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一个谜团是:
韩信在汉元年“拜”为“大将军”之后,记载消失了,在“平定三秦”、“略定韩魏”、“兵出南阳”、“兵发砀郡”和“彭城之战”的汉军第一次“大扩张”中,韩信毫无建树,直到魏王豹叛汉附楚,韩信才以“左丞相”(另有记载为“将军”)的身份东渡黄河,讨伐魏豹,此时,已经是汉二年八月。
汉元年到汉二年底,“大将军”在做什么?韩信到底是不是汉军的统帅呢?
答案很简单,不是。
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并非正式的官职名称——“大将军”,而是“诸将”之中的“大”者,具体可见《史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对楚使所说的: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
也就是说,韩信此时被“拜”的职位,应为“上将军”,更给予了他“数万众”,而并非“最高武职”概念下的汉军兵马尽属,换句话说,他这个“上将军”只是“诸将之首”,而非“诸将之长”。
如果韩信的语言表述一如《史记》的惯例的话,“数万”也就是不足“三万”,恰恰是“客卒”逃亡之后的规模,当然要随从汉王行动;而如果是“概数”,也就是汉军“尽属”,则之后汉王“自将”大军出故道攻章邯之后,他的“上将军”的领军权力,实际上也被剥夺。
参见《汉书·萧何曹参传》中的记载,曹参出三秦,独立领方面军则为“将军”,从属于汉王本部则称“中尉”,卢绾情况类似,先为“将军”,后以“太尉”常从汉王,另见郦商为“将军”取陇西郡,至于其他的“将军”也往往是为方面军统帅,从属于他将(如左丞相、右丞相)则称“都尉”。
也就是说,在淮阴侯韩信没有独统方面军的两年时间里,他应该就在汉王的身边,以“朝官”的身份为“参谋”,而且韩信提及有“上将军印”,上文中提及汉军为“秦楚制度杂糅”,那么楚制的“上将军”应该是“大司马”的别称,如此,则可补汉初官制之缺。
值得注意的是,在《史记》中记录的汉初“朝官”之中,萧何在汉中为“丞相”,未言“左、右”,而卢绾为“太尉”,则明言为“东攻项籍”之时,在汉中时仅为“将军”,而御史大夫为周苛,曹参为中尉,周昌为內史,主要“角色”配置齐全,在汉中时,汉国“朝官”已经将相卿齐备,从时间上看,卢绾的“太尉”应该接自淮阴侯韩信。
而汉军日后仍有“大司马”之职,根本原因应该是刘邦以韩信为“左丞相”独立领兵之后,以韩信的“大司马”权重,改称“太尉”,用亲信卢绾掌握,并约束于身边,而将“大司马”之职降低,以致“阳都敬侯”丁复能由“楼烦将”升任,再升迁为“将军”,可见楚汉之争后期的“大司马”已经没有“最高武职”的尊贵了。
这种情况,在楚官制中的“莫敖”上早有演绎,其作为最高武职,被“大司马”代替,日后地位反降低到“大司马、左司马、右司马”之后,原因就在于楚王厌恶其“权重”。
也就是说,在汉二年八月韩信被“拜为左丞相”、“为将军”别击“魏豹”之前,其职位应该就是“大司马”或称“上将军”,也就是俗称的“大将”,这也说明,汉武帝日后改制官名,其实多有汉初故事所本,如中尉改“执金吾”,太尉改“大司马”,且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均加“大司马”,也就意味着,“大司马”为日常实职名,而“某某将军”只是加号。
正因为如此,韩信才对照了在楚汉之间的“言听计用”,实际上,史书上明确记为韩信献计的,只有他“拜将”后对刘邦详述的项羽为人,以及“出故道”攻章邯,从行文看,二者实际上是连贯的,所以才有《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的“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问题在于,《史记·高祖本纪》和《史记·韩信卢绾列传》对照,韩王信也向刘邦分析了类似的话,两个“韩信”属于英雄所见略同,但是这两个“韩信”在此之前,从未有“显赫”的军功作为地位的加持,也没有成功经验可以作为佐证,那么,“汉王大喜”的“喜”从何来呢?
结合上文中对于汉军组织体系的描述,一个“尴尬”的结论呼之欲出。
汉军的组织结构实际上是以刘邦个人为核心构成“县廷”和“家吏”的组织,形成“亲侍”为战斗力中坚的“武力细胞”,再以“个人关系”和“个人威望”笼络拥有亲信部属的“诸将”,而这些“将”的统属也不超过“县守”的500人,更专业一些的车、骑,也就是200骑、10车的规模,这些“诸将”也就是更多的“细胞”,依靠刘邦本人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的“车骑突击”,统领这些“细胞组合”在灭秦战争中得以“分一杯羹”,最终立国。
原因就是,刘邦集团限于“出身”的特性,依赖秦帝国县级基层组织的“成文化”管理,以及其组织结构的“一都多县”的“细胞分裂”特质,以治“一县”的组织经验,可以拉起一支数以万计的大军,但其组织能力又仅限于“一县”。
当面临真正的“国战”时,刘邦集团的一群“县吏”们,根本没有足够的“经验”和“知识”来为“汉王国”进行正规化改造,通俗地说,就是一个“营长”带着一群“营长”,拉出了一个“集团军”,却发现自己并不会训练、管理和指挥一个“集团军”。
他们不会。
而唯一具有一定相关视野和经验的张良,又在“汉国”建立之时离去,使得刘邦彻底退化成了一个“县吏”,淮阴侯韩信和韩王信的建议并没有什么超乎时代的跨越性,只是他们的存在,让原本只会抱着秦律照本宣科的“县吏”们看到了“知识”的力量,也就是进行组织改造的可能性。
但是,对于这样一群“底层官僚”出身的“丰沛集团”而言,“知识”永远只是工具,真正让韩信代掌汉军完成“取天下”大业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所以,刘邦宁可在2年左右的时间里,让韩信为自己出谋划策,而他“言听计用、解衣推食”,为他构建“汉国”的军事“正规化”进程。
直到“彭城惨败”之后,刘邦尴尬的发现,面对黄河南北双方面的军事压力,自己部下根本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方面军”统帅,所以可能抱着“你行你上”的心态,命令韩信以左丞相进攻魏国,在这个过程中,又不停地“收其精兵”来补充自家的主力。
这种心态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所体现:
(曹参)以将军入汉,以左丞相出征齐、魏,以右丞相为平阳侯。
(韩信)萧何言为大将军,别定魏、齐,为王。
《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或许觉得太不要脸,改写作:
(曹参)以将军入汉,以假左丞相定魏、齐,以右丞相,侯。
萧何言(韩)信为大将军,别定魏、赵,为齐王。
曹参要是“左丞相定魏、齐”,韩信干嘛去了?所以,《汉书》加了个“假”字,既可理解为“代理”,也可理解“借”,算是圆了圆面子,其实,曹参属韩信,并非什么秘密,但史书中仍有所讳言,应该不是司马迁的手笔,而是之前史官早已下手,“为尊者讳”。
日后韩信的命运悲剧,其实也和这群“丰沛小吏”的“自卑感”有关,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绛、灌虽然并称,绛侯周勃却是“从入汉”的三“将军”之一,灌婴为后起,而韩信“羞”与其同列,也可见他在初入汉中时,对于刘邦君臣的态度,应该和看傻B差不多,而他到樊哙家拜访,樊哙竟然在刘邦对韩信已经废黜王位的情况下,“跪拜迎送”,口称“大王”,这是何等的尊重甚至是“恐惧”?
所以,当刘邦面对自己曾经“从游”的张耳,曾经的王者要“立王”时,他没话说,靠他当上“韩王”的韩王信要封王时,他也没话说,偏偏就是韩信要个“假齐王”的时候,要知道,韩信等于是拿了刘邦几万“弱卒”的“天使投资”,还给他一个魏国、一个赵国、一个齐国、一个燕国,加起来占天下的一半,最后只要一个齐国,还是“假王”,也就是“代理王”,刘邦就舍不得了。
为什么?
熟悉职场的朋友应该能够理解这种心态,那就是,越是“底层逆袭”的“体制内成功者”,越对高于自己的“专业知识”感到敬畏、自卑,而如果能够操纵这种“专业人士”时,其心态往往伴随着刘邦对韩信的“畏恶”,也就是“害怕”夹杂着“厌恶”,尤其是当对方希望以一种“平等交易”的姿态衡量付出与所得时,他们更是不满。
说得直白点,这类人的世界视野里,只有“向上看的屁股”和“向下看的笑脸”,“平等”和“交易”都是让人厌恶的存在,所以,刘邦可以接受张耳,可以接受英布,也可以接受韩王信、臧荼,对于韩信和彭越,那是绝对除之而后快的。
但是,当“专业人士”真的“钳口”、“臣服”之后,他又会不知所措,因为他的知识储备不足以应对复杂的状况,所以,越发的“随意”、“任性”,以至于在临死之前,派出陈平、周勃带着一纸诏书就想收斩“连襟”樊哙,面对重臣的反对仍想更立太子,直到碰了壁,才能醒悟。
所以,刘邦才在得到韩信的死讯时:
且喜且怜之。
这种心态,其实他只是起始,所以,西汉帝国才自建立之初就处于“斗”的过程中,先和“异姓王”斗,再和“吕氏后族”斗,再和“功臣列侯”斗,再和“同姓诸侯”斗,再和“豪强大族”斗,再和“豪商巨贾”斗,斗到汉武帝的时代,甚至发展到和“货币经济”斗,和“全国市场”斗,和“诸子百家”斗,和“四夷八荒”斗,和“天下百姓”斗,甚至和“皇后太子”斗,直到元成之后,斗不动了,进入下一个“治乱循环”。
原因很简单:
汉家绝不接受任何平等关系,无论是“合作”,还是“交易”,都没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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