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绍宋(1882-1949),字越园,号寒柯,祖籍浙江龙游,生于衢州。1910年日本法政大学毕业回国,以法律科举人授外务部主事。民国元年任浙江公立法政专门学校教务主任兼教习。翌年赴北京,先后任众议院秘书,司法部参事、次长、代理总长、高等文官惩戒委员会委员,北京美术学校校长、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司法储材馆教务长等职。后辞职退居杭州。抗战期间应浙江省主席黄绍竑之请出任浙江通志馆馆长,重修《浙江通志》。是近代著名方志学家、鉴赏家、书画家和法学家,传世著述有《书画书录题解》《画法要录》《画法要录二编》《中国画学源流概况》《寒柯堂集》《续修四库全书艺术类提要》《龙游县志》《重修浙江省通志稿》等,编有《梁节庵先生遗诗》。
粤人情缘
余绍宋因曾祖父余恩鑅咸丰三年(1853)大挑(相当于今日之选调)一等,以知县铨发广东,历署东莞、德庆、南雄等州县,升连州知府,补道员督办广东善后局等,至光绪六年(1880)请假回籍,宦粤近三十年,并与粤人缔结婚姻,乃至子女埋骨于此,留下深厚的渊源。如嫁女于广东番禺的梁汝乾,虽未逾一年而寡,未能留下子嗣,以从子即晚清名士兼名宦梁鼎芬的胞弟梁鼎蕃为嗣,而梁鼎芬十一岁时父母双亡,幸赖余氏抚之如己出,教养兼至,卒能有成。后来,梁鼎蕃去世,也无子,乃由梁鼎芬子劬谦过继,于是母子、祖孙关系更为确立,梁鼎芬亦待余氏如生母。余绍宋称余氏为姑婆,称梁鼎芬为表伯,虽乏血缘而情义不渝,良有以也。比如余绍宋自日归国,得授外务部主事,即梁鼎芬之力。梁鼎芬死后,襄理丧事,特别是辑刊《节庵先生遗诗》六卷,殊为不易,最堪称道。所作《梁格庄会葬图卷》,引首请陈宝琛等三十余家题诗、题句,更为艺林士林所同珍。(鄢卫建《〈梁格庄会葬图〉:余绍宋与梁鼎芬的如烟往事》)
再从他1935年3-4月间到广州扫墓的情形看,他的祖母,大伯父子容并陆氏、张氏伯母,大伯祖并张氏、丁氏伯母均葬在广州:
1935年3月9日:出东门过所谓黄花冈者略一眺望,即驰至银牛冈……偶闻人言此处离榕树头不远,怦然心动,盖祖母大人墓域距榕树头甚近也……其地名知府垄山冈,墓在半山,攀援始达,亟行展拜,以从未展谒,凡行三跪九叩礼者三,其一次代母亲大人行,一次代爽弟行也。子容大伯墓即在墓下左旁,行礼如仪。
1935年3月14日:得土人何鲸者指示,始知陆氏伯母墓即在企人石下,崭然如新,当上山时以为新冢也,故未审其碑碣,岂知历六十年毫不剥削,亦足见当时工程之坚。继由何鲸领往大伯祖及张氏伯母墓,则在隔山牛乸(粤中俗字,指动物之牝者言)垄,行礼如仪,惟丁氏伯母墓未详,尚待再探。
1935年4月8日:往企人石,张金诡称不知牛乸洞两穴,遂先往指示之。余见满山诸坟皆有人祭扫标识,独张氏伯母之旁一坟委在荆莽,疑为丁氏伯母之兆,令张金往省之,张金略一视即报云是矣……至是,吾家在粤诸墓完全寻得,心中快慰不可言。
同时我们也从此行扫墓的日记中知道,他的母亲也是广州人,母舅、姨丈等亲戚俱在:
1935年3月10日:在福来居便饭,此饭店有百余年之久,往闻四叔言,昔日祖父大人与外祖父恒宴集于此,今此店一切装饰犹存古风,惜其堂倌最久者仅四十余年,无有能道五十年前事者,肴馔亦不染时习。
1935年4月5日:母舅来,告以已委潮安缺,此为第一等缺。
1935年4月7日:方宅从姨丈方霁亭(光炤)同姨庶叔祖母及小姨母来。(《余绍宋日记》,中华书局2012年版,下引同,不一一注明)
或许因此夙缘,除了与梁鼎芬密切的亲戚关系,余绍宋还与诸多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特别是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广东省教育厅长、广东通志馆馆长的著名学者黄节,余绍宋在“盖棺定论”的《读亡友黄晦闻〈蒹葭楼诗集〉,凄然有感,率题二律,殊未尽所欲言也》诗中推崇备至,称其诗为“三百年来成绝响”。而黄节的临终之言,最见他们的交情之深:“君之殁也,余在杭州,以道梗不能往。君之婿李韶清事后为余言,君易箦时频呼‘请余越园来诀’,闻之怆言。”又在1935年1月24日日记中说:“得李韶清电知晦闻逝世,悲恸不可言,眼泪夺眶而出,此是生平第一知己,其相关切相敬爱之情事断断非他人所能及,完全出于其至诚,毫无虚饰,终吾之世恐难得第二人矣,哀哉伤哉,终夕不宁。一时又不有前往一奠,因先复韶清一电唁之,十二时许犹不能成寐。胡子贤复自津来电告知,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制,呜呼,晦闻感我之深如是,平生友朋生死之戚未有逾此者矣。”
余绍宋由于学法律出身,早期一直在司法界工作,而现代司法作为新学,正是粤人之长,与其事者甚夥,故这方面的粤友也夥,首要的当然是梁启超了,余绍宋民国后进司法部任职位仅次于次长的参事近八年,即属梁启超特别关照提携报大总统任命。其次当为罗文干(钧任)(广东番禺籍,牛津大学法律硕士毕业,曾任司法总长)、郑天锡(茀庭)(广东中山籍,曾任司法部长、驻英大使)以及王宠惠(亮畴)(广东东莞籍,曾留学日本、美国并获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历任司法总长、外交总长以及国务总理)、孔希白(昭炎)(广东南海籍,曾任北洋政府司法次长)都关系密切。与卢信公(广东顺德籍,曾任农商总长和司法总长)、潘安素(广东南海籍,曾任司法部刑事司长)、陈官桃(公甫)(广东东莞籍,曾任河南审判厅长、广东检察长)、罗敷庵(广东顺德籍,曾任教育部、司法部参事)、胡子贤(祥麟)(广东顺德籍,曾任司法部参事、河北高院院长)都颇有往来。此外,与非司法界的粤籍人士,同样多有往来,如邓实(秋枚)(广东顺德籍,创办《国粹学报》,与黄宾虹编印美学丛书)、江竞庵(天铎)(广东花县籍,曾任农商次长、民国大学校长)、梁卣铭(宓)(广东南海籍,曾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陈铭枢(真如)(广东合浦籍,曾任广东省主席、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陈树人(广东番禺籍,曾任广东民政厅长,著名画家)、朱汝珍(聘三)(广东清远籍,末代榜眼、宣南画社成员)、曾习经(刚甫)(广东揭阳籍,梁鼎芬得意门生,清亡后不仕;《余绍宋日记》1922年4月12日:“上午到潮州会馆访曾刚甫,以节庵遗集请其再校,以其为表伯最得意门生也。”)以及陈洵(述叔)(广东新会籍,著名词人)等。(李在全《民国北京政府时期法律界的交游网络与职业意识——以余绍宋为中心》,《史林》 2017年第6期)
粤菜食缘
朋友来了有好酒,好酒好菜待朋友。余绍宋与这些粤籍新知旧雨的亲疏程度,其实也可从他们粤菜馆中的酬酢往来的频率见出,这真是饶有意味的事。
今存余绍宋日记始于1917年,其首记粤菜馆也始于1917年,是北京的桃李园餐厅,且前三次粤菜馆之行均归于此,与席者正好都是粤人,也堪称同僚:
1917年12月5日:六时到桃李园应胡子贤、潘安素、梁卣铭之招宴。
1918年5月26日:夜阅《明季南略》一二卷,聂燮夫招至桃李园夜宴。
1919年2月13日:七时到桃李园应茀庭之招。
这桃李园,是继醉琼林中西饭庄之后,北京较早的著名粤菜馆——关于醉琼林,我在《西餐先行:老北京的粤菜馆》(载《粤菜北渐记》,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中有专节描述。大名鼎鼎的杨度即回忆说:“广东菜馆,曾在北京为大规模之试验,即民国八九年香厂之桃李园,楼上下有厅二十间,间各有名,装修既精美,布置亦闳敞,全仿广东式,客人之茶碗,均用有盖者,每碗均写明客人之姓氏(广东因为麻疯防传染,故饮具无论居家或菜馆妓寮等处,均注明客之姓氏),种种设备均极佳。宴客者趋之若鹜,生涯盛极一时。菜以整桌者为佳,如‘红烧鲍鱼’,‘罗汉斋’即素什锦,‘红烧鱼翅’等均佳。”(虎公《都门饮食琐记》之十八,《晨报》1927年1月30第6版)但回忆是容易出错的。因为《顺天时报》1918年的报道说:“大总统(冯国璋)日前在府宴会蒙古王公及文武各官,早晚宴席需用百余桌,系香坞新开之桃李园粤菜饭庄承办,闻大总统及与宴之王公等颇赞赏菜味之佳美云。”(“本京新闻”《总统赏识粤菜》,《顺天时报》1918年1月18日第7版)而余绍宋的记录则至少将其开业的时间再前推了一年,堪称京华粤菜馆史的重要一笔。
桃李园之后最重要的北京粤菜馆,当如赵珩先生所说的恩承居了:“六十年代以前,北京最有名的广东馆子是恩成(承)居。”恩承居的种种有名,也可参看拙文《西餐先行:老北京的粤菜馆》。而在恩成居开业时间语焉不详的1920-1930年间,余绍宋去得算是比较早的了:“(1925年2月28日)孙永年来约往恩成居便饭,饮较多。”去的另一家大福祥,则他处从未见载过,又补了首都粤菜馆史一个阙:“(1923年6月12日)郑茀庭约中午饮大福祥,粤菜也,亦寻常,鱼生粥尚可口。”至于“(1926年12月3日)夜约心庵、两曹、渭泉、啸云饮粤楼”,则不知具体哪一家了。(《余绍宋日记》,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87、389、576页)
其实,余绍宋在北京吃的最好的粤菜,并非这些鼎鼎有名的粤菜馆之席,而是粤籍友好的家宴,最中之最,当然非谭家菜莫属,余绍宋也具文为证:“(1923年1月24日)夜谭瑑青招饮,谭宅粤菜最有名,而尤以制鱼翅为最佳。”并屡屡形于言表:“(1923年5月4日)六时半到谭宅吃好菜,王立生、祁劲庵、熊籥青同请也。”依有文字记录可征而言,余绍宋可能是除了容庚之外,被谭瑑青宴请最多的一位:
1923年8月31日:晚谭瑑青、王立生招饮,雷雨适至,乃呼汽车去。
1923年2月6日:夜黄晦闻、胡子贤、谭瑑青、祁劲庵约在谭宅会饮。
1924年1月7日:夜谭瑑青、陈公睦公请,归已十一时。
1925年8月6日:沈季让、谭瑑青约饮。
1925年11月22日:谭瑑青招饮。
1926年12月8日:夜邵渔夫约饮致美楼,少坐辞出,应谭瑑青之招。
谭瑑青除了请他吃谭家菜,也还请他吃别店别家的菜:
1925年2月25日:七时往机织卫应谭瑑青之招宴。
1923年8月25日:夜谭瑑青、郑天锡两位公请于罗(钧任)宅。
谭瑑青请他,除了粤地渊源、身份地位,也还有书画方面的“臭味相投”:
1923年3月26日:早起为谭瑑青作小幅山水,颇有逸致。
1923年3月30日:为谭瑑青书直帧。
谭篆青是真的喜欢收藏书画。1926年民国政府迁都南京之后,谭氏失业赋闲在家,经济窘迫,就曾托同乡史学大家、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出让藏品:“江门手书卷(有木匣)奉尘清赏。任日来颇窘,乞为我玉成之。敬上励耘先生。祖任顿首。(一九二七年一月)卅。”(陈智超《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6页)所谓“江门手书卷”,当为明代大儒江门新会陈献章的书法作品。
除了谭瑑青的宴请,余绍宋还接受别的人请吃谭家菜,当然主要是粤人了:
1924年2月7日:晚沈季让在谭宅请饮,表弟来。
1923年6月21日:祁劲庵约谭家夜饮。
1923年10月26日:傍晚罗钧任、王立生邀饮于谭宅,十时始归。
1923年11月4日:四时半到钱阶平处宴会,今晚何雪航借谭宅招宴遂辞未去。
1923年11月23日:周诒先来谈,翊云约在谭瑑青宅夜饮。
1925年11月29日:罗文仲、劳伯善招饮谭瑑青宅,钱阶平、施伯诒又招饮,连赴三局仍不得饱。
1925年12月5日:夜沈季让、胡文甫、石友儒约在谭瑑青处饮。
在被请吃谭家菜的过程中,我们须得留意的一个人是陈公睦,因为饮食文化大家唐鲁孙先生认为谭家菜与陈公睦甚有渊源:“谭篆(瑑)青有位姐姐,他们是祖字辈,名叫祖佩,于归陈公睦。公睦是岭南大儒陈澧(兰甫)先生的文孙,也就是现任驻梵蒂冈教廷大使陈之迈的尊人。陈府是鼎食之家,公睦对割烹之道,素具心得,加上夫人又是一位女易牙,自然陈府的菜,也就卓然成家了。谭篆青饕餮成性,有此良师,焉能放过。于是又让自己如夫人带艺投师,拜在姐姐门下细心学习。因此谭的如夫人,一人身兼岭南淮扬两地调夔之妙了。”(唐鲁孙《令人难忘的谭家菜》载《天下味》,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6页)除了前述陈公睦请他吃谭家菜外,还曾请他吃过家宴:
1923年10月27日:周诒先来,傍晚尹朝桢来,郑茀庭来,同茀庭往应陈公睦之招宴。
1926年1月8日:夜陈公睦招饮。
他也请过陈公睦:“(1923年10月8日)折柬约江翊云、罗钧任、刘崧生、祁劲庵、郑弗庭、陈吉甫、陈公睦、王立生、谭瑑青、徐心庵、刘放园夜饮。”有来有往,才算是朋友。
同时,我们也须注意到另外一位即郑茀庭即郑天锡,广东香山(今中山)人,虽然在烹饪上比不上陈家的钟鸣鼎食,但跟余绍宋关系可是深厚密切得多,而且郑氏转入外交界后,其饮食眼光甚至厨艺,可是声闻海内外的。“以前,叶公超和郑天锡两位先生旅居欧美,身边常有名厨替他们治馔。据作者所知,他们每次请客,不分中西,均事先和大厨师或客人研究喜吃何种菜式?哪类点心?谨慎将事,使得客人乘兴来而,满意而归。”([美]陈本昌《美国华侨餐馆工业》,第236-237页)还曾多次亲自下厨,在任驻英大使期间就有三次:“一次是招待克里斯浦夫人,克夫人为援华会主席,对我国关切备至,郑大使乃首次破戒;第二次为招待拉斯基教授,拉氏为郑大使昔年在牛津同学,风雨联床,遂有此雅兴;第三次是招待英首相艾德里,郑大使乃特制此馔表示亲切,英伦坛坫间,恒以此为佳话焉。”(半解《驻英大使郑天锡擅调羹汤》,《海潮周报》1947年第53期)故当他1970年在伦敦去世时,他的老乡、原籍广东新会,早年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后留学美国,曾任美国共和党亚裔总党部主席、美国华侨进出口商会创会名誉会长的陈本昌博士敬挽一联曰:“才气纵横如万马,砧坛制胜似千军。”([美]陈本昌《美国华侨餐馆工业》,第236页)故余绍宋在京时,除了开头即提及的请他吃桃李园,还曾四次饮宴于郑家,均连连称好:
1921年9月14日:散值后到郑茀庭处应其招宴,肴馔甚精美,酒皆西洋多年名产,甚醇厚,不觉过量。
1922年1月25日:傍晚应郑茀庭之招饮,同座皆粤人,终席未尝作官话也。
1923年11月30日:夜陆棣威借郑茀庭家请饮,菜甚好,饮又过量。
1926年2月14日:往王亮畴处、郑茀庭处,在茀庭处中饭,粤人谓之开年,肴馔颇好。
赴廖仲恺之兄廖恩焘之宴,也是应郑之请:“(1923年9月20日)夜廖恩焘招饮,号凤舒,初相识,本不愿去,茀庭来约同行,遂应之。”当然,1928年余绍宋南归之后,郑氏身居国民政府要职,往来饮宴更多,留待后叙。这里接着要说的是,余绍宋在京期间与其他粤人的宴饮特别是家宴。比如说“食在广州,厨出顺德”,顺德会馆的宴席,当然非常地道了:
1922年3月5日:傍晚杨吉三(鼎元)、朱聘三、梁佽侯三君请在顺德会馆吃饭,席中皆粤人,幸余能作粤语,不然苦矣。梁思孝也在座,以新编册子(梁文忠表伯遗诗)交其为诠次。
1925年11月29日:中午叶柳宅招饮东莞馆,初识康同璧女士,南海之女也,席间谈论时局颇有见到语。
余绍宋好粤菜,当然也喜欢粤地的特别菜,比如鱼生,比如蛇胆酒:
1923年11月17日:夜罗钧任约食广东鱼生。
1925年1月29日:夜陈吉甫招饮,初饮蛇胆酒,味甘。
1925年9月23日:夜姚次之招饮,略坐即辞,赴梁秋水处食广东鱼生,坐有陈仲恕,谈至十一时始归。
1934年10月26日:晨起即访晦闻,即在其家食鱼生粥,晦闻闻余将归,意颇惆怅。
余绍宋北上南下,途经天津期间,去过的两家粤菜馆,未见诸他处有记载,堪称难得的史料:
1922年10月26日:十一时钟琴庄、朱隰苓、邓子酉、周伯诚、王介吾、宋延华、李介僧、苏枕山、陈孝侯公请在金菊园食蟹,吃粤菜。餐毕上车,诸君复相送,二时十分南下。
1928年6月12日:夜孙青臣约饮星记,肴馔俱附药品,盖粤味也,亦殊适口。
1934年底北上京华,11月5日再经天津时,所履席的得月饭庄,虽未必是粤菜馆,但还是忍不住加以对比,足见粤菜的“标杆”地位和作用:“中午芸夫在得月饭庄盛设肴馔相款,鱼翅一味最佳,不逊粤制也。”此后,余绍宋南归寓杭,开启了粤菜馆的新篇章。当然新篇非全新,旧篇非全旧。比如上海,此前北上南下经过时,友朋往往招饮粤菜馆:
1922年10月29日:夜湛清约饮东亚饭庄食广东菜,食毕同赴大舞台观所谓《狸猫换太子》新剧。
1923年1月3日:夜车湛清招饮东亚饭馆,饭毕又往共舞台看男女合班做新戏。
1928年辞归杭州,道经上海,自然也不离不了粤菜馆:
1928年7月25日:夜王长信、李晋孚、徐恭典约饮味雅,殊不若去冬远甚。
1928年7月28日:夜茀庭招饮冠生园。
宴聚的也多是老友,比如郑天锡,此际在上海重操律师业,并兼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教授。故他寓杭期间,时作沪游,迎聚最勤的,自然也还是郑天锡,也频见在京时宴聚不多的“生平第一知己”黄节,地点当然除了粤菜馆则是挚友寓庐:
1929年8月4日:晨起与博生同赴车站,作沪渎之游,七时开车,十二时半始到,盖已迟二十分矣,弗庭、慰三、韵泉、恒青来站相迓,茀庭约往新雅食点心,凡食八九种,俱甚适口,茀庭夫人及其子女在彼已久待,殷勤可感……六时始赴东亚,则晦闻已归,把晤至快慰,秋湄适在,遂同赴安乐酒店应茀庭之招,畅饮至十时始返茀寓,又与茀谈至十二时始就寝。
1929年8月5日:午间应慰三之约饮梅园酒家,饮毕,袁书霖、王粲忱约东亚咖啡馆谈冯、吴事。旋访晦闻,晦在七层楼陈少白室,少白昔在都亦曾见过,因赴其室谈约一小时,热不可耐,同晦闻来荑庭寓纵谈约三小时,余始知粤事大概及此番晦闻所以辞职之由,相与太息而已。夜应叶誉虎之招赴觉林吃素菜,始识黄宾虹、邓秋枚,十时许返茀寓。
1929年8月6日:夜弗庭复设宴相款,晦闻更申粤志馆事,谓余如不应聘则修志事必停办,否则必为所谓中山大学者所并吞,此时粤中实无人能任兹事,故当局之聘任出于至诚,绝非有所不得已。余终以道远不愿往,虽甚孤其意,亦弗恤矣。
1929年8月8日:九时许访晦闻,遂同秋湄往访黄宾虹……中午同赴新雅吃点……夜王长信、江竞庵合请安乐酒家便饮。
1931年9月17日:(赴上海就医)茀庭上午约去天天酒家便饭,下午于其家设盛馔相款。
期间,郑天锡回拜,也曾相聚于杭州的粤菜馆:
1929年7月8日:午刻赴聚贤馆与茀庭小饮,雇画舫先游三潭印月……
1931年11月19日:夜约茀庭饮聚贤馆,姬人同往,外客仅雪江。
1932年1月,郑天赐出任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常任次长,7月改任司法行政部政务次长,其间出差杭州,余绍宋也在当地的粤菜馆招待他,诚可谓粤菜情深:
1936年6月23日:约茀庭饮钱唐粤菜馆,招烈荪、延华作陪。
1936年6月24日:烈荪、延华约茀庭饮钱唐,约余往陪,饮毕茀来寓。
情深所至,郑天赐1936年10月当选为国际联盟荷兰海牙国际常设法院法官,12月初临行前夕,余绍宋亲往南京话别,别宴仍设粤菜馆:
1936年12月5日:郑茀庭将出任国际法庭推事,今日特往南京与之话别。
1936年12月6日:十时茀庭、卣铭来,约往明陵、谭墓、灵谷寺、无梁殿等处一游,一时到广州酒家便饭。
1936年12月8日:中午茀庭约饮广州酒家,饮毕摄影留念,茀庭、毅安与余三人也。
而此前余绍宋1934年途经南京,1937年应邀赴南京审查故宫博物院所藏书画,藉老友罗文干等的粤菜馆之宴,次第结识一众粤籍书画家,大有相见恨晚之宴,诚粤人情与粤菜缘的又一佳例:
1934年9月25日:中午钧任约饮广州酒家,初识陈树人,一见如故,气味极好,虽为贵人,毫无习气,真吾辈中人也。饮毕同茀庭赴其寓,畅谈五小时之久,积愫为之一伸矣。茀庭近颇致力于中国旧学,读其与毅安书,亦颇有独到处,可敬也。
1934年11月7日:七时应罗敷庵之招宴,座客皆画家,粤人陈荆鸿、黄少强、赵少昂、浦江人张书旂,皆少年画家也,皆来此开所谓展览会者。
1937年3月17日,南京:入安乐酒家寓宿,明翼约往广州酒家便饭。
1937年3月21日:赴故宫博物院审查,至午而毕。驱车赴广州酒家应王亮畴之招宴。
1937年4月20日:七时赴张秉三广东酒家之约。
粤地行谊
1935年春上,余绍宋赴粤扫墓,则其粤人情与粤菜缘并臻高境,因为此行,不独扫墓,还包括见过在母舅姨表等亲友与友好故旧,特别是竭力妥为处理黄节身后事宜,令人感动:
1935年3月12日:李韶清来久谈,因晦闻山地已定,图 书馆亦允为收存书籍,其他各事亦俱有办法,特作书与仲恕、夷初诸君言之。
1935年3月25日:李韶清来谈为晦公葬费事,晦公夫人属函达仲恕、夷初、平甫,许之。
黄节最后的墓志铭,也是余绍宋亲书:“(1935年12月4日)为晦闻书墓志,不觉潸然,志为章太炎作,文极佳,惜于其生平志事多未尽也。”(《余绍宋日记》,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244、1251、1323页)然而,这并不妨碍此行为美食之旅;清明故系祭祀先人的节日,寓有悲戚之意,但戚后欢颜,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比如粤中以祭肉享小儿冀其聪明,即其一例;清明祭祖烧猪,做工甚繁,其味甚美,当然不仅为享先人也。这一趟的美食之旅,始于香港,及于肇庆,从海鲜到河鲜,从大餐到茶点,无不有适口之欢,尤其是百年老店福来居,不仅在民初的《英公使黄诰日记》(《民国稿抄本》第一辑第五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多有呈现,更是他祖父与外祖父的游宴之地,此情此味:
1935年3月4日,香港:源丈约巡行街市,繁盛似尤胜于沪渎。有戴永庆者,亦在港营药业,约往金陵酒家宵夜,烟赌娼三者俱备,真化外也。
1935年3月5日:唐天如来,约往金龙酒家,电招陈真如至,始识区大任。……下山赴香港仔,犹是旧时风物,盖香港未割让英国以前,本以是处为市集,土人皆居于是,俱以渔为业,对岸村市渔舟来往尚仍旧式。源丈约至镇海楼食鱼鲜,各类至繁,询该店中今日所有海鲜名目,辄举数十种以对,约记之,如所谓七日鲜、石斑、方利、细鳞、红油、火点、连占、青衣、泥黄、三刀、生带子、华美、富曹、金古、三须、尸公、鸡鱼、石梁头、老虎之属,不能悉记,亦俱土名,未详其本名也。命其取数种来观,则五色斑斓,多生闰所未睹者,随食数种,味香鲜美。
1935年3月6日:未明抵广州,泊西濠口。沧萍并晦闻三子一女俱来迎……午刻雨,节若约往谟觞酒家便饭……五时归寓,李沧萍、韶清昆仲来,欧鼎彝来,鼎彝约饮金轮酒家。
1935年3月8日:在新宝汉食中饭,黄鸡白酒,亦饶野趣。
1935年3月9日:赴味余茶室吃点心,亦粤俗也。点心种类甚多,每一星期必易品目,任点数种,靡不适口。
1935年3月12日:傍晚同子静、哲生赴笑霞酒店食鱼鲜,有嘉鱼一种,味极鲜美。
1935年3月24日:罗节若来,约往南园中饭。
1935年3月29日(鼎湖之游)在(市区)沿堤酒楼中便饮,暮霭迷茫,几忘旅行之倦。食所谓鲶鱼者良佳,肇庆食物中有果蒸粽极有名,子静必欲得之,味殊甘美。
1935年3月31日:夜钟玉约饮文园,知孔希白归粤,寻相见。
1935年4月1日:张哲宸约往陶陶居饮茶。粤中近来饮早茶风气大盛,颇闻昔日士夫所不往,今则不然矣。茶居之建筑设备皆非一二十万不办,此亦风气奢侈之一端。中午旧国立北京专门学校学生公请,在小北登峰路北园宴集。
1935年4月8日:过沙和,哲宸言此地米粉最有名,乃下车至义和茶居休息,一尝其味,实亦寻常。
1935年4月13日:夜徐容舟招饮河南悦馨酒家。
并为知己
最后我们要说说余绍宋在杭州的粤菜馆生活;特别是他屡赞粤菜馆的同时,痛贬杭州菜,可谓既视粤人为生平第一知己,也视粤菜为生平第一知味:
1929年8月1日:心庵来。夜饮福禄寿,肴馔殊不佳,大抵杭人不讲究饮食,故无好酒馆也。
1932年3月15日:下午鱼占、潜修、厚斋、砺深先后来谈,厚斋五十岁,约饮天香楼,杭州最近有名酒馆也,肴馔至恶劣。
1932年11月21日:中午张醉石招饮天香楼,肴馔至恶劣而负盛名,殊不可解。(《余绍宋日记》,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833、999、1058页)
余绍宋首尝杭州粤菜,是叫的“外卖”——粤菜馆传统的“上门到会”,今日仍行,比如每年的龙舟席,基本上依此而行——并连续吃了两三次,只是不知道这广东馆叫什么名字:
1928年12月5日:傍晚十叔同心庵来,留夜饭,向广东馆取边炉来,围炉把盏,亦一时之乐事也。
1929年1月8日:十叔来,留夜饮,吃广东边炉。
1929年1月9日:中午再吃边炉,十叔、心庵同至,十叔并携菜来,又约砺深来饮。
打边炉,近乎吃火锅,诚粤菜馆之特色,尤其是在早期的京沪,也最显余绍宋半个粤人的特征——外地人是不太会用“打边炉”这一方言的。比如1900年代初期辰桥的《申江百咏》里说:“清宵何处觅清娱,烧起红泥小火炉。吃到鱼生诗兴动,此间可惜不西湖。”并自注曰:“广东销夜店,开张自幕刻起至天明止,日高三丈皆酣睡矣。冬夜最宜,每席上置红泥火炉,浸鱼生于小镬中。且鱼生之美,不下杭州西子湖,尤为可爱。”((载顾炳权编著《上海洋场竹枝词》,上海书店2018年版,第97页)清宵清娱,找来找去,还是只好找广东馆子。到清末民初朱谦甫的《海上竹枝词》也说:“冬日红泥小红炉,清汤菠菜味诚腴。生鱼生鸭生鸡片,可作消寒九九图。”(朱谦甫《海上光复竹枝词·海上竹枝词》,上海民国第一图书局1912年版,第10页)在北京,谭延闿则称之为广东锅:
1913年12月3日:同黎、梅、危至天然居吃广东大锅,饮尽醉。
1913年12月11日:同黎九梅、危至天然居饭广东锅,尚佳,有清炖牛鞭,则无敢下箸者,亦好奇之蔽也。(《谭延闿日记》第二册,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392、397页)
这家外卖的广东馆子应该就是聚贤馆,因为余绍宋是年晚些时候连续去过两次:
1929年7月8日:午刻赴聚贤馆与茀庭小饮,雇画舫先游三潭印月……
1929年9月14日:夜卓超约饮聚贤馆。
1929年3月17日“夜渭泉约饮聚仙馆”的聚仙馆,疑即此聚贤馆,因为之后此名从未再现,且只一字之误,而音亦十分相近。聚贤馆之为粤菜馆,商务印书馆1935版《西湖游览指南·酒馆》(第110页)中有明确记载:“广东聚贤馆,花市路。”此后,聚贤馆就成了他主要的接待菜馆:
1930年5月30日:魏渭泉忽自宁波来……亟为延王邈达诊治,又招宋延华来,诊毕同往聚贤馆便饭。
1931年8月31日:延华、砺深、厚斋、沈培滋、曾伯猷、周延龄来,延龄约往聚贤馆便饮。
1934年6月18日:徐沧一、黄萍孙、刘仲夷先后来,博生自香湖来,夜微雨,同往聚贤馆便饭。
1934年8月5日:下午鲁长葆来自衢州……因约往聚贤馆便饭。
1936年12月29日:胡韵琴自江山来,约往聚贤馆午餐,三时辞赴北平。
1936年1月11日:傍晚仲夷来,王超凡来,因约赴聚贤馆便饭。
1936年6月1日:夜约胡振岳、毛皋坤、童果行及博生饮 聚贤馆。
1936年7月18日:诸葛源生丈来,马夷初自北平来。约十叔来,同赴聚贤馆为源丈洗尘,招王孚川、徐子青作陪,博弟、意儿同往。
1936年7月23日:博弟约饮聚贤馆。
1936年8月4日:约砺深赴聚贤馆午饭,招鱼占、俶仁陪之,巽初适来谈,遂约同往。
1936年8月6日:南章来求作箑,即对之挥毫,书作大草,画作墨竹,均称意,约南章饮聚贤馆。
1936年9月20日:约王晓籁饮聚贤馆,招乃兄邈达与烈荪、延华作陪。
1936年9月27日:刘崧生之世兄准业今在浙江大学充教授,傍晚来见,因约往聚贤馆便饭。
1936年11月8日:夜约心庵、馨山、心水、达先、炎生、晴川、十叔饮聚贤馆。
1937年2月28日:循例赴东皋社集,夜郑崇瑞约饮聚贤馆,微醺而归。
1937年6月30日:渭泉眷属阻水滞杭寓吾家,今晚特在聚贤馆设席款之。
1937年7月3日:中午宴立庵、仁杰于聚贤馆,晚博生、果行、志西亦设宴相款,约余作陪。
1937年7月9日:夜约汴客饮聚贤馆。
随着新的粤菜馆钱唐开出,他又频频“打新”,且不嫌贵,经常举家前往,实是真爱:
1936年4月15日:夜博生约饮新开粤菜馆名钱唐者,肴馔不恶,惟价甚昂。
1936年4月19日:崔曙东来,黄萍荪来不值,以赴粤菜馆饮茶也。
1936年6月5日:同姬人赴钱唐粤菜馆饮茶,约渭泉同来。
1936年6月26日:周俊甫即日须返龙游,因约往粤菜馆早点。
1936年7月2日:晨起赴钱唐粤菜馆早点。
1936年7月26日:晨率儿辈赴钱唐早点,十叔适来,遂同往。
1936年9月21日:晨约荫庭、承达、书麟赴钱唐粤菜馆吃早点。
1936年9月21日:晨约荫庭、承达、书麟赴钱唐粤菜馆吃早点。
1936年9月22日:陈伯衡、邵裴子同尹志仁来,志仁约赴钱唐菜馆便饮。
1936年9月23日:晨起约渭泉食粤菜馆早点即归。
1937年3月3日:中午孙俶仁约饮钱唐,匆匆一往即归。……晚仲夷约饮钱唐,饮毕复赴砺深家看字画。
1937年3月7日:郑烈荪约饮钱唐粤菜馆。
1936年4月7日:夜同姬人赴新中国粤菜馆便饭, 荆人率二子归家,爽弟送之。
1937年5月5日:同渭泉赴粤酒馆食早点,高鱼占、王鲲徙来。
1937年5月9日:同渭泉父子、博生诸人饮钱唐粤菜馆。
1937年5月11日:毛子正自梧州来见,傍晚延华来谈,约往钱唐便饭。
还间或去过一家中央粤菜馆,因菜不好,不复再去:“(1931年9月16日)十叔、心庵、砺深至,筠彦因约赴中央粤菜馆小饮,肴馔直不堪下咽,杭州真无一好酒馆,亦一憾事。”至于大名鼎鼎的冠生园,钱南扬先生都去过,余绍宋先生却没去过,堪称一奇:“(1937年2月10日)晚,携珂儿、琬儿膳冠生园……(15日)晚,膳冠生园,联华看电影。”(钱南扬《杭州日记》,《青年界》1937年第12卷第1期)
此后,抗战军兴,故人星散,余绍宋也避地乡间,战后归来,百废待兴,而他也不久就告别人世,无论粤人情还是粤菜缘,都成遗响,但也实堪长记久忆,至少这些粤菜馆,还有几人知道,几人忆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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