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葆元
到一位朋友家讨论一个文学题目,朋友极热情,拿出好茶,置于佳壶,用沸水将紫砂壶身淋过,才注入泡茶的开水,稍待,操起壶,以为要往盏中续水了,谁知他把壶中的第一遍茶水倒掉,重新冲入新水,如此二遍才把泡好的茶水倾入盏中。
那盏也小,三钱水而已,据说品茗不可一饮而尽,须嘬饮,才规矩,才符合茶道道义,才有风度,否则便不入流。
那一天朋友盛情备至,不断地续水、换茶,每换茶必过这个程序,让我们把谢语说了一遍又一遍,到头来正题没说几句,话语全说到致谢上了。
我国饮茶饮出了茶文化。茶文化中的茶艺把茶纳入了表演程式,饮者端坐,侍者华妆而侍,拈茶、续水动作要圆活连绵轻盈,要自然优美和谐,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我想象不出一个倾壶倒水的动作为何要如此繁琐,更无法理解本是习惯性地解渴之饮,为何还要侍者?持壶续水的艺感无非是舞,凡舞均是在空间划出曲线,否则不优美,那么简洁点不好吗?删繁就简也是艺术,实用的生活艺术须简约便捷,如此舞来舞去,不是高于生活,而是脱离生活!
禅茶一道只是茶饮生活的一个侧面,不是所有的茶饮都能申引至禅。
何谓禅?静思也。静思可以反省、可以总结、可以回忆,但是不可以预知。所谓面壁十年的禅思一般不可信。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揭示出科学的认知来源于社会实践,没有参与社会实践,对着墙壁枯坐,还想寻到解决世间矛盾的良方,简直是胡扯!饮茶助禅可以使心地平静,调理思绪,因而把问题思考得归章纳节。也可以以茶入静,在静的境界中步入空灵,使心胸中纷乱的红尘落一落,去浮躁,弃名利,用现代语言说,就是道德修养。
我对此道往往嗤之一笑,因为实在没有听说过喝茶能喝出道德模范的先例。茶之静,顶多益心神、旷意境,舒缓当下紧张的情绪罢了。
我不反对茶饮是文化。文化是具有普遍性的习俗,约定俗成。凡文化都有高雅与俗陋之分。饮茶就是饮茶,求静、求津、求深远、求旷思是高雅,附加上繁琐的程式其实是俗陋。不闻画蛇添足乎?此是一例。
唐代陆羽说,茶“精行简德”,我以为把饮茶的举动说到了根本处。
宋徽宗整日徜徉在艺术世界里,他对茶的总结也不错,是“清和澹静”,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
到了明代,喻政说,茶“淡远清真”,始终没有离开陆羽其宗。这是中国茶文化的精髓,千年锤炼,百代沉积,沉淀出简约博大的思想。
茶和对茶的思考与寄喻传到日本,日本茶道的创始人千利休总结出“和敬清寂”,也没脱离中国茶的窠臼。千利休的时代是明嘉靖年间。不知为何,日本茶道演变出茶艺,侍女结队,侍奉茶客,“敬”倒是敬了,却丢掉了“清”和“寂”,留下的是“闹”。
茶道再怎么演变都是形式,茶在于品。我以为茶之道是品之道,品在于舌而不在其他。陆羽、宋徽宗、喻政的茶论都是从品开始悟出的人生道理。
李太白是个钟情于酒的人,游荆州玉泉寺破例写下了一首掌茶诗,有句“茗生此石中,玉泉流不歇。根柯洒芳津,采服润肌骨”。看来他喝酒没喝糊涂,仍然知道采茶、汲水、出芳津、润肌骨之道。
林语堂是把茶比作美人的,说:一泡茶如十二三岁的幼女,二泡茶如十六岁的女郎,三泡茶则是少妇了。由此他认为二泡茶最妙。
我也认为二泡茶最勾引神思,却不赞同林氏的比喻,把茶比作女人有狎的意味,是对女性的不尊重。茶品如人,是酽不娇娆,淡不落拓;茶德比人,是精盏而不华,陋杯而不亵。茶最淡泊,与平民相随,在工作中、生活中施与愉悦。
济南人嗜茶,以泉水佐之,便喝出了清与芳。也有茶谣,全是市井俚语,道“一泡太苦,二泡有土,三泡候客(kei,济南方言),四泡喝着崩得(dei,济南方言)”,充满诙谐。喝茶实在是市井的乐趣。
我谓茶饮,无非两种境界,一是静饮,二是聚饮。
静饮者,泡一杯茶,或读书,或听琴,或沉思,或挥毫,心不著杂念,意不旁骛,便茗芳于胸,神志高远。
聚饮者,约三五好友,话题与共,娓娓畅谈,不吹嘘,不夸耀,不恭维,言真知灼见,道人生得失;无名利,无求施,无妄奢,抒胸中意气,慨浮生岁月。
茶,无道便是道。一人一道,也有个性,共饮时适之谐之,拒繁琐,去形式,可能更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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