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阿蕉
抱着对做“人上人”的憧憬,许纹在2020年9月份报考了北京某985院校的外国语言文学专业,录取7人,4人推免,统招3人,报录比20比1。
直到2020年五一假期,许纹依旧闭门不出地备考,2倍速刷网课,早七晚十。她按照无数经验贴介绍的方法,按部就班。随着学习的持续深入,始料不及的困难日渐涌出来,她意识到这是场恶战,大量内容需要硬性记忆,要七八遍背诵,许纹开始迎来周期性情绪崩溃。每周四的傍晚她都要点一大杯全糖奶香抹绿,一饮而尽,接着坐回书桌前。
暑假伊始,许纹在辅导员发的留校申请表单上签了字。像专家说的那样暑假对于考研er来说是个瓶颈期,会淘汰掉50%的人,这些人中有的会因为复习内容难度大而退缩,有的则是因为进度“配不上”目标院校,不再挣扎。暑假,不留校复习简直就是一种罪过。
人满为患,自习室的走廊和图书馆的楼梯间堆满马扎、外套、练习册,偶尔有不同颜色的耳塞滚落在脚下。一张白色大桌子可以容纳8个人,8个人把一摞摞的书堆放在中间,砌起一堵墙,埋头苦读,偶然抬起昏沉沉的头颅,看到的也只是对面人冷光灯下下发白的脖颈。像所有的考试一样,备考人面目模糊,背负众多,气壮山河地占座、坐自习室。
那天许纹回到寝室,看到室友阿言桌子上多了一本与自己相同的参考书,她趁机翻了翻,里面布满了花花绿绿的笔记,有大半本已经复习完了。她慌了,想着“莫非,她跟我考一个学校?”接着又迅速合上,回归原位,阿言正好推门而入,见她杵在那里问了句“要试试我新买的U型枕吗,午睡神器?”
许纹这才看到阿言凳子上摆着的新玩意,一个半圆形中间镂空的枕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许纹问阿言。
“当然是备考了,换了新目标,压力突然增大了。”阿言解释道。
在考研界有个潜在的鄙视链,考双非的不如考双一流的,考双一流的不如考985的,考985的不如一次性上岸的,一次性上岸的不如早就找到工作的。个中缘由琢磨起来好笑但又让人笑不出来,对于报考双非院校的人,被默认为“出身”不好,基础差,不是根正苗红的学霸。对于二战三战上岸985的人,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唏嘘“毕竟复习好几年了,都赶上高考那强度了。”总之当考研像一张纸一样被摊开,展示的最终是一条条量化的数据,每个人都代表一个数字,标定出身、资质、学历、圈子。这已是默认不讳的共识。
看着眼前的阿言,许纹没有再问下去,都说备考期间最好找个研友,不然孤军奋战太孤独。许纹对这个说法有些抵触,很害怕彼此之间由于利益纠纷发生严重内耗。午睡片刻,她就强撑着起床去了自习室。2020年的8月,许纹关注了很多公众号,里面发布的内容都与北京相关——园博园美食城开放、新发地爆出阳性病例、八通线施工封锁……备考之余努力让自己置身北京,梦校附近,聊以自慰。
树间知了聒噪,发出轰鸣,这天许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午睡后径直走入自习室,而是在途中逗留了一会。茂密敦厚的法国梧桐散发出谜一样的松脂味,树与树间是一片内侧砌了水泥的圆形小池塘,里面浮动着浓稠的绿色液体。周围几个食堂工作的女工,穿着白色围裙,身材臃肿,把一只脚蹬在池塘边子上,用手抹着汗。她们看见许纹走过来,转身打量了她一番,随口问了一句:“姑娘快毕业了吧,找到工作了吗?看你年龄跟我闺女差不多大。”
“阿姨,我在准备考研。”许纹笑了笑,掏出一本《考研必备短语》在她们旁边的小山丘上看了起来。那几个女工没有再看她,再次投入到各自的家常闲话里。8月的风并不热辣,反而带着轻柔,吹在脸上让人醉醺醺的,许纹在这里背完单词有些乏力,想着打道回府却心有不安。今日计划还有一半亏欠,想到这里悔恨漫上心头,阿言肯定在自习室学了一下午,超出自己很远了。不如干脆去吃饭吧,吃完就回自习室,持续学6小时,把下午的补回来。
许纹来到食堂,见到饭点有很多窗口没开,勉强点了份“黄焖鸡米饭”。给她盛饭的女工很快认出了她,说了句:“姑娘,学累了吧,阿姨给你多盛点。”
“谢谢阿姨。”
许纹把饭端到食堂一角的桌子旁,背对着人流方向,大快朵颐。边吃边掏出手机,打开知识点卡片进行背诵。8月中旬,复习进入深水区,过去一看就懂的知识点到这个时候怎么也记不住,做过的题再做时频频出错,有时候一天也难有收获,基本上就是在不断重复前期的东西。许纹有些崩溃,很快又会因感知到这份矫情而抑制住。
听某机构的考研顾问说,过完暑假就有20%的人因为进度问题而心态崩坏,迎来一个弃考高峰。许纹暗自庆幸自己熬过了暑期大关,虽说没有逆风翻盘的大丰收,至少野鸭划水地度过了深水区。不知道阿言那边怎么样,阿言报了集训班,打算一开学就进入魔鬼训练。到时候会有专门的规划师给她量身打造一套冲刺计划,考虑如何在现有的时间里最大化提分。许纹没有阿言的经济条件,她的不计成本只存在自我付出上,没有对外力给付太多期望。
2020年9月1号,学校一如既往地开展迎新活动,红红火火的横幅拉满校园各处。疫情防控下,各个据点都在严防死守,不知前期费了多少功夫才换来今天如期开学。看着新生们拖着明艳的巨大行李箱,坐在摆渡车上对四周新奇巴望,在林荫道上风驰电掣,许纹停下了脚步。她腋窝里夹着的一本厚书顺着肋骨侧滑落,书页乱飞,里面夹杂着的只言片语都摊在阳光下。水风腐臭十万八千里从幽绿池塘刮来,许纹捏了捏横在鼻梁上的口罩铁丝,慌忙收拾起地上的书。
九月的天阴晴不定,撒下牛毛雨,阿言撑着把透明雨伞出现在宿舍楼前。她顶着双重浊的黑眼圈,像印度人的眼睛,许纹与她目光交汇,没有再说话却又心有灵犀。许纹跑上前去,钻到阿言伞下,阿言目光恰巧落在她腋窝下,滋味复杂的眼睛,许纹下意识侧身。二人谁也没有开口,收了伞并排向楼里走去。
开了宿舍门,迎面撞见诗语,“哇,你们俩都回来了。我正想去食堂吃饭呢。”诗语清脆的嗓音回荡在狭长的走廊里。
“我给你们带了零食。”因为集训班,阿言好一阵子不回学校了,加之疫情期间诸事不便,也无心因琐事来回往返。这次回来提着大袋零食,边与大家寒暄边分发零食,像是回家探亲。
“阿言,在集训班还好吗?压力很大吧。”许纹禁不住好奇。
“你报了集训班?好家伙,是要往P大冲吧。”诗语面露诧异,丝毫没有注意到阿言已经变了脸色。
“别问了,反正啥也没学明白。你呢,许纹,对P大很有把握吧?”阿言将目光紧紧锁住许纹,期待着交谈却又极力回避什么。
诗语见状,将双手一边一个搭在她们肩上,说道:“你们两个学霸就不要互相谦虚了。本学渣无地自容,好学校招人少,好地区又那么卷,我就苟在本校吧。”诗语的话像给二人打了镇定剂,缓和了二人的警惕,三人一同笑了,见气氛缓和不少,阿言说:“姐妹们能不能帮我个忙,待会帮我把行李搬到宿舍门口。其他不用管,有人来接。”
许纹嚼着阿言给的水果软糖,提议阿言可以搭乘运载新生的摆渡车出去,这样省了许多麻烦。雨停时阿言走了,踩着潮亮的光影行走在水上,她跟许纹、诗语挥手告别,约定上岸后三人共同庆祝。回到宿舍,许纹坐在阿言空荡荡的桌子前,抽出一条全麦饼干默默吃着,诗语卧在自己的床上,塞着耳机嘴巴里念叨着政治知识点。诗语向来如此,喜欢用最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生活、考试,不做卷王,也没有得过且过。
2020年12月末,许纹拿着一张“出入审批”表单在学校办公楼里穿梭,她严格遵守学校制度规定,先联系辅导员确认签字,再拿给院级负责人明确事由,最后在学生处盖章后方可出校。这一通流程许纹早有预见,她打印了两份表单,准备拿出整个上午的时间做这件事。中途果然一波三折,每到一个环节就像求爷爷告奶奶一样等待领导审批,好在计划内完成了所有。
许纹回到图书馆她坐的位子上开始收拾书,一本本参考书杂然相错五彩便签,被浸水又晒干一样有着不明的凹凸,着实令人感动。周围人都撤离了,白色的大方桌略显寂寞。曾经这里书山题海,那么多人在白纸上*伐,现如今有着烟火将熄的落寞。斜对面那张方桌上有个女孩,齐耳短发背带裤,正捧书安享,不用说,一定是对大学生活充满自由向往的新生。大一的时候谁会计较找工作、考研呢,没有人神经紧绷。
许纹正在收拾,有个男生走上前来,礼貌地询问有无教辅可售卖。
“你是大三的吧,这么快就要准备考研了?”许纹惊愕地问他。
“是的学姐,我们班同学还有大一就开始准备的。”男生回答。
许纹感叹之余心里存有一丝唏嘘,可惜了,大学不应该只是一路追赶一路应试的。但似乎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且不说疫情之下大量岗位限缩,就算有岗位没有名校光环加持也难在就业市场上跑赢。地处十八线小城,这所学校虽然庙小,但能量巨大。从大一入学起,学院里就有考研气氛,有个年逾半百的老师对许纹说,如果真的热爱英语建议去更广阔的天地深造,但如果为了就业谋生,就不如从一开始准备社会实践。
很长一段时间许纹都在思索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最终不得不接受那些年轻人都不想接受的理由——既没有忠贞的热爱,也没做好准备接受社会毒打。从早到晚的坚持很多时候只是为了说服自己,自己没有浑浑噩噩地活着。同时又会陷入另一个难以自洽的困境——那么认真为什么还是庸庸碌碌?
两个月前,秋招的时候,许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从书斋里走出,拿着平平无奇的简历开始了海投。收到的回复并不如意,像英语专业,没有卓越的口译水准很难斩获企业offer,除此之外,很多人会以当老师为退路,无奈体制内的教师门槛并不低。又没有其他过硬的技能,囿于这种困境,像许纹一样的大批人马都加入到了浩浩荡荡的考研大军。
一方面,提高学历就业机会确实会多一些,考研相当于曲线救国;另一方面,考研可以让人暂时躲避就业压力,延长校园生活。
这场拉锯一年的考试对许纹在内大部分学生而言是决定命运的,“人生只有两次金榜题名的机会,一次是高考,另一次是考研”。对于高考带来的结果,许纹并没有像有些愤世之心的青年那样选择用“失利”解释,她清楚组成这所学校的生源大概都像自己一样,算不上有天资但也不太会使巧劲儿地努力。不是根正苗红的尖子生,只是一路拼死拼活,大家都是金字塔正中偏上一点点的那部分人,然而又有着些许不甘,想要借考研跻身靠近塔尖的位置。
还有两天,地老天长的两天。许纹离考试两天的时候住到了考点附近的酒店里,中午她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妈妈嘱咐她记得多订几个闹钟,提前预约出租车,考试那天人多路容易堵。挂了电话,她将自己大字摆开,平卧仰望舒适包间里西洋吊顶,房间隔音并不好,依稀能听到隔壁电视机的声音。她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房间暗淡无光,唯一的色彩是夕阳经过一杯水折射到墙根。许纹拿过手机,寻觅起外卖,一份黄焖鸡米饭,辣的。
2020年12月27日,这天本来是响晴的,谁知道越到后来越阴冷起来。许纹从考点出来,四五个身穿红色宽大衣服的人走到她跟前,往她手里塞传单,“调剂、复试、二战,信息都在这,扫码加微信我们提供您想要的任何信息。”许纹摇了摇头,不做声地从他们中间走开了。一路步行回宾馆,走到尘土飞扬的立交桥下,许纹拿起一块小石子,站在凸起的土包上扔了出去,砸中了一块废旧的铁皮广告牌,“去你的考试,这下自由了。”
考试结束后许纹收拾行李回到家中,几天闭门不出,蓬头垢面。面对亲友纷纷投来的“慰问”许纹没有做正面回答,她心里暗自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打算二战了。
用妈妈的话来说,“你已经很努力了”,一句话终结了多少失意者的孤勇。这一年的备考没有给许纹留下再战的勇气和不甘,要说遗憾也好不甘也罢,谁都会有的,再成功的人事后回头看也会心说“要是再……就好了”。实际上一切结果都有出处,差一丝一毫都不叫成功。这份清醒时常令同寝的诗语和阿言感到不适,许纹自嘲为“慷慨的悲观主义者”。
厌世恰恰因为爱世,许纹开始了为期50天的认真摆烂,直到院校线公布,得知自己分数远超国家线40分,却与复试线一分之差,许纹平静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随缘吧”。过几天各大社交平台就开始晒拟录取通知了,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网上那波“范进中举”一样喜极而泣的考生。
许纹想想,有时候觉得很好笑。这场仗就此收兵,没有噩耗,没有期待,速战速决。成年人,不再拿所谓的不甘心当借口,最好权衡利弊然后选择最舒服的方式苟且偷生。
在调剂系统即将开放的前一晚,许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盘算着调剂可供选择的院校,一整晚她都在电脑前发怔。到了八点,她开始一一致电各个院校招生办,“您好,许纹,初试404,一志愿P大外国语言文学,本科Q师范大学,有专四和六级证。”
“有国家级大创奖或学术竞赛省三以上吗?”
调剂市场就像个相亲市场,不光要有亮眼的一志愿和分数,还要有雄厚的本科背景,当然也有运气因素。她的心理预期不断崩坏,一次比一次低,A区综合类大学、A区科大、A区地方性学院……被挑挑拣拣一上午许纹得知自己大概率只能去B区,旁边的父亲说了句:“行了,别撑着了。准备考编吧。”
考编这条路,许纹也想到了。关于考编,当地人有句调侃,“世上只有两种工作,一种是编制一种是临时工。”许纹的爸妈打了一辈子工,从小对许纹的期望就是能有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吃上“皇粮”就好,钱多钱少无所谓。在当地,这一度成为工薪阶层对子女的普遍期望,“女孩子嘛,体制内的,会被高看一眼,好找对象。”
“宇宙尽头是教师编”,这是学校里同专业师范生的共识。
2021年5月,也就是大四下学期。学院里有就业率要求,开始统计就业去向,要求学生提交和用人单位签的三方协议。根据许纹观察,全系187人,除了四五个有了工作的、30人左右考上研的,其余都没有着落。考取教师编的人,很难说对教师行业有多么感兴趣,只是除了当老师自己好像也不会做什么。
毕业典礼前夕,学院邀请了本届的优秀毕业生给大家做讲座。所有学生都汇集到大礼堂,里面张灯结彩,一派隆重喜庆的气氛。许纹置身于黑压压的人群中,被这富丽熙攘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一个上台介绍的是阿言,“一战成硕,成功上岸P大外国语言文学专业。”许纹看着此刻镁光灯下的阿言,她的黑眼圈稀释了不少,双眼倒像对功率过大的灯泡。阿言不知因紧张还是激动,说话像机关枪一样,每一个字咬地那么狠却又听不清楚。依稀记得最后一句话“我为梦想而战。”接下来掌声雷动,嘉宾席的院长也给她鼓了掌。“梦想”这个词,永远那么正当又掷地有声,恭喜阿言。
紧接着上去的是一个女生,瘦瘦小小的,戴着副眼镜。她声称自己大一下学期就开始准备教师编制了,大三那年考取了英语教师资格证,想在省会城市的一所小学工作。“初高中竞争压力大,一个初中英语岗位居然有126人报考,我就选择了小学。”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成了“人上人”,无缝衔接。2021年的那个夏天,只有许纹留在了原地。离校那天,阿言收到了P大的录取通知书,红色底版,四边烫金纹理,古朴又雅致。诗语拿着一束满天星,拖着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的行李箱在校园里走着。
“收拾得那么干净做什么,反正9月份你不是又回来了。”许纹打趣地说。
“那不行,研究生住在北楼。”诗语挤了挤眼俏皮地回复。
“许纹,你还打算二战吗?”阿言问。
“再说吧,先歇歇。”
三人各自大包小包,立在修洁的阶梯龙柏绿草坪前等候摆渡车。细细看齐整的草坪里有条痕迹,大概是人人都嫌路远,非要踩着草坪走,久而久之这里自然有了条路。
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去教培机构应聘,二是回家全职备考来年春季的招教考试。许纹选择了前者,刚走出一场考试许纹想给自己些时间恢复元气。对于应届毕业生而言,教培机构是个好去处,既能发挥教书专长,又能积累经验。7月份许纹向家乡一所教培机构投了简历,很快接到了面试通知,由此开启了长达三个月的打工生涯。流水线式的教学,铁打的老师,许纹有时一天能被安排22个课时,一天下来嗓子根本说不出话。
第一个月到手工资两万,许纹看着卡里的四位数,感到一阵宽慰。就像长辈说的,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就算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年收入也没多少。何况现在疫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许纹对这份工作充满不安全感。9月份她辞职了,成了待业青年。
许纹一次性下单了考编用的全部教材,又网购了整箱A4纸,气壮山河地踏上了考编之路。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埋头苦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职备考的滋味真不好受,坐吃山空,经常让许纹萌生一种耻感。要是努力一年半载的还没有个结果,时间也是一笔巨大成本,这笔帐算起来让人害怕。许纹也有明显感觉,待业备考,不再有骄纵的理由、可解释得通的借口了,一切都像在弥补而非开拓。一次下楼买饭碰到邻居张姨,张姨好事儿地问:“找到工作了吗?”许纹摇了摇头,立马躲回家,将门关上。
不知是怎么,许纹开始对旁人的嘘寒问暖有抵触情绪,用最阴暗的想法揣度他们的用意。“所有的慰问,无非就是在确定你过得不如他好。”越落魄就越看到更多凉薄。
“考教师还不如公务员呢,干嘛非磕在教师编制上。”二叔曾在部队工作过,自恃比别人有几分远见,开始给许纹做起了职业规划。当年堂妹因为高考分数尴尬报志愿时听他意愿填报了定向就业,一毕业就有了教师编制,虽说在县里,但条件待遇不错。说白了也是赶上了政策红利,二叔因自家闺女有了铁饭碗就对许纹指手画脚起来,言语间颇有几分得意,许纹看着他那副嘴脸恼火起来。
2022年元旦一过,许纹自掏腰包报了集训班,18000元,“不用你们花钱,三个月,我自负盈亏。”2号开始,许纹搬进了集训营。入营那天,一个年轻貌美的老师召开了入营仪式,先是给每个学员打鸡血,讲清楚“概不退费”诸事宜。然后每个人领取一张表,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任务拆分,恨不能把上厕所的时间都安排好。
学员平均年龄26岁,很多都是宝妈,要照顾公婆孩子所以只来上课不寄宿。还有几个35岁左右的女人,她们扎堆坐,课余时间闲聊家常。她们有的是任职于校外机构的老师,有的从事销售想转行当老师,专业背景之类的都不对口,手里只有教师资格证,定位在贫困县的小学教师岗,条件宽松些或许能考上。还有做生意失败的商人、半路出家的服务生、本硕专业不一致的研究生……他们或因专业限制、年龄限制、户籍限制等因素无法报考某地区的考试,因此开始在省内不同城市巡考,哪里放出符合条件的招考信息就报名。
坐在许纹前面的女孩是从多伦多留学中途回来的,疫情原因硕士学历也作废了,现如今想考英语教师编制。许纹疑惑,国外回来的人,眼界格局都打开了还能满足于求稳吗?女孩透露自己刚回国时面试了市里一所私立初中,但不幸被淘汰了,原因是“双减”之后大量教培老师都涌入了待遇名声都还不错的私立学校。原本想着在教育行业分一杯羹的有志青年,在前期投入沉没后纷纷拿私立学校“接盘”。
“来,多拿点,我吃不完。”一个女人扯着食品包装袋热心请大家吃里面的面包,她身材敦壮,脸颊有着高原红。手里一大袋没有包装的散面包,令许纹失去了食欲。听说,她已经考了9年。
“刘姐,这次打算报哪个岗位。”
“我们家附近的中职宿管,也给编制。”她说罢,稀稀落落的声音在教室里起伏着。
30人挤在一间小教室,又是冬天,里面总有一股怪味,像极了爸爸发黄枕头上的那股味。给他们上课的那个老师,是个北方某外语类大学毕业的小伙子,94年,专门负责考试中的学科知识部分。讲课轻松幽默,行云流水,一招一式充满纯熟套路。一次课两小时,有时候实在索然无味了就播放提前拷贝的视频,一拉就是十几分钟。这个小伙子是翻译硕士,每天像这样重复的内容要讲8次,有时讲课犯困,困了他就让大家先做题,他去卫生间洗把脸再回来讲题。
来报班的都有着同样的心理成分,一方面寻求自我安慰一方面补齐信息差。集训班也会对症下药,满足学员心理诉求的同时贩卖焦虑,让人永远处于“来不及了,抓紧上车”的状态中。有的因考研落榜而转战考编的学员,秉持着退而求其次的心态,把考编看成退路,对比一开始皓首穷经考编的人,他们滋生了一种优越感。即使同样考编落榜,还可以玩世不恭地说“我这次裸考,没想到还能考这些。”那些屡败屡战仍旧在考编上坚持的学员,反过来嘲笑那些学历比自己高,却仍旧跟自己一样在考的人,“研究生有什么用,不仍然要考编,还浪费了3年。”还有一部分在校生,就读于本地某学院,三三两两组团报班,感念于自己的快人一步和先见之明。“幸好上车早。”
2022年3月下旬,本省各地市开始陆陆续续放出公告,许纹报考了市区内的一所初中。点击“确认”后桌面立马显示出当前报考人数,3/156,距离截至报名还有7天。许纹将截图发在本科室友群,诗语最先回复了个鬼脸表情。
“集训班还好吗?”看到阿言的回复,许纹斟酌了很久,她用手指按出“一般”紧接着又删掉了,改成了“还不错,你呢,读研生活很充实吧?”她想起距离考研三个月的时候,阿言收拾行李去了集训班,那种决绝令人艳羡。现在自己也身在集训班了,其中的见闻和不明困惑说给她们反倒被看了热闹。毕业后大家朋友圈都不约而同地设置了“仅三天可见”,对于他人的生活持有窥探欲但又怯懦,有时候插科打诨式聊两句,也停留在无关痛痒的话题,生怕暴露捉襟见肘的自己,抑或无意伤及他人。
诗语当起了助管,平时帮辅导员处理学院的行政工作,每月会有800元补贴,抱怨自己没有了静心充电的时间。阿言声称读研只不过进入了另一个围墙里,这个圈子的标准就是论文,在象牙塔里卷论文、卷汇报、卷文献。文科专业很边缘,尤其赶上疫情这两年,在就业市场上不吃香。读研半年阿言就打消了继续深造的念头,转而为择业焦虑,“不想当北漂,毕业后大概率会选择回家乡工作”。许纹听后内心百味杂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做出的选择只不过是为了弥补上一个选择,不断挖坑再填坑。道理都懂,也在认真生活,付出的成本越来越高,结果却极有可能达不到上一代人的终点、起点。从长辈那里听到最多的话是“不要过于焦虑,车到山前必有路”,许纹明白横竖自己是饿不死的,大不了就先打工几年。
那段时间她经常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坐在母校高中门口的石凳上吃冰激凌,有时能坐一整个下午。透过铁栅栏能看到操场上穿着蓝白校服的高中生,生龙活虎。学校周遭物是人非,文具店、服装店、小餐馆都拆除,在原先地方架上了清一色的广告牌,报刊亭卷帘门上积满尘土,上面一长串电话号码依稀可见。
本市的这场考试结束了,许纹当天把集训班的行李搬回了家。到了晚上,她对爸妈说:“考完这次报名的我不想再考下去了,想去奶茶店工作。”
“胡闹!我跟你爸供你那么久了,你说不考就不考了?我看你是根本没有拼了劲去学习,怎么越来越没上进心了?”
“在奶茶店工作赚的也不少,能赚钱,哪个编制不考也罢。”许纹悄声解释。
“你张姨她闺女,人家考了6年,第7年考上了。只要你坚持总会考上的。”父母的逻辑仍然是在编制上下赌注,进入体制内,一辈子不用担心被辞退。许纹明白父母的初衷,但有时候觉得这样的想法有局限,人生总不能一直求安稳吧。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层次的人,没有太大的能力,只能为编制努力。人做出的每个选择,哪个不是当下深思熟虑的,自己没资格耻笑父母的狭隘。
到2022年5月,许纹一直在考试的路上,已经开启了巡考模式,只要哪个地区发布信息,符合条件立马报考。
2022年五一假期刚过,许纹收到了5个面试通知,这些考点都不在本市。她提前订好酒店、火车票,打印了10份准考证。不知道老天让她在哪个城市落脚,这次随机靠岸吧。爸爸接过她的准考证,Z市离家3小时火车程,W市要坐高铁4小时,A市还要换乘……
“爸,我中间不回家了,计划好先后时间直接去下一个地点。”许纹对爸爸说。
“压力别太大,妮子,考上了咱们庆祝,到时候给你买辆车开着上下班。真考不上我心里也高兴,你要离开我们一个人在陌生城市定居了,要重新开始,想想怪难受的。”许纹听了,鼻子有些酸,背过身去继续收拾行李。
出发那天,爸爸把她送到火车站,看她过了安检,在候车室里她再次拉开书包检查了准考证。列车逐渐驶离这座城市,许纹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她觉得自己此时像一阵风,那么自由地在5个城市之间切换。她掏出手机,在室友群里发了句“考不上,就躺平。”过了一会,手机响了,是诗语,她说昨天有个老师因为自己忘记给教务处录入成绩撒火到自己身上,于是她干脆不敢了,助管这工作真是吃力不讨好。这件事改变了诗语的职业规划,考本校研究生本来是想当辅导员留校的,可实践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份工作并没有那么热爱。
“世上只有两种工作,一种是给别人打工,一种是给自己打工。”诗语调侃起来。
许纹笑了笑,表示认同,窗外风景不断更迭,傍晚的光映进来,一切像疫情从没有来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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