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的传说
我的父辈是石匠。我是在石头窝子、磨房玩尿泥长大的。
“层层石头不见山、圆圆山道走不完、天也在转地也转、山也在转水也转、月亮跟着太阳转、星星跟着月亮转、我也跟着日月转、云遮雾障天气变、只听雷声不下雨、雪花飘飘不是雪”,这指的是啥?我跟在牛屁股后面,一边拿小梢子条条吆喝着老黄牛拽磨子,或者是坐在磨顶上,磨顶是我的摇篮;或者是一边跟随着母亲、姐姐推着的石磨转悠着,听着母亲说唱着乡野山歌般的谜语,春夏秋冬不停地转悠着的,转了一圈又一圈,从春转到冬,转了一年又一年,从儿童转到青少年。磨房、磨盘顶、磨道是我在梦幻般的摇篮曲中长大之地。
这首谜底为石磨的歌谣,是远古时代的石器文化的传承,至今时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家乡在秦岭南麓商州的一处山窝子里。这里全出石头,但石头是一种青灰石,大而顽硬,开采时只有用炸药才能炸开,但碎石极不规则,无棱无角无平面的无几何形状,属窄棱子沒样子的丑石。大的硕大,小如锤头大的蛋蛋顽石,砌石链、垒桩基也不用它,因为极不规则,难以撂置。
偏偏是这个石窝子不毛之地,我的父辈却是远近闻名的石匠。出石头之地,这石头却无任何用处,反而出了逼岀了著名的石匠。想就地取材选块好料錾凿个门墩、柱顶石、堆窝子,难得找块像样的石头,更别说有块能打造什么石磨等雕花软细的石材。
在我们商州山地,解放前后的二三十年的不通电时代,人们吃粮全凭碾磨石器劳作,可以说是后石器时代。去年,表兄在我们老庄沟王家院下坪的一处山坡根子,发现了一个小石洞,里面有一块石斧和几块人骨,说明早在3500年前,我们村里就有了猿人生存活动遗迹。
家家一合石头磨子,村村有台石碾子,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人推牛拽不间歇的咯咯吱吱转悠,这已成商州山地一道风景线。
一次,三四岁的我,右手腕戴着一串豆颗大的七色玻璃珠子,贪玩时将手伸进磨眼中掏磨堂,三掏两抓,手腕珠子卡在了磨眼中抽不出小手,越抽越卡的紧,“栓”在磨眼上半天时间,眼哭肿了,死尿拉了一磨台,等母亲找见时,才将手串用剪刀剪断,小手才抽出磨眼。
石磨子是吃五谷杂粮人们的生活劳作用具,天天不停运转,要整天运转,就要磨损,尤其是石磨,至少一年得錾凿一次,才能锋利。家家户户一年一度要洗石磨,就得要有石匠,这石匠在当地是短工、零工、用时随叫随到,也不为了再洗石磨时,到外地请石匠,免得人家在不在家?或者是农忙来不了。我的家族,虽然在老庄沟的沟顶顶,却是一个大家族村落。常年有五六十口人吃饭,还有数十头牛、驴、骡子、猪食也要磨细加工。这样一台官用石碾一年四季不停地吱悠转着。家家户户的石磨不分黑白乎乎地转悠,一合石磨磨千八十斤粮食就光秃秃齿平难磨了。
至少一家一合石磨一年一度要錾凿洗一次。一个家族一合官用石磨石碾,家家不时地争着用,一尺厚的磨磐,早已磨得只有巴掌厚,上磨扇子在人力不平衡的作用下,早就半边薄半边厚,还在哪不停地磨合。
我的爷爷是刘氏族长,也是老大。爷爷辈兄弟四个,父辈也是兄弟四个:大伯、二伯、三伯早早就学会了洗石磨的手艺,早年就能外出谋生。只有父亲稍年幼,全家供着读完商州高师,算是全家族唯一一个有文化的男丁。
三个伯父早年学洗石磨手艺,不是为了纯学手艺、混饭吃。旧社会哪年头,国民党常长拉壮丁,我家族人丁兴旺,又是大户人家,当地国民党和土匪早就盯上了。爷爷几次让土匪吊在树下用火熏烧,逼着让几个伯父当壮丁,不让拉壮丁就得交银元,有时伯父被强行拉走了,爷爷只好托人用银元赎回。无奈之下,爷爷只好让三个伯父跟着四爷到秦岭山中的大路庙(蓝田县的霸原镇)一边学洗石磨手艺,混饭吃,更主要是躲避被土匪拉壮丁。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外出打工洗磨的伯父,洗一合石磨需一天时间,一个工时,管吃管住一合石磨一元钱工钱。在本村及当地,人熟悉,洗一合磨子,管一天的饭就不错了。在本生产队,集体化时,洗一合磨子,给记十分工,就不管饭了,这样不是很划算?洗磨用的铁錾凿、锤、石斧等工具,是自己花钱买煤炭在自家屋里打铁捻的,钢铁是自己买的,这得花钱,当时本生产队一个工值两角钱,所以,几个伯父就很少在当地洗磨挣点油盐调禾钱。
这样一来,我的本家就有三位石匠手艺,为了不出现竞争扎堆洗磨生意,爷爷就给三个伯父划片区包干:大伯心眼多,能说会道,从小时十五六岁起就在大家族掌管家事,精明能算,人脉旺,就到秦岭深山的蓝田流峪、葛牌、汤峪、霸源、洛南、渭南华县一带洗磨;二伯在黑龙口、大荆、韩峪川、麻街方圆当地一带;三伯厚道老实,走得稍远点,走北山从韩峪川顶翻过秦岭主峰的牛头岭,过琴古、百川、到蓝田地盘;若走南山,三十里黑龙口、十里铁炉子、五里铁石峡、十里牧护关,再到霸原地段六十里流峪沟、过二十里张家坪、十里李家坪、十里韩家坪、七折八拐九十二道弯的石峡谷,出峪口九间房、往东北许庙上厚镇、到金山岭一带,有时再往北到临潼马南塬,胳膊峪塬领上走乡窜户。时间一长,就有长期定点熟悉的歇脚点,住上一晚,才能到达金山岭一带。
外出洗磨,有极强的季节时间性。每年一到秋忙结束,三个伯伯就准备好了一大牛皮包铁器工具,沉甸甸地背着,就翻山越岭、走乡窜户开始逐村挨户给人家洗磨了。这个时间是约定俗成的,也是一成不变的。一到冬天,农村人闲了,寒冬腊月,人们也开始准备修复一年来的家具,该打铁的打铁,该请木匠的请木匠。家家洗磨,就是秦岭山中人们一年一度的必修课。三个伯伯离家月里四十天,在农闲之时,给家里挣点油盐钱,也是一年唯一的一次性打短工的经济收入。
人常说,老实人不吃亏。我的三伯在兄弟中最为老实厚道,好客、嗜酒,爱划两下子拳,在蓝田县金山岭一带混的风生水起。年年冬天如此,到蓝田一带,也吃上了白面白馍,一天洗一合石磨挣得一元钱,关中蓝田县通电,有时加班两天洗三合,一天图一元五角。到腊月初十回来,人也胖了,皮肤也白了。时间一长,在金山一带有了威望。上安村在金山岭最北的一处塬上,人也居住集中,一个村的活计,三伯也常常到了年关腊月也干不完。这样,当地人就有了想法:老刘有洗磨的手艺,人也实在厚道,年年冬天背着个沉甸甸的大牛皮包铁器翻秦岭山百十里路来给咱洗磨子,为咱村人服务,这样也不是个长法?老刘要是咱村的手艺人多好?
有一年,三伯腊月天有事,没有能去了金山,这村人着急了,一时还没有熟悉的洗磨子的手艺人。这一年, 金山岭上的人全没有洗上磨子,春节前上碾磨,全是秃秃磨子磨麦面,费工也费时。还有准备盖新房要用的石头柱顶石、石门墩,要等三伯来打,河道里选的打造新碌碡的巨石,要等三伯来凿錾雕刻,金山人急了?老刘这年没来,全金山人念叨,下次一定要想办法留住老刘。
村里人与大队干部商量,要是方便洗磨,得让老刘搬到咱村里来住,哪得看看人家愿不愿意来?在关中,人常说,蓝田老爷办事麻咔、有时为己也很聪明。这时,村里缺洗石磨的能工巧匠,家家户户需要有手艺的人?连大队所有干部异口同声地说,让老刘搬到咱村吧,咱村人离不开老刘。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年冬天,三伯来了。
村里安排了一名长老前来打探去年三伯没有来洗磨子的原委,再是探探三伯口气,是否有想到金山岭上安家落户的愿望?
三伯一听,心里当然乐了,这是山里人梦昧一求的想法。以前商洛山里人,人多地少,口粮短,大山沟深,交通不便,遇到干旱,十年九不收,十分苦焦。有人脉关系的,千方百计到关中插队安家落户?商洛人家中男丁多的常到关中地方当上门女婿(埋老汉)比比皆是。现在金山岭上人找上门要我来安家落户,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虽然蓝田县的金山一带,算不上什么富庶之地,在旱塬上,但地多人稀,每年吃穿口粮不愁。我一大七口人之家,人家能给哪么多地给咱种吗?
“只要你老刘同意来,队上给你家每人二亩平地,一亩坡地,队上有两面窑洞,你先住着,再着手慢慢盖瓦房。我们村上负责给你开准迁证,这一点你放心”。
上世纪的一九七六年深秋的十月,正是一年一度三伯前来当地洗磨子的季节。是年,三伯全家七口人,很快搬迁到蓝田金山安家落户。
三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年过半百之人,后半辈子还能来关中好地方吃上白面白馍,告别秦岭山中农村人点煤油灯时代。蓝田县金山人,再也不为每年一度所有人为洗石磨而发愁了。用现在时髦的名词讲:蓝田金山人聪明,与时俱进,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招揽能工巧匠。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算上个新闻了。
在秦岭山中,每个峪口,凡是有大河水流之地,都是有座官用水磨。哪哗啦啦、哗啦啦水传动巨大水轮的水流冲击声,日夜不间停,格外清脆,有悦耳的节奏感。一尺宽的水槽,高高挑起一股清泉,将一渠湾湾清水收笼一股,猛地向下排放,桶粗一股清水,弧形在高空的落差下,向悬在半坡的一座茅屋底下一个木制带斗的水轮外部页斗里冲下,泉水巨大的冲击力,向水轮一格一格斗槽接连猛冲,哪冲力将直径四米大的木轮冲击的咯吱吱、咯吱吱,哗啦啦、哗啦啦的瀑布声,冲击着水轮发出的咯吱声,同时交织伴奏,格外有节奏音乐感。木制水轮中轴拨动着一根竖着的巨木带齿的木轴,顶直通向二层的一合悬在空中的石磨磨盘。霎时刻,石磨乎乎地飞速旋转着。这合巨大的石盘水磨,在水的冲力作用下,其旋转速度是人工推磨的三四倍。两三斗麦子,半晌就磨完了,生产队的收费标准是百斤粮食一元钱。农业合作化时期,生产队集体的水磨日日、月月、年年不停地飞速旋转着,陪同着日月星晨天天年年转悠着----即使不加工粮食,哪水槽挑起来,水就冲的老高,越过水磨大轮水斗,大水轮就不转了。但哪一槽飞速而下来弧形的水涟唰唰唰,哗啦啦白白的流淌着,月光下的夜晚路过此地,格外悦耳动听。
巨大的水磨在正常运转作业时,悬在高高河胖的高坎上的磨房根基,四面墙体是高高的石垒根基石墙,湿绿绿的长着绿苔,高高的木架屋顶中央,在三个磨堤眼上悬吊着两吨重的石磨扇子,当水的冲击力传动着下磨扇子飞速旋转磨面时,整个磨房地下铺垫的木板、屋顶木架梁柱咯吱吱的地动山摇:脚下水轮咯吱声、急流猛冲的哗啦啦声、巨大石磨盘相互磨擦乎乎声,上、中、下相互交织伴奏,构成了一曲山寨水磨石器交响乐!
水磨比旱磨大而厚,是旱磨的两倍大,直径约一点二米。由地下中轴传动而顺时针飞速转动,操作人员站着不动,即可加料,揽料,省时省力。而旱磨子是下扇子在磨台上固定着,上扇子在人力推动作用下,逆时针推动,从磨顶加料、拔眼,揽面需要跟着磨盘转。一个上转、一个下转,这两者水磨、旱磨的运转方向正好相反。而且磨齿如同扇面也是反旋着的反方向。
我的家族也有位石匠,只会洗磨,而不会给新水磨开堂。所谓给水磨开堂就是要打造一合新磨子,在两块巨大石材毛料丕上,要开錾凿打磨圆,给上下两扇子开齿合缝,加工好能磨面运作。它的尺寸大小、开齿的长短、上下齿的多少要计算的对等,精细,要严丝合缝。当然打造一合新水磨,工费也不非。这个半吊子石匠,也学着给别的生产队开堂打造新水磨,没想到他账算反了,将水磨的磨齿按旱磨子的运转方向开堂启齿,结果,人家加工粮食时,下磨盘旋转就是不出料,而向上从另一磨眼中往上顶料。到最后留传出一段“我石匠生的憨,洗的水磨往上翻”的笑话。
今天的三峡大坝等水力发电技术,是昨天的水磨传动演译而来。
随着时代的变迁,石器时代进步发展到石磨,再是今天的电动钢磨。石碾子石磨子退出了历史舞台,古老的石碾子、石磨子在时代快速前进的步阀中靠边站,有的成了公园中的铺路石。我的父辈早已作古,但石磨上雕刻着的年轮时针,永远的定格在哪里。被遗弃的石磨默默的沉睡在路边,重诉着昨天的故事。
石磨盘巨轮如同历史的时钟,穿越历史时空,演译着社会发展进步的变迁。历经千百年的苍桑巨变,石磨在2000年的上世纪,终结在父辈手里,它纪录和印证了整个人类劳动生活进程的轨道。今天,它永远定格在乡愁之地。
编辑: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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