈俞,我对你并无任何私人恩怨,今日只是奉命行事,你也是官场中人,怎会不动?带下去。”
“我儿,我儿呀!”这时大夫人也衣衫不整地哭着跑了出来,抱着谈俞大喊道:“你们为什么抓我儿子!”
谈芙和谈茉也被吵醒,害怕极了,抱在一起只敢远远看着,“大哥怎么了?大哥被抓走,我们会不会受到牵连啊!”
谈魏也垂泪,说:“都进屋里去!都给我进屋里去!”
谈俞被抓走后,大夫人捶打着谈魏的胸口,大发脾气:“你为什么不救你儿子?”
“救救救!”谈魏抓着大夫人的手,狠狠往地上一推,道:“他狗胆包天,动用了公款,我能怎么救?你让我怎么救!你先拜佛求我们全家脑袋不掉吧!”
大厅内哭闹声一时不绝于耳,从谈魏断断续续的话语里,谈宝璐听到这次调谈俞回大都,就是为了抓捕他。
关于谈俞的调查已在私下进行一段时日了,谈魏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能求的人都求了,但这一案背后不知究竟是何势力,以谈魏的能力完全撼动不了,如今谈俞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贬琼州。
琼州……
谈宝璐大脑嗡嗡作响,她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大哥出事,大哥决不能贬去琼州。
她几乎是跑着回房,从竹筒里抱出那卷她辛苦整理出来的文书,然后坐上马车向那个人的府邸跑去。
春夜里的风冰冷刺骨,划破了谈宝璐单薄的披风。武烈王王府门前树梢上挂着灯火,好似一道银河落入九天。那扇紧闭的大门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谈宝璐抱紧了怀中的文书,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时踟蹰了。
想见岑迦南的人得有多少?他们那些人中,一定有比她更有才学、更有理由、更要紧的人。可岑迦南就真的每一个见么?
她有一种怨恨,怨恨自己此刻的渺小无能。弱小的时候,她只能做的只是想办法拼命躲开赫东延的纠缠,却不能一刀*了赫东延。
她能以什么身份求助于岑迦南?男人和女人,似乎只有那件事能让他们的产生真正的联系。
她浑身发抖,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的肉里,真的要这么做吗?
不知不觉,她已在府邸前停留了太久。
“谈三姑娘?”当日那名帮她修过马车的侍卫认出了她,主动过来问道:“谈三姑娘可是有事?”
谈宝璐重重点了点头,“我,我想见你们殿下。”
那日岑迦南特地亲自吩咐他为这位姑娘修车,那侍卫怕二人关系匪浅,便对谈宝璐十分恭敬,说:“谈三姑娘,今日不巧,武烈王殿下正在面见重臣,还请回吧。”
谈宝璐闻言有一瞬间几乎要被压垮了,但她告诉自己,决不能退,她往后退一步,谈俞就完了。
她压抑着颤抖的肩,又哀求了一次,“可否麻烦官爷通报一声?我有关于大禹岭道一案的要事相告……”
“谈姑娘,这真的不行。”那侍卫说:“你今日是为了你哥哥一事来的吧?你知道武烈王殿下现在正在做什么吗?他现在面会的全是从二品以上的官员,就是在议谈俞的案子。你又是谈俞他妹妹,你在这儿……你在这儿更不合适啊!”
谈宝璐直了直背,说:“那我,我在这里等一等可以吗?”不让她进去没关系,她可以等,她可以等到天光大亮,她可以一直等到岑迦南出来。
“谈姑娘,这里毕竟是武烈王王府,你站在这里等着,真不像样子。每日想来见殿下的人很多,从平民百姓到小官小吏,若都让他们在这儿等着,那王府前面还像样子么?谈姑娘,您是个明事理的人,就快回去吧。”
王府前面的路不让等,王府外的小巷总能落落脚吧。谈宝璐便将马车移到墙角,坐在马车里生等着。
马车里比不得室内,一没炭火,二没手炉,冷飕飕的风直往车厢里灌,不多会儿谈宝璐便手脚发凉。
她冷得受不了,就搓搓手,跺跺脚,紧紧将怀中的手札抱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久到谈宝璐双手双脚已经感觉不到知觉,眼前时不时发出一片暗红,武烈王王府紧闭的门终于打开了。
乌泱泱一群人走了出来,互相拱手行礼道别,还有的继续交谈。
果然如同那名侍卫所说,岑迦南正在面会重臣,这出来的是几位全都官阶不低,最次一等的,也是从二品。岑迦南将朝中势力把控得死死的,此言非虚。
谈宝璐连忙下了马车,她一下车就一个踉跄,她的双腿已经麻木到好像截断了一样。
她扶着膝盖,定了定神,眼睛直直地望着那群人。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岑迦南出不来,趁现在门大开,人多,她就算闯也要闯进去。
“武烈王殿下。”
“武烈王殿下……”
几声敬畏的恭迎声后,岑迦南同徐玉从大门中走了出来。
岑迦南双手相背,立于夜色之中,头顶金色发冠,一身浓艳紫色官袍,那化不开的紫在黑夜中看起来像泼出的浓墨。他神色淡漠疏离,自如且高高在上地受下众臣的行礼,然后面无表情地侧耳听着徐玉说话。
谈宝璐一瞬不瞬地望向岑迦南,她顾不得这些人都在,隔着人群低低唤了一声:“武烈王殿下……”
人头攒动,在场的人太多了,岑迦南注意不到站在角落里矮小的她。
“武烈王殿下!”岑迦南还在听徐玉说话。
谈宝璐一时心急,脱口而出,“岑迦南……”
说话声瞬地一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就连岑jsg迦南也闻声回头,那抹冰凉的目色落在她身上,明显眸色一变。
谈宝璐不知道岑迦南是在以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她什么都顾不上,向站在台阶之上的岑迦南伸出手,只想抓住他垂落在地上的一抹衣角。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上之前,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她头重脚轻地重重栽了下去。
“这,这……”
“这是刺客吗?”
“来人,抓刺客!”
还不及在场人反应过来,岑迦南却已将那女子打横抱了起来,飞快转身入内。
“大家先回去吧。”徐玉笑着打发走各位还震惊在原地的官员。
“啊!是是是……”
“告辞了!”
“再回!”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各自上了马车。
徐玉送走几位大臣后,问门前的侍卫:“今日是谁值守?”
那侍卫主动领罚,道:“今日是属下轮值。属下见殿下正在大厅设宴宾客,恐一女子入内引起事端,便,便没让她入内。”
徐玉淡声说:“不知者无罪,今日不罚你,你且将令传下去,日后只要是谈姑娘来找殿下,就带她去见殿下。别说殿下现在在会面众臣了,就算殿下这会儿正在面圣,也带她进去。”
侍卫大吃一惊,慌忙拱手应道:“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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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小太阳vs摘不下的高岭之花】
【破镜重圆 双向暗恋】
宁窈为官五载,同裴嘉谊斗了五载,
结果一朝失势,铃铛入狱。
而那个裴嘉谊却端坐太师椅,一路扶摇直上。
前任相见不可怕,
谁混得落魄谁尴尬,
宁窈一怒之下,给裴嘉谊写了无数同人文,
配对从皇帝到将军,本本大卖。
某日,
宁窈收到了自己最忠实读者的来信:“想看裴太师和前探花郎的同人文,大大能安排吗?”
宁·前探花郎·窈:“?”
*
小剧场:
宁·已掉马甲·窈:裴太师,用你的名字写了几个话本,你不介意吧?
裴嘉谊:不介意,但还请夫人按话本演一次。
宁窈:……
19 ☪ 第 19 章
◎引他◎
谈宝璐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梦境中的场景都是一块块独立的碎片, 上一刻她好像趴在谈俞的后背上,有说有笑地行走于山间小径, 手中抓着一只用竹藤编就的蝈蝈。而下一刻,她就亲眼看见谈俞消瘦的身体被一张竹编卷席裹着,草草扔进一架颠簸的牛板车上。原来人死后身体真的会缩水,七尺高的大汉,也就变成了小小一团。
“哥哥。”谈宝璐在梦中喊道,身体往下一沉,陡然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上,眼前是床柱精细的蟒状雕纹。
她一时口干舌燥,大脑一片泥沼。
即便在这种时候, 这种状态下,她最先想到的,还是方才抱在怀中的证据。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 手指却扑了个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她的手札……
她慌乱地要起身,一侧头, 才发觉一旁书桌前坐着一人, 那人就在翻着她的手札。
岑迦南的剪影投在了窗纸上, 侧脸清晰流畅。他穿着一身浓艳的紫色官袍,头顶金色发冠,慵懒地倚着椅背。桌上一顶琉璃烛台灯火如豆,随风跳落至岑迦南的眉心, 好似一粒鲜红的朱砂痣, 使得那只紫色异瞳昳丽邪肆。
他徐徐翻过一页, 撩起眼皮睨她, 淡声道:“醒了?”
“嗯……”谈宝璐张嘴回应, 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她费力地坐了起来,四下一看,她的衣服竟然都被换过了,只剩下一身雪白的干净里衣。她忍着羞意,收拢领口,低声道:“谢武烈王殿下让我进来。”
“嗯。”岑迦南垂着眼皮,饶有兴趣地说:“这时候又会叫人了。”
岑迦南是在说方才她直呼其名的事。她那节骨眼上实在是太心急,生怕岑迦南看不见她,转身进去。
谈宝璐脸皮蓦地一涨。
“为你哥哥来的?”岑迦南又翻过一页书,页面相摩,发出一阵扑簌簌的摩擦声。
“是。”谈宝璐闻言立刻打起精神,道:“大禹岭道修建的这笔款项绝不是我哥哥挪用私占。这几天我整理了他这五年来与各地官员的通讯,还有经他手的各类公文。这笔钱最后全部进入了赫……我是说,圣上的钱库。武烈王殿下若是不信,一查便可知?”
岑迦南眼里没有了戏谑的笑意,他冷冷地扫了过来,说:“你的意思是,让本王根据几封不知来历,不知真假的书信,就去搜查当今圣上的钱库?”
谈宝璐一心想为大哥求情,她抓紧了被褥,喃喃道:“真的不是我大哥,真的……而且圣上对殿下早就有异心……”
岑迦南打断了她:“谈宝璐。”
谈宝璐抿了抿嘴唇。
她听见岑迦南问她:“你是不是真觉得,本王是个好人?”
谈宝璐一怔。
岑迦南继续说:“你今日同本王说的话,已经够你谈家掉十次脑袋。”
谈宝璐蓦地噤声。
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出言问询,“殿下,我要如何做,殿下才肯出手相助呢?只要殿下肯说几句话,就能救我哥出来了吧?我哥,我哥真的不能被贬琼州……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
岑迦南听着谈宝璐低泣似的声音,心中亦是一阵又一阵的烦闷,他干脆合上了书,道:“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大哥做的,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重要。本王现在非常明确地告诉你,此事必须尽快结案,你大哥在朝中没有党羽支持,没有任何根基,他就是最好的人选。你听明白了吗?”
说完岑迦南默了半晌,却没有听闻到帷帐后的声音。
“身子好些了么?好些了就送你回去。”岑迦南眉宇紧锁。
“殿下,我现在还动不了,”帷帐后传来谈宝璐的声音。她平日说话声音温柔似水,此时听起来,又比温柔里多了几分娇俏,“书册上有几页字,不仅能洗刷我大哥的冤屈,还可以证明大禹岭道与大禹一带起义军有关。”
岑迦南皱了皱眉,他的确在彻查大禹一带起义军一事,也正是因为起义军的出现,使得谈俞被推了出来成为众矢之的。
但谈宝璐的这份手册他已从头至尾翻阅过,中间绝无起义军有关的信息。
而且他觉得谈宝璐今晚言语,语气里好似藏了细软的钩子。
“就让我指给殿下看吧。”谈宝璐在帘后轻声说。
岑迦南神色变了变,凌然中有些许松动。他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内心深处他甚至清楚这种古怪预示着什么。但他还是走了过去,任由那荒芜的心野里生出了几丝卑劣和不耻。
他掀起垂下的纱布帷幔,握着手札刚伸进帷帐中。
指尖触碰到了一抹细腻绵软,他不及分别出他摸到的是什么,紧接着一股馥郁的香气像柳条一样攀附了过来,缠着他,绞着他。
一根白皙细长的手指从他腰间的玉带上穿了过来,勾住了中心那枚红色玛瑙纽扣,冰凉坚硬的玉环被勾得撞在一起,如盛暑琉璃碗中落冰,叮当作响。
岑迦南的视线下移,一直挪到了那只正如水蛇般游走的手指上。那根手指指尖白如葱削,沿着他官袍上的莽纹向攀爬,最后淹没在布料交叠的缝隙之中。
突然之间,他干燥的下颌上留下了一抹温凉,岑迦南有些不敢相信地凝固在了原处。
当嘴唇碰上岑迦南干燥的下颌时,谈宝璐几乎要喘不过气。
岑迦南下颌那一处皮肤很凉,有着很浅的青色胡茬,嘴唇印上去的感觉有些陌生,让她牙齿几乎都要打起颤来。
她甚至不敢去看岑迦南此时脸上的表情。鄙夷?轻视?她摒除掉一切杂念,努力挪动着那根沉重的手指,直到搭在了岑迦南腰间玉佩纽扣的卡槽上。
眼眶一阵一阵地发红,她不断告诉自己,绝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岑迦南面前哭。
她有一种痛苦后的大彻大悟的清醒。
就如同岑迦南所说,在朝野中没有家族的支持,没有后台靠山,那么就连活下去都万分艰难。
这一世她想报仇,就必须攀附上更强大的力量,即便这个代价是所谓的女子的贞洁,所谓的女子的自尊。
可是,她不会解男子的腰带。
她在岑迦南的腰间抖抖索索了半晌,消瘦的肩膀不断瑟缩着,指尖用力到指节发红。
岑迦南终于回过神来,他猛地用两指托着谈宝璐的下巴,让她将脸昂了起来,整张美艳动人的脸暴露在烛火里,“不是说,有一行字要指给本王看?”
“我我就在指给殿下看呀。”谈宝璐带笑着说。
岑迦南居高临下地问:“觉得这样本王就会帮你?”
“那殿下帮不帮我呢?”谈宝璐反问,继续用手指描着他小腹上的沟壑,眼底有红艳的水光闪过,波光jsg粼粼。
她努力模仿着她以为的美艳花魁的模样,勾他,引他。如果不是肩膀瑟缩着在他的手掌心里,就像一片将落不落的叶片,他恐怕真要被她骗了过去。
岑迦南恢复了眼底的清明,灼热的手掌猛地钳住了她的掌心,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腰带上抽离。
谈宝璐惊慌地撇过眼,发现岑迦南看着她的眼神,始终清亮如明镜。原来,她连半点都没引诱到……谈宝璐难得鼓足的勇气消退,羞耻心变得异常清醒。她恨不得在岑迦南面前找个床缝就这么钻进去。
岑迦南已整好被她弄乱的腰带和衣摆,然后一一捋平了她弄皱了的,堆叠在床脚的雪白的裙摆。他拾起不知何时落在床上的那卷手札,说:“若想用这种手段,就真将心掐死了再来。”
谈宝璐听罢,肩膀瑟缩了一下。
岑迦南看着她头顶的发旋,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也无需用这些手段。”
谈宝璐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岑迦南的侧脸。
岑迦南继续说:“你的这卷小手札,本王已经看过了。有的地方,有些意思。你大哥现在暂时关押在天牢中,若不想让他贬去琼州,就让想办法让你大哥主动开口。”
谈宝璐闻声坐直了身子,向岑迦南倾了过去,“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我大哥能开口,供出那些人的名字,他就不会被贬去琼州了吗?”
当谈宝璐又倚过来时,岑迦南喉结微动,蹙着眉往后让了让,方才深吸口气,说:“别以为有你想的这般简单。你大哥为人刚正正直。所谓刚过易折,要让他违背背心与本王这样的奸佞共舞,可是要费些功夫的。”
谈宝璐眼睛亮了起来,说:“我一定能说服我大哥。”
岑迦南摇摇头,嘴角似是朝上轻轻扬了扬。
谈宝璐跪坐起身,看着岑迦南,说:“殿下,你不是大佞臣。”
岑迦南定定地看向她。
谈宝璐言笑晏晏,尤为认真地说:“殿下,你刚刚问我是不是以为你是个好人,我现在想说,我觉得殿下就是个好人,大好人。”
岑迦南的眼底暗了暗,那只紫色的眼睛变成了深暗的赤色。
紧接着谈宝璐眼前一暗,身子往后倒了下去。她感觉岑迦南身上浅淡的气息好像将她笼罩了起来,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见了岑迦南低沉的声音:“你还真以为,本王帮你,一点代价都没有么?”
20 ☪ 第 20 章
◎他是不是,特别辛苦?◎
代价?
闻言谈宝璐耳膜嗡嗡作响, 发涩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内没有点灯的光线,透过稀薄的月色勾勒出了岑迦南的脸。
岑迦南俯身看着她, 左手手掌撑在她的耳畔,几缕浓墨般的头发从金色发冠里垂了下来,缠绕到了她放在胸口的手指上。
他沉甸甸的健壮的身体不断散发着滚烫的热气,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始终是冷若寒霜。
她既然已经做出了引诱人的事,又怎会不懂岑迦南口中的“代价”二字指的是什么?
她后背又是一阵发麻,有些害怕地并拢了双腿,又觉得这的动作有些矫情, 便稍稍分开,“唔……”拱起的膝盖正撞在了岑迦南的腿上,岑迦南地手掌握住了她腿。
害怕地想往回缩腿, 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感觉自己的腿根本就抽不动,即便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里衣和被褥,依然有一种清晰地被岑迦南制压于掌中的错觉。
脑中浮现出了许多可怕的画面。她见过赫东延怎么折腾后宫里的宠妃, 那种恶心的场景,只是回忆起来她就想吐。
她又想哭了, 不知不觉眼底波光艳艳。
岑迦南的眼底越来越黑, 最后几乎黑到已经看不出异瞳的紫。
忽然, 那股压在她身上的沉甸甸的重量消失了。
岑迦南坐到了床侧,背对着她。谈宝璐茫然地扭过头,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没落下去。她听见岑迦南淡声说:“你字写得不错,本王这儿缺个书童。你每三日过来, 为本王抄书。”
“哦……嗯?”看着岑迦南在夜色中的背影, 她好像听懂了, 又好像没听明白。
抄书?
要她付出的“代价”, 就是过来抄书?
岑迦南没再理她, 于她隔了一个掌心的距离躺下了,那条腰间的玉带,就搁在了一旁不远处的衣架上。
她还是没看清,岑迦南是怎么解的……
房间陷入了一片寂静,但无需岑迦南开口说话,他只用在那里,闻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檀香味,那天生骨子里带出来的雄性气息和压迫感,就足以令谈宝璐心神不宁。
她忍不住悄悄深吸口气,结果是弄巧成拙。
因为她发现,这股清冽的味道不只是来源于岑迦南的身上,还来源于他常年睡/过用过的被褥、床单、枕头……
她僵硬地躺在角落里,不敢说话,亦不敢动,甚至连呼吸声也小心翼翼的。
可能是她的呼吸声在宁静的夜晚太过明显,已经合上眼皮的岑迦南突然开口问她,“还不睡?”
谈宝璐茫然无措地小声问:“我……我可以睡么?”
岑迦南淡淡地嗯了一声,“本王今日乏了,没功夫再亲自送你回去。”
谈宝璐脸皮涨红,指尖搔了搔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嘀咕道:“我又,我又没要你亲自送我啊?”
明明,明明派一辆马车就好。
可是一个姑娘家大半夜从坐马车回去,也不像样子。
今晚,的确是她冲动了。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岑迦南没让她进来,她该怎么办。
岑迦南似乎真要睡了,背对着她的宽阔的背上像一座蜿蜒起伏的山。
谈宝璐将两手放在了胸口上,睁着眼睛望着屋里的漆黑。
她还是害怕,还是心神不宁。
这种恐惧让她的大脑异常冷静清晰,她开始仔细琢磨明日该如何说服谈俞和岑迦南合作。
她反复回想着方才岑迦南跟她说的话。
岑迦南说话不怎么温和,有时候甚至有些过于率直,但这种直截了当没有废话,最切中要害。
她现在的确势力太过弱小,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想要*了赫东延,无疑是痴人说梦。如果她再不尽快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像今天这样受制于人的场面只会越来越多。
可是她一个女子,她又能如何呢?
她看向了岑迦南的背影。
其实算起来,今年的岑迦南不过也二十岁出头,同她大哥是一样年纪。
岑迦南的身世一直成谜,他虽然在宫中待过一段时间,但一直不知道他的父母究竟是谁。甚至有人骂他是个太监的孩子,可众所周知,太监怎么可能有孩子?
那么,当年年轻的岑迦南在官场上的党羽是谁?靠山是谁?师父是谁?他又是如何知道这些官场上的规矩?
她大哥谈俞尚且在朝中还有父亲谈魏,几位远方的叔伯,纵然官阶不高,但毕竟同在官场,血脉相连,也算有人守望相助。就算这样,如今也被整得这般凄惨,那时还没有成为摄政王的岑迦南呢?
岑迦南还是武官出身,没有支持的文官尚且可以活命,可没有援兵的武官多半会战死沙场。
岑迦南是如何爬到今天的?
他是不是,特别辛苦?
看着此时的岑迦南,他的影子与五年后那个缄默疯狂的岑迦南在她眼前反复交替。
一个人为什么会变这么多?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殿下。”她碰运气似的很小声地叫了一声。
她心想,如果他理她了,她就再多问一句。如果他不理她,她就一句话都不多说。
片刻后,岑迦南低低嗯了一声。
“殿下是不是……”谈宝璐眼睛乱转,万分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言。
“是不是什么?”岑迦南反问。
谈宝璐道:“是不是很喜欢征战?”
岑迦南似乎发出了也一声嗤笑,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入睡时的鼻音,道:“这问的是什么问题?”
谈宝璐说:“我就随便问问,我听说殿下打过很多仗,立下了赫赫军功。”
“没人喜欢打仗。”岑迦南回答道:“只要是征战,百姓就会流离失所,士兵就会战死沙场,那些人,他们是丈夫、是儿子、是兄弟,一将功成万骨枯,怎么会有人喜欢打仗?”
那你为什么……
那五年你又为什么?
“哦。”谈宝璐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她不由更好奇了,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岑迦南变成了那个模样。
她思绪乱飞,身侧的岑迦南却突然坐了起来。
谈宝璐的心一下更提到了嗓子眼,“你,你……”
她恨不得咬破自己的舌尖。
岑迦南好不容易睡下了,不捉弄她了,她闲着没事干非要将人叫了起来。
岑迦南起身后,从床边拾起他方才解开的玉腰带,然后他拿着玉带……竟将自己的手系在了床梁上。
谈宝璐看着岑迦南系在床梁上的手。
这是在,在干嘛?
“现在,能睡了么?”岑迦南有jsg些没好气地问她。
谈宝璐连忙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那就给本王,闭眼。”宽厚的手掌盖在了她的眼皮上,令她合拢了眼皮。
因岑迦南掌心的温度,谈宝璐的心一跳得飞快。
这种几乎要从胸口跳出的感觉,与方才的恐惧截然不同。
怦怦,怦怦……
同样是飞快的,但后者有一丝欢愉在其中。
谈宝璐没有细尝其中滋味,今晚她太疲累了,心情又大起大落,脑中各种思绪纷纷杂杂,不知不觉竟躺在岑迦南的身侧,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不曾知道,当她熟睡后,岑迦南睁开了眼睛。
*
待第二日苏醒过来,床侧空着,岑迦南已经走了。那根岑迦南绑着自己右手手腕的玉带还在床梁上。分明他没对她做什么,但不知为何,看着这根腰带,她还是有些难为情。
她没让自己再懒一刻床,飞快穿好衣物。她推开窗子,就见刚练完功的岑迦南,正在喂三只巨大的鹰隼。
那几头鹰养得非常好,爪子锋利,眼眸炯炯有神,羽毛乌黑油亮,张开翅膀时,足足有一人手臂宽长。
但谈宝璐莫名觉得,它们围着岑迦南要东西吃的样子,非常像谈妮和谈杰养的小鸭子。想到这里,谈宝璐忍不住抿唇偷笑了一声。
这一笑,岑迦南比老鹰还要锐利的眼眸,便直勾勾地射了过来,望见她时,眼尾上扬起的凤眼微微眯了眯。
见状谈宝璐吓了一跳,连忙往下一蹲,躲到了窗台下面。
她在窗台下躲着,没见岑迦南进来,进来的是几位岑迦南府上的侍女。
那侍女与她熟悉,已将她当成了半个主母。谈宝璐解释再三,那侍女也不信,为她更衣盘发时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
“殿下每日寅时起床练功,卯时出门上朝办公,亥时左右回府休息。今日不知怎的了,殿下起得比平常还要早呢,丑时就开始练了。”
谈宝璐问:“他每天办公到这么晚?”
侍女说:“殿下十分勤勉,亥时已经是回来得早了,有时候子时才回,有时候回来了还要见宾客。”
谈宝璐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岑迦南这么忙,难怪说自己缺个书童了。
因岑迦南的首肯,谈宝璐终于有机会见上谈俞一面。
天牢里,谈俞没被上刑,他端坐在牢房中,头发松散,一脸清灰。
“大哥。”谈宝璐见到这样的谈俞,眼眶不由一红。不过还好,还好,只要大哥还没被贬上路,他就还有救。
谈宝璐忍住眼泪,强打起精神,从食盒里一样一样拿出吃食,“大哥,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饭菜,牢房里的东西一定不怎么好吃,哥,你都瘦了。”
谈俞笑了笑,说:“我这才刚待一天,瘦哪儿有瘦这么快的?”
他接过谈宝璐递来的竹筷,正要夹菜,突然手一顿,道:“宝璐,你是怎么来的?我被关押在天牢,谁都不能来看我,就连爹爹都没能进来,是谁,让你来的?”
“我……”谈宝璐一时语塞,但这些话,她不得不说,“大哥,是武烈王殿下开恩允我进来的。”
“他?”谈俞惊讶道,“你们,你们是何关系?”
谈宝璐说:“幼时我不是进宫当过几日公主的伴读么?那时他也在其中,前几日他遇刺,我刚好也在,一来二去,就有些交情。大哥,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那些钱你一分都没拿,只要你同意跟他合作……”
“谈宝璐。”谈俞坚决地打断了她的话,“够了。”
“大哥……”
“岑迦南天生邪骨在朝野中一手遮天,指鹿为马,搅得天翻地覆!你怎么能与这种人为伍?你怎么能劝你哥哥与这种人为伍?你还是个姑娘家……一个姑娘家与他这种人能有什么关系?”
“大哥,你听我说。”谈宝璐急切道:“我整理过大哥这些年的全部书信和公文,那笔不翼而飞的款项,绝对没有进入岑迦南的腰包,反而进入了国库。”
“谈宝璐。”谈俞义正言辞地喝道:“听听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大哥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说。”谈宝璐道:“岑迦南的确名声不好,但那是因为他天生异瞳,模样与他人生得不一样。这也不是他能决定得了的,就像人不能决定自己是高是矮。我不知道他以前在朝中有没有做过丧尽天良的事,但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我看到的证据说明,岑迦南同这件事没有关系,推你出来顶罪的也不是他,而是现在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个!”
“够了。”谈俞重重地搁下筷子,“你真以为岑迦南是什么好人?低头看看,看看你脚下,看看你脚下砖头缝里的黑泥,你以为那是泥巴吗?那是血!这整座天牢上下三层,全是岑迦南一手打造,他掌管刑部,十大酷刑有七样出自他手。你觉得这样的人没做过丧尽天良的事?”
“宝璐,是大哥不对,大哥离开家的时间太久,没能好好照顾你,没能好好教导你,让你走上了邪路。大哥被贬也好,就借此事,以正你的视听,让你重新明白什么叫忠君爱国!”
谈宝璐红着眼眶问:“可是,如果你效忠的不是一个好人,这个人会毁掉无数人,陷黎民苍生于危难之中,那也算爱国吗?”
“谈宝璐!”谈俞两眼血红地低吼了一声。
谈宝璐默默站起身,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只她亲笔写就的手札,谈俞不接,她就放到谈俞的脚边,“这是我这几天借为大哥整理书信收集到的全部证据,我只求大哥你看一眼,再做定夺。”
谈俞扭开头,不看一眼那本小册子,怒道:“出去。”
谈宝璐揉了揉眼皮,看着谈俞说:“我今日先出去了,明日我会再来的。大哥,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贬去琼州。”
“殿下……”岑迦南站在天牢的转角处,将方才兄妹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怪物!”
“他不是邪骨!”
“你们,你们不许再这么说啦!”
“大哥哥,你的眼睛一点都不可怕,它,它一闪一闪的,好像,好像天上的星星哇!”
像吗?
他觉得一点都不像。
他觉得那女孩儿肉嘟嘟的小脸上,一对圆润的大眼睛才是真正令天上银河繁星一众失去了颜色。
明明是个小个子,明明才刚到他的肩头,却已经敢挡在他的面前,喝退那些耻笑他的人。
这些辱骂欺侮他的人中有谁,他早就面目不清,他有的是手段将这些人的嘴给撕烂,让他们将自己说的话塞回嗓子眼里。但,唯独那个站在他前面的,小小的背影,他如何也忘不掉。
他想弄清楚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困扰?
执念?
一大一小两道模糊的影子在他的视线中缓缓重合,他看着谈宝璐抱着食盒,离开了天牢。
“关于谈俞的罪名,”徐玉继续说:“已经重新拟好了折子。但……这折子若递了上去,就以为着将立刻重启调查,圣上藏匿的钱库就将曝光于天下,届时殿下再也装不得不知了。而且……”
徐玉转头看向牢狱,“这位看起来似乎是个硬骨头。”
岑迦南默了片刻,道:“递上去。”
他缓步朝在牢狱中枯坐着的谈俞走去。
“还有一事。”徐玉在岑迦南身后道。
岑迦南微微颔首,示意他直说。
徐玉道:“据奴才所知,这个谈俞其实并非是谈魏的亲生子。”
岑迦南脚步一顿。
“谈魏当年与正妻一直膝下无子,于是从同族中抱来了一个孩子过继在谈魏名下,那个孩子就是谈俞。”徐玉说。
岑迦南看着谈俞,问:“这件事谈俞本人知不知道?”
“谈俞当年过继时已四岁有余,已懂人事,自然知晓。但……谈三姑娘当年还未出生,多半还不知此事。”
岑迦南道:“知道了。”
徐玉躬身向前,为岑迦南打开了关押谈俞的牢房铜锁。
作者有话说:
这里女主说男主眼睛好看不是bug哈!
女主小时候的确说过,
但是这是她做的一件很无意的事情,所以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就更不用谈记不记得了。
21 ☪ 第 21 章
◎“眼睛红的,哭着过来的?”◎
就在谈俞要拾起谈宝璐给他写的手札时, 岑迦南缓步走进了牢房中。
谈俞立刻停下动作,双目圆瞪, 嫉恶如仇地看向他。
岑迦南简明扼要地吐出两个字:“名单。”
谈俞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绝不和你这种人同流合污。”
“嗯。”岑迦南慵懒地应了一声。他背对着谈俞,立在天牢唯一的那扇天窗下,金色的光线之中,有清砂红尘飞舞,让他的拖曳在地的紫色衣袍散发出一圈圈光晕。
他抬起了手,修长的指尖夹着什么东西, 然后对准了那缕光。
他饶有兴趣地说:“贺兰石,只有大禹一带才能开凿出来的石头,成色的确不错。”
谈俞不敢jsg相信自己的眼睛, 惊讶道:“怎么,怎么会在你这里?”
岑迦南合拢掌心,将那串手链攥进手中, 反问道:“怎么,谈大人也见过这石头?”
“你, 你……”谈俞低吼:“你离我妹妹远一点!”
岑迦南听罢便笑了起来, 他的面容标致俊逸, 不笑时已艳若桃李,一笑则添了几分危险和邪肆,“你有什么本事阻止本王?你马上就该踏上去琼州的路了吧。琼州山高路远,一路上天灾人祸的, 什么都可能发生……”
说到这里, 岑迦南的语气向下一沉, 凛冽道:“你护得住你妹妹?”
谈俞像是被人紧紧捏住了脖颈, 几乎发不出声音。
“本王向来不喜你们这群榆木脑袋, 好似只用正义就可以克万难,却不知刚过易折,凡事需徐徐图之。”岑迦南慢条斯理地说:“好好看看你妹妹写给你的手札吧,你这条命,是她为你求来的,好自为之。”
岑迦南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天牢血淋淋的铁栅栏重新关上,谈俞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手札,久久出神。
*
闺房里,谈宝璐快将梳妆台上翻了个底朝天。
小东和小西不由问她:“小姐,您在找什么呀?”
谈宝璐说:“有没有看见我的一条紫色石头串成的手链?”
“紫色的手链?”小东和小西也过来帮忙找,摇头说:“好像三天前就没瞧见了。”
谈宝璐自言自语:“奇怪……我放哪儿去了?”
三天前,她突然一僵。
那个可能性极大的答案,立刻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或许……是将那只手链落在了岑迦南那里。
脸皮涨不由涨得滚烫,悄悄在岑迦南那里留宿一晚已经够出格了,她竟然还将大哥送给她的东西给落在了那里。
要找他要回来么?她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落在他那里了?
这时前院过来通告:“大少爷从牢里回来了。”
谈宝璐这才暂时放下不见了的手链,匆忙跑了出去。
刚才天牢里出来,要洗头、洁面、更衣,再饮一杯热茶,吃一碗小葱拌豆腐,寓意清清白白。谈俞梳洗完毕后,回到前院,虽然恢复了之前的清爽的模样,但身形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不少。
谈魏、大夫人和两个妹妹同他用了饭,而谈宝璐三房这边,依然是没人过去请。
待膳后,谈宝璐终于见到了谈俞。
“大哥。”经过牢中的争吵,谈宝璐面对谈俞还有些拘谨。
谈俞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给我的那份手札,大哥我看过了。”他顿了顿,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比我强,你若是个男子,你更该去当官。”
谈宝璐忙说:“大哥别这么说。”
“我说的是实话。”谈俞说稍一斟酌,又道:“虽然这件事你是说对了岑迦南的确与挪用款项无关,但是你还是离岑迦南这种人远一些吧……他,他真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家招惹得起的。”
“你可知道岑迦南的身世?”
谈宝璐摇了摇头,“不知。”
谈俞说:“这就对了,一个天生异瞳的人,被养在宫里,却连父母都不知道。甚至有人说,他是根没断干净的太监和宫女搞出来的孩子。”
谈宝璐皱了皱眉,觉得这些话刺耳又难听,“大哥,这些都是传言,传言又怎么能当真呢?退一万步说,就算身世不好,但每个人的出生也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谈俞顿时无话可说,又瞥了一眼谈宝璐的手腕,那里真的没有那条链子了。他心口一酸,但很快强压了下去,爽朗地大笑起来,说:“罢了罢了,今天不说这些了,该是高兴的日子,你就同我喝杯酒吧。”
谈宝璐端起酒杯,“好,我敬大哥一杯清酒。”
见过谈俞后,在回院的路上,撞见周妈端着一盆水往外走。
“周妈。”她唤了周妈一声,却将周妈吓了一跳,好像被她撞破了什么一般,将铜盆往里抱了抱,说:“啊,是三姑娘呀。”
“嗯,我刚刚去见我哥了……”谈宝璐看向周妈手中的铜盆,怔在了原地,“这盆里是什么,怎么有血?”
“咳咳……”透过门窗,传来了辛夫人的一阵咳嗽,这一回那咳嗽声里还有好似什么东西被撕裂的沙哑。
“我娘?”谈宝璐关心则乱。
周妈眼眶一红,过来对谈宝璐说:“三姑娘,您别进去了,让夫人再歇歇吧。”
谈宝璐如同行尸走肉般地跟着周妈走到了别院里,周妈在谈宝璐面前抹了抹眼泪,低声说:“夫人这回怕是真的扛不住了。”
谈宝璐突然之前浑身发冷。
周妈说:“这段时间,三姑娘你给夫人换了几味药,又到处找大夫,花了不少钱,这些钱,老爷那边是不肯给的,全是从三姑娘你自己的吃穿用度里克扣出来,这些夫人她都清清楚楚。她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这人的生老病死,各有天命,夫人的身体怕是真撑不下去了。三姑娘还是尽快做好打算,虽然我们活着的人难受,对于夫人来说,反而,反而是种解脱。”
谈宝璐默默听着。
不远处,谈妮和谈杰正在用糠皮喂小鸭子。几日不见,两只小鸭子就长大了足足一圈,会围着院子里的小池塘游来游去。他们还不知道伤病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小鸭子凑过来啄食他们掌心食物时,会嘻嘻欢笑出来。
谈宝璐看着这一幕,摇着头说:“我不……我偏要,我偏要我娘陪着我。”
这天夜里,谈宝璐哄谈妮和谈杰睡下。谈妮突然抱住了她的脖颈,蹭着她的脸颊问她:“姐姐,我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谈宝璐笑着反问道。
谈妮说:“我听他们说,人会死掉,姐姐你知道死掉是什么意思吗?”
谈宝璐眼眶一红,捏了捏谈妮的脸蛋说:“就是睡着了,怎么也醒不过来。”
“那就是不能陪妮妮说话了,不能陪妮妮玩了吗?”谈妮撅起嘴巴问道。
“是的。”谈宝璐点了点头,她给谈妮掖上被角,柔声道:“但是人死去之后呢,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想对离开的人说的话,对着星星说,他们依然能听得见。”
谈妮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好了,睡觉吧。”谈宝璐在谈妮的脸颊上吻了吻,然后关门出去。
安顿好弟弟和妹妹后,谈宝璐擦了擦眼泪。抱着食盒,匆匆赶去岑迦南府上,万幸没有耽误规定的时辰。
这回她进入府邸,已不用通报,甚至不用递出名帖就能畅通无阻,比之前方便得多。
她被领着去到了岑迦南的书房。
岑迦南暂时还没来,但她抄书的位置已经备好,是在桌下的一张小桌子,上面已摆好了文书和笔墨纸砚。
岑迦南的书房中藏书比他寝房中的藏书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是从地上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她平日里也爱看书,便稍扫一眼,书卷所涉猎的范围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有,甚至还有她不认得的蛮族文字编撰而成的书册。
岑迦南还会蛮语?谈宝璐有些意外,又有些佩服。
学一种语言已经很难了,更不用说是一门外语。
谈宝璐好奇地浏览着旮旯角落,岑迦南会看话本和小人书么?然而一本也没有发现,岑迦南不看那玩意儿,他最爱看的是兵书。
待准备妥当后,谈宝璐便潜心抄写。
岑迦南帮了她忙,她为了回报抄得尤为认真,而且由岑迦南经手的文书都十分重要,里面有如今朝野局势的分析,对她日后派得上大用。她便一面抄,一边在心中默背,抄写多少,就背下来多少。
她抄得太入神,没有察觉岑迦南已经回来了。
岑迦南在窗前停下了脚步,看着书房里那道背影。
暖橘色的烛光里,谈宝璐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衣服,浓密的长发简单挽做了一只发髻。她的五官天生娇艳妩媚,穿上红衣艳丽逼人,穿上素衣清新脱俗。
或许是常年跳舞的缘故,她坐立的姿态十分迷人。肩是舒展着的,腰是挺拔着的,那一节白皙纤长的脖颈从青色衣领里露出了出来,有几缕乌黑的碎发缠在上面,好像能看见那浅淡的青色的筋。
那根筋好像在跟着他的心跳震动,让他想将手挪上去,用掌心感受那一处的跳动。
谈宝璐正抄写着,突然抬了抬头,这才发现岑迦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了,正在窗前站着,谈宝璐愣了一愣,连忙站起身,“殿下。”
“嗯。”岑迦南收回目光,推门进来,径直在那面大书桌前坐下,从书桌上抽下一卷书册看了起来。
谈宝璐看了岑迦南一会儿,鼓起勇气,拿出带来的食盒,说:“谢谢殿下帮我大哥,我,我做了些糕点,现在还是热着的,殿下要尝尝么?”
岑迦南看了看她怀中的食盒,浓密的长眉微一蹙。
谈宝璐立刻明白过来,有的人不喜jsg欢在书房里用膳,若是将食物渣子全落在书册上,可不好清理。
谈宝璐忙说:“我,我这就收起来。”
“咳。”岑迦南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将手中的书册撩在了一旁,在桌子上腾出了一大块位置,淡声道:“无碍,拿过来吧。”
“啊?哦,好。”谈宝璐立刻将食盒端了过来。
食盒展开,上下共有三层,每一层再拉开,便是六只小格子,乍一看就像一朵盛放的莲花。
谈宝璐一一跟岑迦南介绍:“不知殿下口味偏好,所以每一种糕点都做了一样,这一只是龙须酥,口味偏甜;这一只是酥皮蜜瓜,口味清淡;这一只是莲花酥……”
岑迦南静静听着,神色冷静。
谈宝璐以为岑迦南这种锦衣玉食惯了的人,习惯用膳也由别人服侍,便主动请缨问:“殿下想先尝尝哪一种?”
岑迦南看向那一朵粉色的莲花酥。
谈宝璐眼睛一亮,真没想到,岑迦南居然喜欢粉红色的点心,跟她还挺像的。她抿了抿唇,忍住笑意,忙取了一只莲花酥,用荷叶纸包着,递了过来,“殿下请用。”
岑迦南品尝糕点时,动作依然高贵优雅。
谈宝璐托着腮看着,有些好奇地问道:“殿下觉得口味如何?”
岑迦南没立刻作答,他在烛光中向她了过来,然后目色一变,突然伸来一只拇指,指腹揩在了她的眼皮上,沉声问:“眼睛红的,哭着过来的?”
22 ☪ 第 22 章
◎烫伤◎
黄铜双耳香炉里飘出了几缕檀木香烟, 不远处火盆烧得通红,内里的几块发白的金丝檀正噼里啪啦地轻声响。这些细小轻微的声音, 使得书房中尤为宁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分外清晰。
谈宝璐眼睫像蝴蝶的羽翅一般飞快颤抖,然后慌忙往里让了让。
岑迦南的体温常年极高,这根带了厚茧的指腹几乎要将她的眼皮烫一个哆嗦。
她往里一躲,岑迦南那根触碰她的手指便空悬在半空中。少顷,他收回手去,改为握拳, 手肘撑在了桌侧,指节弯曲起来。
他淡漠低沉的声音动听却听不出情绪,“就这么不愿过来替本王抄书?”
谈宝璐闻言连忙昂首摇头, “不不不,不是……”
她,她只是不知再该如何面对岑迦南。
她心中清楚, 岑迦南虽然面冷,但并不是什么恶人。他有无数次可以趁人之危的机会, 但都没有对她有任何轻薄之举, 说明他骨子里是君子之风。
相比之下, 她却是一肚子坏水。嘴上说着甜言蜜语,实际上心里想的是如何利用岑迦南为自己报仇。就连她来给岑迦南抄书的机会,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荐枕席争取而来。
一想到那一晚,她又有些无可是从, 她将头垂了下去, 侧头不看烛火之中的岑迦南。
“既然并非不愿, 那哭什么?”岑迦南沉声反问。
“有些, 有些家事……”谈宝璐喃喃。
她一个闺中女子, 私下见岑迦南已经彻底不要自己的名节。但即便如此,她想见到徐玉,也是难于上青天。
以徐玉的身份,他平日都在给皇帝办事,在内廷中办事。他在宫外也没有养家眷,不置办宅院,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见到他。
她不得不再次向岑迦南求情:“殿下,可否让我同徐公公见上一面。”
岑迦南脸色瞬间变了变,阴晴不定地盯着她:“你说徐玉?”
“是。”谈宝璐用力点了点头。
“因你那家事?”
“是的。”谈宝璐再次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岑迦南的脸色由阴沉变成阴恻恻,冷淡的声音听起来不知为何有些刺骨的寒意,“你就只愿找徐玉帮忙?”
按上一世的情形,能找到那个万事通的人就只有徐玉。就算岑迦南权势再大,命中没有这个机缘,那就是不会找到。母亲生病毕竟不是什么快事,谈宝璐也不愿同岑迦南多说引得他不快,便说:“徐公公是宦臣,常年在内廷走动,我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他。”
岑迦南已隐隐有些动怒——没什么机会能见到他,倒是有机会见到我了。
岑迦南:“徐玉虽是宦臣,但他心里有人,并且还有为此人死守之志,你莫将主意打到他身上去。”
“哦。”谈宝璐听得懵懵懂懂,一个宦官也能会有心上人么?
她一心惦念母亲的身体,继续软软地求道:“那殿下能让我见他了么?”
岑迦南已经气到不想再看谈宝璐了。
他干脆合拢了眼皮,指尖抵住额角,眼不见,心不烦。
岑迦南:“你若想见他,就在这儿等着,他今晚会过来。你莫看徐玉生了一副好皮相,表面看起来脾气温和,实则并不好冷心冷情。你想让他帮你,呵,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谈宝璐却松了口气,顿时眉开眼笑,说:“没事,只要能见到他就好。”
岑迦南眼皮都懒得撩,彻底不搭理她了。
见岑迦南不理她,不再吃点心,而且眉心死锁,谈宝璐以为是他的头疾又发作了。她有些心软,便默默将岑迦南的手捧在了掌心里。
当她的手一碰上去,岑迦南紧闭着的双眼立刻眯开了一条细缝。
谈宝璐认真地按压着他右手虎口上的穴位。她的力道小,即便很用力的每一次按捏,于他而言都好像轻抚。脑后的痛疼减弱了么?似乎这点小打小闹并没有派上多大的用场。
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那一阵阵抽疼上了,在她的指尖,在她白皙的脖颈,在她脖颈上垂着的那根发。
谈宝璐每一下都使足了劲儿,不过几下,就已经有些出汗。
岑迦南的虎口这里中过箭,伤好后便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疤。
看着这道凹凸不平的肌理,谈宝璐情不自禁地将手指放到了这条疤痕上,沿着沟壑,轻轻描绘。这道疤代表着她的一次成功。
她救了他一次,这是她的勋章。
她正有些出神,岑迦南突然反手攥着她的手腕往下一扣。她吓了一大跳,慌张地抬起头来,“对,对不起……我不该轻薄殿下……”
岑迦南将她的手捧了起来,攥着她的指尖,对到了烛光前,“手又怎么了?”
“手?”谈宝璐奇怪地低下头。
她举起自己的手,食指指节上有一处烫红。
这盒子糕点做起来不怎么容易,她以前没做过,有些生疏,从蒸笼里过水蒸好后,取出来烫到了手指。
岑迦南站起身,片刻后拿回来了一只白色的瓷瓶。一见那药瓶,谈宝璐又有些脸皮发红,忍不住心中腹诽,岑迦南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浪荡生活啊!为什么家里到处都是这种药膏???
岑迦南打开瓶盖,指尖蘸取一些膏药,就要往她指尖上摸。谈宝璐直往回抽手,忍着羞意,说:“可,可以换一种药么?”
岑迦南手一顿,扫了谈宝璐一眼。
谈宝璐一直垂着头,黑亮亮的眼睛转来转去,脸颊也是红润的,有些娇气,又有些羞涩。看着谈宝璐莫名其妙的羞赧的反应,再看向瓶身,
岑迦南默了片刻,他在□□上向来清心寡欲,府邸上连个侍妾都不养,故而对风月场上的奇药并不敏感。
岑迦南:“这药不仅用于房事中,亦可以用于皮外伤,药效极好,不会留疤,手伸出来。”
谈宝璐:“留疤也没事啊……”
岑迦南:“手伸出来。”
谈宝璐只盼着岑迦南少说两句,手指指节蜷缩又伸直,颤颤巍巍地放进了岑迦南的掌心里。
冰凉的药膏熨帖在她微痒微麻的关节处,带来了磨砂纸般的粗粝的摩擦感。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一直蜻蜓不小心落在了上头。
她无数次想将手抽回来,但却被岑迦南攥得越紧,那种摩挲的感觉变得更为明显,最后她干脆不再动作,仍由岑迦南的粗糙的指腹摩挲她手指上的皮肤。
她看着岑迦南敷药的手指,没话找话道:“殿下,我好像有样东西落下了,殿下瞧见了么?”
岑迦南没抬眼,“你在我这儿落下的东西,可不少。”
“有,有什么东西吗?”谈宝璐脸更红了。
她脑子里各种杂念,那晚自己醒来时已被换上了白色的里衣,她当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小衣?小东似乎同她提起过,说她有一件鹅黄色的小衣不见了。难道她也是落在这儿了?记得难道她的小衣也落下了么?
她的手指本就在岑迦南掌心里发颤,岑迦南这么一说,抖得越发厉害了。
漫长的上药终于结束,岑迦南慢条斯理地松开了她的手,合上瓶盖,沉稳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戏谑,“我说的是一条手链,你以为是什么?”
“啊……”谈宝璐恍然大悟,连连摇头,“我,我也说的是手链。”
岑迦南将手链还了回去,眼角的余光瞥见谈宝璐将链子带回了手腕上,紫色的石头,雪白的皮肤。谈宝璐还看着那串手链,抿唇轻笑,连带着jsg哭红过的眼睛,看起来都清丽了几分。
岑迦南心一沉,一把又将那链子收了回去。
“殿下!”谈宝璐惊呼。
岑迦南起身往书架上放书,说:“本王改变了主意,东西落在了本王这儿,就是本王的。”
谈宝璐:“……”
她懊恼地冲岑迦南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又在岑迦南府上等了一个时辰后,终于堵到了准备进岑迦南书房的徐玉。
“徐公公,请留步!”
见谈宝璐主动找她,徐玉明显愣住了,“谈姑娘有何事?”
谈宝璐说:“我想麻烦徐公公帮我一个忙,若可以我定将重金酬谢。”
徐玉笑了起来,说:“谈三姑娘的忙奴才定是会帮的,至于重金,倒也不必。谈三姑娘请讲。”
谈宝璐说:“我想请徐公公帮忙找一个人。他住在大都,是名江湖大夫,名叫万事通。我找他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所以想托徐公公帮忙。”
“这是小事,谈姑娘只需静候佳音。”徐玉笑着说:“不过,奴才有些好奇。谈姑娘为何不找殿下帮忙?殿下的势力可比奴才大得多。找一个人,对于武烈王殿下来说,易如反掌。”
谈宝璐说:“凡事各有机缘,有的人托别人找,就找不到了。而且……”她抿了抿唇,低声说:“因我哥哥的事,我已麻烦了殿下一次,欠的人情还没还清,绝不好再欠第二回。
徐玉点了点头,说:“若是别人,殿下觉不承两次人情,但若是谈姑娘……”
“徐玉。”屋内突然传来岑迦南低沉的声音。
徐玉一笑,对谈宝璐拱了拱手,道:“奴才先进去复命了,这人我若找到了,自然会同谈姑娘说。”
谈宝璐再次谢过。
*
不出三日,徐玉便将谈宝璐请去了大都城郊的一间茅草屋里。
谈宝璐刚进院子,就听见一名年轻的男子正大声斥责着:“你们这是在医闹!医患关系如此紧张,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闹的!你们腐朽的旧社会就是这么压迫善良可爱的普通百姓的吗?”
谈宝璐推门进来,因那年轻男子的打扮吃了一惊。
只见那男子理着极短的头发,额头上戴着一块玉坠,穿着粗麻布短扎衣服,“就是你啊……你们主角谈恋爱,就是爱欺负工具人!我招谁惹谁了啊!”
万事通三岁之前一直是个正常人,结果三岁那年他突然做了一个梦。
在梦境中,他见到了许许多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奇事。
从梦境中醒来,他便习得了高明的医术。
这一口古怪的说话习惯,也是在这个梦境中学会的。
这人满嘴说的话,谈宝璐是一句都听不懂。她恭敬地向他行礼,“万大夫,请您为我娘亲治病,您开出多少诊金都可以。”
“这……”那男子拍了拍大腿,叹气道:“这真不是钱的事!”
谈宝璐一头雾水,“那是为何?”
万事通摆了摆手,说:“姑娘,就这么跟你说吧,我的治病方式……你们普通人接受不了。”
谈宝璐:“什么治病方式?”
万事通似笑非笑:“病在脑袋上,就将脑袋打开,哐哐哐,治好了再合上;病在胸腔里,就将胸腔剖开,哐哐哐,治好了再关上;病在心脏里,就将心掏出来,哐哐哐,治好了再放回去。姑娘,您真的能接受吗?”
单是这么几句话,就令屋里的几名禁卫军面露难色。他们出生入死,上天入地,都没听过这么血腥残忍的酒病办法。
谈宝璐在那男子面前俯身跪下,拜了再拜。
“诶诶诶……”那男子说:“我们那里请帮忙不兴这样的啊!”
谈宝璐说:“只要肯帮我娘治病,一切全听大夫的。”
那男子摇着头说:“好啦好啦,起来吧起来吧……你长这么漂亮,我当然是愿意帮你的。”
谈宝璐将辛夫人接去了万事通那里,万事通给辛夫人看病的方式如他这个人一般稀奇。
他既不像寻常大夫一样把脉,也不来望闻问切那一套,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医盒里取出一只橡皮做的三角形长绳子。长绳的一头是两只耳塞,另一头是一块圆片。他将耳塞挂在耳朵上,然后将圆片贴上辛夫人的胸口,面色凝重地侧耳听着什么。
万事通问诊时,周妈忧心忡忡地说:“三姑娘,这,这大夫靠谱么?怎么怪里怪气的,从来没见过啊!”
谈宝璐说:“周妈,您放心吧,他一定能治好我娘。”
片刻后,万事通出来对谈宝璐说:“你娘亲的诊治方案,我现在说给你听,你先听完,再做决定要不要由我来治。”
“万大夫请讲。”
“你娘的病症病结在女子的乳,生了几块肿瘤,需将此处切开,将肿瘤摘除出来。”
“什么!”周妈闻言惊得差点跌坐在了地上,“切,切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三姑娘,你这,你这找的什么人啊!”
万事通被骂得满脸唾沫,却一点都不在意。他气定神闲地喝了茶,道:“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反应,谈三姑娘,我先行告退,再会了!”
“不!”谈宝璐挽留:“我相信你!”
“三姑娘!”
万事通惊讶地挑起了眉,“你还真信我?不愧是主角。”
谈宝璐听不懂万事通这些怪里怪气的话的意思,“但毕竟需要治疗的是我母亲,还请我先说服我母亲。”
“好。”万事通有些欣赏地点了点头,“我就在这儿等着。”
谈宝璐将这种治疗方式告诉了辛夫人,“娘,我知道这种治疗办法听起来很可怕,但是那个人他真的可能治好您的病……”
辛夫人微笑了起来,说:“娘愿意试一试。”
“真的吗?”
辛夫人说:“娘也想再多看你们几眼,看着你们好好长大。”
谈宝璐擦了擦眼泪,回到万事通面前:“我娘亲同意了。”
万事通道:“那我可就开始了。”
草屋里灯火摇曳。
万事通从他的药箱里取出了更多的东西。很薄的刀刃,还有一些会滴滴答答响的玩意儿。万事通往脸上蒙上口罩,手上戴了橡胶手套,“手术马上开始,请各位离开。”
其他人忧心忡忡地离开房间,焦心地等待着。
谈宝璐抱着肩膀蹲在草屋前的台阶上,裙摆拖曳在地好像开出了一朵花。
“谈姑娘。”徐玉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谈宝璐立刻站了起来,要向徐玉行大礼,“谢徐公公。”
就在她要拜下去时,徐玉在她手腕上轻轻托了托,让她站直了,“此事奴才不敢揽功。找到这位神医,武烈王殿下才是出了大力。而且他亲自三顾茅庐,以重金相赠,神医这才愿意出山。”
原来,他还是悄悄帮她了。
谈宝璐喃喃:“谢公公提点。”
门扉突然打开,众人立刻迎了上来,谈宝璐紧张得掌心发抖,“我娘她,我娘她……”
万事通取下脸上的面罩,笑着说:“没事了,能长命百岁啊!”
谈宝璐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忙跑进屋里去。
“娘。”她依偎在母亲身边,“疼不疼呀?”
辛夫人费力地抬起手,摸着她的脸颊,说:“疼还是有些疼的,但不知那位小神医用了什么草药,他给我戴了一张面具,让我吸几口气,我一吸,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真奇妙呀。”谈宝璐感慨。
辛夫人:“真要好好感谢这位小神医。”
“我会的。”谈宝璐说:“娘,您歇着吧。”
*
那神医真没骗人,辛夫人不过修养了数日,身体就显然可见的一日比一日好。
到了第三日,她竟然已经能下床在小院里走动走动。
她牵着谈妮和谈杰,一起喂那两只小鸭子吃小麦皮,这是谈宝璐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场景。
转眼又到了去岑迦南府上抄书的日子。谈宝璐提着食盒,按时过去。
到时,夜幕已经降临,春日明月似弯刀,群星璀璨。
书房的门大开着,岑迦南人已经在里面了,正立在书架前找书。他穿着一身皂色的常服,宽背窄腰,系一条墨绿色腰带,身形颀长,如玉树临风。他听见她来,没回头,又取下了一本,翻过两页,背对着她说:“进。”
“殿下。”谈宝璐缓步进内。
她轻轻呼吸了几次,鼓起勇气,方才手指颤抖着缓缓解开身上的披风。
雪白的披风落下,内里是一身火红的舞裙。
这条舞裙与那日宴上的舞裙有些相近,但却将裸.露的地方遮挡了起来,显得更为优雅体面。
岑迦南无意中转过头,然后目色生生在中途定住了。
谈宝璐迎上岑迦南的目光,手指紧张地抓上裙摆的一角,开口道:“殿下,我能为你跳一支舞么?”
23 ☪ 第 23 章
◎低头◎
书房前屋檐上挂了几盏红色宫灯, 灯火摇曳,一圈又一圈的光落在谈宝璐的身遭, 宛如为她披上一层氤氲朦胧的金色霞雾。
她低垂着温顺的眼睫,逆光站着,灯光下的光影走马般的在jsg她面颊上旋转,有时降临在那白皙玲珑的下颌上,有时描出那管挺直精致的鼻梁,有时又停在了那两瓣如桃花般细嫩的唇锋上。
岑迦南只觉得喉舌发紧,好似一团蓬松的棉花堵在了那里, 吞不尽,咽不下,干涩、难耐。他稍稍定了定神, 收回眼神,握紧了手中的书卷,沉声道:“本王说过, 你不必做不愿的事。”
岑迦南说话时语气冷心冷情,谈宝璐以为他是恼了, 有些焦急地昂起头来。
头顶的光便停在了那双艳丽妩媚的眼睛上, 眼底闪着粼粼水光, 如吹碎了一面静湖。
“可是,可是这不是不愿的事。我,我想为殿下跳舞。”这些话十分难以启齿,谈宝璐说得艰难。
她抓着裙摆, 手指相互搓了搓, 继续道:“在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眼里, 跳舞的确是件上不得台面的事。但我从小学舞, 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事, 也是我最喜欢的事。以前跳舞,总是为了取悦别人,跳时也感觉不到快乐。但今晚,我是真心想跳给殿下看。这支舞是我幼年所学的祈福之舞,据说观者可得到神明祝福。”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机会细不可闻,“殿下,我可以吗?”
她说到最后,已不敢再看岑迦南的脸色。她低垂下头,看向自己腰间的铃铛,感觉岑迦南似乎在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火热。
良久,她听到岑迦南的脚步声。岑迦南领着她一同走出了书房。
宁静的院落里,银色的月光透过巨大的榕树树冠洒落下来,头顶是无边无垠的浩瀚星河,良夜隽永。
岑迦南立于走廊灯下,两手背在身后,一只眼眸黑如点墨,一只紫眸艳如朗日,金冠紫衣,身形清长,气质高洁如明月入怀松风下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树下的红衣姑娘。
谈宝璐来到树下,她尝试着将左脚脚背弓起,用右脚脚尖点地,然后举起双手,好似以手摘星,亮晶晶的双眼望向手指的方向。
这是这只舞的起势。
她在月下翩翩起舞。抬手时,柔软的手臂如迎风而起的柳条婀娜多姿;旋转时,渐变的火红裙摆旋开,层层叠叠的群尾宛若一朵盛放的红莲,一步一生莲。
她也不知岑迦南会不会喜欢这支舞蹈。
岑迦南好像在看她,但她也不能肯定。
上次她在宴会上跳舞,所有人的眼光都黏腻地粘在她的身上,唯独岑迦南坐在那明堂之下,目色清明如谪仙,如若不是她大胆踏破了镜面,他多半会吝啬于向她投去一瞥。
随着旋转越来越快,谈宝璐的思绪完全专注在了这只舞上。上一世的深宫磋磨已让她忘记了自由跳舞的快乐,她好像找回了一点点自己。
天上突然飘下了几滴细雨,雨势不大,但不一时就已打湿了她的舞裙。单薄的舞裙湿透成了一张近乎透明的皮,冰冰凉凉的贴在她的身上。
谈宝璐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地上湿漉漉的,旋转时身子一倾倒,差点伤到了脚踝。
这时岑迦南的外衣落在了她的肩上,将他包裹起来。她冰凉发抖的身子一僵,感觉到了外衣之下岑迦南抱着她腰的手臂。那条手臂就像一根用钢铁浇筑成的支点,坚实又滚烫,充满了蓄势待发的蓬勃的力量。
她不由自主地想往里躲,那条手臂便紧紧地托上了她敏.感后腰,令她不得不温顺地靠回来。
她艰难地将两手撑在了岑迦南结实的胸膛上,勉强在两人之间开拓出最后一顶点的距离。
她在细雨中昂头看向岑迦南,发觉岑迦南一直都在低头看她,那眼神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她拆骨下腹,尤其是那只独特的异瞳,浓艳得快要燃烧起来。
“你娘亲的身体好些了么?”她突然听到岑迦南问她。
谈宝璐定了定神,回答道:“托殿下的福,好许多了。”
岑迦南在她头顶沉沉应了一声。
这雨来得快,去得更快,下了几滴后就停了,只有几滴水珠顺着树叶的经脉落下来,砸进她的衣领里。
她想从岑迦南怀里起来,掌心用力,小声唤了一句:“殿下……”
托着她后腰的手更紧了,让她的手肘几乎弯折起来。
他若即若离地靠近着她,有时候离她离得好近,近到她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又停止下来,像猎人一样耐性地等待着,等着她安静,等她呼吸平稳,然后再重新低下头。
不知不觉,他们的姿势已经亲密得没有间隙,她能透过雨后的泥土气里清晰地闻见他身上的檀木香,看见挂在他眼睫上的那一抹月华。
她的目光无意地挪到他的嘴唇上,心跳变得尤为厉害,险些就要撕开胸口钻了出来。
“事不宜迟,此事务必禀告殿下……”
“殿下就在书房,徐公公这边请……”
听到动静,谈宝璐害怕得瞪大了眼睛。她现在这个样子,万不能被人看到,她无助地蜷缩起手指,抓紧了岑迦南的袖口。
岑迦南猛地起身,将她的脸往自己的胸膛上一按,合拢起披风,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她的全身。
她被抱了起来,耳廓就紧紧贴在岑迦南的胸口上。
“咚咚,咚咚……”
岑迦南起身遮挡住了她的脸,抱着她大步朝里屋中走去。
谈宝璐被安顿在了岑迦南的寝房里,不一时,有侍女进来,给她送了几身干净衣服。
侍女:“谈姑娘方才淋了雨,请谈姑娘更衣。”
谈姑娘谢过了,她接下衣服,忍着尴尬问那侍女:“请问,请问我可有什么,衣服,落在了殿下这儿?”岑迦南不肯跟她说真话,谈宝璐只能这么旁敲侧击了。
“衣服?”侍女忙说:“姑娘是想要新衣服么?是要什么款式的?奴婢这就去做。”
“不不不,不必,我是说上回在这儿有没有落下衣服。”
侍女这才听明白,说:“上次为谈姑娘更衣,殿下吩咐只许动姑娘的外衣和里衣,除此之外一概没碰。”
谈宝璐松了口气,看来除了她大哥送给她的那条手链,她真的没再落下什么,岑迦南纯粹就是逗她。
谈宝璐立马将干净的衣服换上。
解那条玉腰带时,脸颊越来越红,那一处好像还残留着岑迦南抱她的感觉。
她好像隐隐有些猜到了方才被徐玉打断之前岑迦南想对她做什么……
她用手背揉了揉嘴唇,用力地摇头,然后匆匆换好衣服,将舞裙和小衣团好,马不停蹄跑回家去了。今晚她是不敢再进岑迦南书房为他抄书。
*
书房里,岑迦南一面听徐玉禀事,一边用篆刀雕着一块青玉石。锋利的篆刀侧尖切下,不一时平整的玉面上浮现整齐的沟壑。
徐玉:“从上回行刺刺客的手中套取了孟家军的行动暗号,根据近期截获的密件破译,他们下一次动手多半是神女会了。”
神女会是大晋一年一度的盛会。在这一日,将从高门贵女中挑选数位样貌出众的女子封为神侍女,持花枝于花车上跳舞,再选出最美貌动人的一位女子封为神女,为众神侍女领舞。神女会结束时,神女会将手中花枝抛向人群,若有幸能接到花枝,今年必将交上好运。
神女会亦是各名门闺女寻求一位好夫婿的最佳时机,所以每年到了开春的五六月,各高门贵女便会着手准备,只为了在神女会上艳压群芳。
但这些神女中,每回掐尖的都是赫东延。前年的神女便是惠妃,去年的神女也被收进了后宫之中,不过三日便失了宠,于今已无人记得名姓。今年当选神女的女子,多半也是同样的命运。
徐玉说完正事,眼神便落在岑迦南面前的那只食盒上。
这食盒看起来和上一次的有些相似,上回岑迦南特意给了他一个吃,还问他好不好吃。
他以为,这次岑迦南也会分他一个。没想到,岑迦南瞟了他一眼,明明看见了他的眼神,却“啪嗒”一声就将食盒给掩上了。
徐玉:“?”
他今日有做什么错事么?
没有啊……
所以他到底哪儿得罪了岑迦南?要遭此白眼?!
徐玉摸了摸鼻尖,继续说道:“今年的神女,多半就是谈三姑娘了。”
岑迦南手中尖刀一顿,“此事谈家知道么?”
“已告知了谈魏,多半已知道了。”
岑迦南默了片刻,异瞳的目色在灯火中显得有些妖冶。
事情变得尤为清晰,难怪她今晚会来为他跳这支舞,这利用人的本事,该说她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呢?
徐玉问:“殿下的意思是?”
岑迦南回过神来,刀锋继续在青玉石上游走,道:“神女会当日加强防守,本王要请君入瓮。”
“是。”徐玉领命退下。
*
谈宝璐回家后,小东和小西见她淋了雨,连忙给她备了姜汤。
小东关切道:“三姑娘,您这几日是去做什么了?怎么回来的一日比一日晚?您毕竟是还没出阁的姑娘,虽说上次武jsg烈王殿下特意来家里敲打过,不许任何人议论姑娘。但这人的嘴哪里是管得住的,再这么下去,又要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了!”
小西也附和:“是啊是啊,就是啊!”
谈宝璐慢慢喝下这碗姜汤,有些发凉的身子好受了些。她冲小东和小西笑了笑,说:“我也就一晚上回来迟了,再不会了,别担心。我娘亲睡下了么?”
现在一提及辛夫人,三院的人都是喜气洋洋,小东说:“夫人还没睡呢,您去见见她吧,她正说着要找你。”
谈宝璐连忙去了,一进辛夫人卧房,就见辛夫人在灯下看一本小册子。
谈宝璐连忙过去,就要将辛夫人手里的册子拿走:“娘,您别看了,万大夫都说了,虽然身子是好了,但千万不可操劳,要多多休息。”
辛夫人笑着说:“娘知道的,看累了就不看了。你来的刚好,这册子就是为你准备的,你来看看。”
“为我?”谈宝璐接过那册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册子上竟然列的全是大都各家的名门公子。
辛夫人说:“宝儿你可别笑,女子婚姻是一生的大事。之前娘有心无力,在你的婚事上没办法出力,现在我身子好了,一定得将你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谈宝璐笑着说:“可我就想赖着娘亲。”
“你这孩子!”辛夫人笑着摇了摇头,说:“又说傻话了。”
谈宝璐说:“娘,我没跟您说傻话。娘挑的这些人,都不可能看中我的。一是有我那两个大娘二娘在,是不可能拿出任何嫁妆来,二是我爹一心想送我进宫,也是不会放人的。”
“越是这样,越是要想办法抓住机会。”辛夫人说:“若有家大业大的公子来家里提亲,你好好嫁过去了,你爹还怎么把你送进宫?先将这小册子拿回去看,说不定有看中的呢?”
谈宝璐只得收下了。
回屋后,谈宝璐翻了几眼,第一页居然就是周兆,她哭笑不得,将名册扔到了一旁,转而在灯下看起了账本。
这几日为了给辛夫人看病,她基本上已经花完了所有的钱,还欠了徐玉和万事通一些说好会给的酬金。看着账本上的满目赤字,谈宝璐不得不琢磨起来要如何挣些钱。
她算了算时间,的确有一个赚钱的机会马上就要来了,那便是神女会。
上一世神女大会她已入宫,作为皇帝的妃子,她自然不可抛头露面,所以没有参加这场盛会。她记得最后是谈芙模仿了她编的舞曲,当选了神女的,当时可谓是风光无二。
这一世,她不想再被谈芙当做垫脚石。而且,当选神女的女子,可得一千两白银。
*
翌日一早,谈宝璐却接到了惠妃的命令,请她进宫一趟。进宫的路上,谈宝璐都在猜测惠妃请她入宫是为何事,她上一世同惠妃交际少,一时理不出头绪,不知惠妃找她能是什么事。
御花园中,惠妃、月妃还有宝夫人三人都在,各自吃着茶。
谈宝璐入内后行了礼。
惠妃笑吟吟地让她起身,说:“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指点几位我的几位宫女,神女会当日,她们会作为神仙侍出场,本宫挑了好几位舞师编舞,都觉得差一点意思,所以特意请你来瞧瞧。”
惠妃话音刚落,就听到方月华冷笑了一声,“惠妃娘娘也真是心大,那么多名震天下的舞师都看不上,反倒叫来了这么一个。”
这话方月华是在指桑骂槐,她亦是舞女出身,主动请缨要为此次神女会编舞,但她编的舞,惠妃皆不满意。结果惠妃转眼就将这个谈宝璐请了过来,还推她坐上高座,这实在是下了她的面子。
谈宝璐听明白后,立刻点头道:“好。”
惠妃招了招手,几位宫女鱼贯而出,在谈宝璐面前站成了一排。
宫女各自手持舞扇,随仙乐而动,舞姿动人。
一曲毕,惠妃道:“这只舞谈姑娘可看出了毛病?本宫总觉得差了口气,但差在了哪里,又说不出来。”
谈宝璐方才只消一眼,就看出了惠妃不满意这只舞的症结所在。她略一思索,对宫女说:“可否也借我一把舞扇?”
宫女连忙递来舞扇。
谈宝璐接过舞扇,垫了垫扇柄的重量,在手中开合了两下,然后便将宫女方才的一处动作重舞了一遍。
她以指腹开扇面,手腕轻抖,以扇面遮脸,紧接着,踩着乐曲的节拍,“哒”的一声扇面合拢,与那鼓声同奏,舞扇在手掌中换了一面,再次遮面,徐徐露出一双如远山黛的眉,一对清澈含情的眼。
惠妃拍手叫好,说:“本宫想要的就是这般!”
那些宫女也好生佩服,议论纷纷,“怎的同样的扇子,同样的动作,落入谈姑娘手里,就跟有了魂似的?”
方月华方才那盛气凌人的气焰也灭了七八成,她平生只服比自己强的人,这个谈宝璐的确有些本事。方月华扭过头,从鼻尖里轻哼了一声,装作毫不在意,捧了杯茶喝。
惠妃问:“谈姑娘,你快说说方才的舞是哪儿错了。”
谈宝璐笑着说:“开合扇面时,不该是‘哒’的一声打开,再‘哒’的一声合拢,而是有自己的音律节奏,开时速,合时缓,与乐声同奏……”
谈宝璐一边讲,一边演示,一把红纸扇在她手中上下翻飞,而人比红扇还要妩媚灵动。
惠妃说:“谈姑娘才华惊艳,一把折扇落进你手里,就能舞出花来。”
谈宝璐笑笑,将折扇放回到托盘中。
这时突然听见两声响亮的鼓掌声,不知什么时候,赫东延竟然也来了。
谈宝璐惊慌地望了过去,就见赫东延身侧还有一人,岑迦南一身紫衣,神情清冷,正在与赫东延同行。
“见过陛下,见过武烈王殿下……”
“见过陛下……”
众人跪成一片。
“起身起身,”赫东延目光灼灼地望着谈宝璐,面带微笑地说:“朕还从未见过这般曼妙的舞姿,真是仙女下凡啊。”若不是因为岑迦南也在这儿,赫东延多半已经要过来同她说话了,但他多少还是瞥了一眼岑迦南的脸色,道:“岑爱卿,你向来不近女色,不知方才这舞,你如何看?”
岑迦南朝她望了过来。
谈宝璐立马垂下了头,指尖紧紧地搅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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