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图》,林棹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282页,58.00元
首先知道《潮汐图》这本小说,是因为去年夏天要准备主持一个读书会,主题是动物书写。我找了一批以动物为主题的小说来读,其中林棹的《潮汐图》是阅读书单上最为新锐的作品。小说第一人称叙事主角是一只难辨性别的蛙,开篇第一章名为“尚未定型”,这样写道:
我是虚构之物。我不讲人物,因为我根本不是人。我有过许多名字,它们一一离我而去,足以凑成我的另一条尾巴。我会说水上话、省城话和比皮钦英文好得多的英文。一点澳门土语。对福建话、葡萄牙话、荷兰话有一定认识。认得十几个字。(第3页)
在这一段开场白中,我们可以知道主角是能说多种语言的动物,而且如第二段所言,“尚未定型”,被赋予多种名字,多个身份。它说:“除去好奇、善变、怕死我一无所有。”
首先为它命名的人类,是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的一群水上人家少年男女,或曰“水上仔女”。其中一位少年“水哥”把它叫做“大头怪胎”,觉得它“非公非乸,不阳不阴,好成问题!”而少女“契家姐”则认为这不成问题,只需要此蛙自己拣定性别便可。蛙选择做男性,于是被“契家姐”命名为“蛙仔”。水上人迷信,认为蛙能保风调雨顺,将它挂在船桅九天九夜,称为“灵蟾大仙”。和蛙相依为命的“契家姐”心疼被吊起受苦的巨蛙,举起大顺刀斩去蛙尾一截,作为灵蟾化身让水上男女膜拜。
为蛙命名的另外一位重要人物,是H,来自苏格兰,与蛙相遇时正在广州十三行办公,和蛙初见时自我介绍,絮絮叨叨说了各种事情,问了一堆问题,其中包括:
苏格兰离广州好远,唉,太远。除开苏格兰与广州,我还去过世界许多地方。你知道世界吗,蛙?你应该知道知道。世界状似巨卵,广州是不小心落上去的微尘。你能明白吗?(36页)
蛙如何认识世界
蛙当然知道世界,也知道H从摇篮到坟墓的一生经历,传奇功绩。甚至,自己和H的初相逢,都是蛙一手策划。而正是在被H带回家,一起相处的时光里,蛙更加明确,“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是生吞”,而它最隐秘的渴望,是“生吞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死人。也许不止一个。但我从没想过生吞契家姐。要是我能生吞自己,像一个翻转的荷包那样,我就能立刻认清自己、预知命运的每个暗扣和关节”。而现在,蛙最想生吞的,是“眼前这个番鬼”(56页)。
蛙最亲近的人类朋友,是“小娘子样的”“靖远街翩翩佳公子”冯喜。一人一蛙,去黄埔望大船,遥望他乡,向往远行,想象大千世界奇幻事物。蛙对冯喜充满感情,这样回忆初见情景:
望见我,他首先惊奇,继而快活。他的惊奇是秀丽的。我见他则感到高兴。我们是初相逢。我牢记我与每个人类的初相逢,不是特别容易,但一定特别值得。因为每当世界蜕骨做空心的大疑问(那常常发生),一个一个初相逢就会轻颤着浮现,使空洞被填补一点,使疑问被降解一点。除此之外别无良方。(71页)
新晋画师冯喜善用炭笔,画巨瘤模特,画烟鬼速写,闲时携蛙入六丰行中庭散步。而正是在六丰行,蛙被H放在手术台上做各种检查,并被发现性别为雌性,而且是属于树蛙纲目。H要带蛙离开广州,去澳门好景花园。蛙打算与故友告别,却在珠江口迷失路向,被一股暖流带到琼州海峡,最后被冲上澳门妈阁庙附近沙滩,在天主教静思花圃被发现。一直昏睡的蛙受到各方关注,花旗人、法兰西人、荷兰人、葡萄牙人都对蛙表示极大兴趣,但遭到天主教神甫一一拒绝,直到苏格兰人H来到,与蛙重逢。有钱的贵族H对神甫大大捐助,用轿子将蛙带走。
蛙最为崇拜的人类,应该是澳门好景花园的女主人明娜·阿尔梅达·冈萨达夫人。蛙这样描述由明娜主持的晚宴:
由于她,那席位突然变成餐台中心、世界中心。真是奇。她身上流淌着滚烫的世界。男人看得出吗?主人家,贵客,那些贴墙站男仆——看得出吗?世界之心落在那里,千头吊灯又将那心的光芒千万倍折射、反射、漫射。(126页)
明娜和蛙初次相逢,就已经交换眼神,彼此认可。蛙这样说:“她是什么?她盯着我,在笑哩。我被她盯着,觉得自己像块烤肉,但那样快活!”(同上)和蛙一样,倾国倾城的美人明娜有吞噬一切的*:
她笑了。她巴比伦的嘴要一口把你吞掉。噫,男人一无所知吗?男人故作镇定地摸袖扣、捻胡须、压鬓角,她在世界中心冲我挤眉弄眼——男仆已经报过菜,唉,都不够塞牙缝的,她可是要吃人!她刚喝一口就仰天大笑,世界被她迷得晕头转向,飞转。(126页)
当然,明娜不会真的吃人。她只是任由蛙大显身手,吞下长餐桌上各种食物,大笑尖叫,击打胸脯,亲吻拥抱赞美蛙,还宣告“我爱这个丑八怪!爱得要死!”明娜抱着蛙,好像抱着一头巨猫,和H说必须留下蛙。而同台进餐的冯喜和蛙说:“你要做好景花园永久贵宾,在此处永恒住下去哩!你乐意吗?”(129页)蛙表示乐意。于是,H就在好景花园的动物园里为蛙打造新居,给蛙取了一个拉丁文学名Polypedates giganteus,将其编入“H的两栖纲收藏”,还找来专职饲养员迭亚高负责蛙的饮食。
在好景花园里,蛙接受了主人提供的“基础番话教育”,被展出为“好景花园最新奇迹——赤身裸体,举世无双的雌性Polypedates giganteus,乍看像头滚泥猪,盯着看下去,从表皮溢出的类人成分就要腐蚀你的智识,撼动你的信仰”(145页)。H杜撰了一部“巨蛙发现记”,大受欢迎。而明娜则“身着燕尾服、马靴登场,扬起袋鼠皮鞭指挥巨蛙表演直立行走、背诵圣经、巧吞活兔等项目”,让客人们“目瞪口呆、啧啧称奇”(146页)。蛙从此成为澳门上流社会婚礼、生日宴等的特邀嘉宾,盛装出场,见证各种重要时刻。
闲暇时蛙也常与冯喜游历澳门各个景点,陪他采风。冯喜的炭笔画、油画与水彩画逐渐得到认可,还被拿到广州寄卖。冯喜从澳门回乡,在广州遇到画博物水彩画的塞巴斯蒂安,开启了新的绘画风格。一年多后,冯喜与蛙告别,说自己有“出海病”,哪怕被谴责头脑有病,背祖弃宗,认鬼作父,都要出发远航,澳门不过是他去远处看世界的起点。蛙“心中发起大忧郁”,执意要与冯喜共饮,直到“轰然倒地,醉成一滩烂泥”(183页)。蛙苦思冯喜,生不如死,哪怕看到三巴堂陷入火海,心中也只是再三思量:“我希望我在场,但我没有。”迭亚高和蛙说,“大火之后我再没见过喜呱。没人见过。”蛙从一场大病痊愈之后,H也横死在沙滩。
于是,蛙和饲养员,与H的各项遗产一起,搭乘世界号,飘洋过海到了帝国之都的动物园,还被命名为“满大人”,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兽一起被展出。迭亚高在新年的第一个礼拜日冻死在蛙身边。而动物园的巡逻员、饲养员和游客都消失了,动物没有饲料,逐渐饿死。饥饿的蛙和其他动物一起逃出动物园,发现城市街头空无一人。
蛙一生最后十年,在湾镇度过。她在湾镇沼泽单性繁殖,自己和自己抱对之时,被教授的雪达犬一口咬住,于是被教授带回家中,放在澡盆泡着养伤。新主人将其命名为“湾镇巨蛙”,撰写各种新的故事,刊登在帝国大报小报之上。教授病逝之后,蛙还一直活到新世纪前夕,冰封尸体被作为捐赠标本,寄送到帝国自然博物馆。
为什么是蛙?
《潮汐图》洋洋十五万两千字,由蛙之口,述说十九世纪百年粤地澳门中西跨文化交流历史。2021年11月25日,林棹在接受澎拜新闻采访时(青年说|林棹《潮汐图》:用魔幻的蛙,讲述生命与尊严的故事),这样解释自己为什么选择用蛙这种动物作为小说主角:
起初并不是蛙。起初的主人公,这个第一人称叙述者,是一个生活在19世纪上半叶广州、过分现实主义的女性。但我很快遇到问题:她的行动会非常受限,她将事事、处处受限,无法像同时期的男性那样,用躯体和行动推展空间。大概有一个礼拜,我待在那样一个举步维艰的躯体里面,被鼠夹夹住,直到突然想通主人公可以“不是人”——于是鼠夹一下子弹翻(真能听见“嗒”的一响),角色和视角都被释放。
然后很快就锚定了“蛙”。它们有变态过程、无毛,某种程度上非常像人:四肢、皮肤、姿态……更重要的是,它们是两栖的。一只蛙可以在故事所涉及的地貌之间充分地游行——从陆地到淡水到咸水。两广一带有一种海蛙,生活在咸水、半咸水环境,雌蛙把卵产在海潮凼里。因此选择蛙,先是为了获取一种“合理的”、机动的视角。这个角色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同类争取一些权益、发出一些声音,则是后来逐渐发生的事。
在这段自述里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女性身体的局限性。作者用有变态过程,两栖,并且可以单性繁殖的蛙,来拓宽小说主角的视野与行动范围。这种自我突破的*,是《潮汐图》人物塑造的关键线索,也是推进小说情节的主题。小说中出场的各色人物中与蛙相知相惜的,其实是一生所求行远方看世界,突破各种局限,不断追求真我的画师冯喜。蛙这样描述他:“——他也像一只蛙啊,正当着我的面变形,他是新的,陌生的——他是新的,更是真的。”(173页)这种变化形态的过程,让我想到庄子《逍遥游》开篇描写的北冥有鱼,鲲鹏之变,也想到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主旨:人应该摆脱动物的状态,以意志决定自身存在的意义,从人类的过渡阶段,走向超人。
从各种动物书写题材的世界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人与动物之间,其实并非对立,可以互通。在以动物书写为题材的世界文学作品中,同样以两栖动物为主角的,还有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美西螈》(Axolotl)。这种动物也称为墨西哥钝口螈,学名:Ambystoma mexicanum,俗称“六角恐龙”,是水栖型的两栖类,但与有变态过程的蛙不同的是,美西螈即使在性成熟后也不会经历适应陆地的变态,仍保持它的水栖幼体型态。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作者“我”是一位很喜欢美西螈的男性: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着美西螈。我常到巴黎植物园的水族馆去看它们,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看它们纹丝不动,看它们诡秘来去。而现在,我就是一只美西螈。
这位作者每天都去巴黎植物园看美西螈,仔仔细细描写它们的外观,还觉得自己明白它们内心的愿望是“只希望自己就这么不动分毫、万事不惊,便能消弭时空”。每天与它们对视,作者觉得它们在向自己求救,而自己也试图安慰对方。交流继续深入,作者却觉得自己卑微下贱。当作者的脸贴在水槽玻璃上,看见一只美西螈在玻璃另一边时,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就是一只美西螈,我现在立刻明白,要弄懂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站在水族槽外,他的思想是槽外的思想。我了解他,我就是他,但我也是一只美西螈,我身处在我的世界中。恐慌是因为——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过来——我认为自己被囚禁在一只美西螈的身体里,我转生成螈,却带着人类的思想,被活埋在一只美西螈体内,不得不神志清醒地与这些毫无灵智的生物一起生活。但是,当一只脚擦过我的脸,当我稍稍移过身子就看见我旁边有一只美西螈在看着我,我知道它也能明白一切,无法交流,但却心知肚明,那恐慌便因此消失了。也许,我也在它体内,也许我们大家都像一个人类一样思考着,只是有口难言,只能靠着我们眼中的金黄色光芒,看着贴在玻璃上的人类的脸。
在这段话之后,短小说的叙述者转为之前被观看的美西螈,而被描述的对象则是在玻璃之外的男性访客:
他又来过很多次,但现在他来得少了。他常常好几个星期也不来看看。昨天,我看到他了,他看了我很长时间,然后突然离去。我觉得,他已不再对我们这么感兴趣了,只是习惯使然。由于我唯一能*事情就是思考,因此,我能够常常想着他。我想到,我们一开始是相联、相通的,他觉得自己与令他痴迷的这个谜团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合一。但是,他与我之间的桥梁已被切断,因为他曾经的执念如今成了一只美西螈,与他作为人类的生活再无关联。我相信,我原本可以在某种形式上回到他身上——啊,只是在某种形式上——让他继续保有这种想要更加了解我们的愿望。而现在,我已完全是一只美西螈了,如果说我像人类一样在思考,那只是因为在那玫瑰色石头般的外表下,每一只美西螈都在像人类一样思考。我觉得,在一开始的那几天里,当我还是他的时候,我把所有这些信息都多少传达了一些给他。他已不再来了,在这最后的孤寂中,我欣慰地想着他也许会写些关于我们的事,他会以为是自己虚构出了一个故事,写下关于美西螈的这一切。
小说结尾处,美西螈与人类合为一体,究竟写小说的是人,还是动物?正如庄周梦蝶,我们无从知晓。在哈佛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大卫·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里,将《美西螈》这部作品与欧美文学中有关动物书写的著作相比较:
《美西螈》与奥维德的《变形记》(Metamorphosis)、卡夫卡的《变形记》(Metamorphosis),乃至但丁都有共鸣之处:美西螈在“液体地狱”中载浮载沉,直至永恒。这篇小说还指涉了莱纳·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诗歌《豹》(The Panther),《豹》也是取景于巴黎植物园,诗人从豹原始的力量中汲取灵感。美西螈没有里尔克的豹那样雄伟;相对于卡夫卡笔下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而言,它更轻小,却也更强大,足以将观察者彻底吸进水族馆所形成的的液体地狱之中。科塔萨尔,这位来自文化边缘的作者,是否也被吸进欧洲文学那强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中,从此以后不得不周始往复不断改写那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前辈们的故事?
与《美西螈》相比较,《潮汐图》中的蛙坚持用自己的声音和语言,述说出自己一生的故事,并且创造出一个虚实交织的世界。正如作者在访问中所言:“《潮汐图》想要开辟一个虚构时空,在里面我们短暂地、片面地代入‘他者’,变成动物、风、弱势群体、恶贯满盈的坏蛋、老人。我关心这种微小的、‘我-他/她/它’换位能否实现。”
2022年11月9日,《潮汐图》获得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林棹在在线发表获奖感言时借用了墨西哥小说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的一句话:在我们拥有世界之前,首先要拥有我们自己。相信对很多读者而言,阅读这部小说也会是寻找自己声音,探索内外世界的一场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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