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6日,德国艺术家Wolfgang Tillmans发布了他的第二张音乐专辑《从这里构建》,在其今年3月的香港个展“本质为重”中,观者亦于一件同名影像作品中率先感受了专辑中的音乐。不可否认的是,在过去35年的实践中,Tillmans不断重塑着我们对摄影的认知,以及摄影在当代艺术中的疆域。他的作品有着天然而去雕饰的亲密感与趣意玩味的表现力,并与对既定价值和社会秩序的质问融合在一起。
继巡回非洲八座城市的大型个展“脆弱”(2018-2022)和巡回北美三个重要机构的回顾展“无畏地看”(2022-2024)之后,Tillmans在今年3月回到了阔别五年的香港。在展览“本质为重” 的搭建开始前,他在位于柏林的工作室接受了《卷宗 Wallpaper*》的专访。
他说,艺术就像一股潜流,将所有那些我们并不真正理解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在他那些有关“此时此地”的图像所呈现的物质本质与精神灵性中,我们不由自主地向美、向善——不吝啬好奇心,拥抱“之间”与“界限”,并珍视脆弱的力量。
Wolfgang Tillmans在展览“本质为重”现场,卓纳画廊,香港
围绕4月主题“青年”(youth),《卷宗 Wallpaper*》特别版封面邀请Wolfgang Tillmans呈现了创作于本次香港之行的最新作品《Gagan Thapa》(2024)。画面里的年轻男孩Thapa是艺术家在香港本地一间餐厅中遇到的服务生,艺术家试图以此传递他对于“青年”的解读。
“本质为重”(The Point Is Matter)是Wolfgang Tillmans自2018年后在卓纳画廊香港空间举办的第二场个展。回到香港令Tillmans想起他年轻时在欧洲重要港口城市汉堡居住的三年时光,“我被香港人特有的能量所打动,他们喜欢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街头和夜晚非常热闹。也许这与它是一个港口城市有关。我发现港口城市有一种特殊的、与外界相连的能量。”
Wolfgang Tillmans在展览“本质为重”现场,卓纳画廊,香港
展览现场,“Wolfgang Tillmans:本质为重”
卓纳画廊,香港
不过,Tillmans的第一次香港之旅还要追溯到1993年。当时,他和在汉莎航空公司工作的哥哥一起买到便宜机票,前往香港短暂旅行。他们住在香港基督教青年会梳士巴利道中心(YMCA),也是从那里,Tillmans拍摄了著名的《澳门大桥》(Macau Bridge, 1993)。他还在一个肉类市场拍摄了《香港电视记者》(Hong Kong TV reporter, 1993)。这些作品最早刊登于1995年由Taschen出版、Tillmans设计并排版的第一本书中,艺术家将这个带有荒谬和怪异色彩的场景“当作一种迷恋来展示,当作一些我没法解释的事”。
2009年,Tillmans去上海观看了日全食,2014年又再度走访北京和上海,考察未来在内地机构举办展览的可能性。在2018年的卓纳展览之前,他也曾专门前往香港和周边的大都市进行参观和拍摄,比如《送货意外,深圳》(Delivery Mishap, Shenzhen, 2018)捕捉到了深圳街头包裹散落一地的一幕场景,亦被收录进本次展览之中。
上:Wolfgang Tillmans,《澳门大桥》,1993年
下:Wolfgang Tillmans,《送货意外,深圳》,2018年
谈起在中国的体验,Tillmans流露出真诚的好奇心,
“我对中国很感兴趣。当今世界,我们与中国有着如此繁杂且密切的联系,而当人们面对诸多分裂力量时,保持对彼此的兴趣就显得至关重要。”三十多年来,Tillmans始终希望通过摄影这一媒介在人与人之间建立有意义的联结,并关注与自然、与内在自我、与能量等物质的连接。当不确定性笼罩着分崩离析的当下,或许也只有对关联的感知和对他人的关怀,能够不断把那些破裂的版图或身心缝合起来。因此,在本次展览中,除了摄于中国内地及港澳地区的作品,艺术家也着重展示了拍摄于亚的斯亚贝巴、柏林、拉各斯与蒙古的作品,它们敏锐地唤起地方性与广阔世界之间的共鸣。
采访中,Tillmans开心地分享了2018年他在香港办展时的轶事,“一个女人走过来对我说,我就是《香港电视记者》里的记者,现在她经营着一家婚庆公司,我将那件作品的小幅印刷品赠送给了她。”从1993到2018年或许恍如隔世,而从2018到2024年,世界又经历了全然不同的一轮巨变。如果将此次展览中的《香港驾车》(HK Drive, 2018)与《香港机场内部》(HKG Airport Interior, 2023)这两幅图像并置,一种历史感油然而生。
上:Wolfgang Tillmans,《香港电视记者》,1993年
下:Wolfgang Tillmans,《香港机场内部》,2023年
从1993到2018年或许恍如隔世,而从2018到2024年,世界又经历了全然不同的一轮巨变。
当被问到是否将其作品视为历史的记录者时,“是,也不是”是艺术家思考片刻后的回答。正如本次展览标题“本质为重”(The Point is Matter)想要传达的那样,Tillmans的作品介于他所生活工作之世界的物质现实与存在,以及构成他实践基础的种种观念性、社会政治性、感官性与精神性的焦点议题之间。但是,历史和时间是另一个重要概念,并且与物质毫无关系,“时间是一个不断发展的既定事实。当然,在过去的35年里,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时间使我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他说道。
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20岁出头的Tillmans融入了汉堡的青年文化和夜店文化,尤其是“酸性浩室音乐革命”(Acid-house Revolution),并亲历了柏林的“爱的大游行”(Love Parade),以及伦敦的“欧洲骄傲”游行(Euro Pride)和“铁克诺电子舞曲”(Techno)派对,他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感。“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一切都是崭新的。50年前,人们没有像这样表达他们的爱和性的自由。我对于自己能享受那种自由,以及对在我之前几代人的奋斗,心怀感激和快乐,”Tillmans说道,
“因此,我想拍摄这一切,这样它的存在就无法被改变,无法从历史中被抹去。”
Wolfgang Tillmans, 《香港,街上的菲律宾女人》,1993年
Wolfgang Tillmans,《爱,在发中的手》,1989年
那些介于派对和游行之间的集会和常常充斥的狂欢氛围,或许更自然地能给人一种亲历历史时刻的感觉,不过,Tillmans的作品同样与最微小的细节联系在一起。那份对于日常生活的悉心关注,又如何影响着他对时间的感知?
“我认为,观看日常事物,并在其中发现美,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视角;对于静物,我拍摄它们的方式就是我想要传递的讯息本身。确切地说,这种观点对于我们如何赋予事物价值是有意义的,”Tillmans解释道,“社会根据一个人的衣着对他做出评判,我很高兴我们不再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必须统一制服的世界,我们拥有观点的流动性,有自由根据不止一个标准来评判人,评价什么是美,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吸引人的。”由此延伸出的Tillmans有关观看之自由的讨论和愿望,也体现在了艺术家前两年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多伦多的安大略美术馆以及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巡回回顾展“无畏地看”(To Look Without Fear)这一标题之中。
Wolfgang Tillmans,《拉卡诺(自己)》,1986年
《拉卡诺(自己)》由俯视视角拍摄了艺术家自己弯曲的膝盖和黑色阿迪达斯短裤。
Wolfgang Tillmans,《自拍像》,1988年
画面中的艺术家站在泳池边,穿着阿迪达斯红色游泳裤。
对于任何人来说,自己,总是观看的重要对象。从在沙滩上瞄准弯曲的膝盖和丝质的黑色阿迪达斯短裤的第一张自拍像《拉卡诺(自己)》(Lacanau [Self], 1986)和泳池边穿着红色阿迪达斯泳裤的《自拍像》(Selfportrait, 1988)开始,阿迪达斯的三叶草和三条杠标志,以及其他那些带着酷儿气质的运动服,多年以来反复出现在Tillmans的照片中,成为一个带有自传性的道具。此次展览包括了作品《泳裤,影印件II》(Badehose, Photocopy II, 1994),泳裤所具有的雕塑性特质被转化为二维,其褶皱则在影印过程中被进一步地抽象化。
上:展览现场,“Wolfgang Tillmans:本质为重”,卓纳画廊,香港
下:Wolfgang Tillmans,《泳裤,影印件II》,1996年
1991年,Tillmans在上艺术学校时拍摄的一张楼梯柱子上披着牛仔裤的照片,成为了“褶裥”系列的第一张作品,这是一项对垂坠、折叠的布料进行的持续探究,2023年Tillmans在卓纳画廊纽约空间的个展“折叠我”(Fold Me)也以此作为主题。本次展览观众将看到的《褶裥,上》(Faltenwurf, Up, 2022)是该系列中较为新近的创作,模糊的背景呈现了教室的空桌椅和桌边地上的一只双肩包,仰拍的角度同时赋予画面的主角、地面上皱成一团的军绿色裤子以脆弱感与英雄气概。
人们或许会臆想这条裤子的主人的故事,但对于艺术家来说,
“当我拍摄服装时,令我感兴趣的不是时尚,而是覆盖我身体的织物,作为内外之间的隔膜的基本性概念。”
服装是在自然人体外的一层人为边界,而“界限”和“之间”(in-between)始终是Tillmans实践的核心,作品的题材只是诉说这个重要哲学性论述的手段。
Gilles Deleuze将褶皱和折叠看作“并非外部之外的事物,而恰恰是外部的内部”,对艺术家来说,“折叠”瓦解了线性划分以及区隔的界限,比如图像与其载体之间的界限,并且开启了重新想象空间之曲率的可能性。Wolfgang Tillmans,《褶裥,上》,2022年
Wolfgang Tillmans,《折叠我》,2022年
Tillmans的静物作品,试图在我们身边的事物中,实现平凡与非凡、实事求是的材料与浪漫情结之间的协调。在一件大尺幅的静物《柑橘静物 I》(Citrus still life l, 2001)中,柑橘类的水果和放着一支烟的烟灰缸与《洛杉矶时报》并置在一起,并由一道光束串联出不可思议的诗意。如同他喜欢的巴洛克大师卡拉瓦乔那样,Tillmans常以画家的方式规划构图,将小摆设、水果、植物以及家里或工作室中手边的任何东西组合在一起,通过保留纹理、质地和触感,将它们的存在巧妙转译到纸张上。而且,这些物件总是摆在窗台上,像一群熟识的老友,眺望窗外的天际线。
和作为身体与外界联系的衣服相似,窗台是介于建筑内部和外部之间的独特位置。
对于Tillmans这样从不使用摄影棚灯——“我不是‘控制’光线,更多的是‘发现’光线”——的摄影师来说,玻璃窗、窗台、光影之间的交流和游戏,无疑为他的找寻提供了优质的条件。在创作于蒙古的《乌兰巴托静物》(Ulaanbaatar Still Life, 2023)中,一扇窗前的暖气装置上放着绢花,一团似乎为阿迪达斯泳裤的红色衣物隐匿在角落的阴影里,窗外的蒙古包和游乐园被皑皑白雪掩盖。一缕晨光塑造出内外的微妙对照,唤起了观众有关冷与热的感知和记忆。
上:展览现场,“Wolfgang Tillmans:本质为重”,卓纳画廊,香港
中:Wolfgang Tillmans,《柑橘静物 I》,2001年
下:Wolfgang Tillmans,《乌兰巴托静物》,2023年
衣服作为身体与外界联系的“之间”,相似地,窗台也是介于建筑内部和外部之间的独特位置,同样蕴含着有关“界限”与“之间”的哲学性思考。
作为展览中最大尺幅的摄影作品,《充满光明,a》(Filled with Light, a, 2011)展露了夜半时分,Tillmans在其伦敦工作室中观察的光照变化,源自黄色路灯的光线将窗框的阴影投射到空荡的地板、墙和天花板上,营造出温柔而忧郁的氛围。这一作品在Tillmans看来是“摄影作为一种转变的行为的美丽例证”:
原本的事物转化为呈现在纸张上的全新的现实,尽管这张照片没有经过任何数字处理或后期制作,但它依然超越了单纯的自然主义事实记录。
而创作于艺术家位于柏林的工作室内,《夏季风暴雨滴在窗户上凝结》(Summer Storm Rain Drops Freeze Frame, 2023)捕捉到了一个很难被察觉到的过渡性瞬间;《开着的窗户》(Window Left Open, 2023)则描绘了光与影、室内与室外的建筑,以及居家植物之间层次分明的相互作用。
上:Wolfgang Tillmans,《充满光明,a》,2011年
下:展览现场,“Wolfgang Tillmans:本质为重”,卓纳画廊,香港
Wolfgang Tillmans,《开着的窗户》,2023年
从褶皱、静物到工作室,在展览“本质为重”中可以找到诸多同一题材但跨越了30余年的作品。就此,Tillmans表示:“这不是我30年前就能计划的事情。
作为一个艺术家,你永远无法预测你的作品在10年或25年后是否还会有意义。尽管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长久存在,但我并不回避谈论‘此时此地’(the here and now)。30年后的今天,当我可以把过去和现在的那些时刻并置在一起,并且它们仍然彼此交谈,仍然相互联结,这让我感到非常幸运。”
事实上,“如何能够置身于此时此地,同时又进行拍照的行为”一直是Tillmans实践的核心问题。而Tillmans做到在内心毫无冲突地转换这两种状态,得益于哲学家Jiddu Krishnamurti关于冥想的启发:“他说,忘记姿势和权威的象征吧,明确并不存在神圣的行为。
如果你看到一朵花,就让它做自己,并完全理解和尊重它本来的样子,这就是冥想。”另外,艺术家还不忘补充,“如果看的目的只是为了创造,那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Wolfgang Tillmans,《野草》,2014年
Tillmans的作品有着天然性和真实的珍贵品质,他一再强调,“真实性主要是指照片背后的想法的真实性。当我谦逊地拍照,对所看到的东西真正感兴趣时,人们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感受到照片的真诚”,而这一点,对静物和肖像来说都是一样的。
Tillmans的肖像作品有些是历经长久的规划,另一些则是意外的互动或一期一会之邂逅的结果,却无一例外,都是剔除了艺术家自身的表达*和控制*,根植于观看过程的、能够与拍摄主体之间产生理解和联系的经验的传递。
Tillmans的实践不是街头摄影,他通常因为某种原因与拍摄对象相遇,让他得以更近距离地观察,对那个“此时此地”敞开心扉。艺术家曾在乌兰巴托郊外拜访了他的向导所认识的一个多代同堂的蒙古家庭,她们展示传统的蒙古包,还为艺术家做了午餐。正是在随后的一个短暂的私密时刻,Tillmans拍下了《马拉尔金古、桑布永岩和诺里玛在他们的蒙古包里》(Maraljingoo, Sambuunyam & Norimaa in their ger, 2023),不是对异国情调的猎奇窥视,而是在包涵信任、感情和兴趣的交流后,所拍下的对方准备好“给予”的肖像。
上:Wolfgang Tillmans,《马拉尔金古、桑布永岩和诺里玛在他们的蒙古包里》,2023年
下:展览现场,“Wolfgang Tillmans:本质为重”,卓纳画廊,香港
有时,他也会拍摄自己的朋友,“当我看到一些东西,当某种光线或者姿态与光线的结合吸引着我时,我会迅速拿出相机拍照,我的朋友们习惯了这种情形,因此不会在面对相机时做出改变”。比如,此次展览中的《安德斯在地毯上伸展》(Anders Stretching On The Carpet, 2022),描绘的就是他的多年好友、丹麦艺术家Anders Clausen。
2023年,Tillmans还在他位于纽约火岛(Fire Island)家中的厨房里,为他仰慕已久的演员Jodie Foster拍摄了肖像。“我想到让她给大黄剥皮和切甜瓜,就像是在她自己家那样,”Tillmans讲述道,“她有着了不起的才华,其迷人之处在于一切都是人为的,同时又浑然天成。她有着角色扮演的意识,但她也是真实的。我想这是一种奇妙的艺术,使这些照片变得与众不同。”Tillmans并不常拍名人,因此这组Jodie Foster的肖像自然而然地令人联想到1996年他为Kate Moss拍摄的手举西兰花的照片,而那也同样是一个“不是我去了摄影棚,而是大明星来到我家,然后我在家里做一些小道具和小场景”的情形。
上:Wolfgang Tillmans,《朱迪在我的厨房》,2023年
下:展览现场,“Wolfgang Tillmans:本质为重”,卓纳画廊,香港
上:Wolfgang Tillmans,《安德斯在地毯上伸展》,2022年
中:Wolfgang Tillmans,《西蒙》,2022年
下:Wolfgang Tillmans,《Zaur Abduraimov》, 2023年
Wolfgang Tillmans,《Gagan Thapa》,2024年
本期《卷宗 Wallpaper*》封面上的Thapa肖像拍摄于艺术家本次的香港之行中。23岁的Thapa是一名酒店管理的学生,目前在香港本地一家酒店的自助餐厅做实习服务生。Tillmans在他下班之后为他拍摄了肖像。
Tillmans拍摄过诸多年轻的面孔。谈及“青春”,他提到:“就像你看到的,展览中的很多作品也都是我年轻的时候拍摄的,年轻时我们缺少经验与知识的积累,但那时我们拥有无限的潜力。”
2023年,Tillmans正要从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返回欧洲,他决定不选择跨越北极的常规直飞路线,而是穿越亚洲,以拜访他自童年起便心心念念的两座城市——关岛和乌兰巴托。于是他从旧金山经夏威夷抵达关岛,随后经香港转机一路北上至台北、东京和乌兰巴托。
在关岛这个“地处亚洲却属于美国的奇异之地”,他拍下了《酒店客房的电视机,关岛》(Hotel Room TV, Guam, 2023),照片里的电视显示数据出现了故障,显示出黑色、粉紫色、蓝色的色块像素,
“技术出故障时会发生一些很美的事情。老实说,我一直回避创作与故障(glitch)有关的艺术,但这个画面有一种特殊的绘画质感,”Tillmans解释道。事实上,自旧金山硅谷开始的这趟旅行激起了艺术家对互联网和数据技术的兴趣,他拍摄了一些数据中心和技术站点,包括另一张摄于关岛的作品《正在建设中的海底数据电缆终端站,关岛》(Submarine Data Cable Termination Station Under Construction, Guam, 2023)。
Wolfgang Tillmans,《酒店客房的电视机,关岛》,2023年
那些技术故障的瞬间,亦是贯穿本次香港空间展览的一条线索,艺术家由此思索当代社会数据的含义和物质性。类似的,《香港机场内部》(HKG Airport Interior, 2023)描绘了一面功能基本失调的信息显示墙,其像素化的屏幕凝固在了技术断裂的瞬间,“呈现出美丽的图形图案,仿佛一幅现代主义绘画”。Tillmans补充道:“我对人类如何设计空间感到好奇,机场就是一个有着明确既定用途的地方。在这个图像中,一切都是虚无和表面的。我没有要做出什么评论,只是对机场设备的新颖性,及其代表的现代生活着迷。”
展览现场图,《Wolfgang Tillmans:本质为重》,卓纳画廊,香港。图中左侧为《空中的撒哈拉之夜 I》(2022),右侧为《香港机场内部》(2023)。
Wolfgang Tillmans,《空中的撒哈拉之夜 I》,2022年
Tillmans有着广泛的兴趣,而天文学是他最持久的热情所在。他最早在十岁时拍摄的照片便是通过望远镜观察到的月亮、太阳、仙女座星系、三台喷气飞机产生的平行气流的条纹和月蚀。本次展览中,《月球景观》(Lunar Landscape, 2022)描绘了大西洋在宏壮的光辉下闪耀,这幕景象将空中星辰与地球表面碰撞在一起;另有一组作品《散焦望远镜中的天狼星,a-f》(Sirius Through a Defocused Telescope, a-f, 2023)则展现了天狼星,这颗人眼可见的最亮的恒星,在不同的时刻有如眨眼般闪烁——天狼星的光原本只是一个平静的点,但在光穿过地球大气层时,会被不同密度的气流及气团反射,最终呈现出不断变化的闪烁、模糊与光谱的颜色和形状,“也好像是出现故障那样”。
Wolfgang Tillmans,《月球景观》,2022年
上:展览现场图,《Wolfgang Tillmans:本质为重》,卓纳画廊,香港。图中的系列作品为《散焦望远镜中的天狼星,a-f》。
下:Wolfgang Tillmans,《散焦望远镜中的天狼星,a》,2023年
天文学中的一切都是在能见度的极限下完成,因此,Tillmans通过观察物理性的宇宙、天空和天体现象来训练自己的眼睛。
宇宙的无穷无尽,也教会他谦卑地接受、拥抱一切无解与未可知,并通过观察他能看到的东西来面对——而非试图解答——那个终极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从哪里来又要去往何处?
Wolfgang Tillmans在展览“本质为重”现场。身后为其创作的全新影像作品《从这里建构(放映室)》。
展览中,观众还将体验一件全新的影像作品《从这里建构(放映室)》(Build from Here [Video Room], 2024),所用音乐出自Tillmans刚刚于4月26日发行的专辑《从这里建构》(Build from Here)。整个布展期间,艺术家持续创作这件作品,他“根据对展览空间的感觉来编排和组织视频”,还特别选择了两种常用于剧院的有色绒布覆盖整个房间,以营造完整的感官体验。在一部分构成作品的视觉素材中,我们看到了由一轮满月映照的海面上呈现出Tillmans身体的轮廓剪影。随着他利用棍子状的物体在表现各种极富张力的描绘性姿势时,夸大身体的即兴动作,并且在当中穿插通过镜头展示模拟印刷过程之不同阶段的素材。
上:Wolfgang Tillmans在展览“本质为重”现场。身后为其创作的全新影像作品《从这里建构(放映室)》。
下:Wolfgang Tillmans,《从这里建构(放映室)》(静帧),2024年
Wolfgang Tillmans在4月26日发布的新专辑《从这里构建》封面。©Wolfgang Tillmans
对少年时期就有创作音乐经验的Tillmans来说,制作声音装置、视频和音乐一直是其艺术实践的一部分,多年来,他不断探索可视事物与其他感官体验形式之间的关系。2015年,他曾在卓纳画廊纽约空间的展览“PCR”(这也是艺术家自卓纳画廊代理后的第一场个展)展出视频作品《乐器》(Instrument,2015),在那里面舞蹈的Tillmans展现了他并不常示人的“自我表演性的一面”。在MoMA回顾展“无畏地看”中首次亮相的视频装置《地球之光里的月亮》(Moon in Earthlight, 2021)则由Tillmans耗时四年录制的首张同名混音专辑搭配一部内容丰富的视频作品构成,
这种声音和图像的相互作用——艺术家称之为“音频摄影”(audio photography),彰显了音乐将人们凝聚在一起的积极作用。
上:Wolfgang Tillmans的第一张专辑《地球之光里的月亮》(Moon in Earthlight, 2021)。©Wolfgang Tillmans
下:Wolfgang Tillmans,《地球之光里的月亮》,2015年
Tillmans强调摄影作品的音乐性,这一点在他始于千禧年代、具有抽象美感的“Silver”系列中格外突出——他用数月未清洗或更新显影剂的机器影印相纸,使其带有颗粒和污迹,并保留了机器的滚筒留下的有节奏的线条,以及图像重影与反射现象。
艺术家也将房间比作声音,“在我的想象中,房间内每张照片的色值、色温都有着对应的音符、音调,它们共同构成一首乐曲,”他解释道。而作为“编曲”的筹备与布展过程,亦是Tillmans艺术实践不可或缺的环节。通常,在展览开始的一个月前,他会在工作室制作一个1:10的空间模型,展览的一部分作品通过这种方式被提前安排好,比如展厅中最大尺幅的照片。在开幕一周前,艺术家会亲自携带更多素材去展览现场,首先根据计划进行布展,然后开始有机地移动作品,“微调每个房间的整体声音”。
Wolfgang Tillmans在展览“本质为重”现场,卓纳画廊,香港
Wolfgang Tillmans为展览制作1:10的空间模型。上图为美国华盛顿Hirshhorn Museum & Sculpture Garden的个展(2007年),下图为Tillmans在柏林的Prinzessinnenstrasse。
摄影:Emmanuel Olunkwa ©PIN-UP Magazine
Tillmans曾表示,在他的成长岁月里,首先吸引他的艺术家几乎都以将照片从印刷品转化为绘画作为实践,如Andy Warhol、Gerhard Richter、Sigmar Polke、Robert Rauschenberg,但他从不敏感于人们常在所谓“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之间感受到的沟壑,对他来说,纸张作为载体本就拥有着足够的价值。
自90年代初接触到画廊以来,Tillmans将他的展览视为对每个独一无二的建筑空间的回应——在出版物中展示图像固然自有趣味,却终没有足够广阔的场域,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有必要摒弃以线性排列作品和使用相同类型的精美装裱的惯例;我并不会系列性地构思摄影,在这些空间和展览中,我想表达我看待世界的真实方式”。于是,一些耳熟能详的艺术史门类中的图像(肖像、静物、风景),松散地顺应着摄影流派的创作(纪实报道和时尚拍摄),对天空和星星的描绘,以及擅用光线但是并不涉及相机的抽象作品等等,总是被汇聚、杂糅在一起。
展览现场,“Wolfgang Tillmans:本质为重”,卓纳画廊,香港
Tillmans不以线性排列作品,不使用相同类型的精美装裱,亦不会系列性地构思摄影;大小不一、差异巨大的印相尺寸,往往与人们根据规模、大小判断事物重要性的倾向背道而驰;作品一旁亦不会贴上展签注释。
和艺术家所有重要的机构或画廊展览一样,“本质为重”中的作品有着大小不一且差异巨大的印相尺寸——且往往与人们根据规模、大小判断事物重要性的倾向背道而驰,无论装裱与否,如星群般从地板排列到天花。Tillmans感受着空间的节奏,进而找到填充其体积的正确方法。而当观者在其间游走,呼吸触及纸张表面,感受照片卷曲的幽幽律动,感受空间的扩展和收缩;当我们观看Tillmans的作品时,我们不会仅仅站在原地,或直直向前看方,我们会本能地调动自身完整的感知系统。
Tillmans的作品边也不会贴上注释。因为无论在他的物质现实还是精神实践中,观看艺术的美妙之处,都在于坦然接受并拥抱我们无法做到全知全能这一事实。正如艺术家所说的那样:“我努力去理解和了解尽可能多的事情,但总会有一个极限。不因这种限制而感到挫败、孤独、迷失,我认为这是艺术可以给予我们的信心。”
肖像摄影:Lit Ma
撰文:马君怡
编辑:夏寒
* 展览现场图致谢艺术家与卓纳画廊
* 作品图致谢艺术家与卓纳画廊(纽约/香港)、
布赫兹画廊(柏林/科隆)、莫琳·佩利画廊(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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