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上的老人

“孤岛”上的老人

首页模拟经营我的提子日托更新时间:2024-11-03

​编者按:中国的人口老龄化日益加剧,为了应对这一问题,政府正在推进一项新的尝试:建立养老驿站。截至2018年底,北京已经建成680家社区养老驿站,计划到2020年全市建成一千家。我们的记者探访了其中一家养老驿站、他们的心理咨询师,以及几位老人。最终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有尊严地老去?

王阿姨回忆自己行医的一生,工作是快乐的,不过,也要好的身体。“我不怕死。我也不认为是不好的事情,是应该到来的,幸福的事情。是很正确的,死亡,是冰冷的夜晚,也是安宁,是幸福,是平等的对待。” 在两次采访,将近三个小时的谈话中,王阿姨思维敏捷,逻辑清晰,这是她唯一重复过的句子。

文 | 罗洁琪

1

刘大良轻轻地敲了三次门,没有动静。他等了几分钟,又敲了三下。死一样的静寂让人不安,他开始使劲敲门,大声喊“王阿姨”。

门慢慢开了一条缝,光线照进了昏暗的屋子,一位银发老人扶着门把手,抬头看见刘大良,脸上露出笑容,“你怎么才来看我?”她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大良的手,迎他进门,走了两步,停在狭窄的过道上喘气。她一边抚着胸口,一边说,“你这一来,我的心脏又乱跳了。”

那是6月17日,下午四点多,太阳炙热袭人,王阿姨的家却静寂昏暗。房子坐落在北京西城区胡同深处,是典型的老楼房,没有电梯。房间不足50平方米,窗外繁茂的树叶挡住了光线,让下午过早地变成了黄昏。屋子里很空旷,很多旧物扔掉了,剩下不多的家具都铺上了浅色棉布,收纳得干净整齐,好像主人马上就要远行。卧室的床上叠放着两个枕头,凹下深深的窝,是整个屋子唯一的活动痕迹。

王阿姨今年81岁,曾是西城某医院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退休后,还被返聘为专家,每天病人都排着长队等她。70岁那年,由于体力不支,从岗位退下来。丈夫去世了,也没有儿女,她开始了独居生活。这几年,由于患尿毒症,心脏房颤,眼睛白内障,而且楼里没有电梯,她已经无法独自出门。

王阿姨刚洗完头,银丝短发干干净净,一身小碎花的开襟衣服。桌上的青花大瓷碗里是米饭,上面盖着点青菜末,旁边的小碗有三块没有刺的鱼肉。饭菜早已凉了,几乎没动过。她说,这是养老驿站中午的送餐,是一个小老头送到家门的,18元的餐费,5元的送餐费。虽然有饥饿感,但是也吃不下。为了活下去,饿了就吃两口, 断断续续地吃到晚上九点钟。吃不完,就扔掉了。

她手里拿着一块医用纱布,开始擦眼泪。刘大良看到她眼睛周边的皮肤全红了,问她是哭了吗?她说,做完白内障手术以后,眼睛越来越花,最近经常流眼泪,视力一天不如一天。一个星期前,刘大良上次来的时候,症状还没那么严重。

王阿姨说,可能手术植入的晶体是日本进口的,是“反华的晶体”。她成长于东北的日占区,从小会说日语,唱日本歌曲,可是,她不喜欢日本,认为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不能忘。说起日本,她叹了一口气,“别让我回忆了”。她把手掌放在胸口,轻轻地抚了几下,停止说话,然后用左手按着右手的静脉,安静了一会儿。

缓下来后,她对刘大良说,“家变成了无期徒刑的监狱,简直是活在孤岛上了,像王继才一样。王继才,你听过这个人吗?”

刘大良摇摇头。

“你要多读书看报啊。王继才是海防民兵,守着一个孤岛,有病没法看,心梗猝死,最后被追认为烈士。”

刘大良是个年轻的小伙子,30岁,在北京读了心理学的学位,有专业资格证书。一年多以前,他来到西城区的一个养老驿站,做专职的心理咨询师。养老驿站是政府和企业合作投资经营的基层养老机构,分布在街道,大约从2017年开始,在一些城市开始试点运作。

居委会熟悉辖区内的老人状况,她们把独居的王阿姨引荐给刘大良。在初认识的阶段,他每周上门探访一次,迅速建立信任和亲近感。熟悉之后,就两个星期去一次,或者一个月一次。

王阿姨慢慢走到了床边的衣柜,打开抽屉,拿出一张被撕下来的黑白证件照。那是她年轻时的模样,一头乌黑的卷发,朱唇皓齿,单眼皮下,是明亮的双眸,眼神坚毅自信。她笑着说,当年医院里的钟大夫形容她的皮肤像葡萄一样,一碰一动就出水了,”你看,我现在什么模样。你看到满脸的老人斑了吗?”

”小刘,你们还年轻,三十有余,四十而不足。我是八十有余的人,想法不同。自*,进养老院,找保姆,你觉得那个好?Kakovo vashe mneniye, pozhaluysta, ob"yasnite, ya ne mogu zhdat' ” ,她很流利地说了一句俄语,然后微笑着,翻译成中文解释给刘大良,“你的观点是什么?请解释。我等不及了。” 她喜欢用俄语捉弄刘大良,上世纪50年代,她上的医学院是用俄语授课的,所以俄语至今流利。

刘大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含糊应付了一下。王阿姨恼怒了,“小刘,你有什么想法,就要痛痛快快说出来!别这样扭扭捏捏的。”

刘大良笑了笑,他早已熟悉了王阿姨率直的脾气。

记者采访的当天,养老驿站给王阿姨送的餐,她从中午吃到晚上。摄影:罗洁琪

2

做了一辈子内科医生,王阿姨很明白,衰老已经让体内的脏器像陈旧的塑料,一捏就碎。

在她以往的人生,人类的脏器一直是她救治的对象。她无儿无女,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到行医之中,不但精于医术,而且自愿查全院的病房。她自称,只要“王老太太”坐镇,遇到什么疑难病例,大伙就不会慌了。有些妈妈因为孩子不拉大便给她打电话,她说明穴位,解释顺时针,逆时针,分别按摩多少下。然后吩咐,“十五分钟,给我电话,我听结果”。电话如约响起,对方说,“你胜利了”。说起行医往事,她满脸自豪,“不打针,不吃药,我有这本领。”

她回忆说,1980年代,北京一位副市长患病,费尽周折,不明病因,最后由她确诊并救治。副市长为了感谢她,问她需要什么。她要了一个煤气罐——当年炙手可热的稀罕物。2003年“非典”时,她65岁,是医院的返聘专家,仍奋斗在一线,在抗击疫情之外,还给年轻的医护人员讲课,强调切断传染源、易感人群和传染途径的流行链。她微笑着说,如果你们只听录音,不看人,听到那么响亮的声音,一定会以为是年轻人在讲课呢。70岁,她彻底离开了医院的岗位。

彻底退休后,曾有一段时光,她和老同学会聚餐,集体拍照。渐渐地,大家都开始行动不便,只能打打电话,偶尔问候。后来,电话也越来越少了。她感觉到生命的火苗越来越弱,就连曾经热爱的医生工作也不再具有意义。她陆续烧掉所有的荣誉证书,包括年轻时的照片。她觉得自己什么证都不缺了,除了一张《死亡证》。少有的例外是,在床边的衣柜里,依然珍藏着一个小药瓶,是“非典”期间最珍贵的消毒药,一般的医护人员得不到。

她也曾雇请过保姆,照顾饮食起居。有一次,她生病住院,出来后觉得,家里囤着的洗发水和椅子都少了。她报警,当着警察的面,把保姆遣退了。后来,北京保姆的价格越来越高,月薪超过5000元,比她的退休工资还要高。她就再也舍不得请保姆了。

她常常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人。有几个50多岁的男人经常光着膀子在打牌,从下午1点多打到5点钟。有时候,遇到要紧的事情,她从楼上喊话,央求人家帮忙。未必都是热心的人。有一次,她求人去药房买个氧气袋。人家说,没空。还好后来,有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自告奋勇帮她买了。

不能独自买菜买药,是失能老人面临的共同困境。刘大良所在的养老驿站提供代买菜买药的服务,王阿姨曾经使用过。政府给她发了一张失能卡,里面有400元的充值,可以在驿站使用。但是价格偏高,代购物每小时80元,400元很快就用完了。超过部分,就需要老人自己付现金。王阿姨每个月的退休金不足5000元,买药就花掉1300元,她舍不得花钱购买驿站的服务。

2017年底,刘大良第一次见到王阿姨。熟悉了之后,王阿姨央求,带她出去透透气,去超市买菜,去医院买药。刘大良明白,这违背了心理咨询师的职业守则,他上门探访是提供心理支持,社工的角色才是解决具体生活问题。带老人出门,会有风险。可是,他不忍拒绝这位81岁的老人。他先把轮椅搬下楼,然后扶着她一步步下楼梯,每走两步,就等她喘气,平复呼吸和心跳。到医院之后,王阿姨不愿意排队候诊,大喊一声“排什么队”,径自从轮椅站起来,走进诊室,站在医生面前,任性地说,“我以前就是医生,请给我开药”。刘大良和旁边候诊的病人们都惊呆了。她从医一辈子,曾是医院最优秀的内科医生,内心放不下那丝骄傲。

离开医院后,刘大良推着她去了一个大超市。超市里很拥挤,推着轮椅拐来拐去,无论刘大良,还是王阿姨,都觉得精疲力尽,完全得不到预期的快乐。回到家后,王阿姨主动说,不用再陪她出门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下过楼。

3

在为老人提供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刘大良倾听了很多隐秘的生命故事,让人唏嘘的情感。他总是给予理解和尊重,肯定对方的生命价值。刘大良认为,这种倾听不止是心理慰藉的技巧,也是发自内心的共情,因为理解了生命的衰老和死亡。衰老常常是在某个拐点急速下滑,而死亡则充满了意外,甚至来不及告别。

李明兰就是一个在冬夜突然去世的老人。她住在北京著名的古物市场琉璃厂附近,2017年底,居委会的人带着刘大良,第一次上门探访。窄窄小小的灰瓦木门粉刷得很干净,拐进去,就是一个大杂院。人还没进,就响起了狗吠。一眨眼的功夫,一只小狗就蹿到了刘大良跟前。过道上堆满蒙尘的杂物,破烂的旧自行车,每一家都门户紧闭,听到狗吠,才有人悄悄把门打开,看看来者是谁。

过了很久,老人才开门。刘大良看到她佝偻的身体,才理解了,老人要抓住身边的东西,缓缓挪动身体,很艰难地过来开门。人老了,腰弯了,连裤子都系不紧了,走两步裤子就往下掉。门很脏,屋里的一切都很脏,堆满了东西,连助行器都没空间腾挪。老人递给刘大良一张小凳子,觉得不好意思,再递来了一块毛巾,让他自己擦一擦。

她90多岁了,是一个来自南方的独居老人。年轻时,一个人在北京做保姆,寄钱回家养孩子和老公,自己住在房租便宜的北京大杂院。后来,儿子来了北京,娶妻生女,50多岁时因病去世。孙女已成年,在城里打工,夜里留宿老人的家里。老人呼吸不顺畅,睡觉时会发出声音,孙女骂她老不死。后来,孙女搬走了,偶尔也回来看她,送点米。

让刘大良印象非常深刻的是,老人的很多个手关节都没法伸直,明显变形了。老人告诉他,摔过很多次,没钱上医院,就成那个样子了。一个夜里,她又摔跤了,站不起来,就慢慢地爬出了家门,敲响了邻居的门,求人家把她扶起来。

她一直有自*的念头。第一次见面后,刘大良评价,她的自*危险系数很高,就一个星期探访两次。老人得知他来自养老机构,以为可以帮助自己,就给他下跪,求他把自己安排进养老院,有一张床,一口饭就够了。她说,“一个人活得太艰难了,不想活了。”

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她曾找来绳子,挂在床头的铁杆,试图上吊。可是,她太衰弱了,连系绳子的力气都不够。系不紧,没死成。后来,她改用一根皮带,可是,皮带太短,她的脖子够不着。最后,她用一把刀扎向自己的肚皮,没刺到心脏,还是死不了。

说起心中的绝望,她只有一两滴眼泪。刘大良说,人老了,眼泪会变少。作为心理咨询师,他只倾听,不承诺。他曾悄悄地回去问公司,是否能特例特办。公司是以经营为目的,不愿意开这样的先例。于是,他再去政府,想了解是否有救助政策。得到的答复是,老人有大杂院可住,尽管,没有产权;她有孙女,不属于孤寡老人,而且,每个月有1000多元的低保,所以,不够资格进公办的养老院。离她家不远的养老驿站可以为失能老人提供日间照料,短期护理,可是需要亲人把老人送过去,而且每天收取100多元。

虽然处境无法改变,但是见到刘大良之后,好歹有了个说话的人,她的心情好了一些,再也没自*过。她央求他帮忙写信,写给老家的亲人。她对亲人说,自己一个人在北京,老了,走不动了,活得特别艰难,很想回去。在那个黑暗蒙尘的房间里,她一边说,刘大良一边写。他心里清楚,写那样的信,只是对老人的情感安慰,寄不出去,因为她已经记不住亲人的地址,也记不住电话号码。

去年冬天的某个晚上,她孙女来了,送了一些粮食。老人不大需要了,她已经好几天吃不下东西,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邻居对她孙女说,”老人可能时间不长了,最好留下来过夜。”孙女不愿意。

在寒冷的冬夜,不知道什么时辰,老人真的走了。“走了,是解脱”,刘大良说,王阿姨活在孤岛,明兰阿姨是死于无人救助。

明兰阿姨去世的大杂院。摄影:罗洁琪

杨先生的家和李明兰相隔两条马路,他是一个爱面子的知识分子,也属于老有所依的人。

退休前,他是一名大学教授,所住的社区里,有很多像他这样的高知老人。他有儿子,有房子,老伴走后,独自住在那套干干净净的两居室。去年,他83岁,患认知症。老年驿站和他就相隔几条街,负责巡视的工作人员会不定期去辖区内的老人家里,特别是独居老人。

以前,年轻的女员工会回来抱怨老人对她动手动脚。后来,驿站就安排上了点年纪的妇女上门,可以更从容地处理那样的尴尬局面,降低工作的风险。

有一天,一个自称是他同学的人打来电话,告诉他在电视上买工艺品,再去香港拍卖,可以挣很多钱。他想自己再挣点钱,不给孩子添负担。于是,就心动了。

他通过电视购物频道上买了工艺品,通过“同学”联系了拍卖行,付了3万元的保管费。再过了一段时间,拍卖行说工艺品有可能流拍,如果交5万元,加入会员,会有优先权。他又交了。之后,他还把这种赚钱机会介绍给其他的老人。

交钱后,工艺品还没拍卖出去,老人隐隐感觉到,可能被骗了。可是,不敢对别人说。有一天,刘大良去家里探访,和拍卖行的人在楼梯间擦肩而过。刘大良问起,老人才说了事情的原委。刘大良上网查了拍卖行公司的名称和地址电话,打过去问,公司和人都是真实的。虽像骗局,但看上去都是自愿合法的。老人羞于承认被骗,刘大良也就没有擅自报警。

几个月后,他去世了,至死没告诉儿子被骗。那些钱,也就不了了之。

人去世了,似乎人生的一切都被埋入尘土。可是,有一个老人让刘大良至今忘不了。

那是张阿姨,83岁,高龄孤寡,是退休妇科医生,老伴已经走了20多年。刘大良最后一次看到张阿姨,是在她家的厕所里,在今年的四月。北京的这个春天特别漫长,直到五月,还有寒意。她摔倒了,光着下体,趴在一堆排泄物之中。排泄物是不成型的,是屎尿的混合物,散发着异味。她没有昏迷,也不清醒,一只手在轻轻地拍打地面,试图抬起来。

刘大良蹲下来,尽量安慰。可是,老人只是哼哼吱吱地胡言乱语,不能沟通。他就反复地说,”别着急,别着急,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厕所外面围满了人,有居委会的,也有警察,楼梯口还有几个辅警。但是,没有人敢去扶起老人家,怕她万一已经骨折。刘大良心里难受,干脆离开房间,走到楼下,等救护车。下来的时候,老人躺在担架上,身上裹了一层被子。刘大良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像个样子了”。

几个月过去了,张阿姨赤裸着下身,趴在厕所的地板上,脸在屎尿里蠕动,无意识地磨蹭,这个画面至今停留在刘大良的脑海,他觉得良心很受折磨,”如果是我的妈妈,无论如何,我要先把她扶起来,离开那一堆屎尿,太没尊严了!”

4

6月的北京,已是盛夏,日光刺眼,但是胡同里偶尔有风,吹过一棵棵繁茂的椿树,绿油油的枝叶轻轻晃动。零零星星的老人坐在路边,摇着扇子闲聊、看路人。

这是北京的老城区椿树街道,青砖灰瓦、红门木槛的老平房里隐藏了各种名人的故居。一棵大树底下,有一个小四合院,一侧写着北京市西城区椿树街道红线区居委会,另一个侧挂着”椿龄守望站“的牌子。这是椿树街道红线社区养老驿站分离出来的居家服务中心,主要是为老人助浴和理发,测量血压,换洗床单被褥,也提供上门服务。

2014年,椿树街道办事处与中信国安投资有限公司合作共建守望站,是国安养老银柏系列项目之一。

在守望站的几个房间里,主要摆放了轮椅、各种洗漱用品和洗衣设备,两位女性护工在忙碌地准备物品,登记老人洗澡的资料,看到来客,高声提醒,“不要进去,有老人在洗澡,而且是一位阿姨。”墙上贴着很多老人手写的表扬信,字迹都很清朗俊逸。有一位七旬老人的信里说,老伴身患脑梗,不能自理,喝水都要人喂,大小便失禁,孩子工作忙,顾不上,“洗澡和剪指甲都成了我们最大的困难,幸好有国安养老守望站的帮助”。

往胡同深处再走几十米,就是红线社区的养老驿站,门口挂着几个广告板,写着“红线驿站可订购老年餐”。另一个黄色板用黑色的毛笔字写着“驿站新服务”,驿站修脚50元/次,家政服务35元/小时,3500元起/住家,便民理发1元/次,洗衣服务190元/五件。

走进驿站,左侧是活动厅,摆了四张方桌,是驿站为老人举办各种集体活动的地方。当天下午,恰好是书法活动,有七八个老人自带纸张笔墨,在安静地临摹字帖。

北京市西城红线社区养老服务驿站的门口。摄影:罗洁琪

西城区某个养老驿站的洗澡间。摄影:罗洁琪

椿树街道办事处和中信国安投资有限公司的另一个合作项目,属于高端养老院。摄影:罗洁琪

2016年底,国务院颁布《关于全面放开养老服务市场、提升养老服务质量的若干意见》。2017年,北京市民政局出台了《关于开展社区养老服务驿站建设的意见》,明确了由市财政局采取以奖代补的方式向各区下达市级补助资金,按平均每个驿站30万元的标准拨付年度资金总额,政府和企业合资建立养老驿站,提供“呼叫服务,助餐,文化娱乐,精神关怀,日间照料,健康管理”六项必备功能。

养老驿站,是国务院和地方政府正在努力培植的一项养老试验,企业投资和管理,政府资助,旨在应对迅速加剧的老龄化社会。2018年,时任北京市民政局局长李万钧说,与发达国家相比,中国人口老龄化呈现两大特点,即“老龄人口增长迅猛”和“未富先老、未备先老”。

截至2018年底,北京已经建成680家这样的社区养老驿站,计划到2020年全市建成一千家。每个驿站的基本配备是一个站长,一个社工,巡视员和心理咨询师,如果有日间照料,还会配相应数量的护工,厨房、防滑的洗澡间,防滑的厕所,卧室,理疗室和阅读间,活动室。各个社区的场所条件和人群特点不同,提供的服务有所区别。红线社区的驿站,由于在胡同边上,老人出入方便,人气就很旺,很多老人喜欢来参加团体活动。但是,120元/天的日间照料和150元/天的短期照料服务并不受欢迎,更多老人倾向于在家请保姆。

刘大良认为,驿站的服务要击中老年人真正的痛点,解决吃喝拉撒的基本需求。让老人吃上饭,这是目前最紧迫的需要。在北京市,80岁以上的高龄老年占老年人口的16.72%,失能老年人口占比4.78%。有大量独居的失能老人,活在楼上的“孤岛”。他们不会使用智能手机,无法使用送餐外卖。可是,很多养老驿站不能提供送餐服务。

养老驿站的试验已经开展了两年多,刘大良说,他没听说过哪个养老驿站已经实现了收支平衡。政策目前是鼓励企业自负盈亏,然后根据实际的服务情况为驿站提供财政资助。可是,很多老人认为,养老应该是政府负责,不应该想着怎么挣老人钱。养老驿站的投资方,目前都是实力雄厚的国有大企业。对于企业而言,投资养老产业是多维度的布局,真正的营利点在中高端的养老院。

在椿树街道的胡同里,离红线区养老驿站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个别致的四合院,是椿树街道的养老照料中心,门口钉着古铜色的牌子,写着”椿龄工程”,是椿树街道办事处和中信国安投资有限公司的另一个合作项目,属于高端养老院,在露天的天井,有一棵粗壮的古树,参天耸立,开枝散叶。院子里是设计雅致的单人间或者双人间,共十几个床位,有护工陪着老人做穿珠等益智活动,也有老人在弹琴,接受理疗师的康复治疗。这里的床位是每个月一万一千元起,尚未包括护理费用和康复费用。目前的客户都是高知老人,退休教授、医生和企业高管等。

最受欢迎的是中端的养老院,也是中信国安投资有限公司的,在椿树街道附近,一个床位约6000元。居住的大部分是失能或者半失能的老人。40个床位,目前仅剩2个空位。

所谓养老驿站,只是临时托管,并不能提供长期照料的服务。长期照料老人的养老院才是刚需,是真正紧缺的资源。养老驿站类似日本的社区养老院,提供日托和居家服务。2000年4月,日本开始推行长期介护保险政策,大部分长期介护的服务,例如日托机构,上门服务的护理员,这些费用的90%由保险覆盖,个人只需要支付10%。长期介护保险的资金有一半是人们缴纳的保费,另一半来自于税收。平均来说,一个人每月约缴纳8000日元(约人民币470元)。

几乎免费的服务,把很多老人吸引到各类养老机构,儿女们从赡养老人的经济负担中解放出来了。每天早上8点多,下午4点多,日本京都市的街头有很多养老院的汽车在繁忙地工作。这种专门设计的汽车有升降板,能直接扣住轮椅,早上接老人到驿站,进行照料和集体活动,晚上再送回家。

日本不断地设计了精细的法律制度来应对超老龄化的社会,其中,政府财政是社会养老中非常有力的保障,甚至是兜底的角色。除了推行长期介护保险政策,保证老人去得起养老院之外,日本财政还超负荷地保障退休年金,尽量避免老人陷于贫困;在老人拿到年金之后,为了预防老人失智失能无法自理,或者被虐待、被侵占财产,日本又进一步完善了“后见人”制度,即意定代理。通过法律制度的引导,老人可以通过代理人管理财产,安排找养老院,去医院就医,甚至处理后事。

在中国刚兴起的养老驿站,目前需老人和家人自己负责接送,财政虽有部分资助,但是直接给了企业,不是给老人报销。日间照料和居家服务等产品的价格偏高,而且全部由个人承担,所以,至今未能推广。

2018年8月23日,走进北京东城鼓楼苑社区诚和敬养老驿站。来自视觉中国

2018年8月23日,北京东城鼓楼苑社区诚和敬养老驿站,老人正在乐龄游戏指导老师的带领下玩游戏。来自视觉中国

2017年1月20日,小年,民间祭灶的日子,北京门头沟峪园社区居民在老年驿站包饺子。来自视觉中国

5

在中央政府发起的这场养老试验中,心理慰藉是最特别的一项内容,由政府购买,免费提供给老人。在养老机构,工作人员把老人区分为活力老人和失能老人。活力老人可以参加养老驿站的集体活动,还可以去驿站,和心理咨询师进行一对一的谈话。如果街道工作人员发现老人陷入绝望或抑郁,就会通知驿站的心理咨询师提供上门服务。

刘大良所在的驿站,一个街道共有20个社区,总人口大概有10万人,其中60岁以上的老人约30%,即三万人。在过去的一年半,他为1000多名老人提供过服务,包括组织集体活动,一对一的咨询,其中不定期上门探访的老人有20多个。

在附近的驿站,有另一个资深的心理咨询师李红。在服务了上千位老人之后,她发现,情感生活其实是老人的最大安慰。可是,很多年轻人既不理解,也不尊重老人的情爱需求。所以,大部分老人丧偶之后,都不会再婚。哪怕有合得来的对象,也只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偷偷同居。

曾经有一位70多岁的退休女教师进入她的咨询室,告诉她自己的故事。女教师年轻时忙于工作,疏于经营婚姻,夫妻之间甚少性生活。后来,丈夫有了外遇,更没有了性生活。年老后,丈夫病逝。她退休之后,遇见了一个心仪的人,是有妇之夫。她很坦然地承认,在步入老年之后,才发现了性生活的乐趣,开始享受男女之间的肌肤之亲。

可是,她的女儿不愿意理解和接受。她被当成不伦之人。愤怒的女儿让她强行搬家,离开那个情人。她背着女儿悄悄地找心理咨询师,倾诉内心无法满足的*。李红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坦然讨论性需求的老年女性。在她的经验里,倾诉性需要的更多的是老年男性。

有个70多岁的老年男性常来驿站,公开承认自己有女朋友。他和她同居,一起买菜做饭,互相依靠。尽管儿子反对,他仍然坚持老年之后来之不易的快乐。衰老因快乐而减缓了速度。而另一个丧偶独居的老人,常年沉浸在对老伴的悲痛怀念,身体每况愈下,体态日渐佝偻。

老年人谈恋爱,常常被认为是“老不正经”,甚至老人也羞于承认,这种*因为羞耻感而变得隐秘。李红认为,人类对亲密关系的*一直都在,不因衰老而改变,直到死的那天。

那位女教师被“棒打鸳鸯”后,仍然喜欢音乐,弹琴唱歌,有笑容,乐观开朗。只是,除了心理咨询师,谁也不知道,老人的歌声里有着思念,以及不死的*。

6

火苗越来越小,油越来越少,王阿姨说,就这样等着毁灭。孤单这些年了,都不知道孤单二字是怎么写的了。

在刘大良探访她之前,东北的外甥打电话来,劝她去养老院。王阿姨觉得养老院不适合自己。

她说,隔壁的老太太90多岁,去到养老院,就要死要活地回家。她的同学进去以后,也是马上就想出来,就算不退钱,也要回家。她认为,年轻人张口就说养老院,如果真正去了,心情就不一样,“这不是养老院高级和低级的区别,好的硬件能提供唱歌跳舞,看书读报的环境,如果老人能这么活蹦乱跳,还去养老院干嘛?如果什么都做不了,去养老院,就是为了等死。那还不如在家。”

俩人争辩了很久,最后,外甥说不过她,“老姨,你把观点阐述得那么流利,你的头脑思维是超常的,你等于给我上课。”

刘大良试图说服王阿姨去养老院,摆脱独居孤岛的困境,“在养老院有人搀着你溜达,有护工管你吃喝拉撒,有其他老人作伴,陪着聊天”。

王阿姨说,去养老院,最大的好处是死了有人发现。她问,养老院要多少钱?

“便宜的6000多,贵的10000多。”

“这么多钱,怎么去的呢?”

“主要是房租和人员的工资。”

“我工作了一辈子,现在老了,自己都活不了,还要去养活几口人?”

她想了想,继续说,也不是舍不得钱的问题,花了是钱,不花就是一张纸。一咽气,什么都没有了,“只是,我的思想转变不过来”。

她回忆自己行医的一生,工作是快乐的,不过,也要好的身体。她说,从来不服输,哪怕此刻,如果体力行,“还想去看病,看个饱,人和人排着队,让我看”。说起看病,她的声调变得激越。

随即,她又黯然了,“人死了,往太平间一弄,人走的时候,就这么简单。人的一生没意思。现在,看着那些国家在打仗,这么打,这么闹,我都想告诉他们,别打了,没意思,争那些地盘干嘛呢,眼睛一闭就没了,萨达姆,怎么样,拉登怎么样,一死了,还有什么意思?”

刘大良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听着老人不停地说话,她激动的时候,才停下来,平息呼吸。他提醒老人,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他要告辞了。可是,老人不管他,接着讲。

”现在,最希望我的眼睛能够复活,最后,我死于心脏骤停,安然离去,不留后患,迅速火化,骨灰埋在大树底下。我都安排好了。因为时间已经到了,我把该收的东西,都扔掉了。一切都迫在眉睫了。

“死亡,早日来临,是很盼望的事情,不可怕。我不怕死。我也不认为是不好的事情,是应该到来的,幸福的事情。是很正确的,死亡,是冰冷的夜晚,也是安宁,是幸福,是平等的对待。” 在两次采访,将近三个小时的谈话中,王阿姨思维敏捷,逻辑清晰,这是她唯一重复过的句子。

6月17日下午5:45分,刘大良坚持要离开了。王阿姨缓缓从床沿站起来,慢慢地走着,送客人出去, 走到门口,伸出两只手握紧刘大良的手。我们步下楼梯,门又开着一条缝,王阿姨稍微弯腰弓背,扶着门把手说,“小刘,有空你过来吧,好吗?罗老师,你有空也过来。别忘了我,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 完 ——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题图为2018年9月12日,北京市海淀区学院路街道展春园社区养老驿站试运营,该养老驿站是学院路街道运营的最大公建民营养老驿站。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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