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12期,原文标题《马伯庸:期待“多年父子成兄弟”》,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马伯庸(王旭华 摄)
口述/马伯庸
记者/刘畅
睡前故事2013年,我33岁时有了儿子马小烦。在他出生前,我就知道新生儿都跟猴子似的浑身皱巴巴的不好看,头一眼见了他,还是忍不住感叹“怎么这么丑”。但从那一刻开始,我也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再也不一样了。
我和妻子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时不时就在屋里商量对付孩子的计划,彼此间却没有特别区别“父亲”“母亲”的角色,谁有空就带,按照统一的方针照料。从孩子一岁多开始,我每天的固定工作是给他讲两个睡前故事,发挥一下我身为作家的专长。
没孩子时,提到养孩子,就想到会占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我过去那些随叫随到的朋友们,有了孩子后渐渐聚不起来了,我理性上理解,却难切身体会。直到有了马小烦,朋友聚会变成各自的孩子想见面,大人们才约。我是每天晚上的应酬能推就推,不由自主地想儿子。只要看见手机来消息说他正等着我讲故事,想到如果我不在,他的世界就少了一半,我就忍不住趁他还没睡着,赶快回家去。
起初我照着绘本讲,马小烦听不明白,还得我“添油加醋”。讲着讲着,发现自己改过的故事效果更好,又觉着讲别人的故事不如讲自己写的更有成就感,就开始原创。
我最先以马小烦和他身边的小朋友为主角,讲他们怎么冒险。他觉得故事跟自己有关系,挺愿意听,有天却突然吵着不听了。我问他原因,他说故事里的人抢了自己的名字,却做着不切实际的事,他感觉是在诋毁他。他也不喜欢听说教的,即使故事主角与他无关,也会觉得是影射他。不过我本来就认为,现在教育孩子一大问题是目的性太强,讲个故事还要引出道理,本身也不好玩,让孩子乐呵乐呵得了,所以后来就一直给他讲各种光怪陆离的东西。
我开发出很多系列,比如城市金刚系列、喵喵队系列……它们的套路千篇一律,都是某个城市被一个组织守护着,怪兽来了以后,一通傻打获得胜利。孩子特别喜欢这种程序性强的故事,而且还要有画面感。讲个复杂的阴谋,他听不懂,但你要讲《三只小猪》时说“大灰狼举着石头往下砸,把小猪砸成了一张纸,吹口气儿又浮起来了”,他一下就被迷住了。
今年9月马小烦将上小学,妻子把培养儿子语文能力的任务交给我。作为精神娱乐的睡前故事,也成了我培养他的手段之一。我鼓励他把听到的故事向幼儿园小朋友转述,后来发现这可以让他自己编故事,培养表述能力。
有时候让马小烦自己主动编故事他不乐意,我就用问题引导他。有一次我说给他讲个超级英雄的故事,但我只知道开头,问他希望超级英雄有什么超能力,他说“像蜘蛛侠一样会吐丝”,我又问他“超级英雄会用这个能力做什么”,他说“去买吃的”……不断发问下,表面上是我给他讲了个故事,实际他自己把故事补完了,变成一个“超级英雄偷巧克力被发现,向老板承认错误,还帮他运了好多货物给小朋友”的故事。那次他特别兴奋,觉得这个故事是属于他的,不断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这样每天给他讲故事、跟他玩儿,是目前和儿子相处时最让自己满意的方式了。马小烦对背唐诗兴趣一般,但很喜欢跟我各据一个床角,学超级英雄喊绝招的名字,互相丢东西“大战”。有一天,我和他分饰演唐诗侠和唐诗怪兽。我猛然丢枕头出去,高喊“离离原上草”,告诉他如果扔回枕头并高喊“一岁一枯荣”,就能反制。他虽然不懂字意,但摆出一个冲击波的姿势,大吼一声“一岁一枯荣”。我就势倒地,又晃晃悠悠站起来说:“我还有新绝招‘野火烧不尽’。”我妻子告诉他用“春风吹又生”,他一跃而起,嗷嗷叫着打过来,我倒地装死。如是者三,这首诗就背下来了。背诗倒在其次,他能在这过程中获得些别的小朋友没有的体验,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我家的隔代遗传马小烦喜欢听我讲故事,却始终不爱主动自己看书,这可不像我。我小时候家里有个录音机,我爸晚上会放故事给我听。那时家里也有个大书架,里面放着两三百本书,我像马小烦这个年纪,早就会自己找书看了。我和妻子都是典型的文科生,却发现生了个理科思维的儿子。
譬如前一阵儿我们带他去俄罗斯。出发前找了好多俄罗斯的照片,让他画一画想象中的旅程什么样。本以为他会画莫斯科红场上的大圆顶,结果他画了一个机场、一辆出租车、接着一个机场,然后又是一辆出租车,最后画了个酒店。头一个机场上面写个“30”,机场之间写个“7”,第二个机场和酒店之间,又写了个“20”。他解释说,从他家坐车30分钟到机场,飞机坐7个小时到莫斯科,再做20分钟出租车到酒店,他画的完全是一个流程图。我和妻子发现这个特点后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还算有突出的特点,忧的是以我俩的偏好,估计到他上了五六年级,我们就没法儿教他了。
马小烦当高级工程师的爷爷可高兴坏了,我没从我爸身上继承的,全让他给续上了。我爸的手很巧,给我做过各种玩具,拿手工纸、剪子和刀就能做剪影戏的小人儿,冬天还能用废旧零件给我焊冰车。我做不到,只能给孩子买玩具。但所有玩具都没有现成的,全需要自己组装。这也是投其所好,我给马小烦买来乐高,我爸就和他凑在一起研究图纸,碰到问题琢磨该怎么解决,我都插不上嘴。
有了孩子后,尤其孩子面临升学,我意识到父母的不易。我爸妈是双职工,因为工作关系需要我跟着他们不停地转学,每转学一次都要找学校、询问学校愿不愿收、挑好的班级和老师,得做大量的决策和准备。而我爸对我小时候的影响,我也潜移默化地转到了儿子身上。
我在公众间积累了些人气,只是近几年的事。搁从前看,我从小成绩差、没有出众的专长,长得不帅,还不会说话。如果我是我的爹妈,我早焦虑死了。他们却一直很开明,始终让我处于散养的状态。家里的书不论内容随便读,我想买书伸手要钱就行,七八岁时候就自己逛书店,那时的书店不像现在是开间,得隔着玻璃通过看封面和标题,判断那书好看不好看,买回来他们也不管。这在那时的家长里很是难得,我爸如果当时不是这样,而是动不动让我写个作文,我可能早就对写作失去兴趣了。
我和妻子对马小烦也是一样。孩子出生前,我们就一致认为,未来不要给孩子加压,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健健康康,以后不那么啃老就好。他出生后,我把与他的点滴发在微博里,盼着等他懂事后,看到老爹曾翻着花样黑他而哭笑不得,我希望和他成为可以互相损的朋友。所以,我现在给马小烦讲故事、选书时,也克制自己刻意安排的冲动,任他自由发展。
但即便如此,我父母年轻时工作很忙,好在我从很小在家自娱自乐,不哭也不闹,马小烦可淘气多了。不过我现在是自由职业,只要我和马小烦都在家,我所有时间都是他的,可以陪伴并引导他。
循循善诱我发现上一辈人的育儿观念中,普遍把孩子听话当作最高标准。而我身边的朋友已基本不只追求听话,他们都会放下身段,主动去了解孩子的想法。可没了最高的标准,育儿理念一片混乱。我在马小烦两三岁的时候,也看过各种各样的育儿理论,面对孩子不听话,有自律型,有以身作则型,有释放天性型,各个流派表面上都说得好,做起来却彼此矛盾。
根据我的经验,马小烦认为父亲比母亲更强壮,“要亲亲时找妈妈,遇到危险找爸爸”。我则不能居高临下教导他,而是应该尽量以平等的态度与他交流。小孩子潜意识都是讲道理的,无理取闹时需要大人引导,让他自己说服自己。
记得马小烦有一次睡前非要吃曲奇,我问他原因。他不听,哼哼唧唧打着滚说“我就要吃”。我告诉他哭没有用,一定要给出一个理由。他沉默一会儿之后说是因为想吃。
我继续问道:“想吃可不是理由。只要你说出一个好理由,我就给你吃,可以吗?”
他哼唧了半天,突然哭着说:“我饿了!”我识破了他的“诡计”,“你晚饭吃得很多,饿不是真正的理由,为什么要吃饼干?”
他这时已经被我带进了节奏,矛盾从“爸爸不给吃饼干”,过渡成了“我要找一个好理由才能吃到饼干”,开始自发地思考。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饼干好吃。”
“你已经刷完牙了,如果还吃饼干,第二天牙齿会疼,你想过吗?”我说,“如果你愿意再刷一次牙,就给你吃。”
马小烦最讨厌刷牙,想了半天终于放弃了。
我知道这么循循善诱实际很难办到,因为我的闲工夫多,我身边每天上班累得半死的朋友,回家后冲孩子说两句话,赶紧就睡觉了。但我也不能保证自己现在的方法就有效,因为过几年马小烦就要到青春期了。即使像我小时候那般温顺,青春期时也经常和父母激烈地争吵,惹得我妈哭,父母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他到了十几岁会怎么样。理性上,我和妻子希望能做到将来不偷看他的日记,不偷翻他的屋里东西。但只是现在想,到时候感性上怎么做,谁也不知道。
所以,我最珍惜当下的时光。我现在有个30多平方米的小工作室。我前一阵把它装修了一遍,摆上书架,装上电视,摆上游戏机。装完后,我就把门关严实,窗帘拉上,整个屋子就我一个人。我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打游戏机,忽然感觉特别幸福。就算香车美女的有钱人生活,也比不上这个只属于我的小空间。有时候我会偷偷把马小烦带过来,他知道妈妈不会知道他来,就我们两个在那里打游戏。那时,我觉得这辈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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