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妙惟肖勾画近代皖北“官、民、兵、匪、商、妓、丐、盗”众生相

惟妙惟肖勾画近代皖北“官、民、兵、匪、商、妓、丐、盗”众生相

首页模拟经营行商大掌柜更新时间:2024-08-02

《古镇轶事》是一部反映豫皖苏鲁毗邻地区清朝后期至改革开放一百多年来风云激荡、沧桑巨变的三卷本通俗小说。小说通过汶家四、五代人与当时社会及其周围人物发生的错综复杂而又跌宕起伏的关系,展现出一幅充满悲剧、喜剧、闹剧和滑稽剧的官、民、兵、匪、商、妓、丐、盗众生相。所叙故事蜿蜒曲折、趣味横生,情节错综复杂、形象生动,故事性别强,颇为耐读。

《古镇轶事》 文 立/著

第一部《沧海横流》

(十七)南 下

打佛爷庙一仗过后,古镇的时局变得更乱了。每天下午太阳一扭头,生意人便关门的关门,闭户的闭户。晚上一盏灯,街上就静街了。周围大小村寨,号角声声,打更的打更,守夜的守夜。镇上四头,城门内外,几乎每天夜晚都有土匪抢砸。那些土匪,都是脸上蒙着黑布,手里拎着盒子枪,老虎钳。用钳子夹住户主的肚皮,问你要多少钢洋,你就得给拿出多少。如若不然,马上就叫你现受罪。还有的土匪是公开绑票,有的把小孩抱走;有的把老人架走。必须拿钱赎回,要多少,给多少,不然叫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土匪白天都以保安队、保家队的公开身份出现。穿着便衣,戴着礼帽。还有的穿着长衫,人五人六。所不同的是腰里别着盒子枪,在大街上东溜西逛,在店堂里穿来走去,光明堂皇。到了晚上,便又是一番恐怖面孔。白天哪家若得罪了他们,或要钱不给,或拿东西不让,到得晚上,这家一定要遭殃。所以,那个时期,到处人心惶惶,民不聊生。究其原因,主要是蒋老六受挫以后,他的手下人纷纷散伙,自带着七八条枪,十几个人,另立山头,各霸一方,各自为王。于是,便形成天下大乱的局面。今天你来,明天我去。黑*案件不断出现,不是今天涡河里漂上来一个死尸,就是明天街上挂着一个人头。

这个时期,镇上又出现了一个怪现象,一个浑号叫牤牛的乡下穷人,自称是涡南五里刘家庄人,身上背着挎篮子,手里敲着小饶子,嘴里唱着清一色的新调子。打过佛爷庙的第二天,这个浑号牤牛的壮年汉子便在镇上街头出现了,围着好多人,他在中间高喉咙大嗓门唱开了:

“春雷一声震天响,

涡北来了共产党。

共产党领导的土八路,

要对付亳州的蒋团长。

蒋团长就是蒋老六,

独霸涡南称刚强。

有谁知人外有人遇对手,

正东方,龙山湖里红旗扬。

红旗举处有部队,

有枪有炮有胆量。

那一天,五六百人打过来,

一夜间,大兵围住了蒋家庄。

蒋家寨,蒋老太爷在祝寿,

佛爷庙,几百弟兄喝黄汤。

猜拳行令多热闹,

吃饱喝醉又嫖娼。

谁知道,三更半夜炮声响,

慌坏了蒋家的三团长。

带着人马往外冲,

要去搭救爹和娘。

谁知道,佛爷庙团团被围住,

几次突围全遭殃。

三团长被打死在寨海里,

他头上身上中六枪。

五团长是条硬汉子,

誓死坚持不投降;

土八路队长阎老摸,

毫不含乎开了枪。

一梭子下去不要紧,

五团长当场死在街中央。

东西两寨血成河,

蒋老六哭爹叫娘走他乡。”

又过了两天,牤牛又在镇上唱出了第二段:

“三月过罢四月天,

亳州城三辆马车出东关。

你若问车上装的什么货?

机枪、步枪和子弹。

除了马车还有军队,

为首的姓刘是个指导员。

押送枪弹多重要,

他带着两个加强班。

马车来到沙家店,

不好了,五团长埋伏一个加强连。

常言说,狭路相逢是对手,

前边追着后边撵。

边打边走边战斗,

子弹打得象雨点。

眼看着龙山部队要吃大亏,

马车来到镇北关。

突然间,关爷庙上空一声喊:

‘呔,蒋老五不要猖狂,阎老摸在此等候你多时了!打!’

紧接着,排子枪、手榴弹,在蒋家队伍里炸翻天。

五团长一见事不好,

卷旗收兵,脚底抹油一溜烟。”

这些新鲜唱词在当时极为少见,自然要吸引一些青少年跟着听,学着唱,到处传,纷纷扬扬。紧接着,镇上又出现了一个叫花子模样的壮年人,浑号黑牛,说是牤牛的弟弟。他整天好招惹一些小孩子,跟着他学说俏皮话,什么:“老六老六不要能,遇上老八成狗熊。”“老三老五抽大烟,老四送他上西天”。这些一语双关的俏皮话中,老八、老四,自然指的是八路军、新四军。可在当时,谁也不愿点破。还有什么“地主老财对打对,就怕来了呼隆队”。“财主东家搭擂台,就怕穷人胡屌来”。这些俏皮话,自然是长穷人的志气,灭富人的威风的,也在群众中流传很广、很久。后来又来了一些背翱挎篮的,劈刀开彩的,耍砖扪胸的,奇形怪状,五花八门。闹得各家商号、店堂,十有八九纷纷关门停业。

街上的生意不好,跑行商运来的货物自然没有销路,当地的土特产也自然运不出去。因此,河里来往上下水的商船不见了,庞大的船队,长龙似的木排、竹排不见了。偶尔过来只把只高舱船,绝非那过去经常出现的显赫富有的对联划,只能是破破烂烂的桅篷和船帮上打着补钉的破旧船。一向爱好兜风摆阔的船老板和老板娘不见了,有的只是那些穿得破破烂烂,补钉摞补钉的管船的。

与此同时,骇人听闻的消息也不断传来,某某家的船,在蒙城东边被抢了,船上的货物、家当被抢光还不算,大人孩娃一个未留,全部装进麻袋里,扔进涡河里。某某家的船,在怀远西边遇上了土匪,人虽没受害,可东西被抢了个精光,连身上的衣服也全给扒光了,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全是赤身条条,光着屁股,出了船舱,你说惨不惨。如此这般,谁听了不胆寒,谁家的船还敢跑上跑下,哪怕一趟能挣个金石滚,也没人敢冒那个险。镇上的码头不再热闹,几个桥口也都冷冷清清的。扛罗汉的搬运工人自动散了伙,有的打卖水,有的贩柴火,有的干脆跑到乡下帮人家打短工。昔日码头上哼呀咳哟号子声,再也听不到了。

汶清明为了防止乱局之下土匪的抢砸,便准备了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土布、牛油、花生米等货物,带着小曰徽、乘上民船,顺水而下,到蚌埠跑反去了。一方面避一避兵荒马乱的局面,一方面想到南京去一趟,找找见见曰山、曰东兄妹俩。

抗战胜利后,关仁杰和姜若云夫妇,带着小曰山、曰东从重庆搬回了南京。听说关仁杰如今已经当上了城防司令;曰山也挂上了少校军衔;曰东跟随在金陵女大任教的若云姑姑,也进了女大读书。如今听说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已改编成解放军,马上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活捉蒋介石。两孩子都在南京,作父母的岂不整天提心吊胆,放心不下。这次跑反,如能过江去找找他们,看看他们,也是一个很大的心愿。

小帆船在涡河里行了四五天,河面上不断出现三个一堆,两个一块飘浮着的死尸。死尸在河里被水泡得肿肿胀胀,煞白发青,狰狞可怕,小曰徽整天吓得不敢走出船舱,只好和船家的女儿在舱里玩。船家也姓姜,续起来和汶家也有拐弯亲戚。船家的女儿名叫小白,比曰徽小两岁,长得眉清目秀,雪白干净,聪明伶俐,和曰徽甚能合得来。两个小孩玩得投机,小曰徽便学着老马姐所讲得故事里的人物,什么“公子赶考,小姐去找”,“英雄救美人”,“女将招夫婿”,还有什么“公子遇难,小姐养汉”等等;还把自己心爱的,母亲给他佩戴的一副银锁子偷偷地送给了小白;小白也悄悄地把自己手上的一只红玉镯送给了曰徽。

两小孩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虽然还不懂得什么叫私订终身,但却知道他们的船到了蚌埠,曰徽要跟着父亲去南京,小白仍然要留在船上。两个人分别后,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上面,有一种难分难舍的意思,便私下里互相交换心爱之物,留作纪念。

那天下午,小船行到河溜镇东边一个上下不招靠的河湾里,突然河北岸撵上来几个拎着长枪、穿着便衣的什么人,吆喝着要船靠岸。小船尚未靠稳,几个人便跳上船,说是要搜查什么私货。汶清明和船家自然不敢阻止。于是,这些人便像土匪一样把几百尺土布和两麻袋花生米抬下了船,说是私货,要给没收。并要汶清明跟他们一道到他们队部去领收条。汶清明只得跟着那几个拿枪的人走了。小曰徽虽然年纪小,但却知道兵荒马乱之年,要保护父亲的安全。于是,他趴在船舱门上大喊:

“爹,不要去了,我不要你去!”

汶清明知道孩子的心思,于是便回过头来说:“没有事,我去去就来。”

谁知一去就是老半天,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还不见人回来。小曰徽哭了,小白也跟着掉下泪来。船家也放心不下,于是便一面安慰曰徽,一面走下船去找。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才一道回来,整个船上的人才放下心来。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小船在水中行不多久,天便黑透了。涡河下游的水面和水势,要比上游大上一倍还要多,小船在那么宽的水面上夜间行走,实在危险横生。为了安全起见,船家准备停船驻下来。然而,前不靠镇埠,后不靠码头,在那漫漫茫茫的河湾里,万一遇到土匪来抢,整个船上的身家生命就都完了。船家便和汶清明商量办法。

汶清明毕竟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有经验,有胆识。他便决定让船停在水面最宽处的河中央。于是,船家在清明的指点下,让船上熄灭灯火,再悄悄地向前行过一道湾,慢慢停在河中央下了锚,尽量不要惊动两岸。这里是一个漫无人烟的大河湾,河南岸远处还有一望无际的芦苇和荻子,在夜风的吹拂中,一起一伏,呼呼作响。这样借着漆黑的夜幕,即便两岸有土匪经过,也很难发现河中央会孤零零的驻着一只民船,十有八九能平安混过一晚。

上半夜果然平安无事,谁知到了下半夜,河南岸远处突然打起枪来,而且枪声由远及近。枪声虽不怎么密集,可枪子却都在小船周围钻进水里,发出阵阵可怕的声响。一会儿,似乎河北岸也打起枪来,仿佛也是朝着停船的河中央打来的。

“难道是土匪发现了咱们的船?”船家提心吊胆地趴在汶清明的耳朵上问:

“不会的,不会的,我看不会的!”汶清明很有把握地安慰船家说,但他声音很低,看来也很担心。

大约过一顿饭的功夫,枪声消失了,河南岸远处似乎传来了骂骂咧咧的说话声。又过了一会,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一夜有惊无失,总算等到了天明。只是小曰徽吓得一夜没敢朝河里撒尿,小肚憋得像小鼓,被子上洇湿了碗口那么大一小片,成了船上大人小孩的笑柄,曰徽被羞得面红耳赤。

小船到了蚌埠街,汶家父子和船家洒泪而别,小白站在船头上目送曰徽很久很久,一直到看不见他们才回船舱。从此,两颗幼小的心,一别十年后才又重新碰在了一起。

汶清明把残存的土布、牛油、花生米送到货栈里,托老乡尽快换了几个钱,父子俩便乘上南下的火车。当天下午到了浦口。这时间浦口到处是军队,到处是警察。过江渡口盘查得十分严紧,凡是从中原边区、解放区过来的人,一个也不能轻易放过。要过江,必须持有县政府或县党部开的路单证明,而汶清明父子俩身边带的只有镇里、保里的证明信。所以,几次三番都不放行。他们父子在浦口一连等了三天也没等到机会。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后来,只好坐车返回滁州。滁州离浦口很近,在滁州等待机会,一旦浦口轮渡放松,再去过江。

滁州是南京的门户,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自然是国民党的军事要地,设有庞大的东营房和南营房,驻有上万军队。汶清明在滁州找到了山东同乡会,会长也姓汶,是泰安人,离汶清明老家大汶口不远,对汶清明父子很是关照。先让汶清明在东关外胡家大楼一家干果行帮忙,这里来来往往多半是山东省人,一天也能挣上几张关金票,维持父子俩的生活。然后托人朝南京捎信,看能否找到关仁杰、姜若云他们,开个路单过来,然后去南京团聚。

汶会长和滁州驻军里的一个汶团长是本家。汶团长听说有个山东老乡要到南京去找亲人找儿女,便一口答应下来,一定帮忙。这样以来,汶清明感到有了指望。便在滁州安心住了下来。认知天有不测风云,一次大批伤兵集体闹事,上峰叫汶团长出面调解。哪知山东大汉,说话简单,策略不够,汶团长性格也太直爽,三句话不投机,便和伤兵们发生冲突。那些伤兵野蛮成性,胡作非为惯了的,竟然掏出枪来,当场打死了汶团长。闹得整个滁州沸沸扬扬,十几天不得安宁。

汶团长的一个混成团有一两千人,连同滁州的山东老乡,全都行动起来,集会示威,要求惩办凶手,给汶团长报仇偿命。整个滁州东关一带,全是山东人的天下,无论是谁,见了伤兵就抓就打,时刻都有发生群斗开枪流血的危险。

给汶团长送葬的那天,人山人海涌满几条街。汶团长的三房太太,四个子女,全都披麻带孝。其他亲属、下属、老乡以及所有送葬的人们,全都佩带黑纱、白花。有的还高举着孝柳、纸人、纸马。两个开枪打死人的伤兵,全都五花大绑,押在棺材前面,游街示众。最后来到琅琊山角下,在汶团长的灵墓前,当着几千人的面,把两个伤兵砍头祭灵。

汶团长死后,汶清明父子去南京的愿望也破灭了。更为严重的是,滁州城里,山东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山东同乡会门前,东关外一带,经常有一些伤兵出没走动,要寻机报复山东人。与此同时,全国各地纷纷传来解放大军大举向南推进的消息。滁州的驻军一天比一天增多,车站上,大街上,到处是持枪的官兵和柱着拐杖的伤兵。中原地区也传来了涡亳一带已成为解放区的消息。当地国民党的保安队刘一德、曹富臣、邓省三、于良先、王养之等人,也都带着队伍撤到了蒙城以东,怀远以西涡河两岸活动。位于涡亳之间的古镇,两拉锯的局面不复存在了。于是,汶清明便带着曰徽离开了滁州,乘火车回到了蚌埠,然后又乘船西上,回到古镇。

汶清明父子虽然离家才几个月,家乡却发生了很大变化。镇上的保甲没有了,变成了街道和村。戴礼帽、穿长袍的保长、保丁、问事的不见了,换上了一些小商、小贩、穷光蛋,叫什么街道财粮,村长。大街小巷的墙壁上,到处写着:“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打过长江去,活捉蒋介石!”“共产党万岁!”“*万岁!”等口号。

昔日逍遥自在的汶万金,如今也变成了另一个人。首先辞去了前头店堂里的账房、伙计,打发了后院的丫头子、干娘。接着,娘儿俩又带着文书契约,过河南来到杂姓郢,把他的几家佃户,种地的长工,召集到一块,明确表白,观音菩萨托梦给老奶奶,兵荒马乱之年,有钱人家要慈悲为怀,多行善事,不然的话要大祸临头。因此,汶家的土地、房产,无论是多少,谁种是谁的,谁住是谁的,永远归谁所有。并且,当面把文书契约交给他们各户。

另外,汶万金又拿出几本厚厚的账本,以上无论哪家欠汶家的租,借汶家的债,一笔勾销,当众把账本烧掉。如此一举,自然大得人心,凡种过汶家的地,借过汶家的债的穷人,如今或多或少,自然都得到一定的好处。所以,没有不夸汶万金母子仁义、慈善、厚道的。接着,汶万金又把家中穿不着,用不着的衣物、被褥、家当、砂缸、坛子、盆盆罐罐、方桌、斗椅,全部来个清理、集中。把镇上的穷人头,共产党员看中的所谓基层干部,如东街的苏保险,西街的肖老瞎,河湾的陆丙寅等几个出头露面的人物,一一排排队,心中有数,分别暗自交涉。

这些人家,因为孩子多,负担重,又无固定职业,无正常收入,大都靠着夏天卖茶水,冬天贩青菜,早晨打卖水,晚上当茶房,临时挣几个钱,一家大小糊口。常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汶家大掌柜如此大发慈悲,大发善心,拿出那么多用得着的好东西,他们穷光蛋哪里见过,真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求之不得。与此同时,常氏、蒋氏,又按照汶万金的主意,把一些钢洋、铜壳、细软、丝绸也悄悄翻腾出来,偷偷地给那些穷人头送去。开始的时候,妇道人家自然感到心疼,不舍得拿出来。可是,他们当不了汶万金的家,也经不住他的劝说。汶万金抓起一把钢洋掂了掂,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说:

“我何尝不知道财宝连心,俗话说:老婆孩子不让人,田地边子不让人。如今这世道变了,蒋委员长被赶跑了,今后就是共产党的天下,穷人的天下。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后咱家要从头做起,越穷越好。共产党,啥叫共产,公共之产,大家之产。你的,我的,穷的,富的,都是大家的。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连老婆也是大家的。”说到这里,汶万金苦笑了笑,把钢洋撂到了床上,然后恼羞成怒地接着说:

“甭说这些东西,再多我也舍得!甚至他们连你也要去,我也舍得,我也得给人家!”

汶万金一番话说得老娘直点头,说得蒋氏低下了头抹眼泪。汶万金深深呷了一口茶接着说:

“光棍不吃眼前亏,咱们不能光棍不当,当眼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还没到时候,还没逼着跟咱们要房子要地,要财产,咱们送上门,有人情,多漂亮!漂亮的话要说,漂亮的事要做。再说,想想咱这个家,远的来说,俺老爷,俺舅,满清政府的团练练总,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还有俺那个表舅胡登云,土匪头子,地痞流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近的来说,你那一家子,我的几个大舅子,尤其是老三、老五和老六,个个都是共产党的死对头。这些亲戚朋友,多复杂、多麻烦,如今成了咱们的罪过啦,够我们受的了。”

由于汶万金常用这些话来开导一家人,很快大人孩子也开窍了。常氏不再养尊处优,围起围裙下伙房,亲自做饭洗碗了;蒋氏也拎着满满的篮子下河底洗衣服了;两个大儿子学文、学武,把前院、后院的荒地忙着开起来,种菜,种庄稼;学才、学美,也跟着船上张家的穷孩子一样,下地拾柴收庄稼,一家大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尤其汶万金,就连穿戴打扮也变了,昔日长袍、礼帽、响皮底鞋不见了,头上戴顶狗套头,腰里系条大带子,白土布褂,蓝土布裤,还在肩上、前衿子上补了两块大补钉,真像是一副劳动人民的穷模样。

这些情况,汶清明看了直摇头,唉声叹气,暗自掉泪。小曰徽见了大吃一惊。心里暗想,万金大哥家咋啦?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样?莫非他家那么多东西全部被土匪抢光啦?真是莫名其妙!后来见到镇上一些有钱人家、大商号、大店堂的掌柜的,也都一一变了穿戴,整个镇上的有钱人家,一下子都变成了穷人模样。小曰徽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原来共产党来了,八路军,新四军,喜欢的是穷人,讨厌的是财主。于是,他回到家里,也要爹娘给自己换换装,穿上旧衣服,补上新补钉,尤其是脖子上那个象征着娇贵的银项圈,一定要藏在衣服里面,万万不能让别人看见。这样心里才感到踏实些。母亲看到儿子这样做,感到欣慰。她想,儿子渐渐大了,懂事了。谢天谢地!

曰徽跑反跑出去几个月,回来后,见四嫂生了个胖娃娃。母亲整天帮她忙这忙那,料理个没完没了,表婶子真的要变成婆婆娘了。从此,四嫂子再也没有功夫哄着小表弟玩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时隔不久,三表哥言忠也要娶亲啦。花轿进门那天,按照北方规矩,要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小弟弟去开轿门,把新人请下轿。言忠的同父异母兄弟言义才刚刚两周岁,完不成如此重任。于是,便把曰徽请出来上阵。曰徽虽然人小,可人小鬼大,也穿上长袍,戴上礼帽,从头到脚一串新。四嫂子有意捉弄他,依照新郎官的样子,还特地在他的礼帽上系了条红线绳,并且嘱咐他说:

“曰徽,谁要是问到你,为什么要系红线绳?你就说,表兄表弟,娶个媳妇咱俩的!”

曰徽最听四嫂子的话,信以为真,一本正经地说:“好,我记住了!”

随着唢呐班吹奏的“百鸟朝凤”,花轿停放在二门以外头门以里贺喜人客组成的夹道里。小曰徽迈着小八字步来到花轿门前弯腰一揖,然后把轿门打开。接着又是一揖到地,把手一招,并放高了声音说:

“有请三嫂子下轿!”

三嫂子娘家也姓蒋,也是镇西一带有钱人家的闺女。那里姓蒋的财主特别多,有不少俊俏的姑娘小姐。曰徽早就听说三表哥说了个漂亮的媳妇,今天借助开轿门的机会,来个先睹为快,一饱眼福。当轿门一开的时候,曰徽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新媳妇的脸蛋。只见她忽灵灵一对大眼睛,圆圆的脸蛋雪白干净,没雀没麻,自然好看。又见她一身红绸缎绣衣十分可体,坐在花轿里大大方方,文文明明,很精神。不像一般的新媳妇,忸忸怩怩,害羞怕人,像个小架子鸡。人家三嫂真像一只金凤凰,叫你看了还想看。

新媳妇也想早一点见到新郎官,早一点见到丈夫是啥模样。可在未见到新郎官之前,能看一眼开轿门的新郎的弟弟小叔子,自然也是好的。因为一般来说,兄弟之间差别不会太大。今天,新媳妇误把曰徽当成言忠的亲兄弟。所以轿门一闪,她便注意了曰徽的举止相貌。一看,曰徽虽只有八九岁,却长得天庭饱满,地颌方圆,眉清目秀,鼻正口方,白白胖胖,一脸的福相。新媳妇越看越想看,大着胆子一连看了好几眼。心想,弟弟这么漂亮,哥哥一定不会差。于是便暗自祷告:“老天爷保佑,我也不求多好,我丈夫能像他弟弟这样就求之不得了。”

事有凑巧,言忠的相貌也不差,高高的个子,四方脸,白白净净,只是瘦弱了一点,像个文弱书生,新媳妇自然也满意。只是办过喜事的第二天,不见那个开轿门子的漂亮的小弟弟同全家人一起吃饭。第三天也不见那个小弟弟,新媳妇实在沉不住气,就问言忠说:

“咱那个小兄弟到哪里去了?咋不见他来吃饭?”

“你问的是哪个弟弟?”言忠不解地问。

“八九岁,给我开轿门的那个弟弟。”

“噢,你问的是他!”言忠笑着说:“那是后院汶家四表叔的宝贝儿子曰徽。”

新媳妇扑哧一笑说:“我还以为是你一个娘的弟弟呢!”

“怎么,跟我长得像吗?唉,一个娘的不就是我自己吗!咱没有这个福气呀!”提起这些,言忠小夫妻俩自然伤感。言忠小时候就没有娘,后来又娶了晚娘,晚娘又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谁疼他呀!有晚娘就有晚爹,连亲爹也是疼小的,不疼前房人生的,这几乎成了惯例。

言忠婚后没有几天就回蚌埠烟厂去了。新媳妇一个人每天总是坐在新房里做针线,相当寂寞。那天下午,小曰徽从街上回来,正巧路过新媳妇住的两间新房的窗户前,突然想起了俊俏的三嫂子,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提起脚跟,扒住窗户朝里看,恰巧,曰徽和新媳妇的眼睛对上光。新媳妇非常惊奇地说:

“曰徽小弟,进来,快进来!”

曰徽也感到惊奇,三嫂子怎么知道我名字?于是,就索性走进新房门。新媳妇一把把曰徽拉到身边坐下,然后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我问你,那天你开轿门子,礼帽上为什么要系根红线绳?是谁叫你这样做的?是你三哥娶媳妇,还是你娶媳妇?”

曰徽一见三嫂子生了气,便老老实实地解释说:“谁娶还不是一样!表兄表弟,娶个媳妇俺俩的!”

新媳妇一听这话,羞得满脸通红,进一步质问说:“这话是谁教你的,谁叫你这样说的!”

曰徽见三嫂子还是那么凶,还在生自己的气,便进一步解释说:“这还要用人教吗,人家都是这么说吧。好三嫂子,别生气啦,我知道你嫌我小。说是这么说,可我又没有跟三哥争媳妇,这些天,我不是都没敢来吗!”

曰徽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句话把新媳妇说得哭笑不得。她一把把曰徽拉过来搂在怀里,又是亲,又是疼,又是咯吱,弄得曰徽在床上打滚,很不好意思。后来,他索性眯起了双眼,躺到了三嫂子那温馨、舒适的怀里。

三嫂子拿出了一把大红枣,还有焦花生,塞在了曰徽的衣服口袋里,然后老调重弹:

“我问你,三嫂子对你好不好?”

“好!”曰徽徽规规矩矩地回答。

“三嫂子疼你不疼你?”

“疼!”

“那么,你告诉三嫂子,是谁在你礼帽上系的红线绳?”

曰徽见她追到了要害处,心想,你对我再好,我也不能把四嫂子供出来。于是,他睁着大眼睛,不再作声了。

三嫂子像是在逼命,她说:“是不是你四嫂子*?”

曰徽仍不作声。

新媳妇说:“若是她,你就点点头!”

曰徽赶快点点头。

新媳妇又说:“不是她,你就摇摇头!”

曰徽又赶忙摇摇头。小曰徽那天真烂漫的样子,把个三嫂子捉弄得哭笑不得。没办法,她只好抱着曰徽死死不放。小曰徽急得眼泪马上要流出来了,三嫂子有意地咬着牙说:

“你不是说,‘表兄表弟,娶个媳妇你俩的’吗?你三哥走了,今天你就在这里跟我睡!”

曰徽一听,吓得几乎叫起来。

三嫂子又说:“脸皮那么厚,能说出来,就做出来,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正在这时,曰徽他娘找来了,新媳妇对四婶子使了个眼神说:“老婆婆,我就是你的儿媳妇了!”

曰徽一听,羞得双手捂脸,赖在床上不起来。曰徽他娘听了马上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说:

“曰徽,起来,我问你,你三嫂子好不好?”

曰徽说“好!”

“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

“明年你长大了,请你三嫂子照着她的模样也给你说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好不好?”

曰徽不再吱声,只是笑。

“叫三嫂子上咱家吃晚饭去好不好?”曰徽他娘又问。

曰徽说:“好!”于是,娘俩个扯着小曰徽,有说有笑地走进后院里去了。

打过佛爷庙快一年了,镇上经常过队伍,队伍向南开得多,风传解放军要大举向南推进,解放全中国。可偶尔也有朝北开的,老百姓不知底细,一个劲地瞎猜。龙山部队早就不见了,据说打进佛爷庙以后不久,就被编入了解放军的18军11团,进西藏了。

汶清明从下边回来后,在邓广烂的棉布行门口摆了个小杂货摊,卖的是洋油、洋火、烧纸、红糖。兵荒马乱之年,卖不了什么钱,虽然没有多大收入,但精神上总算有个寄托。

南来北往的军队,绝大部分是八路军、新四军,听说如今都叫解放军。但偶尔也有被称为新五军的国军。老百姓从他们的穿戴和枪支上可以分得清。共产党的军队,穿的都是粗布,黄军装,灰军装,偶尔也有便衣,枪支也参差不齐。同时,从穿装上很难分辨出谁是兵,谁是官。而国民党的军队,穿得全是统一的洋布,统一式样的军装,而且官兵服装明显差别很大。枪支弹药也比较齐整,充足。只是队伍纪律不严,松松垮垮,说起话来嘴里不干不净,抓夫要粮,派款派差,很不文明。不像共产党的军队,张口大爷,闭口大娘,说话和气,买卖公平,买东西就给钱,后来又出现了中州票,都能顶用。每逢过队伍,一街两巷,大人孩子,就站在街旁数数,从一到十,从十到百,从百到千……

镇上住军队,住得最多的是1948年秋天的一次,住了一个旅,旅长就住在大瓦房里。四嫂子带着孩子搬到东屋去了。三间大瓦房,就住旅长一个人。旅长姓王,个头十分矮小,一天到晚坐在一张滕椅上,不说,不笑,不理人。他身边的警卫人员说,旅长的爱人刚刚去世,是在一个战役中不幸牺牲的。旅长很痛心,很烦恼,多少天都是这样闷闷不乐。

邓家大院前后住了一个警卫连,和曰徽家门对门住了一个警卫排。有个大个子警卫员叫小王,个子那么高却只有18岁,身上十字攀花背着两只20响的盒子枪,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红皮文件包。小王脾气生硬,动不动就好凶人,小孩都怕他。谁要是趴在堂屋门口玩,或是向屋里偷看一眼王旅长,小王马上就会冲过来狠狠地凶你一顿,把你赶走。自从王旅长住进了大瓦房。十多天,小曰徽都没有进过堂屋一次。

小王枪法好,经常从树上打下来鸽子、斑鸠、乌鸦,到河边打些水鸟,烧熟以后,总要给曰徽送去一碗半碗。有时候,当兵的包饺子,吃不完,剩多剩少都给曰徽家送去。他们包的饺子,肉特别多,比自家包的好吃,曰徽渐渐地再也不怕那个小王了。

曰微最喜欢那个黑黑瘦瘦,个子不高的警卫排长小杨。小杨就住在和曰徽家对门的那个警卫班里,所以,经常来找曰徽玩。小杨根本不像个排长样子,虽然也全副武装背着枪,可整天总是笑嘻嘻,露出一嘴雪白牙齿。他对当兵的,对老百姓,对大人小孩都是一样,不笑不说话。小杨好和老百姓拉家常,还要曰徽的母亲认他做儿子。说他有很多钱,很多布匹,可以养活曰徽他全家,不知是真是假,还是哄人。小杨很喜欢曰徽,叫曰徽小弟弟,还叫曰徽喊他哥哥。

小杨比小王只大四五岁,却比小王老练得多,据说在战场上他特别机智勇敢,曾几次保卫首长立过大功。不要看小王平时那么这神气,可在小杨面前就松劲多了,处处都要向小杨请教,好像小杨是老师,他是学生似的。但在小孩面前,马上他又神气起来,这就叫“一物降一物,石膏降豆腐”。曰徽常常想,可就是闹不明白,象小杨这样的有功之臣,这样的英雄,对小朋友反而很耐心,很友好;而小王并没有多少资本,反而在我们小孩面前称英雄,好像就是因为我们打不过他似的。

小杨对曰徽特别友好,经常掏出手枪在曰徽面前耀来耀去,引诱曰徽,并说,希望曰徽跟他一路去当兵,保证也给他弄个小手枪。小杨还把手枪拆卸成几下里,曰徽去找三嫂子、四嫂子要来擦头用的白干油,送给小杨去擦枪,把枪擦得明光加亮,还用一块红绸子包了又包,裹了又裹,十分宝贵。曰徽曾把手枪要过来掂了掂,很重很重,象块铁疙瘩。

曰徽和小杨交上了好兄弟,便把春天和他爹一道去下边跑反的事,把在河溜一带遇到土八路,被没收几百尺土布、几百斤花生米的事,一一告诉了小杨。小杨很生气,说有些地方的游击队,都是收编的土匪,保安队,根本不守规矩,经常违反纪律,一定要很好地整整风。小杨并答应曰徽,他一定要安排地方干部和游击队,追查这件事。曰徽十分高兴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爹娘。爹很害怕,责怪曰徽多嘴,说什么“财去人安乐”,不要再提被没收的事了。可娘夸曰徽有才干。俗话说:“财贝连心”,挣得那么多东西不容易。

后来,这件事还真的被小杨排长办成了。隔不多久,又过部队,有个部队当官的主动来找汶清明,说是没收的东西查找到了,是不应该没收的,要赔偿,并把土布退回一部分,其余的东西也作价赔了钱。这件事,全家人很感激小杨。可小杨他们部队走后一直没有信,打听也打听不到。有的说他们参加了淮海战役,有可能在战场上牺牲了;有的说他们部队过了江,去解放大西南去了。曰徽时常惦记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懂事了。他相信小杨排长是绝不会牺牲的。因为1948年以后,国民党的军队一个劲地向南逃,无心恋战。而共产党的部队,一个劲地向南追。有时候还没听到枪声,敌人就跑出几十里开外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恶仗可打。再者说,小杨他们是警卫连,主要任务是保卫首长,上不了前线,哪里会有牺牲呢!

曰徽长大成人以后,还清楚的记得,小杨、小王、王旅长的那个部队,在邓家大院住了十多天。部队临走的时候,小杨装好了马驮子,让其他战士牵着马,自己和曰徽手扯着手,边走边谈。小杨还把自己用子弹壳做成的瓜削子送给曰徽。曰徽在身边珍藏了好多年,谁也不让摸,不让看。曰徽一直把小杨他们送出了古镇,送到了镇东大石桥。当时曰徽哭了,小杨也哭了。小杨劝曰徽回去吧,曰徽不走,也不动,站在石碑旁的最高处,目送小杨他们。一直到快要看不见的时候,影影糊糊看见小杨举起那只小手枪,对空连放两枪,以表示对曰徽的告别。曰徽这才跟着欢送的人群,哭哭啼啼的回来。

后来,又接连过了两次部队,每次曰徽都在打听小杨他们的下落,可每次人们都是摇头三不知。冬天到了,天气很冷,古镇的东北方向不断传来隆隆的炮声,说是淮海战役打响了。又过了几天,担架队进街了,全是伤兵,有解放军,也有国军。伤兵睡在担架上,顺着街道往前摆,一行,二行,三行,大街被堵得走不动人。有的伤兵痛苦得睡在担架上直骂人,直发脾气,据说那都是国民党的兵;有的伤兵痛苦得直哼哼,可是不骂人,有的咬紧牙关,再痛苦也不叫,也不喊。据说,这样的伤兵,都是解放军战士。那些穿白大褂的军医、卫生员,就喜欢为那些不叫不喊的伤兵服务。

曰徽在上学的路上忘了上学,一个劲的在人空中钻,在担架上找,希望找到小杨。即便找不到小杨,能找到小王也好,也能问个明白。找来找去,找不到,连一个熟悉的面孔也没有。

学校的校园里也放满了担架,腾出的教室也给放满了。学校停课,教师、学生在给伤员送茶、送水、送吃的、送慰问品。曰徽借助于这个机会,又花了一阵子功夫去查找,可也是白搭。后来听说六年级的教室里有个伤兵死了,躺在黑板上,曰徽大着胆子去仔细看了看,见不是小杨,也不是小王,他才放心。可事隔不久,他又放心不下了。

1949年春天,大街上,小巷里,到处都是“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口号。几乎天天都有解放军的队伍从镇上经过。新五军也好,保安队也好,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只因大表哥言国,带着老婆孩子搬到县城娘家去了,汶清明一家四口又搬回了南门里边路西。邓家的四嫂子、三嫂子、二嫂子,听说汶家要走,大家难分难舍。尤其四嫂子,听说四婶家要走了,几乎要哭了,可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于是,她亲自动手做了一桌酒席,跟四婶娘儿三个在一起吃了顿饭。四嫂子还特地把在镇上小学教书的大表姐梁琳请来作陪。

梁教师也是县东一带大户人家的小姐,长得本来就十分娇美,再加上打扮入时,所以,一进大院,曰徽他娘就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实际上,这时候的梁老师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可依然容颜如初,身姿婀娜,跟未出阁的女孩一样,叫人分辨不出是闺女,还是媳妇。

汶清明搬回原处以后,前面的杂货店早不干了,院里空出了三四间房子。所以,每次过军队,号房子,都少不了汶家小院。有一次,院里住了十多个女兵,全是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姑娘。其中只有一个被大家称作大姐的卫生队队长,最多也不到30岁。她们在这个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曰安看到那些穿着黄军装,留着剪发头的女兵整天有说有笑,欢欢乐乐,心里不知道有多么羡慕。于是,便经常跟她们在一起拉家常,帮她们借东西,做针线活,很能合得来。于是,在曰安的心里便暗暗产生了参军当兵的念头。

曰安也是十五六岁的姑娘了,常常想到远在南方的哥哥曰山和姐姐曰东,自己若能参军南下,碰巧了说不定在外边还能找到哥哥、姐姐,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呀。曰安先把自己的想法悄悄地跟虽小却十分懂事的弟弟曰徽商量,曰徽自然举双手赞成,并表示自己长到十五六岁,也一定要去参军,去找哥哥、姐姐他们。曰安很受鼓舞,接着又去找爹商量。

汶清明青年时代常在外面闯荡,自然相信好男儿志在四方。只是曰安是个女孩,不大放心。可又一想,眼前不是有很多女兵吗,又有什么不好?人家的父母又是怎样放心的呢?再说,如今时代不同了,封建势力渐渐不吃香了。年轻人都在追求文明,演文明戏,唱文明歌,留文明头,放文明脚,连穿衣戴帽,一举一动都日渐文明起来。不出去见见世面怎么成?怎么跟上潮流?于是,他便主动找曰安他娘商量这件事。

卫生队的刘队长,看到房东的小姑娘稳重,勤快,做事又细心,又有思想,也十分喜欢。虽只有十五六岁,可个子很高。马上要打大仗啦,解放南京,解放上海,部队卫生员急需扩编、充实,认为房东家的小姑娘是个应征的好对象,是个理想的卫生员。同时,她手下的那些女兵,大家又一致要求要把曰安带走。于是,刘队长便向师里提出要求,批准曰安参军。

师长肖刚,是刘大姐的丈夫,可县官打他爹—公事公办,一点也不含糊。首先一点,破例吸收新兵,尤其是女兵,他必须亲自审查,亲自过目。除要求参军的女青年本人同意外,家庭父母也必须同意,绝不能有任何勉强,让父母哭哭啼啼,在地方上影响不好。

那天肖师长带警卫员小冯来到汶家小院,说是到刘大姐这里来看看他们的刚满月的女儿,实际上是目测一下曰安。这天,曰安正在帮助女战士补袜子,肖师长要过曰安手中的袜子一看,补钉有模有样,针角密密麻麻,实在漂亮极了。于是,肖师长不由自主地说:

“这么小年纪,看不出这么会做针线。你愿不愿意跟刘大姐当兵去?”

曰安一听,十分高兴地说:“当然愿意!”

师长又问:“你今年十几岁啦?”

曰安忙说:“十五岁,不!十六岁。”

女兵们看她那么紧张,忍不住都笑了。曰安被大家笑得面红耳赤。

师长又问:“当兵要跑路的,你能跑得动吗?”

曰安说:“能!”

肖师长又问:“那么你母亲及全家人同意你参军吗?”

“同意。”曰安又说,“连我弟弟都同意啦!”

“那么,你婆家同意不同意?“肖师长十分严肃地问。因为战乱年间,尤其解放初期,北方农村女孩十多岁都定婚了。

曰安一听,羞得忙把头低下,十分生硬地回答说:“没有婆家!”

大家一听又笑了,师长也笑了。接着师长又问:“你弟弟愿不愿意参军?”

“愿意。”曰安又进一步补充说:“不过,他年龄太小,只有八九岁,长大了再参军。”

肖师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好吧,批准啦!快给你全家人报个喜讯吧!”

听说部队同意曰安参军啦,父母一下子反倒觉得舍不得让她去了。尤其是作母亲的,女儿那么小,从未出过三门四户,一下子远走高飞,真有一百个不放心。于是,便今天找这个女兵问长问短,明天又找那个女兵问热问凉,还特地三番五次找到刘大姐交待一番,嘱咐一番,弄得刘大姐真是哭笑不得。刘大姐、肖师长,为了南下急行军方便,决定把刚满月的小女儿寄养在这里。为了让曰安的父母对曰安放心,便打算把小女儿交给汶家二老。

部队临出发的前几天,卫生队的女兵们,几乎成了汶家的家庭成员。曰安母女两个,几乎天天都和女兵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刘大姐向曰安介绍军队生活、纪律、规矩。女兵们教曰安打背包,叠被子,教她救护伤员的技术。曰安真是心灵心巧,一见就会,不断得到刘大姐的夸奖。

几天下来,汶家天天忙得象过年。河湾里大娘、大哥把曰安接去吃了顿送行饭。邓家大院四嫂子、三嫂子听说曰安参军了,还特地赶做了两双鞋袜,几件换洗的衣服。左邻右舍,有的送来了毛巾、手帕,有的送来了牙刷、牙膏、洋胰子,人们纷纷来看来瞧,一街两巷的大娘、大婶子,听说汶家姑娘参军了,有的说长道短,有的说好说歹。有的甚至引用当时实行的扭秧歌扭出的顺口溜,来丑化女孩参军,说什么:“叫俺扭,俺就扭,一扭扭到十八九,俺娘要给俺说婆家,俺跟八路一路走。这不,真的一路走了”。

实际上,这次镇上跟着肖师长、刘大姐他们参军走的有好几个。因为这次部队在镇上住得时间比较长,和群众打成一片。人们亲眼所见,如今的解放军,今非昔比了。过去他们小米加步枪,子弹袋里装的都是秫秸棒棒;粮袋里装的都是小黄米,穿的粗布烂衣,吃的粗茶淡饭。如今天天有荤,顿顿有肉;军装整齐,装备齐全;有枪有炮,武装整齐。同时,国军节节败退,解放军长驱直入,蒋介石,国民党看来气数已尽,该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家里有人参了军,成了军属,一定沾光有好处。再者说,解放军里,当兵的跟当官的平等相待,亲如兄弟,不像国军里是军阀派头,动不动官对兵拳脚相加,军法处置。叫孩子去当解放军,父母放心,全家人满意。只是参军的这几个年轻人当中,女孩极少,只有汶曰安和北关回民一个姓马的女孩。为了这几个参军的年轻人,区里、镇里、街道、村里,忙了好几天。什么动员会,联欢会,欢送会,送喜报,请吃饭,一件接着一件,和过去国军抓壮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部队出发那天,参军的几个男女青年,个个披红戴绿,人人骑上高头大马。几班子唢呐和锣鼓队、秧歌队、高跷队,吹的吹、打的打、扭的扭、玩的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整个古镇热闹朝天。

这一天,汶家更像办喜事似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来送行。刘大姐真是个有心人,为了让汶曰安的父母放心,真的把自己刚满月的女儿寄托给汶家抚养。还给汶家留下了一些衣物和钱。汶清明夫妇愿意把孩子收留下来,但坚决不愿接钱。可刘大姐执意要给,并说,我们部队艰苦的年代过去了,现供给有了保证。同时,这也是军队的纪律,绝不能亏待人民群众。群众帮我们抚养孩子,已经给群众增添了麻烦,哪里还能再给群众增添经济负担。刘大姐最后握着汶清明夫妇的手说:

“大娘、大爷,放心吧,不久全国就要解放啦。等新中国诞生以后,我把你的曰安还给你,你再把我的小毛毛还给我。好不好?”

汶清明看到刘大姐一片坦诚之心,便拱拱手连说:“好,好,太好了!”

曰安她娘说:“刘大姐,给这小妮起个啥名呢?”

刘大姐笑了笑说:“把我和她爸爸的姓连在一起,就叫刘肖吧!”

汶清明两口连说:“好,就叫刘肖。”

老夫妻俩一个接过孩子,一个接过包袱,大家目送着刘大姐和几卫生员。刘大姐不时地回过头来给他们老夫妻两个招手致意,渐渐走进了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去。

远远望去,曰安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晃一晃,随着军队和送行的人群渐渐地远去了,渐渐地看不见了。曰徽这才发现,爹哭了,娘哭了,四嫂子、三嫂子都哭了,自己也哭了。可能是饿了的缘故,睡在襁褓里的刘肖,此时也发出了哇哇的哭声。不过,这哭声,这泪水,片刻之间就消失了,很快就被那欢乐的锣鼓、欢乐的唢呐,欢乐的人群,欢乐的气氛给冲淡,冲撞得无影无踪了。

古镇,又恢复了她往日的平静,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不过,这只是暂时现象,随着涡河春汛的到来,夏汛的猛涨,秋汛的泛滥,她还会被浪涛惊骇得浮动起来,甚至动荡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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